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或许会偕兴一逃亡。”
“你这孩子气始终不改,中学老师评你:聪敏、情绪化、多话、有艺术天份,真没错。”
尔泰细细端详峨嵋,她最大优点是皮肤细结嫩白,不需要特别护理,一杯三十元雪花膏可以用上大半年,此外,是特别浓黑乌亮头发与眉睫,她有文雅气质,懂得欣赏的人一眼就被她吸引。
但峨嵋一次失恋,落寞至今。
“喂,看什么?”
尔泰嘻嘻笑。
“既然有时间,我俩结伴旅行。”
“我接了一个额外任务,每天加班至深夜。”
“那么勤工,干什么。”
“酬劳甚丰。”
“你我都不是爱花钱的人。”
“快中年了,宜节储防身。”
“尔泰,看到你很高兴,我还有事,迟些联络。”
尔泰看着好友离去。
她转身回私人办公室。
她对等候的客人说:“对不起。”
“不相干。”
“那是王峨嵋。”
“什么。”人客几乎没跳起。
“她已经走了。”
“为什么不叫我。”
“你准备好见她否?”
那人跌坐,“你说得对,我不宜冲动。”
尔泰叹口气,“峨嵋是我知己,你也是我好友,我始终觉得我偏帮你欺骗她。”
“我终身感激。”
“你知道,我其实不信一见钟情。”
“我对峨嵋,有充份了解。”
“拜托,你只见过她一次,而且,以一个假冒身份,是谁,叫卢山,还自称是两女之父,这不是欺骗吗,将来看你如何解释。”
“她不是那么喜欢幼儿。”
“你又没有孩子,那是你的侄女。”
这时,技术人员送进两具义肢,尔泰亲手替他安装左腿,看护帮他装置另一只。
他缓缓站起,小心翼翼踏前一步。
尔泰问:“怎样?”
“高许多,看世界起码清楚五十巴仙。”
连看护都笑出声,“朱先生如此乐观是好事。”
“峨嵋以貌取人,喜欢高大英俊。”
看护说:“谁不是呵。”
他走一个圈来回,这样说:“设计员鬼斧神工,神乎其技。”
尔泰答:“本来这一组人专为伤兵服务。”
伤兵,上一次任务失败,他连人带战斗飞机坠地,未能及时弹出,救护人员赶至,只见一具黑炭,以为就是这样,可是多得他身上防火衣物,送到医院,三个月后,终于苏醒,失去两条腿与一张脸。
面孔结痂如怪兽,没有耳朵头发眉毛,只得逐步耐心修复。
“放心,”矫型科医生说:“把你做成世界小姐都行。”
能够恢复本相就很好。
慢着,这人是谁?他是卢山,但,他也是王峨嵋在候诊室见过三次的无腿病人。
第一次,峨嵋以为他只失去一条腿,第二次,发觉他双腿皆失,不禁同情,第三次,见他坐轮椅进升降机,她一直以为他是机械人。
他们不止一面之缘,两人已经见过多次。
但是他的外貌千变万化,抑或,王峨嵋根本没有聚精会神在意这么一个人。
尔泰说:“本来我不赞成你那样沉醉讨好一个人,但是这件事鼓舞你,使你生存及痊愈意识大增,倒是好事。”
他微笑。
尔泰这时忽然丢下一句惊人的话:“你打算几时揭晓卢山与昆仑都是阁下你朱先生?”
他愣住,嚅嚅作不了声。
谁会相信,口齿伶俐,讨尽峨嵋欢喜的昆仑会是这个人。
尔泰说:“我真替你担惊,峨嵋不是一个任人搓圆㩒扁的人,你冒犯她,她不会原谅你,A十五。”
“尔泰,你是我朋友!”
“为着你,我眼看要失去另一个好友。”
“我打算——”
“三年前你冒认昆仑成为峨嵋声友,我已替你担心:这是侵入他人计算机占侵私隐违法行为。”
“我知我知。”
“当时你脸容全毁,自信全失,我才忍着不出声,任你躺病床上胡作妄为。”
“你的忠告是——”
“立刻退出,让原先的昆仑归位,还来得及。”
“她会知道分别。”
“知又如何,那只是一把声音。”
“不,不,我们有深切感情。”
“我还以为你要我的忠告。”
那朱先生叹口气,冒汗。抬起头,深邃大眼炯炯有神,充满伤感,“我真怕失去她。”
“那卢山倒也罢了,这上下王峨嵋怕早已忘记那个人,但昆仑却还天天与她聊天闲谈交心。”
“尔泰,你说得对,我会叫昆仑消失。”
“一个月后,你以崭新形象出现,你恢复本名,你是朱峯。”
“明白。”
“尔泰,我不会叫你后悔。”
“看着你心灵与身躯逐步康复,作为朋友,牺牲一点也值得。”
朱峯苦笑。
“当天,你是如何侵入王峨嵋的计算机密码?”
