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家住在北边,晨起去溪边舀水之时,先是在溪水旁的竹林里发现了这么一块破布,这虽是块破布,却质地细密,还绣了纹样,可不是我们这里的人常穿的,当时小人便觉得古怪,待到了溪水边,便发觉小人家吃水的溪湾里被踩出了几个脚印,小人家里拢共五口人,吃的水都从那山沟里打过来的,谁也不会往水里踩——”
中年汉子刚说完话,乌富昌也被惊动走了出来,看到来人,乌富昌惊讶道:“永贵,怎么贼人跑到你家那边去了?”
“是啊三叔,今天早上发现的。”
乌永贵说着,将那块破布递上,谢星阑接过一看,果然见靛蓝布缕上绣了竹纹,根本不似寻常农家之衣,“你家在何处?”
乌永贵连忙往北面指,“就在那两块坡田之上!”
谢星阑顺着乌永贵所指方向看去,只瞧见坡田上,一户农家小院在一片竹林间若隐若现,而那个方向正是山溪上游,乌家村村户集中在这山坳内,若沿着山溪往北走,便只有遮天蔽日的深山密林,再难见人迹。
秦缨亦拧眉道:“这不是出村的方向。”
谢星阑狭眸,“如你所言,他们这是要躲入深山——”
他看向乌永贵和乌富昌二人,“这山上地形如何?”
乌永贵闻言连忙道:“这山上山路陡峭,还有猛兽出没,小人前岁上山打猎,便遇见过一头黑熊,很是凶险,若歹徒藏进了山林,那可真是不好找啊,这两年,小人们都极少进山打猎了。”
西南山势绵延,峰峦叠嶂,他们一路行来,虽也在山梁山沟间攀行,也只是沿着地势最低的一片丘岭追缉,而若是沿山沟北上,便入了群峰深处,不仅地势更高,地形与天气亦更复杂多变。
谢星阑道:“赵武是山中人,知道躲去何处最能逃脱追捕,但他们干粮已经用尽,上了山便只能用野果溪水果腹,坚持不了多久。”
他看向乌永贵,“你先带路——”
乌永贵连忙应是,“请官爷跟小人来!”
乌永贵转身而走,谢星阑亦点了众人随行,秦缨和李芳蕤披着斗篷跟在后,正要出门,秦缨却福至心灵地回头一看,她目光穿过几个翊卫之间的缝隙,一眼看到乌玉强不知何时也起了身,他眼巴巴地望着她,见她回头看来,身子一缩躲去了门后。
秦缨眼底生出几分疑虑,这时,行在最前的谢星阑见她未跟出,便开口道:“秦缨?”
秦缨心弦一紧,连忙快步出了院门,李芳蕤也望着她道:“怎么了?”
秦缨缓缓摇头,“没什么。”
一行人沿着田间小道往乌永贵家中行去,待到了门前,映入眼帘的是几棵合抱柏树,树冠若伞盖,罩得门前一片昏暗,小院的门半掩着,门后两道身影也缩头缩脑地朝外探看,秦缨仔细看了看,只瞧见两道佝偻的老者身形。
从院门前的小路转西,经过一丛茂密青竹,没多时便听见了潺潺流水声,又走下一截矮坡,便到了乌永贵家吃水之地,只见山溪在此汇成一汪深潭,又从石块间流泻而下,激起一片水花,而乌永贵所说的脚印,此刻还在潭水边的黄泥中。
此处山泥颜色偏深,溪水虽湍急,深潭边缘却仍沉着一圈泥渍,此刻,两道脚印清澈如许,的确不似自家吃水之人能留下的。
谢星阑沉声道:“左右看看!”
谢坚和谢咏带着人四散开去,谢星阑则走到水边丈量起了脚印长短,很快道:“若按照脚印大小推算,此人身量在五尺过半,与那赵武身高相符。”
从脚印推测身量之法,还是秦缨教给谢星阑的,秦缨见他能这般快算出,也颇有些惊讶,“那便肯定是他们从此处经过了?”
溪涧有石块连接东
西,只要不发山洪,村中百姓便从石块上过路,但有人一脚踩入泥中,一来是不熟悉山路,二来是夜里视线不佳,如此便越发肯定了乌永贵的指证,而不到半炷香的功夫,谢坚从对岸一路小跑着过来,“公子!找到了脚印!他们是从这边往山林深处去了。”
谢星阑带着人赶往山溪对岸,往西北方向走了不到十丈,便见地上留了几个极新的脚印,这处落叶稀疏,这才令痕迹清晰了几分,稍作比对,便发现与溪水中的脚印大小相差无几,谢星阑起身,沿着溪岸往上看,“此去是何地?”
乌永贵忙道:“这上去是黑熊岭,是小人发现黑熊之地。”
谢坚望着其上黑幽幽的密林便觉头皮发麻,无奈道:“公子,咱们是蹲守还是上去追?这林中无人做向导,咱们也有些难办。”
乌永贵一听此言,迟疑一瞬道:“若官爷们需要人带路,小人可做向导,只不过小人们去的地方也有限,不是每处都认得的。”
“自然是追,这山上四通八达,若从山上逃脱,岂非令他们如游鱼入海?”
谢星阑语声寒肃,转身看向秦缨道:“我带二十人上山,你和李姑娘留在乌富昌家中候命,两个时辰之后,冯萧会带人归来。”
他们一行拢共四十来人,如今冯萧带出去十人,眼下便只剩下三十多人,黄义受伤,还要令人照看,谢星阑能用的人便更少,但将秦缨和李芳蕤独自留着他也放心不下,因此留下十人负责护卫。
谢星阑说完,又不容置疑看向谢坚,“你留下。”
谢坚欲言又止,但看了一眼秦缨,终是点了头,“是,属下留下。”
若是别的地方,秦缨也不甘留着待命,但这山势陡峭,她和李芳蕤纵马赶路已是力竭,此时跟着上山,只有拖后腿的份,便只好道:“好,我们留在山坳里,只是你此去多久?”
