“……长宁坊,越州巷,凌烟湖,还有这千福楼,原来你们周人的诗文说的都是真的,宝马雕车,楼船映雪,户盈罗绮,灯火如昼,若、若是没有宵禁便好了……”
阿依月由婢女扶着,脚步虚浮地出了东市最热闹的酒肆,在她身后,秦缨红着双颊,借着白鸳和李芳蕤的手,摇摇晃晃地跟出了门。
崔慕之早侯在外,此时道:“公主请上马车吧,时辰已晚,该回未央池了。”
阿依月转头看秦缨,“你怎这样无用?只饮了半盏而已。”
李芳蕤无奈道:“不是人人都能似公主豪饮。”
阿依月挥开婢女的手,身形倒稳得住,她郎朗道:“来大周半月,今日是我最开怀的一天,多谢你们作伴,你们与那位朝华郡主大不相同,若有你们相交,那我留在大周,倒也不怕孤寂了——”
二更将至,长街上人迹稀少,夜风夹杂着细细的雪粒,天寒地冻的,阿依月拢了拢斗篷,“你不善酒,只因饮得太少,往后我带着你多饮几次,你酒量便起来了。”
秦缨听得苦笑,“公主饶了我吧,今日时辰不早,又开始落雪,您该回去了。”
阿依月牵唇,“也罢,来日方长,那我便先走一步。”
话音落定,她由婢女扶着登上了马车,而遥遥护卫了整日的御林军,早已尽数现身,见崔慕之跟着走去阿依月马车旁,秦缨道:“咱们也走吧。”
三人前后上了马车,帘络落下时,听见外头车马齐动,阿依月身份尊贵,自然要她先行,就这般等了片刻,忽然有一阵马蹄声靠了过来。
秦缨只是身上发软,意识却算清醒,与李芳蕤对视一眼,立刻掀开帘络朝外看去,这一看,二人皆傻了眼。
秦缨愕然道:“崔大人未走?”
御林军已护着阿依月的马车走远,只有崔慕之留了下来,他坦然道:“你们护卫不足,颇有隐患,我独自送你们归家。”
已至宵禁时分,秦缨道:“都这个时辰了,越往北边民坊越是安稳,我们怎么也回去了,你是负责未央池守卫之人,倘若公主出了事,你该如何担责?”
崔慕之道:“御林军二十三人,自能护住一辆马车,你不必多言了,回程吧。”
他调转马头,显是铁了心要随行,秦缨蹙眉盯了他两眼,只好放下帘络,驾车的沈珞马鞭扬起,直奔长乐坊而去。
马车里,李芳蕤眨了眨眼,低声道:“他如今待你,倒是与从前不同。”
秦缨不接话,只扶额叹气,白鸳担心道:“县主可是头痛?”
秦缨摇头,“有些发晕,无碍。”
李芳蕤将她揽住,“这千福楼的酒比谢大人府上的后劲更足,前次你还无状,今日要晕一回了,待会儿回府多饮清茶,早些歇下,明日一早便好了。”
秦缨含糊应了一声,靠在李芳蕤肩头缓神。
从东市回长乐坊只需两盏茶的功夫,秦缨靠着靠着,迷迷糊糊浅眠起来,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缓缓减速,与此同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崔大人——”
这声音不仅熟悉,还带着几分意外与讥诮,秦缨立刻清醒过来,她掀帘而出,很快惊道:“谢坚?你怎在此?”
谢坚身边带着两个随从,肩头都落了一层薄雪,显然已等了多时,谢坚见着她露出个笑脸来,上前道:“给县主请安,小人是奉公子之令来给县主送个小玩意儿。”
秦缨被白鸳扶着站稳,“小玩意儿?”
