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学校都有升旗仪式,所有的升旗仪式都在每周一早上。乌泱泱的校服,冬天时候是一层一层的藏青色,虽然麦克风里一直叫“精气神精气神”,但在上海阴冷的风里,个个都像要冬眠的熊。但春暖花开后就不同了,还没到夏天,就有人迫不及待换上短袖的夏天校服。年轻的皮肤露出来了,这里一点,那里一点,像一片片新嫩的枝桠。
高一、高二、高三,初中部,列队整齐。肖涵和其他3个一米八的男生,昂首挺胸,拉着五星红旗,迈着豪迈而做作的正步,走向了主席台。旗下,扣好,男生离开,赵婷婷和另一个女生站在旗杆底下,等着《义勇军进行曲》开头那个雄壮的“so”响。
不要小看拉拉绳子,也不容易。两个人一边拉,一边送,要配合得当均匀,最后“前进进”三下,把国旗正好送到顶上才是本事。有的班前半程拉得快,后一半只好磨蹭蹭;有的班前半程升得太快,后半程只好龟爬。这都不行,让人看笑话。赵婷婷做事向来要求完美,只见她拉得匀速,光滑,毫无滞胀,一气呵成,最后国歌一结束,五星红旗鲜艳地登上了二中旗杆的顶部。赵婷婷满意了,带着骄傲的眼神,望了旁边的肖涵一眼。
但肖涵在偷瞄站在角落里的陈末。陈末就是那种迫不及待换上了夏天短袖的人,此刻在若有似无的阳光里硬撑着不发抖。
做全校检讨,本来是件很丢脸的事情。但陈末的运气真是好。很多年后,大家都不记得她有没有做过检讨,检讨了什么。实在是王校长太帮忙,在轮到陈末前的讲话太精彩。
“我上礼拜五坐公交车回家,”小老头努力克制了下自己的情绪,“看到有两个我们二中的同学,一个男同学一个女同学,啊,大庭广众,坐在公交车上,啊,就在那里,啊……”
所有人都盯着他的嘴,等着他说那个“啊”到底是个什么。
“啊,”王校长脸色有点憋红,深呼了一口气,然后声如洪钟地吐出一个字——”啃!“
全操场都沸腾了。笑声,笑得跺脚的声音,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口哨声。
“我拜托这些同学,啊,以后再要做这种事情,你们把我们二中的校徽摘下来好吧?”王校长望着乌泱泱的小孩,无奈地说了一句。
“好!”不知道哪个角落有人回应他。
就在大家所有人兴奋激动地左顾右盼和小声交流中,陈末上台了。
“……我深刻地意识到我这种行为是不恰当的,也是不对的,给老师和我全班同学都造成了伤害,我向老师同学们保证……”
没有人在乎她说什么。大家的疑问只有一个——“谁啊谁啊,王校长看到的是谁啊?”“王校长住哪里?他坐的哪路公交车?”“24路?谁回家坐24路的啊?”
所有人的心猿意马里,只有两个人认真听完了陈末的检讨。一个是检讨书的作者,钱佳玥同学;一个是升旗手,肖涵同学。
陈末念的声音越来越快,就在所有人都没回过神来的时候,微微鞠躬,兴高采烈地下去了。她一蹦一跳地路过肖涵赵婷婷身边,还趾高气昂地“哼”了一声。
“Loser,”赵婷婷不服气地小声回应。
“你说什么?”肖涵望着陈末没心没肺的背影,皱了下眉。
“Loser,”赵婷婷望了肖涵一眼,重复,“自以为了不起的傻子。”
肖涵的胸口有点堵,一瞬间想反驳,但想到陈末那句——“道不同不相为谋”,千言万语都消失在了嘴巴边,只是无动于衷地不看赵婷婷。
他们真的是道不同么?或许是的吧。肖涵从不敢这样意气风发,恣意妄为,他努力做一个有着光明前途的好学生,老成得道貌岸然,懂事得自我催眠。他任性的权利,早在5岁的时候就消失了。陈末会理解他么?那个明面上恨不得离开父亲羽翼的陈末大小姐,实际上不是心安理得利用着一切来为自己的任性遮风挡雨么?
