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仲祺艰涩地看了他一眼:“……你叫官邸的丫头过来吧,我去给四哥打电话。”他走出几步,却又猛然站住,回过头来紧紧盯着谢致轩:“我在这儿,你去跟四哥说。你也不要叫官邸的人来了。”
谢致轩见他目光雪冷地看着自己,先是疑惑,旋即心中一凛:“你疑心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霍仲祺不置可否,只是冷冷看着他:“你要是还顾念跟四哥的情分,这里的事就不要再让其他人知道。”他说罢,眼中痛意乍现,“……先别跟四哥说孩子的事。”
谢致轩咬牙点了点头,沉声道:“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有。”
“你一个特勤处长,连这点儿事情都办不好?”
龚揆则的语气一如平日的沉缓,但却让江夙生背上渐渐浮起了一层冷汗。自虞浩霆北上,顾婉凝在栖霞闭门不出,想要在官邸里造出些意外又不让人疑心并不容易,直到这两日顾婉凝到春熙楼看戏,他才有机会部署一二。
然而,谢致轩时时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又加上霍仲祺,旁人倒也罢了,这两个公子哥儿却是不好有所损伤的。今晚的事,已经是极费工夫才寻到的机会,却不想又错过了,他只好解释道:“当时霍公子在……”
龚揆则喟然一叹:“只怕栖霞那边更要谨慎了。四少下个星期就回江宁,无论如何,这件事不能再拖下去。”
江夙生觑着龚揆则的脸色说道:“或者,从顾小姐家里想想法子?”
龚揆则眉峰一挑:“你尽管去办,只是一条:务必做得像一点,不要让四少马上疑心。”
江夙生点了点头正要开口,桌上的电话却响了,龚揆则微一皱眉,接了起来,不料刚听了两句,脸上竟浮了一片疑云,对电话那边道:“我知道了,再有什么状况,你随时告诉我。”他搁了电话,盯着江夙生道:“你不是说没有撞到吗?”
江夙生有些不解:“差一点,要不是小霍……次长,出什么事了?”
龚揆则眉头微蹙:“栖霞的人说她出了车祸,现在在慈济医院,似乎情形很不好,小霍已经叫致轩过去了。”
江夙生诧异道:“这不可能。”
龚揆则沉吟了片刻,说道:“这种事小霍不会无中生有。你马上叫人过去,不管她是怎么进的医院,既然官邸的人都知道她情形不好,那就……见机行事吧。”
江夙生衔命而出,已是午夜了,龚揆则却毫无睡意,他端起桌上冲得极酽的龙井,呷了一口,随手拉开书桌的抽屉,里面正是汪石卿之前拿来的那沓档案,最上头的照片已经泛了黄,边缘洇了几点水迹,龚揆则侧眼看着,也不由有些感慨。华清池水马巍土,洗玉埋香总一人。与其他日叫虞浩霆自己来做这个决断,不如今日他来做。
然而没过多久,江夙生便从特勤处接了内线电话回来,语气低促:“次长,恐怕已经有人起了疑心。病房外头设了几道岗,查得很严。”
龚揆则拧着眉头问:“是栖霞的人吗?”
江夙生道:“怪就怪在这儿,没有看到官邸的人,都是从卫戍部临时调过来的。”
不仅医院里的岗哨如此,连在病房里照料顾婉凝的佣人也都是霍家的。
霍仲祺不相信事情会这么巧,那辆黑色福特和他擦身而过之后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更蹊跷的是那车的牌照,6012,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个车牌应该是交通部总长蒋庆文家的一辆silverghost。
霍仲祺先疑心的是谢致轩,他到栖霞来本就有些奇怪,偏偏他一不在,就出了事,况且,他又是谢家的人……若真是虞夫人的意思,那栖霞的人恐怕也都靠不住了。算起来,只有卫戍部一向最是独立,唯虞氏父子之命是从,和参谋部、陆军部都极少牵扯,但旁人却也不好轻易动用。只是他和虞浩霆素来亲厚,又人缘极好,才连求带逼地从卫戍部借了人过来。
他坐在床边翻来覆去地想着,顾婉凝仍然沉沉未醒,病房里的床单枕被皆是白色,她纤弱的身子埋在其中,尖尖楚楚的一张面孔也是雪白的,连唇上也看不到血色,只有黛黑的眉睫和铺散开来的一头长发格外清晰。
她的眉头微微蹙着,霍仲祺忍不住伸手抚上去,只觉得一股刺痛从指尖直蹿入身体,他想起自己冲进急诊楼,把她放到病床上的时候,才惊觉臂上已染了温热的血迹……
孩子。
她的孩子,婉凝和四哥的孩子。
就在他手里,没有了。
他怎么会这样大意?
她这样精神恹恹,茶饭不思,他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他一步也不应该离开她的,他不应该叫官邸的侍从先回去,到底是他私心作祟!他总担心虞浩霆待她不好,又担心虞浩霆待她太好。他想她事事顺遂,无忧无虑,却又隐隐盼着另一回事。他到底是私心作祟!他只想着能和她在一起,哪怕多一刻也是好的!
她伏在他怀里,紧紧地攥住他的手臂,呻吟着说:“孩子……仲祺……孩子……”
等她醒过来,他要怎么跟她说呢?