谢坚奉上锦盒,“您看了就知道了,公子说前次南下辛苦,这个小玩意儿给县主把玩,以谢县主相助。”
秦缨看白鸳,白鸳请哼了一声上前接过,又道:“都这么多天了,谢大人可真忙。”
谢坚赔笑道:“这几日公子的确事忙,却不敢忘了县主。”
白鸳眨了眨眼,秦缨也觉谢坚这话古里古怪,这时谢坚又道:“您今日这是——”
白鸳道:“我们县主和李姑娘陪南诏公主出游,在东市多饮了两杯,这会儿身体不适,就不与你多言了,谢谢你家大人,你请回吧。”
白鸳语气直硬赶客,像对他有气似的,谢坚抓了抓脑袋,只得道:“是是,那小人就回去复命了,这么大的雪,县主可莫要着凉了。”
谢坚拱手行礼,翻身上马后,看了一眼崔慕之才扬鞭而走。
缓了片刻,又被凉风吹了吹,秦缨酒劲消了大半,又对崔慕之道:“多谢崔大人相送了,我先到了,芳蕤还劳你再送一程。”
李芳蕤并未下马车,此刻好笑地望着崔慕之,“这般风雪寒夜,实在辛苦崔大人了。”
崔慕之高坐马背,“举手之劳。”
外头风雪潇潇,秦缨与李芳蕤作别进府,一进门,便撞上等候已久的秦广,白鸳三言两语道明前后因果,秦光无奈道:“怎还让我们县主做陪客?”
秦缨笑,“劳您与父亲说一声,我身上有酒味儿,就不去请安了。”
秦广笑着应是,“县主快去歇下为好。”
回了清梧院,秦缨一边褪斗篷,一边去看白鸳手中锦盒,白鸳见状将锦盒打开,“这……像是袖箭?县主,好生精巧——”
秦缨拿出袖箭,抚了抚机关,指尖一片冰凉,的确是精巧物件,但谢星阑怎会今日想起送来此物?
她喃喃道:“早不送晚不送,怎今日送来?”
白鸳哼道:“可不是,且这都回京多少日了,谢大人今日才想起。”
秦缨眉间浮着几分迷惑,片刻将锦盒一盖,“罢了,收起来吧。”
秦缨到底尚有余醉,梳洗后倒头便睡,待第二日晨起,便见院子里梧桐覆雪,一片粉妆玉砌,她又陪着秦璋抄了半日道经,至申时前后,李芳蕤的马车停在了府门外。
秦缨从后院迎出来,李芳蕤见面便道:“赏雪宴定了,后日申时过半。”
秦缨请她去清梧院落座,“阿依月要造雪马雪狮,可来得及?”
李芳蕤笑道:“听说宫里的匠人彻夜赶工,今日便能交差,阿依月昨日玩的高兴,今天一早去给太后请安时便说要早些办,太后想,反正宫里办宴也十分便捷,便准了,只是要请哪些人是个难题,萧湄被召入宫中,她思来想去又往我府上走了一遭,我哥哥今日在家,便说了些寒门出身的年轻军将和朝中后起之秀,加上世家子弟,拢共近三十人呢。”
秦缨好奇,“都有哪些人呢?”
李芳蕤道:“好些人你都不识,你最熟悉的,自然是谢大人了,哦对了,还有大理寺少卿方大人,军中的军将,除了神策军和金吾卫之外,还有北府军和镇西军中回来的,请了北府军,便不能少了镇西军,你明白的——”
这两家在朝中皆是重臣,自然不能厚此薄彼,秦缨道:“此番是为南诏使臣设宴,想来他们不敢当着外朝之人内斗。”
李芳蕤失笑,“那可不一定,据说陛下还没决定,到底让阿月嫁给谁好呢,我还听母亲说,无论是皇后还是德妃,都不打算让阿月做正妃,大抵是想将正妃之位留给自己人,郑嫣过了年也十七了,我猜皇后是想让她做二皇子妃。”
郑氏已连着出了两位皇后,自然不想让下一代皇后旁落,但若按照原文,郑皇后最终选择拉拢威远伯府赵氏,而郑嫣则是嫁给了李云旗。
威远伯赵家在神策军中颇有人望,宣平郡王更是神策军主帅,再加上郑氏的镇西军,二殿下李琨本胜券在握,但只怕谁也不会想到,李琨会在最终的宫变里落败。
秦缨虽知世事已变,但望着李芳蕤,再想到其他人的结局,仍觉心底阵阵发紧,她道:“倘若阿月能留下,也算是好事。”
李芳蕤眨眨眼,“你觉得她嫁给谁更好呢?”