“她征友。”
“你乘人之危。”
“尔泰,世上没有不能侵入的密码,美国国防部在内。”
“对,你是窃密天才。”
那晚,峨嵋迟下班,累得不得了,幸亏有兴一立刻盛出香浓罗宋汤。
多宝与多财闻到肉香,怱怱赶出,兴一说:“坐,不准动。”
小狗仰起头看桌上美食,牠们有灵性,眉眼耳朵都会做表情,此刻牠俩睁大晶亮双目,抬起一条眉毛,单耳竖起,作聆询状,但身体四肢却动也不动。
不知要过多久,机械才能做到这个精密地步。
趁兴一不觉,峨嵋用碟子盛两块牛肉给牠们尝,牠们也懂事,飞快扑至,一人一口,神不知鬼不觉,已饱口福。
兴一走出,“王小姐,周末可有约会?”
峨嵋惆怅,“何来人约。”
兴一不服气,“民政署千多名员工,一个你也看不上;街上、店铺、亲友,全是人,不是女子就男子,你也没留神。”
“是人家没看上我。”
“你迟早会找一个金先生。”
“我有你已足够。”
“啐!”
小狗跟着兴一进厨房。
她召昆仑:“昆仑昆仑,快出来娱乐我。”
昆仑的声音出现,“王小姐你好。”
“说一则故事我听。”
“你脖子上挂着什么。”
“一件老妈给的玉器,相当有趣可是,是白玉雕成两个可爱笑嘻嘻婴儿模样,寓意吉祥。”
“磨喝乐。”
“什么?”
“玉器上婴儿叫磨喝乐,本是佛祖的儿子,人头蛇身,颇为可怕,传到中华,变成一个胖胖笑婴,祝人早生贵子,做成玉坠、瓷枕,贴近身边。”
“我竟不知这个掌故。”
“令堂想你早日成家立室,养儿育女。”
“压力甚大,恕难从命。”
“那我说一个故事你听,开始了,”昆仑声音不徐不疾,不愠不火:“从前有一个飞行员,他是专职实验飞机的驾驶员,廿五岁之前,已试飞过十一类战斗飞机。”
“哦,是国防部飞行员。”
“正是。”
“十分神勇,据说,这一类人,通常是肾上腺活跃分子,冒生命危险对他们来说具极大快感,不觉害怕。”
“说得好,每次,他都安全着陆,并且一一指出飞机可改良之处。”
“他是要员。”
“他拥有少校衔头。”
“你打算把他介绍给我认识。”
“王小姐,你最讨厌之处是聪明外露。”
“他长相如何。”
“他已没有长相。”
“什么。”
“一次,他试飞最近翼龙号战斗飞机,在沙漠上空,飞机左翼突然瓦解,本可弹出,但因图观察结构何以粉碎,多留一秒钟,以致连人带机器坠毁。”
峨嵋沉默。
她听过这宗消息,她那时刚进民政署,记得同事说:“呵,这么英俊的一名飞行员,出师未捷身先死。”
“但他被救回,脸容尽毁。”
峨嵋忽然说:“男子汉大丈夫,又不靠脸皮做人,毋须气馁。”
昆仑说:“但是,疤痂纠结——”
“如真介怀,做矫形好了。”
“他还失去双腿,从此失去飞行资格。”
“咄,安装义腿,可任民航驾驶员。”
“峨嵋,什么都难不倒你。”
“对不起,我讲得太轻率。”
“王小姐,你愿意结识那样一个人否。”
“为什么不。”
“我以为你只喜欢英俊男伴。”
“不是男伴,是朋友。”
“男伴非得十全十美似朱峯可是。”
“真的爱他,不计容貌,但品德必须上乘。”
“什么才是美好德行。”
“也很简单,不偷不骗,善待老人妇孺,经济独立,不倚赖他人。”
“这样说,好似没甚要求。”
“啊,昆仑,你不知道人类世界,男性可以堕落到何种地步。”
“对不起,我忘记你有不愉快记忆,愿意谈谈吗。”
“我不记得了。”
“峨嵋,你会得到幸福。”
峨嵋不想讲,有时那种蚀骨的寂寞叫她害怕。
她说:“告诉我,飞行员可有妻室子女,他如何外出,此刻是否有勇气以真面目示人。”
“他目前在国防部任文职,同事们有百分之四十五是伤兵,说来或者你不信,他的伤势还不算最严重。”