他要怎么跟四哥说呢?
谢致轩放下电话,心里却愈发忐忑起来。
他翻来覆去打了无数遍腹稿,然而那边虞浩霆的声音一响,他就全乱了。其实不用霍仲祺说,他也不敢贸然提孩子的事,只说顾婉凝“出了一点意外”“你放心,没有撞到,只是摔了一下”“还在医院,人没有危险”……他知道他说得错漏百出,他想,或许虞浩霆听了这些,大约就能想到孩子的事了。
孩子?
他这些天日日看着这女孩子,却居然没想到这一层?
他想起那天虞浩霆对他说:“你是我的侍从官,那你替我看着她?”
他说:“我尽量。”
今天的事不是意外吗?
那难怪霍仲祺疑心他,若是他不知道也就罢了,可他明明知道虞夫人对这女孩子动了心思,他还提醒过虞浩霆。他今天就不应该走,或者,他实在是不应该来,大概换过哪个人来都不敢像他这样大意。
谢致轩一路上到病房,却见外头的岗哨全都是生面孔,一问却是从卫戍部临时调过来的。
“四哥怎么说?”霍仲祺听见他进来,嘴里跟他问着话,目光却仍然盯在顾婉凝身上,谢致轩站在床尾,眉头紧皱:“浩霆说,他这就回来。”
霍仲祺犹豫了一下,问道:“他……没有问孩子的事么?”
谢致轩摇了摇头:“我只是说被车擦到,摔了一下。”
他一边说一边打量着霍仲祺,忽然觉得他像是换了一个人,病房里的丫头是从霍家叫来的,外头的岗哨也另叫了卫戍部的人,连霍家的医生也来了……他们这一班相熟的世家子弟里头,霍仲祺年纪最幼,也最是单纯跳脱,从来都是纵情恣意的脾气,没想到此时此地他仓促之间竟安排得这样小心。
他说罢,见霍仲祺默然不语,忖度着又补了一句:
“我这么说……他可能也想到了。”
虞浩霆知道,谢致轩一定是有事瞒着他。
如果顾婉凝没事,他们根本不必这个钟点把电话打到沈州;但若是真的出了什么事,他们又何必瞒他?她怎么了?意外?撞了车,又没有撞到?摔了一下?没有危险,在医院?她到底是怎么了?竟然叫他们不敢告诉自己?
他只往最坏的境地去想……
沉夜如铅,他的心事却比铅还重,她一定是出事了,可他却不在她身边。
怎么会?
那么多人,还叫她出了事?他应该带着她的,哪怕她还在气他。
他想起昨天,她迟疑地问:“你……什么时候回江宁?”
他真应该今天一早就回来,他若是早一点回来,一定不会让她出事。
“四少,还有半个钟头就到了。”郭茂兰走到虞浩霆身边,低声说。
虞浩霆并不答话,只是将拆开又装好的佩枪慢慢插回枪套。
郭茂兰觑了一眼卫朔,知道此刻他和自己的心情多半一样。虞浩霆接了谢致轩的电话,就匆忙动身去了机场,他和卫朔一路跟着也都没有机会再打电话回江宁去问一问。真是最怕什么就偏偏来什么!也不知道官邸那一班人怎么会这样疏忽,这位谢少爷真是……要是云枫在,哪有这样的事情?
他转念一想,杨云枫在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出过事。他想到这里,暗自慨叹,四少那么多女朋友,却没有一个像顾婉凝这样接二连三出状况的;更棘手的是,每回她这里出了状况,他都不知道虞浩霆要怎样发作。
仙林机场就在江宁市区,离慈济医院只有不到二十分钟的车程。凌晨的街道浸着初冬的寒意,除了汽车飞驶而过的声音,就只有一片寂静。
眼看着慈济医院的楼群影影幢幢越来越近,虞浩霆只觉得喉头发紧,一颗心不由自主地悬了上去。即便是两军对阵,交战在即的时候,他也不曾这样紧张,那些事总归都在他掌握之中;然而眼下,他要面对的,却是一件完全在他控制之外的事。
他一下车,便看到霍仲祺等在楼前:“四哥,婉凝她人没事。”
虞浩霆闻言心神一松,郭茂兰和卫朔心里也都暗自松了口气。虞浩霆虽然放下心来,脚步却一刻不停,一边拾级而上,一边皱眉问道:
“怎么会出事的?致轩呢?”
他还没走进楼门,忽然听见霍仲祺在他身后又叫了一声:“四哥!”
他惑然转头,只见冷白的灯光下,霍仲祺神情凝重,眼里尽是痛色,他心中一凛:“到底怎么了?”
霍仲祺走到他身边,低着头不敢看他,极吃力地说了一句:“孩子没有了。”
虞浩霆一愣,心头顿时漫上了一大片阴影,却仍然没有听明白一般,声音飘忽着问道:“你说什么?什么孩子?”
霍仲祺诧异地抬起眼来,颤声道:“婉凝有了孩子,已经快两个月了,你不知道吗?”他话音刚落,虞浩霆便被脚下的台阶绊了一下,身形一晃,卫朔连忙伸手扶他,却被他一摆手甩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