秦缨只愿看到剧情生变,对朝堂立储并无见地,闻言道:“这是陛下想的问题,我也说不上谁更好。”
李芳蕤道:“如今瞧着,二殿下贤名在外,又有郑氏支持,但就算二殿下成为储君,入后宫又有什么好?我母亲便不想让我入天家,这才早早与韦家谈了亲事。”
秦缨莞尔,“如今他们知道你的性子了,往后必定择你心爱之人。”
李芳蕤大咧咧的性子,此刻眼底闪过一抹羞窘,“别说我了,侯爷对你才是有求必应,说起来,昨夜崔慕之当真将我送回了府,不过一路上面无表情的,倒像是因为什么不高兴,也不知他是不是后悔了……”
……
金吾卫衙门里,查账的差事没了,谢星阑又开始操练武侯,这日申时刚过,谢咏快步从外而来,又低声道:“公子让我们查的有消息了。”
谢星阑看了一眼雪地里演武的方阵,转身往内衙行去,待进了堂中,谢咏轻声道:“这次跟着定北侯一同回来述职的,有十人是亲信武卫,另有七位军将,皆在校尉之上,两位从五品的录事参军,三位五品宁远将军,还有两位从四品定远将军——”
谢星阑走到案后落座,谢咏继续道:“这七人都是跟了定北侯多年的老将,参军管着军备粮草事宜,另外五位武将,都在今岁立过战功,定北侯带他们一同回京,多有嘉奖之意,而这七人之中,果真有一人出自擅铜铁锻造之家,此人名叫肖琦,从四品定远将军,他今岁二十五,入北府军八年,是乾州人士,乾州铁矿多,小人调查得知,他家里便是开打铁作坊的,还曾给乾州驻军供过□□。”
谢星阑道:“并非世家出身,二十五岁便到了从四品之位。”
谢咏应是,“不错,是定北侯亲手提拔上来的,另一位定远将军已经三十七了,肖琦此番跟着定北侯回京,才月余不到,便在长兴坊置了宅邸,还常去定北侯府上做客,他在北府军中也很有口碑,说他作战颇为勇猛。”
谢星阑只觉何处不太对劲,又问:“只此一人有这般背景?”
谢咏点头,“其他人的出身并无此长。”
谢星阑沉吟片刻,“近来派两个人盯着此人,看看他有无异样,还有,他能在长兴坊置宅邸,自是家底不菲,查一查他的银钱从何而来。”
谢咏应好,却又不解道:“我们与北府军素无瓜葛,定北侯也从不参与党争,公子为何注意到了北府军的人?”
谢星阑与定北侯府唯一的交集,便是半年前痛揍了杜子勤,他缓缓道:“我们前次查到的账目,乃是陛下令兵部和工部有意为之——”
他话未说尽,但谢咏立刻明白,此事非同小可,他不敢多问,“属下明白,属下这就去吩咐自己人。”
谢咏快步离去,谢星阑则靠在椅背之中陷入了沉思。
前世他虽少涉军事,但他仍记得,令大周惨败的,正是南诏与羌狄等国在交战中用了一种无法可破的火器,消息传入京中,朝野皆震骇难当,到那时,朝中才传出大周也曾试炼火器的风声,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彼时大周战败已是定局,朝野间忙着清算战败的罪魁祸首,党争更胜,也无人在意那制胜的火器是何来头,到了如今,谢星阑才知晓,原来大周是最早配备火器的,且还是朝中绝密,那南诏三国的火器,又是从何得来?
谢星阑仔细回忆前世,南诏几国之所以对大周用兵,除了几部族联合之外,必定是因拥有火器之威,那么现在呢?距离交战还有一年有余,此时的南诏可曾制出此火器?