谢星阑沉声道:“申时之前,无论是否搜到人迹,我必定归来。”
此刻天光大亮,但山上的密林却黑洞洞的,秦缨看着谢星阑,心头一时窒闷起来,“若是搜不到便先下山,免得山上变了天受困。”
谢星阑似有什么交代,深深看她两眼,终是对谢坚道:“确保山下万无一失。”
谢坚看出谢星阑交代的郑重其事,立刻应声,“是,属下明白!”
谢星阑不再多言,果真令乌永贵带路,乌永贵只言要回家交代一声,急匆匆跑回家中加了一件布袍,又拿了一把镰刀,折返后道:“这山上有些地方无路,还可能遇见野兽,带一把刀许能派上用场。”
谢星阑不置可否,又点了杨斌几个并着翊卫一道,跟着乌永贵入了山林。
秦缨站在溪边看着他们渐行渐远,谢坚亦忧心道:“办了这么多回差事,这还是第一次钻山,真是后悔了,若是把封刺史给的人带上,搜山也容易些。”
李芳蕤道:“但动静太大,他们发现的也早,自然跑得更远。”
秦缨默不作声,心中没由来得不安,这大半月日日与谢星阑同行,这还是头一次分开,虽说他们只去半日,但谢星阑走了,便好似少了个定神针似的。
但很快,秦缨便将这份怅然压下,“先回乌老伯家中去,等冯萧的消息,他们若从山上绕了一大圈,必会遇见冯萧,若冯萧没碰上,那正好由你们公子追缉。”
谢坚应好,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溪涧,眼下只有十人护卫在秦缨和李芳蕤身后,等走到乌永贵家门前时,便见院门紧闭,院子里一点声息也无。
秦缨回头问,“你们昨夜谁来过这家?”
一个翊卫上前,低声道:“小人来过,这家里有五口人,一对老人家和乌永贵夫妻,还有他们一个儿子,那儿子三五岁的样子,还十分稚气,家里十分贫寒。”
秦缨点头,若有所思地回了乌富昌家中,堂屋里,黄义还躺在毡毯上,那两个心腹衙差,正在左右照顾,一听谢星阑亲自带人搜山,黄义忙道:“小人本该跟随的,如今这情形,实在是让小人汗颜——”
谢坚上前蹲在他身侧,“我看看伤处。”
谢坚刚伸手一触,黄义便“哎哟”含痛,谢坚眉头拧紧,又看了黄义几眼后,拍了拍手起身,“大抵是骨裂无疑了,尚未见青肿,你先养着吧。”
黄义连声道谢,又唉声叹气告罪,秦缨和李芳蕤未曾理会,径直入了厢房,谢坚快步跟上来,低声道:“县主,他腿上虽有两处乌青,但绝不是骨伤,此人当是装的。”
李芳蕤听得眉头一竖,“我就知道!”
她话落转身,自是要出门训斥,秦缨一把将她拉住,轻声道:“不必与他对峙,他如此偷懒耍滑,自有惩处他的法子,眼下对峙,也不过是徒费口舌,他也不会认得。”
李芳蕤气呼呼道:“回去便革了他捕头之职!”
秦缨未多言,只透过窗户看向出村的方向,谢星阑做好了安排,并不让冯萧追得太远,他们半夜离开,至午时归来,乃是追出了六七十里,若如此还未遇见赵武三人,那他们便是上山了无疑。
“缨缨,你是否在担心他们上山之人?”
见秦缨不爱说话,李芳蕤忍不住问了一句,秦缨倏地抬眸,倒也不辩驳,“这山上隐患颇多,搜山反倒是次要,只怕遇上意外。”
李芳蕤也轻声道:“确实不叫人放心。”
干等无用,秦缨出了堂屋,只听见西厢尽头传来一阵响动,她上前来,路过那处厢房时,便见乌富昌又将房门锁了上,她眉目无波,直奔厨房而去,刚走到门口,便见乌富昌正在锅中烹煮粳米,而乌玉强乖乖地坐在灶膛后。
见她来,乌富昌意外道:“贵人不是去永贵家了?”
秦缨点头,“那位大人带着人上去搜山了。”
乌富昌擦了擦手走出来,朝外一看,只见还有十个翊卫候着,便道:“搜山是辛苦差事,贵人姑娘家的,自然在山下待着便是。”
说着他回头看向锅灶,“老朽在煮粥,贵人和官爷们可要饭食?”
秦缨一行也带足了干粮,闻言摆了摆手道:“多谢老伯,饭食不必了,不过找你煮点开水可好?”
乌富昌忙指了指角落的火坑,“自然好,老朽给贵人烧……”
秦缨见他背脊佝偻,脚步亦迟缓,便上前道:“我自己来,老伯烧饭便是。”
谢坚跟在秦缨身后,自没有让她动手的道理,只去一旁火坑边提了烧得黢黑的铁壶,秦缨见状,便往屋内水缸处走去,待谢坚提着铁壶靠近,她便拿了葫芦瓢往铁壶中灌水,谢坚待要阻止,秦缨却不愿坐享其成,自己动手便是。
乌富昌见状也不多言,去了灶膛后添柴火。
秦缨身前的水缸半人高,此刻只剩了小半缸清水,她弯腰舀水,还有几分费力,舀第一瓢时还一切如常,可等舀第三瓢时,水波荡漾间,竟在缸底映出一分云霞之色,秦缨倏地愣住,不知想到什么,她眼瞳似被针扎般狠狠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