肖涵一瞬间觉得有些不忿,不公,他很想拉住陈末质问她,有什么资格对自己指手画脚?她到底哪里来的道德优越感?但如所有的往常一样,肖涵面色如常,没有多说一句不该说的话,多吐一个不该吐的字。
“没事啦没事啦,”散场回班级的时候,陈末蹦过来勾住钱佳玥的胳膊。
钱佳玥摸着陈末冰冷的手:“你冷不冷啊?”卡门凑过来:“她怎么会冷,要风度不要温度。现在斗志昂扬,心似火烧。”
“就是!总算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全校检讨也没什么么,”陈末的脸色明媚,一如往常。小孙老师已经不在二中了,大家都以为,她会来五班作个告别,哪怕不是道谢。但没有。无论在教室里,在走廊里,在篮球场上,在校门口,都没有再看到过那个高高瘦瘦短发酷酷的小孙老师了。
总以为像写作文一样,所有的故事都要有个虎头凤尾,却原来生活里大多只是无疾而终。
“我请客,放学我们去西宫玩吧,”陈末提议。
“我不去了,”钱佳玥想到这里,心里一沉,“我妈今天上班,我要回家看着婆婆。”
陈老太的神智并不是一直糊涂,吃了药,有时好一阵,还来指点钱佳玥怎么写检讨书;有时糊涂了,要往门外跑,说日本人炸弹要来了,自己要跟爸爸妈妈一起逃难。每当那个时候,钱佳玥就浑身发冷。那种看着最亲最亲的人变成陌生人的感觉,要把她压垮了。
高三下半学期的那几个月,钱佳玥过得迷迷糊糊,整个人在飘。
上课,下课,去校刊《翱翔》校对排版,她似乎还是从前的那个钱佳玥。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热热闹闹的一切,她都不关心了,哪怕是跟着大家在笑,心里面的高兴也被严严实实堵着,没有感觉到一分一毫。
考试还是要考的,看到肖涵还是会楞一下的,但是,感觉抽离了,仿佛自己和周围之间有一条泾渭分明的鸿沟。她不能对任何说这些,似乎这些都是无关重要的,不应该拿出来麻烦别人的。只有在QQ上,会跟扬帆聊一聊。
芦苇:“人死了以后会怎么样呢?”
扬帆:“好人会上天堂吧。”
芦苇:“那有天堂是不是还会有地狱?”
扬帆:“对啊,所以我们不能做坏事。”
芦苇:“其实死了就是死了,就是回不来了。”
扬帆:“你害怕这个答案么?”
芦苇:“害怕,很害怕。”
扬帆:“那你就假装相信自己相信有天堂吧。”
芦苇:“假装相信也是相信么?”
扬帆:“假装到后来,说不定就能骗过自己。”
芦苇:“快乐也能假装么?”,
扬帆:“能,快乐能假装。”
芦苇:“你假装成功过么?”
扬帆:“嗯,很成功。”
芦苇:“为什么要假装呢?”
扬帆:“这样你身边的人会开心点。”
但奇怪的是,就是这样,钱佳玥的期末考试反而考得比上学期好了。依旧每门都算不上出色,但数学成绩和物理成绩都赶上来了,平平稳稳,八门总分竟然排到了班级前五。
“你就好了,全班第五名,”卡门看着自己的学生手册唉声叹气,“我妈本来说考进15名给我买个吉他……”
陈末本来望着34名的排名在自我安慰,已经进步很多了,听到这里插话:“你要学吉他啊?”
“对啊,谢霆锋谈吉他帅死了!”卡门立刻星星眼,翻出皮夹子里的一张谢霆锋背吉他的照片来,“帅不帅帅不帅!我暑假要把特警新人类再看五遍!”
“想到暑假就烦,”陈末叹口气,“我爸去加拿大开会,非要带我一起去。”
“出国啊!这么好!”卡门叫起来,“你看许优做梦都想出国,听说期末考试还没开始考,新东方托福培训班已经报好了。你看你,出个国轻轻松松,跟你爸就能去了,太开心了吧!”