他分明记得前世的南诏来朝风平浪静,在阿依月无缘正妃之位后,施罗与蒙礼以不愿让阿依月做妾室为由,拒绝将阿依月留在南诏,十一月中旬,他们便带着大周给的治水之策返回了南诏……
“公子——”
谢坚忽然出现,打断了谢星阑的沉思,他看过去,便见谢坚拿着一份帖子走了进来,“公子,是宫侍送来的帖子,说后日有个赏雪宴,请了京城世家公子小姐们,还有朝中文臣武将前去赴宴,到时候太后和皇后娘娘也会去。”
谢星阑眉头顿拧,“陛下不在,为何还邀了文臣武将?”
谢坚将帖子递上,道:“说是南诏那公主和那位三皇子说的,要见识见识大周朝臣们的风姿,适才小人还多问了一嘴,那宫侍说,此番受邀的,都是未曾成婚的年轻小辈。”
微微一顿,谢坚又道:“县主也会去的。”
谢星阑眉头紧皱,拿起帖子看了起来。
……
大周世族确有赏雪宴之俗,秦缨自回京后遇连天大雪,九日来,除了陪南诏公主出游一趟外再无别事,因此秦璋也乐见她出门走动。
这日午时刚过,秦璋便命秦广送来一套崭新的碧玉首饰,碧玉素雅清贵,正合了她不喜盛装的心思,一番更衣装扮,眼看着还有两刻钟便到申时,秦缨乘着马车出了门。
街巷间积雪未消,入目皆是皑皑霜色,冷风萧肃,天穹也阴沉沉的,仿佛随时又要落下一场雪,秦缨放下帘络闭目养神,这阴沉的天气,也叫她心底闷闷的。
白鸳在旁瞧见,轻声道:“县主这几日比往日少言了些。”
秦缨牵唇,“哪有的事……”
白鸳抿着唇角未多说,待到未央池时,便见门外已停了多辆车架,秦缨下马车时放眼望去,便见宣平郡王府的车架已至,她带着白鸳进了东门,等候在门口的内侍立刻将她往湖边引去。
前次夜宴在长春殿,今日因是年轻小辈赏雪雅集,便将饮宴之所设在了湖边的流芳水榭之中,秦缨走过两道飞虹石桥,刚走到花厅外,便听里头传来几道熟悉的说话声。
“太后娘娘原话如此,你们偏不信。”
“那总不至于,咱们还要搭理那些军中回来的粗鄙军汉吧?”
“若家世尚可倒也罢了,但听闻此番回京的,都是立了战功的寒门军将,纵然得了封赏,却又怎能入我们这些人家的眼?好好的赏雪宴,反倒叫人不自在。”
“择婿自是人品贵重为第一,若只看家世,满京城还不够咱们挑的吗?若自己择选之人,将来以寒门之身封侯拜相,岂非更显难得?”
“你说的多少年才出一个,更何况,我们可不像你这样大胆,逃婚就逃婚,还闹出满城风雨来……”
秦缨掀帘而入,进门便见李芳蕤面色尴尬,她一来,引得众人看她,倒为李芳蕤解了围,花厅里温暖如春,贵女们次第而坐,此时纷纷起身行礼。
七夕之时,还无人尊秦缨县主之身,如今总算有了规矩,当首的赵雨眠笑道:“芳蕤正说你们前几日入宫向太后请安之事呢——”
秦缨上前来,李芳蕤道:“大家都没想到要请朝官,尤其要请那些战场上回来的武官,都觉得他们不懂诗文风月,必定毫无雅趣。”
秦缨莞尔,“今日不是只有咱们,还有南诏使臣呢。”说至此,她往四周看了看,“公主她们怎不在?”
话音刚落,沁霜从花厅另一侧推门而入,“小姐,开始了!”
