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在他肩上的陈安琪,似乎微微抖了一下,慢慢坐直了身子,霍仲祺暗自吁了口气,却听她低低说了一句:“你喜欢她,是不是?”
霍仲祺怔了一下,随即道:“你说谭昕薇?没有的事。”
“我是说婉凝。”
霍仲祺身形一震,强自镇定道:“你说什么?”
陈安琪兀自低着头,手里还攥着之前他给她的那方手帕,“我说,你喜欢的是婉凝。”
霍仲祺一打方向盘,将车停在路边,“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不过是替四少照顾她而已,你千万别多想。”
陈安琪看夜色中迷蒙飘散的雪花,静静道:“你知道宝笙为什么会嫁给谭文锡吗?因为宝笙从来没被人喜欢过,只有谭文锡对她略好一点,哪怕只是多看她一眼,她就放在心里了……”
霍仲祺虽然不解她为什么突然说到苏宝笙,但听她这样说着,心里也一阵唏嘘。
他见过苏宝笙几次,可是现在要想她的样子,却也想不真切。不要说顾婉凝,就是比起欧阳怡的温婉娴雅、陈安琪的靓丽,苏宝笙也是极平常的一个女孩子。他知道谭文锡打的什么主意,尽管也看不起他荒唐胡闹,却只是一笑置之,没想到竟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但是婉凝不一样。虞四少待她那样好,别人,就算再怎么对她……她也不会觉得了。”陈安琪继续说着,“可她看不出来,不等于所有人都看不出来。”
霍仲祺的声音有些艰涩,“安琪,你误会了。我这个人,百无一用,最拿手的事不过就是在女孩子面前献殷勤……你真的误会了。”
陈安琪摇了摇头,“你对她,和对别人,不一样的。其实我早就觉得了,她不在的时候,你是潇洒倜傥的霍公子,可是只要她在,你眼里就再看不到别人了……你喜欢她很久了,对不对?”
霍仲祺交握的双手猛然一放,正砸在方向盘上,汽车尖锐地长鸣了一声。安琪惊了一下,随即定了心神,“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她,也不会告诉别人。可是,她已经和虞四少在一起了,就算你喜欢她又有什么用呢?”
霍仲祺突然发动了汽车,安琪也没有再说下去,雪片在夜空中翻卷飞舞,一落在地上,片刻之间便融得毫无踪影。
送完陈安琪回来,霍仲祺就一直坐在楼下的客厅里抽烟,卫朔下来的时候,一看他就微一皱眉,自从顾婉凝出了事,霍仲祺就一直陪着她,这些天从来都是烟酒不沾,然而此刻,茶几上的水晶烟缸已经丢进去两三支烟蒂了。
“刚才四少来过电话,说后天回江宁。”
听了卫朔的话,霍仲祺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四哥早就应该回来的。”他说完,又深吸了一口烟,见卫朔还站在他身边,便问,“还有什么事吗?”
“霍公子,顾小姐——是四少的人。”
霍仲祺手里的烟一抖,蓦然抬起头来,却见卫朔仍是惯常的沉冷坚毅,他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卫朔已经转身走开了。
苏宝笙在华茂饭店坠楼的事情隔天便成了江宁大小报章最抢眼的社会新闻,大报还好,小报捕风捉影,添油加醋,写得极为不堪。苏家愁云惨雾,谭家灰头土脸,然而真正为宝笙伤心的也不过只有宝笙的母亲罢了。婉凝自那晚晕倒之后,一直昏昏沉沉,醒转的时候一言不发,睡着的时候却偶尔有眼泪滑落。霍仲祺和谢致轩都一筹莫展,好在虞浩霆总算要回来了。
顾婉凝看着锦络手里的汤,蹙着眉摇了摇头,锦络刚要劝她,身后却忽然想起了一个低缓的男声:“我来吧。”锦络回头一看,却是虞浩霆,他也不在意脚边逡巡着嗅他的syne,只管往里走,锦络连忙起身,“四少。”
虞浩霆已经将手套搁在床边的矮柜上,把汤盅从她手里接了过来,“是什么?”