“谁要跟他一起去?”陈末翻了个白眼,“我才不想去,跟他一起去我还不如呆在家里看电视喝绿豆汤。我本来还想跟漫画社其他人一起吃农家学校组织的南京游呢。”
“帮帮忙好伐,加拿大不比南京好玩啊?身在福中不知福。”卡门先摇头,忽然眼睛放光,“唉,不对啊,是不是漫画社里有哪个帅哥?有情况有情况!他们漫画社有帅哥么?”
钱佳玥愣了一愣,摇摇头。
“有的有的!”卡门叫起来,“高二那个卢凯,那个还蛮帅的啊!侧面看像黄磊。他是不是也去南京?”
“卢凯算帅啊?别开玩笑了!身高是我的硬指标,不到178肯定不行啊,”陈末坦然说。
“成绩好的个头普遍不高,”卡门总结。
“我要成绩好干嘛?成绩好能当饭吃么?最讨厌自以为好学生的装腔作势,”陈末恨恨道。
卡门用手肘撞撞钱佳玥:“你听,你的肖涵哥哥被她排除了,肖涵倒有1米8。对了,肖涵暑假干嘛呀?”
“他们学生会团委好像都要去参加什么红色之旅吧,”钱佳玥漫不经心说。
“那你呢?你暑假干嘛?”卡门问钱佳玥。
“我就在家看我婆婆,”钱佳玥强装笑了笑说,“可能也报个什么英语班吧。”
“钱佳玥,其实你放轻松点,想开点……”“对对对,别给自己太大压力……”陈末和卡门争先恐后地安慰着她。但她看着她们张张合合的嘴,虽然努力微笑着,却忽然在心中想——
人是不是生而孤独的呢?人们对于他人的痛苦,是不是永远只能隔岸观火呢?
就像她此刻的心情,即使说出来,她的朋友们会懂么?
钱佳玥并没有想到的是,最后让她从这样情绪里走出来的,却是她心里一直有点看不上的陈秀娥。
以前上学,钱佳玥并不知道陈秀娥白天在家和陈老太的生活是怎样的,暑假呆在家一看,反而不像悲情片像喜剧片。
陈老太糊涂起来固执,非要出门去上班。陈秀娥就说:“你要上班啊?你是工会主席唉,你要搭搭架子的呀,他们不来请你你干嘛去啊?”
陈老太看着她愣了愣,手上的劲道就轻了下来。
“还有哦,你呆会开会不要发言的啊?你看看你,头么不梳,衣服也不换,像什么样子啊?坐上台没有主席威风了啊!”
三下两下,连哄带骗,就让陈老太把饭吃了把药喝了。
陈老太有时候糊涂不认人,只会盯着陈秀娥和钱佳玥笑,钱佳玥被她笑得毛骨悚然。
陈秀娥倒会去搭话:“你认出我来了对吧?”
陈老太收住笑:“你是谁啊?”
陈秀娥放低声音,用搞情报工作的音量说:“一般人我不告诉他的,我看你老实可靠告诉你,我真正的身份是公主。”
“公主啊?哪个国家的公主?”陈老太大惊失色。
“茜茜公主,听说过伐?”陈秀娥一本正经。
“公主啊?你不像外国人啊,”陈老太有点迟疑地打量。
“我一半中国血统,所以你看不出来,我现在流亡,以后要回去继承王位的,”陈秀娥像唱歌剧那样捏着双手,咳嗽了一下。
等钱枫回家时候,陈老太一直在饭桌上给钱枫使眼色。交头接耳指着陈秀娥悄悄说:“那个女人,说她是死特了的公主。”
“什么死特了公主!茜茜公主茜茜公主!”陈秀娥抗议。
陈老太警惕地望她一眼,眼神闪烁,继续蒙头对钱枫讲:“提高警惕,我觉得她肯定是个特务。”
有一天特务在洗碗,钱佳玥靠在厨房门口,迟疑了很久问她:“妈,婆婆这样,你难过么?”
“难过怎么办呢,日子不要过了么?”茜茜公主洗碗的手不停。
那天晚上,钱佳玥在日记本上写了一整页的“过日子”三个字,每写一遍,心里就更轻松一点,脚上仿佛都有了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