李芳蕤一把拉住秦缨朝门口走,“他们要在冰上演杂耍,公主和朝华都在那边——”
从这侧出门便是未央湖,秦缨二人沿着廊道往前行,刚转过一个弯,便见不远处的长亭中布席案,设软榻,锦帐围炉,好不惬意。
水榭与长亭皆建在湖面上,长亭三面邻水,本是夏日赏景之处,可如今为了赏雪,萧湄与阿依月命人在长亭三面挂上了厚重帷帘,只朝着未央湖的一面留空。
众人在亭内饮宴,咫尺之隔的未央湖冰面如镜,几十个宫中伶人着五彩羽衣,正合着丝竹之声,准备冰上杂耍演武,在众人身后,是十多姿态各异的雪狮雪马,晶莹剔透地伫立在湖心,再仔细一看,便见那十多雪狮雪马雪象,或跪或俯首,簇拥着一座马身上长着四头的异兽,那兽头似龙似蛇,高昂狰狞,傲然中透着可怖。
秦缨疑惑道:“那湖心的是——”
李芳蕤叹了口气,“是供奉阿赞曼的异兽,名为赤岈,本也是朱红之色,公主不是想塑阿赞蔓吗,于礼不合后便让塑了此兽。”
穿过一道曲折栈桥,便入了长亭,亭内炉火烘烘,厚重的垂帘挡尽寒风,落座其中,不觉寒冻,只觉雅兴盎然,女眷居南,男客居北,中间以轻薄纱帘相隔,既能听见彼此觥筹交错之声,又能顾全男女大防之礼。
秦缨一行纷纷入席,正中两座却还空落,阿依月欢喜迎来道:“你终于到了,太后和皇后娘娘还未至,咱们先看会儿演武,他们真能在冰上起舞?”
萧湄今日一袭盛装,在旁道:“公主且看便是了。”
言毕,萧湄又吩咐宫侍,“上茶点吧。”
宫侍应声而去,秦缨则往北面看,纱帘之后人影绰绰,依稀看到施罗与蒙礼,李琨与李玥四人落座主位,另有郑钦、赵望舒、简清和与杜子勉兄弟二人坐在近处,更远处还有些错落人影,但秦缨只扫了一眼,便知谢星阑不在其中。
她轻声问道:“今日的客人,当不曾来齐吧?”
李芳蕤道:“还差好些人呢,我哥哥,谢大人,方大人,都还未至……”
说话间茶点被送来,又有侍从捧了白玉盏放在各处,另一侧,同样有宫侍自西北的栈桥鱼贯而入,秦缨正好奇白玉盏内是何物,赵雨眠先将玉盏打了开,只见她惊道:“这是寒梅覆雪?”
阿依月道:“你们周人喜欢围炉煮雪,这是朝华郡主命人从梅枝上采来的,你闻闻,雪带着冷香,古人也煮梅花做茶饮。”
简芳菲与赵雨眠同座,她感叹道:“公主博闻,对大周风雅比我们知道的都多。”
阿依月笑盈盈的,吩咐道:“且开演吧——”
丝竹之声一盛,冰面上众人随轻扬的乐曲翩翩起舞,他们彩衣蹁跹,婉若游龙,几个行云流水的腾挪间阵型大变,秦缨定睛一看,这才见他们双足着铁刃靴,伶人们有男有女,各个姿态曼妙,步履生风,飘飞的身影在冰上旋转流动,直看得众人目不暇接,某一刻,男伶忽然将女伶高举过顶,又飞旋做舞,立得阵阵喝彩。
阿依月拍手叫好,其他小姐们早见过,只一边煮茶一边私语,正看得起劲时,岸上走来一行身影,秦缨眼风一晃,目光陡然定住。
“两位大人,这边请——”
内侍在长亭外引路,谢星阑与方君然一前一后走上了栈桥,秦缨透过重重帘络看着谢星阑,谢星阑也似有感应一般朝她望了过来,帘络厚重,只在缝隙处才可四目相触,谢星阑一边走一边侧目,直引得身后方君然也往南边看。
“是他们二人来了!”
李芳蕤见秦缨看的出神,也瞧见了谢星阑二人,她兴致高了几分,一旁阿依月好奇道:“你们在看谁,这二人是谁?”
谢星阑二人已入北面长亭,秦缨收回目光道:“一位是金吾卫的谢将军,还有一位是大理寺少卿方大人。”
阿依月眨眼道:“他们是何来头?”
