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缨一语似平地惊雷,吓得哀乐骤断,众人失声,缟素灵幡似雪的院子里,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好半晌,谢正襄才结巴道:“县、县主说什么?我父亲不是暴病而亡,而是被人害死,被人害死就算了,杀人凶手的证据还在我父亲肚腑之中?”
秦缨点头,“不错。”
听见这二字,张口结舌的亲族宾客们才确定适才并未听错,他们惊骇难当,或是面面相觑难以置信,或是望着谢正襄几人交头接耳起来。
谢正襄怎么也没想到,好好的丧事,被谢清菡打断就算了,如今秦缨也横插一脚,他苦笑道:“县主,我父亲是暴病而亡,这一点大夫已经确认过了,还有什么杀人证据,更是无稽之谈。”
他耐着性子道:“我知道县主被陛下钦封御前司案使,但我父亲之死,就是晚间受了气,半夜病发走了而已,根本不是什么人命案子,您身份尊贵,能来丧礼我感激不尽,可莫要如此捉弄我们了。”
谢正襄说完去看谢星阑,“星阑,你快劝劝县主——”
谢氏虽人丁兴旺,可真能与秦缨说上话的,也就只有谢星阑,众目睽睽之下,谢星阑看着秦缨温声问:“你发现了什么?”
见谢星阑毫无拦阻之意,谢正襄不由眉头大皱,便听秦缨道:“老太爷之死是人为缘故,若就此封棺下葬,他便真是含冤莫白。”
此言一出,宋启智也上前来,他身为江州刺史,若有命案,自不能坐视不管,“县主,老太爷的死因大夫看过,何来人为缘故?”
秦缨扫了眼院中众人,看着谢正襄道:“此事关乎你们府上众多私隐,内情亦繁复,难以一言蔽之,只怕要借一步说话。”
谢正襄微愣,“我们府上……”
院内宾客仆从百人,若谢文舜之死真有古怪,自不能当着如此多人直言,但谢正襄思来想去,都不信谢文舜是被人谋害。
他正犹豫,一个身形富态的华服男子忽然道:“请县主直言吧,早听闻县主御前司案使之衔,乃是整个大周女子独一份,再加上四公子身居金吾卫将军之位,这是不是命案,自是看你们明断,我们同为谢氏宗亲,也想听听这桩公案。”
人群中有人接言,“可不是,宋大人也在呢,老太爷此番暴病而亡,都说是被菡儿气的,可若其实是被旁人所害,那怎能平白诬赖个小姑娘?”
“是啊,若真有隐情,那老太爷也死得冤枉啊。”
今日来的谢氏宗亲人多,却并非人人都与谢正襄交好,或真好奇,或为看好戏,都想让秦缨当着众人直言,这时,又有一老者道:“老三啊,莫非你府上真有什么见不得人之事?老太爷之死若真有古怪,那我们这些族叔可不答应。”
谢正襄本难决断,一听此言顿时来了气性,“县主,若我父亲之死真有疑问,还请县主直言,反正我们府中皆问心无愧,父亲掌家多年,对小辈们从来宽厚亲善,便是菡儿数次忤逆尊长,他都未曾惩罚她,又有谁会去害他?”
生了如此变故,也无人要将谢清菡拖走了,见谢正襄还在斥责自己,谢清菡对秦缨道:“县主,如今人人都说是我气死了祖父,若他真是被旁人所害,还请县主还我一个清白!让大家看看,到底谁才是这家
里黑心烂肠之人!”
谢正襄冷笑一声盯着秦缨,这时谢星麒在他身后道:“父亲,若耽误了吉时——”
谢正襄头也不回道:“耽误便耽误了,事到如今,必须把话说清楚,不然还让别人以为我心里有鬼,要害自己父亲!县主,您今日不把话说明白还不行了!”
