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彬与县衙众人用完晚膳,面色才松快了几分,此刻暮色已至,县衙两处偏厅内灯火通明,于彬局促地坐在末位敞椅上,白鸳又在他手边放了一杯茶水。
秦缨这时才温声道:“你说当日有三人走过,高个那人你记得模样,但我猜画像与真人还有出入,你可说来我们修改,还有那另外两人,需你仔细想想都是何特征,五官、身形,行路的姿势,身上可有何疤痕印记,能想多少想多少,说得越详细越好。”
于彬深吸口气,“小人那日的确看到三人,高个那人与画像有七分像,肤色黝黑,面上不苟言笑,真人的话,眉毛比画像上更粗一分,眉尾下垂,眼窝亦更深些许,整个人看着十分深沉,哦,还有一点点驼背,因他个子高,还是有些明显——”
秦缨眉眼微动,看谢星阑时,便见谢星阑正亲自提笔记录。
秦缨又道:“说下去——”
于彬定了定神,“他们三人都穿布袍,高个着蓝袍,看起来三十出头,两个矮个都着褐袍,一个三十左右,另一个文质些的显小几岁,他们袍子倒是没多陈旧,但第二次见到他们的时候,小人发现他们的鞋子很旧了,最凶的矮个鞋跟都磨破了,也是看到这一幕,小人便想这三人肯定不是什么收药老板、管事之类的。”
“两个矮个头的,其中一人一副凶相,他生个国字脸,嘴唇厚,面骨也和高个一样颧骨突出,眉梢上挑,眉毛浓黑,眼型是个三角眼,单眼皮,眼角内陷,是下三白的眼仁,鼻梁宽而塌,一瞪眼尤其凶戾,体格算精壮,用一根桃木簪挽发髻在头顶,还有,他脖子短粗,下巴上胡子拉碴,整个人看着便十分蛮横……”
于彬绞尽脑汁的回想,不光秦缨和谢星阑,便是钱维和赵明安三人也听得十分专注,又沉默片刻,于彬说起了第三人,“第一次,另一矮个被那凶相的挡住,小人没细看,只记得是个腿脚有问题的,走路的时候一趔一趔的,身形很痩,声音也温和,那凶相的瞪着小人之时,还是他拉了那人一把,劝他别冲动。”
“第二次见的时候小人在铺子里,只瞧见他们路过,只远远瞧了眉眼,只记得是瘦小脸杏眼,面相看起来文质彬彬,并不给人粗蛮之感,但行路之时,肩背微微缩着,身姿不够挺拔,并且……并且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谢星阑蹙眉,“什么感觉?”
于彬抓了抓脑袋,“可能是比较瘦弱,看起来温文清秀,有些阴柔之气,和另外两人相比,不像是一路人……”
说至此,于彬眼底一亮,“小人想起来了,是肤色,此人面色微黄,可第一次拉那人时,小人看到他的手臂从袖中漏出来,那手臂与手背不是一个颜色,手臂白,还细皮嫩肉的,不像是出身卑贱做惯粗活之人。”
秦缨蹙眉,“他腿脚不便,可能看出是哪边腿脚?”
于彬仔细想想,“右腿,应该是右腿,看他总往右边趔,必定是右边的腿脚有疾病难以承力。”
秦缨看向谢星阑,谢星阑道:“今夜便可作出那凶相之人的画像。”
钱维在旁欣然道:“他们三人同路,若能做出两人画像,那便好通缉多了,如今只在慈山通缉还不够,届时可广发楚州城和其他州府,他们再会掩饰踪迹,也难逃法网。”
秦缨叹道:“他们四处流窜,以画像通缉是最有效的法子。”
言毕,秦缨又看向于彬道:“后面还要请你过来,你辛苦几日,待案子破了,便令县衙嘉奖于你。”
于彬连忙应好,“若真帮得上忙,那是小人的功德。”
秦缨命人将于彬送出,这时钱维看向谢星阑身前书案,“谢大人只凭这些,便可画出凶徒画像,是大人作画?”
谢星阑应是,钱维微讶道
:“没想到大人还擅丹青。”
谢星阑不多解释,只问:“钱大人在楚州可有政务要忙?”