李芳蕤笑道:“这位谢大人出自江州谢氏,如今位高权重,是陛下一等一的亲信,这位方大人嘛,虽是寒门出身,却才高八斗,是贞元十六年的榜眼,入朝已近四载,如今是朝中年轻一辈的翘楚,将来前程远大。”
阿依月做了然之色,又问:“将军我知道,但大理寺少卿是做什么的?”
李芳蕤道:“大理寺掌天下刑名审断复核,是大周三法司之一,便是着绯色官袍那位——”
阿依月隔着帘络盯了片刻,“他们二人谁官位更高?”
李芳蕤笑,“那自然是谢大人。”
乐曲值激扬处,又引得阿依月看向湖面,见两个男伶凌空翻越又稳稳落地,阿依月不由又使劲拍起手来,她看得尽兴,直引得对面男宾也看向纱帘,谢星阑坐在围栏处,目光幽幽地落在了秦缨身上,她今日披着一件白狐领天青色绣兰纹斗篷,在一众姹紫嫣红之间,整个人似雨后清荷般赏心悦目。
“北府军定远将军肖琦、宁远将军宋文瑞,录世参军赵永繁到——”
“镇西军威远将军廖兴勇、定远将军付谦到——”
杂艺刚落幕,栈桥处便有内监唱和起来,众人转头一看,只见五个面生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五人着锦衣,大步流星,通身豪气凛凛,肌肤无一例外是古铜之色,待进了长亭,五人齐齐向着李琨二人行礼。
“拜见二殿下,拜见五殿下。”
五人声若洪钟,凭空生出几分肃杀之气,李琨抬手道:“诸位将军不必多礼,你们远来辛苦,今日只管随意些便是——”
五位武将无出身世族者,能入未央池饮宴,自以为是份尊荣,但自入园林,便觉自己与这银钱堆出来的景致颇为格格不入,此时入了长亭,这突兀感油然,再看到施罗与蒙礼坐在主位,心底不适更甚。
幸而此时郑钦与杜子勉起身相迎,郑钦是信国公独子,对廖兴勇与付谦而言便似少主子,杜子勉做为定北侯府大公子,亦是如此,这二人分别招呼着各军将领落座,亭间又恢复了怡然之趣。
纱帘这边,秦缨对李芳蕤道:“这五位将军倒是年轻。”
李芳蕤莞尔道:“那蒙礼心存挑衅,幸而此番跟着信国公和定北侯回京的,都是立下战功的骁勇之将,无论是弓马骑术,还是刀枪剑戟,都压得住台面,若他存了什么比斗的心思,也得不着好,这批军将好些人呢,也唯独这几位是年轻尚未成婚的。”
李芳蕤显然不觉军将们粗鄙,她语带赞赏道:“北府军此前驻守幽州,虽无惧北狄,但北狄骑兵悍狠,次次滋扰边境,大周都只能疲于应战,有时还眼睁睁看着他们伤了我们的人便跑,但今岁,北府军打了几次结结实实的大胜仗。”
说至此,李芳蕤左右看了看,轻声道:“我是回来之后,才听父亲提起,说北府军今年新增了神兵利器,这才无往不利,此番两军军将回京,陛下明显对北府军的军将更为看重,赏赐都格外厚重些。”
秦缨拧眉,“神兵利器?”
李芳蕤眼瞳晶亮,“具体是什么父亲没说,只怕连他也不知晓,但父亲只说,这神兵是北府军制出来的,眼下信国公正在与陛下请求,想配入镇西军对付西羌与南诏,但陛下迟迟未曾松口,那神兵也是朝中绝密。”
秦缨一阵心惊肉跳,“陛下为何不允?若有此神兵,大周岂非战无不胜?倘若有朝一日外敌齐齐举兵,我们也不怕了。”
李芳蕤听得失笑,“你怎老怕他们一起用兵?这不可能的,他们几国失和多年,哪能同仇敌忾,至于陛下不松口,自然是因为对镇西军多有忌惮,镇西军若得神兵利器,万一用来打自己人呢?”