谢星阑怜悯地看了谢正襄一眼,又对面沉如水的秦缨道:“你直言便好,老太爷若真是被害死,正该让内情曝于光天化日之下。”
秦缨不禁摇头,“罢了,既如此,那便在此说个明白吧。”
她看向谢正襄,“你问的不错,你父亲掌家多年,底下仆从对他只有敬畏,怎敢谋害他?而他对小辈们,尤其对你两个儿子万分疼爱,只恨不得将一切荣华富贵交给他们才好,他们又如何狠得下心?而你两个女儿,虽不喜林氏,却绝不敢对祖父生加害之心,这满府上下看着其乐融融,谁会对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家动杀心?”
秦缨眼底闪过嘲弄,“我们刚到江州那夜,前来祭拜谢文舜时,便看到他口吐黑血,彼时只当他暴病而亡,脏腑破裂才吐了黑血,在今日之前,我亦未想过他真是被人谋害致死,直到刚才,我知道谢文舜在初二下午曾去过隔壁府上,还与一个送厨余的小厮撞在了一起,他当时生气极了,后来被谢承接走。”
谢承正在送葬队伍之中,听闻此言,顿往前走了两步,秦缨目光一转找到他,盯着他问道:“谢承,你可记得当日之事?”
谢承忙道:“小人记得,老太爷本是过府看六公子习武的,回来的时候弄脏了衣袍,生了好大的气,小人将老爷接回来,还替他更衣。”
秦缨点头,“知道此事的人不多,就连你也以为,他生那样大的气,只是因为身上沾了潲水厨余——”
谢承应是,“是啊,还沾了一身臭味,难道不是?”
秦缨语气一肃,“没错,他生气之处,并非是因为与下人撞在一处弄脏衣裳,而是被撞后,看到了下人倒的厨余之中有几味眼熟的药渣。”
微微一顿,秦缨继续道:“你粗通医理,老太爷也多年用药,那他是否认得肉苁蓉、菟丝子、鹿茸之类的药材?”
谢承迟疑道:“认得的,这些都是补阳归元之类的药材,老太爷调理用药多年,自然认得。”
秦缨颔首,“那便对了,这一切的起因,其实就是因为老太爷认出了这几味药材,而这些药材,都与你们府上前些日子开过的两张方子有关。”
此言一出,谢正襄和林氏双双色变,林氏捧着馅食罐的手一抖,求救一般地看向谢正襄,谢正襄忙道:“县主,说我父亲之死,怎扯到了药材上?你说的那方子,我父亲早就知道,他有什么好生气的——”
秦缨冷声道:“他的确知道,但他以为林氏要将方子给你用,后来知晓那方子伤身,林氏便将方子烧了,可时隔两日,他却在别的地方看到了那张方子里的药材,若是你,你会如何想?”
谢正襄一愣,“我、我会——”
谢正襄语塞,宋启智却反应极快,问道:“莫不是有人与他们用了同样的方子?”
秦缨摇头,“宋大人有所不知,这两张方子求来不易,且用药繁杂,整个江州都难找第二套一模一样的药方,何况发现药渣
之地就在自己家一墙之隔,真有这么巧吗?”
宋启智眼瞳微动,“那……那莫非,方子不是给三老爷用,而是给隔壁之人用的?县主刚才说求子,到底是怎么个求子之法?”
“不可能!断断不可能!”
秦缨还未答话,谢正襄先忍不住,他喝道:“那方子乃是阴阳相合,给男子补身之用,只能是给我用,怎还会给了旁人?!”
谢正襄如此一言,人群中顿时有人恍然,还是先前那富态男子道:“听说有种套方,含阴阳两张,专门给夫妻用,既能补身,还有助闺房之乐,林姨娘求的方子,一张自己用,另一张便是给老三用的,若给了旁人用,那总不至于是要与旁人……”
此人话未说尽,但意思已明了,人群中顿时私语纷纷,几十道质疑目光皆落在谢正襄和林氏身上,林氏面色一白,哽咽道:“这都是什么话,我虽只是老爷妾室,却也不能平白遭这般羞辱,老爷……”
谢正襄做为男子,如此议论,亦是他的耻辱,他立刻看向秦缨,“县主这是在说,我父亲无意之中看到了药材,而后怀疑秀萍与五弟有染,继而被秀萍谋害?!真是荒谬,五弟残疾多年,这怎么可能?!”