钱维叹了口气,“自然是有的,但是赵大人身死,我作为他的主官,不能坐视不管,如今慈山县没了父母官,朝中也还未下派遣,我这一月大半时间都在此。”
谢星阑略作沉吟,“如今我们来了,大人不必久留此地,人手我们亦足,只需几个本地人做向导便可。”
钱维颔首,“那自然极好,所幸此去楚州城路途极近,我再留一日看看进展,至于本地人,黄捕头便是本地人,这外面的衙差也皆是。”
见夜色已深,钱维朝外看了一眼道:“这县衙太小,我给诸位定了一处客栈供你们歇息,就在不远处的横街上,白日里来此办差也十分方便。”
谢星阑和秦缨无异议,自出门往客栈去,上马车走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便到了钱维所言之地,乃是一家名叫“半枝莲”的客栈,这客栈门楼两层,飞檐错落,气象恢宏,装饰更是风雅富丽,一看便是这县城中极矜贵的所在,客栈掌柜在门口热情相迎,又纷纷请秦缨众人入房中歇息,钱维和赵明安一并住在此处。
稍作安歇,秦缨带着李芳蕤去了谢星阑房中,一进门,便见笔墨纸砚齐备,谢星阑已开始作画,而京中送来的卷宗名单也一并在此。
秦缨拿了名单看,李芳蕤则看到了崔慕之的手书,便道:“缨缨,崔大人还给你写了一封信,你可要看看说了什么?”
秦缨此时才想起,接过信封打开,很快道:“就说这些名目和案卷只是其一,若得了新的,六七日之后继续送来,令我们等着便是。”
李芳蕤闻言凑过来,却一眼看到末尾还有几句,不由道:“还嘱咐你秋凉添衣呢,他如今倒是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秦缨莫名觉出两分尴尬,将信纸一合放回了信封之中,“客套话而已。”
不远处,谢星阑落笔的手微顿,扫了一眼秦缨方才继续作画,李芳蕤似笑非笑的摇了摇头,又看着秦缨手中名目道:“难道嫌疑人在这里面?”
秦缨摇头,“不确定,如今虽得了目击证词,但这几人的身份还难定,而他们此前谋害的对象多为衙差,我还是坚持他们其中有获罪被囚之人。”
李芳蕤略作思忖,“能花这么多功夫杀这样多衙差,也的确是有深仇大恨了。”
秦缨应是,又往谢星阑的方向走了两步,“刑部送来的名册有百多人,按照于彬的说法,这三人年纪最大的,也才三十出头,因此这名册上大半人都可排除在外了,所幸崔慕之此番还算细致,何年何地因何入罪都写得十分清楚。”
秦缨翻看着纸张,又道:“凶手里有人会些许拳脚功夫,又会刻画之技,还熟悉水路,其中两人长相偏南越人,肤色黝黑,高个那人驼背,矮个那人则精壮粗蛮,但他们队伍之中还有第三人,此人并非南越人长相——”
秦缨说着,目光留在了名单上的某一页,又走到谢星阑一侧,拿了纸笔自己写起来,李芳蕤见二人专心致志,返身出了门。
这客栈两层,他们皆住二楼,此刻大堂内灯火通明,两个伙计正在堂中分一篮红果,李芳蕤眨了眨眼,快步下了楼,等走到近前,才见篮子里是茱萸果。
伙计见她来连忙行礼,李芳蕤摆了摆手道:“这是做什么?”
一伙计道:“重阳已过三日,不过我们这里有习俗,要将茱萸在家中挂上月余,年轻的公子小姐们,也会将茱萸放入香囊戴在身上月余,以求避祸消灾,小人们也正要将此物制成香囊赠与客人——”
李芳蕤微微点头,又打量起客栈来,很快道:“你们客栈倒是不小。”
答话那伙计笑道:“您有所不知,这客栈是建在从前一家大户人家的宅
邸上的,在这广丹街上,是独一处的所在,没有别家客栈有我们这里阔达了。”
李芳蕤好奇起来,“好好的大户人家,怎让你们建起了客栈?”
伙计不知想到什么,有些唏嘘道:“这便说来话长了……”
谢星阑房中,秦缨花了两盏茶的功夫写满了一页名目,目光一错,便见谢星阑也已画出了那凶相之人的雏形,她不由惊喜,“已经有六分形状了!明日让于彬过来看,再多加改动,便可能张榜通缉了!”
她又看向谢星阑,“你父亲是文臣,又擅丹青,那你幼时当是被教养着走科举的路子,而非令你做武官吧?”
谢星阑看她一眼,“确是如此。”
秦缨又去看画,“你父亲当年是替陛下做画像的,足见他是文臣中的丹青第一流,而你这些年极少动笔,画技却未落下,足见你承了你父亲的天赋,你可有想到,有朝一日,竟然会为了破案重拾画笔?”
谢星阑笔尖未停,温声道:“自未想到,幸你想出了这般妙计。”
秦缨牵唇,正要答话,门外传来阵脚步声,一转头,便见李芳蕤风风火火走了进来,李芳蕤兴冲冲道:“缨缨,原来这慈山县出御医是真的!”
秦缨挑眉,“你听到了什么?”
李芳蕤深吸口气,“四十多年前,这慈山县在肃宗一朝出过一位大御医,当时带着整个慈山名声大作,不过好景不长,还没到十年,这位大御医便出了事,你更想不到,我们住的这客栈,便是建在他们被抄家后的宅邸上。”
秦缨一讶,“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