“残酷的战争。”
“各人都配戴义肢,一位同事,少了半边头骨,长年累月戴着透明头盔,以便观察伤势,一次,他听见两名机械助手说:‘这群人真可怕’,‘已经习惯,当初吓得魂不附体。’”
峨嵋哈哈大笑,“对不起对不起,太过黑色幽默。”
“据记载,最可怕是上世纪二次大战毒气战争,生还士兵形容静寂的艳阳天,忽然看到天际有一片庞大绿色的云雾缓缓无声无息降落,转瞬间人人窒息、吐血、盲眼、死亡……”
“为什么把这种恐怖事告诉我。”
“吓唬你。”
“飞行员有家眷否。”
“他未婚,说到这里,不得不提:女性比男性伟大,百分之七十八的伤男的伴侣仍留在他们身边,但八十巴仙男性离开他们配偶。”
峨嵋叹气,“我早就猜到。”
“平时他外出,戴栩栩如生特制面具。”
峨嵋遗憾,“一定看得出真伪,机器越是精细,越是觉得不如天工。”
昆仑沉默。
“你与此君有特殊感情。”
昆仑干笑数声,“别忘记机械没有感情,喜恶全属刻意编排。”
第二天一早,兴一牵小狗怱怱出门。
峨嵋问:“去何处?”
“替邻居遛狗,反正我们也需要运动,我收取少量酬劳。”
“你要钱干什么。”
“我有时会买些鲜美食物给多宝牠们。”
“我给你费用。”
“王小姐,我也想学习经济独立,像你这般多好,自立自主。”
“啊兴一,有志者事竟成,你照顾多少只狗?”
兴一数一数,“十一只。”
幸亏她力大无穷。
是大概三天之后吧,峨嵋发觉昆仑不妥。
他的声音无异,但语气平板冷淡。
峨嵋说:“昆仑,你像变了一个人。”
他回答:“我不是人,王小姐,我是你声友。”
“喂,别开玩笑可好,忽然冷冰冰,叫人吃不消,可是我无知冒昧,开罪了你而不自知。”
“……”
“昆仑?”
“王小姐,我不明白你说什么,今天有什么事待办,像订送花束、飞机票或是致电令堂?”
峨嵋发呆。
四日,五日,六日,都是这样,官样文章,拒绝对谈、聊天。
机器坏了。
峨嵋立刻向计算机公司报告。
“王小姐,实时着手修理。”
一个上午过去,答复来了:“王小姐,计算机程序包括声友一切无恙,功能如常,你可想更换较新较进步款式。”
“不,不,这一具叫昆仑,甚合我意。”
“我不明白王小姐有何疑问。”
“昆仑忽然不再聊天。”
“王小姐,昆仑从来没有聊天功能。”
“什么?”
“昆仑是最基本附件,他不会高谈阔论。”
“胡说,找你的上司来。”
“王小姐,我没有上司,我就是总工程师。”
“你可是人类?”
“不,王小姐,整间公司并无人类,全由机械操控,请将意见输入,我们会尽量改良。”
峨嵋倒抽一口冷气。
“王小姐,我们有若干具聊天款式配件,天文地理,无所不知,你可参考选择。”
峨嵋轻轻说:“不用了,麻烦你不好意思。”
“王小姐,我们希望顾客开心。”
“我很高兴,再见。”
完了。
昆仑功能有所损坏而不能修复,她有机会永远失去昆仑。
他自大气来,往大气去,无影无踪。
峨嵋忍无可忍,忽然痛哭。
她掩住脸,直至小狗舔她面孔。
兴一她们回来了。
“什么事,王小姐,从来不见你哭,多财,下来,别烦着王小姐。”
峨嵋紧紧抱着小狗不放。
“与男朋友拗撬?别傻了,王小姐,随他们去,你条件好,不怕没人。”
这才知道,昆仑在她生活里有多重要。
峨嵋知道这是畸形发展。
但不知何时何日,与声友发生浓厚感情,兴一有小狗,她有昆仑。
兴一比她幸福,多宝与多财是实质,有眼神接触。
峨嵋一直以为,狗只生命有涯,兴一终有一日会得失去牠们,但声友永远存在,是吗,永远存在?