谢正襄毫无顾忌,顿令谢正彦一家面上青白交加,秦缨蹙眉道:“我何曾说过是五老爷的药?被谢文舜看见的,乃是谢正彦府上岳齐声之药!”
这话一出,似水入油锅,因众人皆知谢正彦府上有个待了十年的武艺师父,谢正彦一家也是一愣,都未想到会扯到岳齐声身上。
“岳师父?!”
谢正襄眉头紧拧,“县主是说岳师父在用同样的方子?就算用了又如何?那方子对男子亦有补身之效,他也年过而立了,补补身子又如何?”
话音落下,谢星麒上前道:“县主身份尊贵,却也不能如此胡乱猜疑,羞辱我母亲,我母亲在谢家多年,一直安于内宅,谨守本分,如今只凭几味相似的药材,便质疑我母亲与旁人私通?这是何等荒谬!”
秦缨视线落在谢星麒身上,“六公子稍安勿躁,自然不止是因为药材——”
秦缨话语微断,像在等什么,谢星麒牙关紧咬,看了一眼啜泣的林氏,再看了一眼被这变故气昏了头的谢正襄,眼尾上挑的桃花眼里闪出几分急迫来。
一转眸,他又看到了抱着哭丧棒的谢星麟,谢星麟年幼,不知此刻在理论
什么,只红着眼眶,巴巴地望着林氏。
谢星麒思绪飞快,可一抬头,却正对上秦缨锐利目光,他心底咯噔一下,连忙换上一副无措神色,“县主当真是多虑了,我母亲在府中锦衣玉食,虽只是妾室之名,却同谢氏夫人无异,而岳齐声只是个武艺师父,身份卑贱,我母亲怎会与他有干系?”
听闻此言,谢星阑眼眸微狭,正待开口时,院外却响起谢坚之声,谢星阑这才反应过来,他留了谢坚给秦缨使唤,但适才秦缨来此,却未见谢坚身影。
“县主,人带来了——”
谢坚高声一句,下一刻,只见他和沈珞、冯聃二人,押着个灰袍小厮走了进来,而被谢星麒鄙薄身份卑贱的岳齐声,就跟在几人身后。
岳齐声身量不高,长相也十分平庸,唯独健壮的身形和极有神的桃花眼,为他整个人增添了几分气度,他听见了谢星麒之语,进灵院后,飞快地看了谢星麒和林氏一眼,但他不动声色,满脸的不知所措。
“岳师父,双瑞,你们——”
见到来人,谢星卓忍不住开了口,那灰袍小厮畏怕地看向谢星卓,刚喊了一声“公子”,便被谢坚一把推着跪在了地上,谢坚道:“县主,此人已经招了!”
秦缨颔首,谢坚便道:“把你刚才说的再说一遍!”
双瑞怯怯地抬眸看了一圈,见谢星阑与谢氏宗亲都在,便知此刻由不得他,于是哆哆嗦嗦地开了口,“小人跟着岳师父三年,是专门照看岳师父起居的小厮,三个月前,岳师父忽然得了两张药方,说是寻来的偏方,为了强身习武所用,他不许小人告诉旁人,每次都让小人去不同的药铺分开捡药,小人也不懂药理,便按吩咐去了,后来府里人问起,他也说是年纪大了,为了练功,需得用药强身,大家便没当回事。”
双瑞抿了抿唇,“但……但岳师父不让小人熬药,每次都亲自熬,也不许小人在跟前,后来某次,小人发现把两副药的药材混在一起熬,但有几味药,却被他扔在炉子里烧掉了,小人当时想着,既是偏方,那和寻常煎药并不一样,但小人不明白,为何要将不用的药材取出去烧了,那些药材价值不菲,如此岂非白白浪费了银钱?”
秦缨还未开口,宋启智先道:“自然是因为他想掩人耳目,将一副药分成两副药抓,再加上本不必要的药材混肴视听,免得被人一眼看出来!”
众人皆露赞同之色,秦缨这时看向谢星阑,“药方可在?”