秦缨秀眉拧成川字,众人以为的天方夜谭,一年之后便要发生,而秦缨也未想到,大周军中本有神兵利器可用……既如此,又怎会战败?
唯一的解释,便是贞元帝因对镇西军多有防备,未准许其增此神兵。
思及此,秦缨又缓缓摇头,只这些,还是不足以令大周惨败的……
她透过纱帘看向那几位将军,脑海中思绪繁杂。
李芳蕤见她如此,也往北面看去,“看到没有,他们两军虽不比镇西军与龙武军那般不对付,却也是泾渭分明的——”
郑氏与崔氏不睦,但杜氏向来中庸纯直,从不参与朝斗,秦缨苦思道:“如何才能让陛下放下戒备?”
李芳蕤更小声道:“除非信国公交出兵权。”
身边泥炉上的雪茶已经煮沸,湖上有伶人立了高杆,正要演爬杆之术,阿依月看得津津有味,但秦缨已失了赏雪之乐,战火不仅令大周惨败,萧湄和亲,更使得大周边境十四城血流成河,虽然还有一年多才会发生,但看着南诏皇子与几位边境将军同席,秦缨只觉这一危机已迫在眉睫,如何才能避免战火呢……
秦缨心中焦灼起来,兵战之事,贞元帝绝不会听她一小女儿之言,更何况尚未发生之事,她亦无法叫人信服,但她相信,如同探查案情一样,最终的结局早已有伏笔,唯有寻见这些蛛丝马迹,才有时移世易的可能。
“我听闻,大周高门世家之中,有一冰雪之乐,名叫射天球——”
秦缨正百感交集,蒙礼的声音忽然在纱帘那侧格外高扬地响了起来。
秦缨醒过神来,又见湖面上,身着彩衣的女伶已身姿矫健地爬上高杆,她不仅爬杆,还手握一支五彩流苏藤球,待爬至顶端,便单脚立于高杆之上,又将藤球放于发顶,一边姿态柔美地起舞,一边令彩球不坠。
女伶的杂技惊险万分,本看得众人屏住呼吸,蒙礼的话却更令人好奇,李玥便道:“射天球?那不是冰上射箭吗?”
蒙礼颔首道:“听闻是在旗杆上高高悬一球,中间放置瓦器,里面贮一对活着的鸽子,射者如能射中瓦器,又不伤鸽子,便可拔得头筹——”
李玥笑道:“如此倒也有趣,三殿下若想得此乐,我命人准备准备,明日便可比试。”
蒙礼微微一笑,指着远处高杆顶的女伶道:“何需明日准备,你看那女伶头顶的彩球,不正是那对活鸽子吗?正好今日来了几位将军,听闻都是大周猛将,那我相信,他们的箭术,必定能射中彩球而不伤女伶吧,岂不有趣?”
蒙礼说完朗朗发笑,其他南诏使臣也跟着附和起来,李玥一呆,李琨蹙眉道:“用活鸽子取乐尚可,三殿下怎还用活人取乐?那女伶看着不过碧玉之龄,又在高杆之上,莫说会被箭伤到,便是惊怕之下,也容易坠落下来,如此实在不妥。”
蒙礼微微眯眸,“那彩球大如海碗,这难道为难了诸位将军不成?来人,拿我的短弓来。”
李琨坐直了身子,沉声道:“三殿下,此是大周,还望殿下自重——”
蒙礼眉头高挑,“二皇子何必如此认真,你放心,我最怜惜貌美女子,绝不会伤她们分毫,若大周将军们不敢应战,便当我没说便是。”
年轻的女伶遥遥听见此话,立在高杆之上动也不敢动,但她心底怕极,顶上彩球摇摇晃晃,自己也凄凄欲坠,其他伶人骇然不已,却怎敢站出来说话?
李芳蕤一拍桌案站起身来,“真是岂有——”
“此理”二字未出,北面栏杆旁的赵望舒道:“既然三殿下有此心,倒也不必劳动战场上的诸位将军,我来试试三殿下说的玩法——”
蒙礼牵唇,“你是何人,可曾上过沙场?”