峨嵋还是太乐观了,她又一次遭到伤害。
此刻,每天昆仑说的只是“王小姐有何吩咐,据我记录,下周你与尔泰医生有约,露台的月季花应该剪枝,园工会向兴一报到,还有,初夏已至,天气甚难将息,多带一件薄外套”之类。
“昆仑,念首韦庄的词来听听。”
他搜索一会,“我字汇中没有这人,我替你接特备诗词网址。”
“昆仑,当然你记得‘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王小姐,我听不懂,春季已经过去,要待来年。”
“昆仑,你吃错什么药。”
“王小姐,我不必进食。”
峨嵋绝望。
她一手把计算机摔到地下。
昆仑的声音平板地说:“故障……故障……”
在那边,衷心笑理事开会,报知员工民政署已正式开始旧换新加补贴计划。
尔泰正替朱峯做脸部矫型最后步骤。
他一脸颓丧不振。
“朱先生,你的愿望就快达成,为何郁郁不乐?”
“我想念峨嵋,我整个脑袋充满她的音影。”
“你以为你是但丁,见过比亚翠斯一眼,终身不忘。”
“只有古人才可享有这种奢侈折磨。”
“昆仑壮士断臂式与峨嵋绝交,值得嘉奖。”
“每次想及此处,腰间如刀割般刺痛。”
“朱先生你不必如此夸张,请照镜子,反影会是王小姐心目中的最佳伴侣。”
他站到长镜面前,啊,奇妙,此刻他看到的自己英俊潇洒,高大轩伟,笑容可掬,炯炯有神的长形大眼有丝涩意,左颊有一浅浅凹涡,他冲口而出:“太英俊了。”
“尚未完工,还得全身植上毛发,王小姐指定要旺盛漂亮,像小小地毯一般,呵呵呵。”
“救命。”
“这样吧,我会重点处理。”
“谢谢你尔泰。”
“不过A十五她已确认,不容商榷。”
“医生!”
他着实痛苦,尔泰不忍再加揶揄。
“你猜,峨嵋会否对我满意。”
“是她指定的原形。”
“我患得患失,没有一晚睡得好,我怕她改变心意,忽然觉得小白脸才配做她男友,早知不该贪心,我还是做回昆仑的好。”
尔泰了解他的心情,她为他做镇静注射。
他还有力气说这一句:“因爱故生怖。”
对,不是懦弱。
尔泰约见峨嵋。
短短日子不见,她瘦许多,脸色灰败。
“你像失恋少女。”
峨嵋摸自己面孔,少却一个说心事的人,情绪大变。
尔泰说:“这一副配件坏了,添置另一具便是。各种类型都有,会香艳调笑的、教授拉丁文会话的,还有擅长天文地理考古历史者,统统能言善辩,讨你欢心,为你消磨时间。”
“昆仑独一无二。”
“你感情泛滥,任何人与你接近,均产生浓情,我呢,我尔泰医生又是否无可替代?”
“当然。”峨嵋握住尔泰的手不放。
尔泰挣脱,“你这喜聚不喜散的脾气早晚得改改。”
“每晚我百般无聊,在家踱步,研究小狗生活姿态,或看电视节目到深夜,那些节目之滥,令人发指。我不能集中精神,书上每个字都似会跳舞,看不下去,我寝食难安,想来想去,都觉不可能,昆仑不过是计算机上一把声音。”
尔泰想,不错峨嵋是失恋了。
尔医生少女时有一个远房亲戚表哥,一星期三次替她补习。
这表哥貌不出众,人却十分聪明,督促鞭挞少女尔泰不遗余力,致使她功课名列前茅。
但是她痛恨他,直至他往英国升学,她遭遇到空前绝后失落,走路都几乎摔跤。
为着证实她不是失恋,她跑到伦敦见他,太迟了,其貌不扬的他已经找到品貌更加平凡的女伴,而且水乳交融,情投意合。
尔泰失望而归,到今日,仍然不相信那是一次失恋,怎么可能,那是讨厌的表兄呀。
防不胜防,已身受重伤。
“你说,”峨嵋发牢骚:“我等活着为什么?”