谢星阑示意谢咏,谢咏忙从怀中掏出两张药方递上来,秦缨接过,略一分辨,将其中一张给了双瑞,“你看看这上面的药材,是否都在那两张药方之中?”
双瑞仔细辨别,很快点头道:“都在,果然都在,岳师父的药三日一换,他用了至少十副药,小人绝不会记错,小人抓药的药铺,一家在天水街的张记药铺,一家在百合巷的赵氏医馆,您若有疑,可派人去查问。”
连哪两家药铺都交代清楚,足见双瑞不曾撒谎,秦缨又将药方交给谢正襄,“谢老爷可以看看,这药方是否是当初林氏烧毁的那张。”
谢正襄指尖微颤的接过,很快瞪眸道:“这……县主是从何处得来?”
秦缨看向谢承,谢承上前道:“老爷,这是老太爷让老奴去城外庵堂找来的,就在老太爷去了五老爷府上的那天下午,他回府更衣后十分生气,期间问过老奴岳师父到五老爷府上几年了,当时老奴都未多想,只当他是被下人冲撞而生气,后来老太爷让老奴偷偷出城去找药方,老奴听命去了,当夜并未回府,没想到老太爷就这样走了。”
旁人的话谢正襄不信,可谢承对谢文舜忠心耿耿多年,谢正襄对他绝无怀疑,他看着手中药方,眼眶瞪得通红,目光一转盯着岳齐声道:“你……你这药方从何处得来?”
岳齐声额角溢出两分冷汗,却中气十足道:“这是小人在一游方道士处求的,因有男子壮阳之物,怕露于人前后被嗤笑,因此才做了遮掩,绝非县主说的那般。”
谢正襄半信半疑,又转而看向林氏。
林氏一见他脸色便知他起了疑心,登时羞愤跪地,“老爷这是怀疑妾身?妾身十七岁跟着老爷,十多年过
去了,老爷还不知妾身忠贞?这么多年,妾身不要名分,一心只想为谢家开枝散叶,老爷看看麒儿和麟儿,妾身可有半点对不住老爷?”
林氏哭的梨花带雨,谢正襄亦往谢星麒和谢星麟身上看去,见谢星麒文质彬彬,仪表不凡,谢星麟年幼稚气,玉雪可爱,他心肠顿时软了。
见林氏哭诉,憋了半晌的谢星麟再也忍不住,当即“哇”地一声扔了哭丧棒,走到了林氏跟前,林氏抱住他,母子二人皆哭得可怜。
秦缨瞧见这一幕,缓缓摇头道:“其实这些是贵府私事,若与老太爷之死无关,旁人也无意戳破,但就在老太爷起疑当夜,他便暴病而亡,这怎不叫人怀疑?”
秦缨言语冷肃,一下将众人看好戏的心神拉回了谢文舜身死的命案之上。
她语声沉定道:“就在半个时辰前,我去了谢文舜院中,令守院子的小厮仔细回忆了当日情形。谢文舜死的当天早上,房门曾从内上闩,小厮叫谢文舜久无回应后,才察觉不妥,忙去唤了你与林氏前去,待破门而入后,便发现谢文舜跌在床前,而那瓶救命药,就在距离他不远处的西窗案几上——”
她微微眯眸,“小厮回忆,说谢文舜寻常会将药瓶放在床边的矮柜上,方便夜里取用,那天晚上,也不知怎么,却将药瓶放在了窗前案几上,从床边到案几,有五丈之距,一个身有宿疾的老人家,怎会犯这样的错?”
谢正襄眼瞳微缩,“许是那夜忘记了……”
秦缨轻嗤,“我让小厮仔细描述老太爷的死状,小厮说,老太爷当时躺在地上,脑袋朝着门口的方向,像是剧痛不止,想唤人求救,但假若一人发病,明知有救命药在房内,他仅剩的一点力气是会往门口爬,还是会去拿救命药?”