“是用党参、桂圆熬水,化了阿胶,给小姐补身子的。”
虞浩霆点了点头,“你下去吧。”
他刚才一到门口,顾婉凝就看见他了,只是她目光微微一滞,便垂了眼睛。
他依旧是颀身玉立、戎装抖擞的样子,一如初见。她想起前些日子,报纸上刊出他在华亭的照片,衣冠满堂,觥筹交错,亦掩不住他的英挺傲然。大概无论发生什么事,他在人前永远都是这样无懈可击吧。
“把它喝了,等一下冷了,还要他们重新弄。”
他什么都不问,在她身边一坐下,就把她揽进怀里,舀了一勺送到她唇边,他知道她一向都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她低头喝了,他一边喂她,一边说:
“我是借着你的事情动了些人,但也是为了让你平安。
“淞港的事我不得不走,我知道你明白,可你一定还是难过,你怎么跟我撒气都好,只不许憋在心里。
“苏家把宝笙的葬礼定在下星期三,要是你身子没事,我陪你一起过去。”
顾婉凝抬起头,深深地看着他,竟绽出一个笑容来,虞浩霆却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笑也可以笑得这样凄凉。他心中抽痛,面上的神情却依旧温和,揽过她的身子拥在怀里。顾婉凝纤长皙白的手指无力地攀在他肩上,他什么都安排好了,他什么都想到了,她还能怎么样呢?
她忽然觉得一阵恐惧,他三言两语就说完了她这些日子所有的伤;当初,他也是这样气定神闲地三言两语就让她解开了自己的衣扣;他那样骗了她,还能叫她差一点就忘却了他和她之间绝无可能;哪怕他给了她那样的羞辱和痛楚,他也能叫她没办法去恨他;他甚至能叫她几乎想为他生一个孩子……
怎么会?
不断涌起的阴影一层一层覆上来,浸没了她的心。
她偎在他怀里,看着他戎装上分明的衣线,忽然想起许久之前安琪家的舞会,她隔了玻璃看着他和梁曼琳在众人瞩目中翩翩起舞——无论有没有她,他的世界都是这般光华璀璨,笃定完满。她在和不在,都丝毫影响不了他的人生。
然而,她的喜忧荣辱,甚至是生死,都只不过在他的一念之间罢了。
虞浩霆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牢牢地抱着她,只觉得这些天自己心头一直缺的那一处终于补了起来,虽然还在疼,可是终于在这里了。
“婉凝,等你再好一点,我们去皬山。酌雪小筑后面种了一片红梅,落雪的时候最好。你要是喜欢白梅,淡月轩那里有金钱绿萼,你见了就知道,当真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呵,他以为她没有见过吗?她认得一个那样爱梅花的女子。
只是她那样爱梅花,怎么会忘记了“过时自会飘零去,耻向东君更乞怜”?
母亲是没有得到,可得到了又怎么样呢?宝笙,得到了,又怎么样,值得吗?
把这一生都交托在别人手里,值得吗?
她不能和他在一起了,不能了。她这样想着,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偎紧了他。
她不能和他在一起了。
虞浩霆察觉到怀里的人靠紧了自己,心中一宽,低头在她额上轻轻一吻,看见syne小小一团蹲在床边,一双眼睛直盯着他,不由淡淡一笑,“这小东西倒警醒。”
“它叫syne,才四个月大。”顾婉凝说着,伸手在床边轻轻一拍,syne便跳了上来,温驯地凑到她身前。
“syne?”
顾婉凝轻声拼了,虞浩霆想了想,问道:“auldlangsyne?”
“你也听过吗?”
“这首歌德国人也填过词,叫‘nehmtabschied,brder’。”
顾婉凝靠在他胸口,抚着syne的背脊,轻声说:“你唱给我听听,好不好?”
虞浩霆蹙了蹙眉,“我不会。”
顾婉凝抬起眼睛凝视着他,“你骗我。你一定会。”
虞浩霆唇角一牵,有些无可奈何,“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想一想。”
这首《nehmtabschied,brder》在德国亦是一首颇为常用的送别之曲。虞浩霆之前读军校的时候,确实也和同学一道唱过,只是,他长这么大,却从来没有人说过要听他唱歌,他更是从没有这份闲情逸致为谁唱过。
然而,此时此刻,顾婉凝这样凝眸望着他,他无论如何说不出一个“不”字。于是,略想了想,虽然有些尴尬,终究还是低低开了口:“nehmtabschied,brder,ungewissistunserewiederkehr……”
卧室的门只是虚掩,霍仲祺和郭茂兰都在外头的小客厅里,忽然听见里面隐约有男子的歌声传出来,一时都摸不着头脑,愣了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竟是虞浩霆在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