“你是公务员,我是工程部主管,我们都是社会有用一分子。”
“我俩全然没有感情生活。”
“现代都会人的确比一百年前乡村居民寂寞,彼时,邻居可以晚间坐一起歇息;轻罗小扇扑流萤,坐观牛郎织女星,但我们感情可以延伸——”
“社会学家,你在训话。”
尔泰实在忍不住,“我将介绍一个男友给你。”
“拜托,省省。”
“这次你不会失望。”
“语气如此肯定,更加无稽。”
“这是你的一帖药。”
峨嵋忽然难为情,“别纵容我,尔泰,我会克服这情绪低潮。”
“我给你约时间,有消息立刻通知你。”
“记得上次那位仁兄,叫愚公,不,愚山,唉。”
峨嵋回办公室。
助手安第斯说:“一年一度最新科技展今日开幕,同事们打算去逛逛,五花八门,我们会集中精神在机械伴侣档摊。”
峨嵋牵牵嘴角。
“去,王小姐,一起去买笑。”
嗄,买笑,这说法可怕。
但下班,还是跟随大众出发。
科技馆设备完善,场地大至十多万平方呎,不去指定区域,三日三夜逛不完。
安第斯说:“我们先参观美容科技。”
峨嵋一下子被“好梦站”吸引。
销售员用最古老方式宣传,他打响一面小小铜锣,“好梦好梦,谁都想做好梦。”
峨嵋走近,“怎样实现。”
“把这副简单仪器贴在头颅,它的特殊设备会叫你做个好梦。”
有这样的事?
“好梦好梦,今夜就做个好梦。”
安第斯把她拉走,“这是专卖假药的郎中,梦有何用,醒来什么都没有。”
峨嵋微笑,轻轻吟:“‘寻好梦,梦难成,有谁知我此时情。’”
“什么?”
安第斯走到“女性理想伴侣”站,双眼亮起。
只见众女生围着五六名男模特儿,那些男子全裸上身,露出健美金黄色肌肤,只戴领花及穿长裤,露着可亲笑容。
主持人说:“何必为找男朋友而荒废学业与事业,何必朝晚等待电话电讯被他残酷肆意虐待,快快走近细看,保证真假难分,高矮肥瘦各种族裔俱备。”
女生们纷纷上前抚摸,“这一名是真的,体温恰恰温暖”,主持人把他手臂拆开,众人看到内里机件,大家惊叹,“巧夺天工”,那机械人朝女生们睐睐眼,众女尖叫。
安第斯笑说:“神经病。”
她也挤过去,伸手检查。
峨嵋坐到一旁,微笑着看热闹。
不到一会,有人轻轻说:“你好。”
峨嵋抬起头,看到一个光上身英俊男子。
她客气回答:“你也好。”
男子仔细看她,“你是真人。”
峨嵋忍不住笑,“猜中。”
“我也是真人。”
峨嵋不信。
“我在科技学院读低温物理,研究冷核子融合,在这里赚些外快,贴补学费。”
峨嵋意外,“冷融合不是早已研究成功?”
“极初步的初步。”
“我以为我们已弃用核武。”
“防人之心不可无。”
这时安第斯走近,“你,你过来。”
那年轻人走到安第斯身边,安不客气,“你是哪个型号,你叫什么名字。”
峨嵋刚要点醒她,却被年轻人淘气眼神阻止。
峨嵋静静走开,十分庆幸安第斯有所收获。
她在老好冰淇淋档摊买一客巧克力,吃将起来。
有一个男孩走近,身体左摇右摆,看着冰淇淋。
他容貌可爱,穿着套超人英雄服饰,红披风,峨嵋问:“买一个给你如何。”他答:“我不用吃食物。”
啊,峨嵋明白,“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慰寂寥号。”
峨嵋忽觉心酸,“可有人领养你?”