不等谢正襄接言,谢星阑先道:“当夜谢文舜更衣准备歇下,却不想凶手到了他房中,二人生出争执,谢文舜病发倒地,他本能拿到救命之药,可那药却被凶手夺走。”
谢星阑转身往南踱步,仿佛在模仿凶手夺药而走。
他又道:“当时凶手走到门口方向,因此地上的谢文舜朝凶手追去,等他咽气后,凶手为了不引怀疑,不敢将药品放回床边,便将药瓶放在了西窗下的案几上,但他惊慌失措之下,并未发现,如此反而会露了破绽。”
宋启智语声沉重道:“如此正合情理。”
他又看向秦缨,“县主
只凭此处断定谢老太爷是为人所害?”
秦缨摇头:“自然也不止如此,除了尸体和药瓶的位置多有矛盾,我还在门闩上发现一处古怪,老太爷死后被大夫定为暴病而亡,房内一应物件并未移动,小厮也未做打扫,因此,门闩上一缕丝线被留了下来——”
秦缨从袖中掏出一方巾帕,巾帕打开,正是寸长的靛蓝丝缕,那丝缕极细,像从何处勾扯下来,离得远了,甚至看不清楚。
谢星阑眉眼微暗,“门不是从内闩上,而是凶手离开时从外落闩。”
秦缨点头,将巾帕交给李芳蕤拿着,又从袖中掏出了一根丝带,“那房中门闩结构简易,适才我已试过,只需以丝带在门内套住木栓,再将绳头从闩扣中穿过,人出门之后,使劲一拉,便将木栓合上,此时人在门外,松开其中一个绳头,便可将整段丝线扯出,如此叫外人看去,便像主人从屋内锁门一般。”
秦缨边说边比划,再呆笨之人,也看得明明白白。
谢正襄面上血色尽褪,但他哼道:“县主是不是想说,是秀萍发现父亲起了疑心,而后趁夜杀死了父亲?可当天晚上我整夜与秀萍在一起,绝不可能是她害人,就算能证明父亲之死有疑问,也不是你给秀萍泼脏水的理由!”
秦缨将丝带一收,寒声道:“我何时说凶手是林氏?”
谢正襄一愣,其他人亦目光殷切起来,秦缨深吸口气道:“其实在我们祭拜死者的那天晚上,他就在向我们诉说冤屈——”
她身形一侧,将目光落在了那落盖的棺椁上,漆黑的棺材里,正躺着死了五日的谢文舜,而秦缨说一个死人在诉说冤屈,莫名听得众人背脊发凉。
秦缨语声沉若千钧,“当夜他口吐黑血,虽引得我们注意,但我们不曾勘破他吐血的缘故,到了第三夜,他口中再次流血,也未令我们破解谜底,直到前两日,我在查谢大小姐院子被人放火之时,指腹被竹刺刺伤。”
“当时那尖刺被我拔出,却留了一截在指腹中,起初并无痛感,但我后来做什么都要用手,硬是将那尖刺挤压进了肉里,到了晚上,指腹疼痛不堪,还溢出个血点,后来,是嬷嬷找了针才帮我剔除——”
秦缨说的情形再日常不过,但与谢文舜之死有何干系,众人却还未听懂,这时秦缨语声一厉,“与竹刺刺入指腹一样,谢文舜吐血的原因,正是因为他肚腹之中也有一枚尖刺,那尖刺起初并不厉害,可他死后,你们要给他更衣装殓,将他抬来动去,于是那尖刺刺入他食道喉管,刺破他脏腑,令腑内出血,这才令他死亡不到十二个时辰,唇角便有黑血溢出,这并非因为尸体腐败而生,而是因内创出血。”
一股子凉意爬上了众人背脊,连谢星阑也眼瞳一颤,“所以,你来时才说证据在谢文舜肚腑之中,那是何物?”
秦缨语声一定,“是玉碎。”
谢星阑仍是不解,“玉碎?”
秦缨目光扫向棺椁,“谢文舜的确是病发而亡,但有人夺走他救命之药,那夺走他手中之药的,便是杀人凶手,而那玉碎本是留在现场的铁证,却无端消失了。”
秦缨微微眯眸,“我思前想后,都想不通这其中缘故,谢文舜身上并无外伤,连淤青擦伤都极少,不像是凶手强迫他吞下证据,唯一的解释,便是他自己将那证物吞了下去,因为他就算自己死了,也得护住那凶手,那人不仅是他至亲血脉,还是整个谢府的希望,若那人毁了,他不仅失去至亲,整个谢府都重振无望!”