赵望舒面色微僵,“在下为神策军军将,周人立国之初便是弓马夺天下,我们最厉害的军将的确都在战场上,不过殿下要比箭术,只需我这样的纨绔子弟便够了。”
听见此言,南面的赵雨眠满面忧心,其他女眷也失了赏雪雅趣,纷纷将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就在蒙礼嗤笑之声,又一人开了口——
“三殿下想与上过战场的将军比试,那我来试试,只是,我是我们军中箭术最差的,只怕要让三殿下见笑了。”
话音落下,出声之人站起来道:“在下肖琦,北府军军将。”
蒙礼兴味地“哟”了一声,“好,大周果然还是有勇士嘛,来人,给他一把弓箭——”
侍从很快送上两把长弓与一把箭簇,蒙礼数了数道:“一共十只箭,你我一人一半,你先来,还是我先来?”
肖琦上前道:“我箭术不佳,还是我先来吧,若三殿下先得了彩头,我连施展之地都无。”
蒙礼放肆地笑了一声,“好!有趣!那你先来——”
肖琦接过弓与箭,先取了一支张弓搭箭,也不见他犹豫,只听“咻”的一声,众人眼睁睁看着那支长剑朝着高杆上飞去。
众人目不转睛,可很快,大周众人面露失望,蒙礼嘲弄地轻啧了一声,但下一刻,蒙礼和施罗齐齐色变,阿依月更是惊叫了出来!
只见那支长箭高度不够,只与高杆顶部擦飞而过,而谁也未想到,长箭飞坠入了晶莹剔透的雪雕之中,箭头好巧不巧射中了那赤岈之头,“啪”的一声,一个龙头猝然坠地,顷刻间便摔成了冰碴。
“赤岈,你毁了赤岈——”
阿依月大为不满,施罗和蒙礼也顷刻黑了脸,大周众人愣了愣,一时都觉好笑,那肖琦也一惊,“这……这也差了太多,还毁了雪雕,实在让诸位见笑了。”
阿依月气鼓鼓的,蒙礼冷着脸道:“你可知你毁坏的是何物?”
肖琦惊讶道:“那驴身蛇头之物,我确是不知——”
蒙礼悠闲姿态一改,直身道:“那是我南诏神兽赤岈,你好大的胆子!赤岈供奉阿赞曼,对其不敬,便是对阿赞曼不敬,在南诏,对阿赞曼不敬之人,都会受到诅咒。”
肖琦大咧咧道:“什么阿赞曼什么赤岈,在下只是一介粗人,实在不懂,一雪雕而已,怎值得三殿下如此动气?三殿下还要比试不比?”
蒙礼眯了迷眸子,冷笑道:“比,当然要比——”
肖琦耸了耸肩,又张弓,“我就说了,我是箭术最差的——”
话音落下,又一道破空声响,众目睽睽之下,这支长箭擦着女伶翩飞的衣袂而过,而后又稳稳地落入雪雕群中,“啪”地一声,又一个赤岈头坠地。
蒙礼骤然起身,“你放肆!”
肖琦面无惧色,懊恼道:“可惜,可惜,这一次就差了一点——”
蒙礼咬牙切齿,“你是故意的!”
肖琦人生得平平,唯独一双眼睛极有精神,但此刻他苦笑道:“我早就说了我箭术不好,绝非有意为之,还请三殿下恕罪,还有三箭,我定能射中那彩球!”
箭还有三支,赤岈头却只剩两个了。
蒙礼寒着脸看向李琨,“二皇子,这便是你们大周的待客之道吗?此番损赤岈之像,若来日宫中生了诅咒,你可千万不要后悔。”
李琨身为大周皇子,又岂能怕南诏之神,他温和道:“三殿下莫要动气,明日我让人雕十尊赤岈给殿下赔罪——”
蒙礼眼底闪过一抹狠色,忽然拿过□□,对着那瑟瑟发抖的女伶拉开了弓,而就在这时,长亭外一道唱和声骤然响了起来。
“太后驾到,皇后驾到——”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