“我的新爸妈在那边付账。”
“快去与他们会合,可别走失。”
这时,一对老夫妇伸手招他,他神气活现咚咚咚奔过去,披风飞扬。
峨嵋看看手里冰淇淋,丢到垃圾桶。
她接到兴一电话,“王小姐快回来,王太太在这里。”
唉,又怎么样。
她丢下安第斯回家。
一进门,便听到小狗呜呜声惊恐哀鸣,峨嵋抢入浴室,发觉母亲大人手持利剪挥舞,按住小狗剪毛,兴一站在一边,哭不是叫不是,表情炙痛,像是有人虐待她亲儿。
峨嵋掩近,大力一手抢过利剪,差些伤到手指,只见小狗一身毛已被铲得似癞痢,皮肤出血,低声哭泣。
峨嵋把母亲推到一旁,用大毛巾裹住小狗抱怀里,“老妈,你这是干什么!”
“毛里有虱子。”
兴一高声,“没有,王小姐,绝对没有。”
“老母,你给我坐下。”
“你帮工人,帮两只狗,我是你生母!”
“明白,明白。”
兴一伸手接过小狗,峨嵋说:“你还不收拾,整个浴室都是狗毛。”
峨嵋做一杯宁神甘菊茶给母亲大人,“妈,你闲得太慌,我帮你出主意,我刚自科技展回来,他们有最新型号伴侣,这是目录,我给你挑选,女儿我送给你。”
王太太静下来,走到露台,看风景。
过一会她才说:“我不要另一个金先生。”
“给你挑学识型的。”
“不要男朋友,一把年纪,惹人耻笑。”
“咄,日子是我们自身逐天捱过,别理别人说些什么。”
“我已受够。”
峨嵋沉默,到底与金先生相处那么久,她心中仍有不舍。
“这样吧。”
“如何。”
“你给我找三个麻将搭子。”
峨嵋一怔,随即笑逐颜开,亏老妈想得到!
“是,是,要什么年纪性别。”
“三十、四十、五十各一名。两男一女,性格和善可亲健谈,一边搓牌,一边与我谈新闻时事,人情世故。”
“对,牌品要好。”
“必然要叫我少输多赢,他们输了亦要夸奖我章法高超,心服口服。”
“明白。”
“每天工作八至十六小时,毋须通宵。”
“相貌呢。”
“一般,看上去舒服,诚实可靠。”
“我立刻替你办。”
“有间公司,比衷心笑更新进,你可与他们联络,公司名‘不寂寞’。”
峨嵋一怔,“好,好,我先让司机送你回家。”
如此这般,把老妈撮哄出门。
峨嵋松口气,整张脸挂下来。
老妈已返老还童。
兴一把小狗放地下,牠们皮肤破损之处已贴上胶布,毛长短不齐,像动画里落难小狗,牠俩受到惊吓,浑身颤抖。
峨嵋想一想,找出两件紧身T恤,剪下中间一截,添几个洞,替多财多宝穿上。
牠们觉得有安全感,恢复安静,伏着不响,隔一会,开始吃饼干。
兴一松口气。
小狗就是这点叫人欢喜,随遇而安,得过且过,吃饱又是一条好汉,人类应多多向牠们学习。
同时,兴一对牠们的忠诚原始爱护,叫她感动。
她着手替老妈找牌搭子。
原来各类运动都有机械人代劳:高尔夫、网球、田径、溜冰……关键是一定会赢,牌搭子更是一组组出售,有些还是艳妆美女,因坐着不动只顾搓牌,索性不设腿部,设计简单了当。
峨嵋立刻订一副叫人送去。
不必讪笑老妈,过几年王小姐也就是那样。
计算机上声友已经换过,仍是男声,不过略带重鼻音,喜欢笑,当然不能与昆仑相比,他叫邱罗。
“邱罗,请将今日需办事件记下:查查各种电费水费可有依期缴交,核对银行账目、本市未来三十日天气预测,还有,昆仑去了何处。”
“王小姐,谁,昆仑是什么人?”
“没什么,忘记他。”
“是,王小姐,我片刻覆你。”
尔泰来约:“听清楚,矜氏咖啡馆,下午三时,准时赴约。”
“我不想出街,我也不喜欢矜氏那种地方。”
“我早就发觉这世界不讨你欢心。”
峨嵋苦笑。
“你欠我许多人情,当送一件礼物给我:请准时出现。”
“是否介绍一个人给我认识。”
“王小姐,尽可能打扮一下。”
峨嵋叹口气,尔泰说的那么委屈,这样好友何处觅,为她劳力、劳心,还说成叫她包涵。
峨嵋挑了一袭裙子换上。
真正心情欠佳穿什么都不好看。
索性白衬衫卡其裤,抹点口红。
她叫司机,邱罗告诉她:“司机载兴一及小狗看兽医。”
“小狗什么毛病?”