道出死者此念,秦缨深深一叹,又肃然道:“这天下间,能让他如此宽容回护的,除了独子谢正襄之外,那便只有两人,一个是他的长孙,一个是他的次孙,而他的次孙年仅五岁,自不可能杀人,那便只剩下一种可能性了——”
秦缨语声骤寒,“谢星麒,你可承认?”
午时已至,秋阳炽热,但这十多丈见方的灵院内,谢氏宗亲与宾客们都不寒而栗,众人不可置信的看向谢星麒,皆是惊疑万分。
谢正襄再次愣住,“你说麒儿?这怎么可能!”
林氏呆了呆,忙出声道:“不……不可能的,这不可能的……”
岳齐声
本八风不动站着,听闻此言,波澜不兴的神色终于有了裂缝,他落在身侧的拳头紧攥,想说些什么,却又立刻抿紧了唇角。
谢星阑剑眉微蹙,目光在几人身上扫过后,忽然对谢咏招了招手,待谢咏走至跟前,只见他侧头吩咐了两句,谢咏立刻转身出了院门。
而这时,面无血色的谢星麒也回过了神,他咬牙道:“我不知县主在说什么,祖父平日里那般疼我,我怎会害死祖父?”
秦缨眼底闪过一丝讥诮,“你的麒麟佩何在?”
谢星麒骤听此言,紧皱的眉峰微松,抬手便将丧服袍摆掀了起来,只见丧服之下,一块上好羊脂玉雕刻的麒麟纹玉佩正以一根碧色丝绦挂在他腰间,被秋阳一照,莹光流转,他下颌微抬,“玉佩一直挂在我身上,县主要诬赖我也寻个更好的由头!”
见谢星麒有恃无恐,谢正襄也腰杆一硬,可他还未说话,秦缨先道:“这世上根本没有天衣无缝之事,我已问了留守在你祖父院中的小厮,你祖父过世后的两日,你进过他房中不下十次,次次都以祭拜追思为由,可只有你自己知道,你是为了找玉碎而去,而你此前那块玉佩所用丝绦正是靛蓝色,当日玉佩碎后,你扯开丝绦络子做机关落了门闩,却不想打络子的丝绦太过纤柔,被门闩上的木刺勾出丝缕留下了证据!”
秦缨说得详细,谢星麒神情却更是笃定,“我实在不懂县主为何认定了是我,这玉佩我平日从不离身,前几日因服丧不许戴饰物才将其取下,后来父亲说,此物乃祖父钦赐,出殡这日我们若贴身戴着,能对九泉之下的祖父多些安慰,也是在前日,我发觉旧的络子沾了污物,这才换了这条新的,县主以此诬赖我,真当大家是傻子吗?”
谢星麒掷地有声,谢正襄扫了眼他的玉佩,恼怒道:“县主难道看不清楚吗?玉佩好好地挂在麒儿身上,你凭何说他的玉佩碎了?只凭你臆测不成?”
秦缨面色冷沉,只幽幽地看着谢星麒。
见她并未反驳,围看的众人也犹疑起来,谢星麒则更是气定神闲,忽然,秦缨重重地叹了口气,“谢星麒,你小小年纪便中举,实在是聪明过人,你生得仪表堂堂,此刻当着这样多人,面对我的指证,毫无心虚愧疚之色,足见你心志不凡,可你要知道,若你这样一个人当着众人说了谎,那你之后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不会令人相信。”
谢星麒下颌微抬,“因我行得
端做得正,所以我不怕县主指证,灵椁当前,祖父也还躺在棺材之中,我自小敬仰祖父,怎敢对他的英灵说一句假话?”
谢星麒挺胸抬头,字字铮然,谢正襄亦道:“麒儿自小便被秀萍教养的极好,他身正不怕影子斜!”
不仅谢正襄信谢星麒,便是围看的众人都被他正义凛然的模样打动,但李芳蕤实在忍不住,此时极大声地嗤笑了一声,而这时,秦缨也露出一丝胜券在握的笑意来,她高声道:“来人,把卢师傅请进来——”
秦缨一错不错地盯着谢星麒,果然见他面色猛然变了,他震惊地看向院门口,在看到卢师傅真被带了过来时,直挺的背脊陡然坍塌下来。
谢正襄也微讶:“卢师傅,你怎么来了——”
卢师傅畏缩着肩背进门,刚走到院中,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早间被请入府中查问时,他还不知内情,可适才,他已被带到院外听了许久,这才知道自己竟然卷进了主家的命案之中。
卢师傅先对谢正襄磕了个头,又惶恐道:“老爷,小人对您不住,四日前,公子让小人进府雕刻玉佩之时,他只说不小心摔了玉佩不敢让您知道,可小人没想到此事与老太爷之死有关,此事事关重大,小人实在不敢隐瞒,公子现在戴的玉佩是假的,他刚才在说谎,这玉佩,是小人从库房取了一块羊脂玉重新雕刻的,因只有四日功夫,雕刻的颇为粗糙——”
“当时公子给小人看了摔碎的玉佩,所有玉碎都被公子捡了回来,却有个雕刻麒麟角的豁口没找到,公子当时让小人悄悄地刻,小人不敢不尊,小人真的不知道此事和老太爷之死有关……”
卢师傅说着带上了哭腔,而谢正襄如遭雷击一般愣了住,适才谢星麒信誓旦旦,叫外人都相信了他,更别说他这个做父亲的,可他没想到谎言拆穿的这样快,谢星麒适才字字千钧的说辞,竟是在骗他!
谢正襄深吸口气,转身便朝谢星麒走去,他一把扯过谢星麒的玉佩,刚仔细看了片刻,便觉眼前阵阵发黑——
他身形一晃,又紧盯着谢星麒,“麒儿,你为何撒谎?!这根本不是原来的玉佩!你的玉佩是我亲自看着师父雕刻出来的,我绝不会认错!”
谢星麒面白如纸,他终于明白秦缨适才为何不着急喊出卢师傅,她正是要叫众人看到他谎话连篇的模样,再当众拆穿,他便再难辩驳!
“父亲,我……我太害怕了,我不想让您知道玉佩碎了,其实……其实玉佩是在我自己屋子里摔碎的……那玉碎后来被我找到了,只是玉佩都碎了,再也无用,我便一并扔掉了,就……就扔在西边河堤之下……”
谢星麒冷汗盈额,又奋力组织言辞,可这时,人群中却有人发出嘲弄,“你刚才还说不敢对你祖父的英灵撒谎,可你适才没有一句真话!”
谢星麒惶然抬眸,便见众人面上皆是厌弃与讽刺,正如秦缨所言,当他谎话被揭穿,再也不会有人信他。
连谢正襄都看不懂了,“麒儿,你的玉佩,到底是在何处碎的?是不是在你祖父房中!”
林氏闻言忙牵着谢星麟站起身来,哭着道:“老爷,您难道不信麒儿吗?老太爷那样宠爱他,他怎么会害老太爷,他可是你看着长大的啊……”
哭求声不绝于耳,秦缨只冷冷地看着谢正襄,事到如今,她已步步揭穿谢星麒嘴脸,若谢正襄还要相信这对母子,那他当真蠢得无可救药。
“父亲!谢星麒不仅害了祖父,我院子里的火也是他放的!”
看了这样久,谢清菡再也忍不住,她上前道:“我也私底下派人抄了那方子,谢星麒为了毁掉方子,用琉璃净瓶装水的法子放火,他不仅想毁掉方子,还想杀了女儿!他是想遮掩林氏和岳齐声的奸情!”