“多宝吃东西呕吐,兴一非常担心。”
“为何不与我讲?”
“兴一不想麻烦你。”
“医生怎么说?”
邱罗查一下,“还在轮候。”
时间已到,峨嵋出门,叫了车子驶到大街,忽然下雨。
这是亚热带夏季第一场雨,非同小可。
雨点大如铜板,落在车顶,嗒嗒作响。
峨嵋吃一惊:出师不利。
不如打回头。
这时尔泰电召:“出门没有。”
“在车里,滂沱大雨。”
“贵人出门招风雨,我撑开伞在咖啡室门口等。”
这时连司机都问:“小姐,你可有带伞。”
车子停下,峨嵋见有伞的人都慌忙找檐篷躲避,风大雨大,峨嵋衣着一下子湿得贴身上。
如此狼狈,如何见异性。
她叹口气,什么都有时候,今天偏偏不是时候。
衣衫尽湿,整脸雨水,她心灰意冷,想打回头。
她转头找刚才那辆出租车。
尔泰电话追至:“我看到你了,你敢不过来,我从此不听你电话。”
峨嵋抬头苦笑。
“是,”尔泰说下去:“这不是一个艳阳天,又怎么样,焉能天天天晴。”
峨嵋低头,她关上电话,拉开出租车门。
就这时,有人叫她:“王小姐,且慢。”
啊,这是谁,声音熟悉动听。
接着,一把大黑伞遮到头顶。
那人掏出钞票请司机驶离,把他的外套盖到峨嵋肩上。
一连串动作自然流畅,叫人舒服,峨嵋抬头一看,呆住。
她忽然睁大双眼,充满喜乐,这人是谁,脸容这样完美好看,态度诚恳,声音相熟,一切与她理想一模一样,她的内心悸动,不,是翼动。
“不认得我了,峨嵋,我是朱峯。”
峨嵋张大嘴。
豆大雨点仍然不停落下,打身上还真的有点痛,但峨嵋已不介意。
她呆视面前英轩男子。
他长得高,以为她有话说,微微鞠身聆听。
但是峨嵋说不出话。
身边有尔泰声音:“总算现身,真怕你到了现场又打回头。”
峨嵋转头看着尔泰,一脸问号。
尔泰微笑,“是,一直没告诉你,朱峯是我的优良设计,我与昆仑合作,给你一个惊喜。”
“那么,昆仑呢。”
“他功成身退,并把声线让给朱峯。”
峨嵋凝视朱峯,他微微笑,一直替她遮雨。
峨嵋问尔泰,“为什么瞒着我?”
转头一看,尔泰已经离去。
朱峯代为回答:“她怕你反对。”
峨嵋摊摊手,“现在怎么样,你跟我回家?”
“不,不,别害怕,我自己有寓所,我看你的需要,才会出现,若是无理取闹,我会拒绝。”
峨嵋忍不住笑,他们是越来越先进了。
他梳整齐西式头,发丝如丝一般,她不禁伸手抚摸,他让开一点,“喂喂喂,王小姐。”
峨嵋脸红,甫见面,就摸手摸脚,对孩子也不会这样,她没把他当一个人。
“我的车子在那边。”
峨嵋故意说:“我不搭陌生人车子。”
他只是笑,雪白整齐牙齿,犬齿略尖,最讨她欢喜。
峨嵋越看越呆,他同她所想所求完全一样,她心花怒放,有机会一定要看清楚他肩上是否有她订做的雀斑。
站在雨下,已经全湿,路人瞥下纳罕眼光,这对年轻男女,敢情神经病,大雨下对着傻笑,回去要生肺炎,恐怕正在恋爱。
终于朱峯说:“我送你回家更衣。”
再抗拒下去没有意思,他们终于上车,他把车驶回她住宅,他完全知道她住在哪儿。
世上竟有这样好事,她与他不必经历青涩时期:“你喜欢何种消遣”、“家里有什么人”、“何处国籍”、“读哪种专业”……
她知道得他一清二楚,因为她是他创造者之一,不必试探、猜疑、捉摸、试练,况且,昆仑把所知全部传了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