今日谢正襄府内令人瞠目结舌的私隐已经够多,一听谢清菡院中起火也是谢星麒所为,众人只听得下巴都要掉在地上,可这时,林氏却忽然看向谢清菡——
她厉声道:“大小姐……是你,是你在陷害我们母子,你不愿看到你父亲宠爱我,不愿看到你两个弟弟各自成才,你便去哄骗县主和四公子,只为了将这天大的罪名栽赃在我和麒儿身上!”
她这些年一直伏低做小忍让谢清菡,此刻尽数爆发,“你好狠的心,你次次骂我卑贱也就算了,可麒儿是与你自小一起长大的弟弟,他日日喊你大姐,可你却想要他的性命,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半夜往四公子府上跑?这一切都是你设计陷害我们母子,等我们背上了通奸杀人之名,你父亲便会允你招赘,让你做当家之主!你一直憎恨你父亲害死你母亲,可是这些年你父亲一直忍让你宽容你,你怎能如此狼心狗肺!”
前面的控诉谢正襄都未听清,唯独那“父亲害死母亲”几个字令谢正襄肝胆俱裂,他赫然转身斥问道:“谢清菡,是不是你!这一切是不是你做的!就因为你要为你母亲报仇?你要毁了这个家——”
谢清菡万万没想到谢正襄如此想,“父亲,我是您的女儿,我在这个家长长大,我怎会想着毁了这个家?您为了谢星麒,当真是非不分到如此地步?”
谢正襄恨恨道:“麒儿是你亲弟弟,如今出了事,你不帮他证明清白,反而帮着外人一起诬赖他?你还知道你是女儿,你再能干再聪明,这个家也轮不到你来当,你若敢毁了你弟弟,便是有十个外祖,我也不再认你这个女儿!秀萍这么多年从不与你争辩,你骂什么她都受着,她比你那个只会生女儿的母亲金贵千百倍!”
谢清菡听见此言,只觉神魂碎裂了一瞬,心痛与愤怒交加,性子刚强如她,也瞬间哽咽起来,“你……你怎敢如此说我母亲……”
见谢清菡似被击溃,林氏抽泣道:“也不知大小姐说了什么,县主硬要相信是麒儿害了老太爷,您说什么玉碎刺破脏腑,可眼下谁也不知那吐血是怎么回事,您拿大家看不见的证据指证麒儿,这便是京城贵人破案的法子吗?”
秦缨冷笑一声,“谁说看不见?老太爷尸身在此,只需仵作前来开腹,必能将玉碎取出,等那玉碎取出,自然真相大白!”
“开——开腹?!”
随着林氏目瞪口呆的惊问,院子里响起一大片到抽冷气声,谢正襄也难以置信道:“县主的意思,是要将我父亲开膛破肚?!”
秦缨肃然点头,“不错,只有如此,才能取证——”
众人皆惊,唯独谢星阑毫不意外,他正要上前帮秦缨佐证此法,派出去许久的谢咏却在此时回来,谢咏快步走近在他身边耳语两句,谢星阑听得剑眉一皱。
这时,谢星麒也从惶然失措中回过神来,他惨笑道:“祖父抄药方,只是怀疑,并无实证,便是我母亲,都没必要在那时害他,而我,就更没有害祖父的理由了,就算母亲真的
被误会,但我仍是父亲最疼爱的长子,父亲也绝不会迁怒于我——”
他神情悲壮地扫视一圈,“可、可县主竟为了这莫须有的罪名,要对祖父的遗体大不敬,这也太过荒唐可笑,我绝不同意,我便是被抓进牢里,便是死在此地,也不许你们破坏祖父的遗体!”
“谁说你没有害你祖父的理由?”
谢星麒正演得真切,却不想谢星阑忽然开了口,他缓步上前站在秦缨身侧,寒声道:“你祖父误会你母亲,自然不足以令你杀人,你害怕的,是你祖父知道了你母亲与岳齐声通奸之后,再查出你的亲生父亲并非谢正襄,而是你口中的卑贱武夫岳齐声!”
此言似晴天霹雳,连秦缨都惊住,谢星阑看向黑漆漆的棺椁,“老太爷若知道自己舍命保护的长孙,与放在心尖上宠爱的次孙,皆非谢氏血脉,也不知他九泉之下是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