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佳玥和卡门在食堂里叙旧的那个中午,陈末被吴春华叫到了教导处会议室。一推门,七八个老师抬起头来,上下打量她。陈末看到了另一个角落里站着的肖涵,两人彼此望了一眼,陈末忽然有种大难临头的预感。
“早恋,学校是不提倡的,对于中学阶段的同学也是不合适的,”吴春华推了推眼镜,清了清嗓子,“肖涵,有人说你这样的三好学生早恋,我是很震惊的,我们很多熟悉你的老师到现在也不相信。”她透过镜片看着肖涵,183的个子现在仿佛缩小了,有一种孩童般的弱不经风。吴春华继续说:“学校跟你们各自班主任也商量了,不能只听信一面之词,也想听听你们两个同学是怎么说的,要不要给自己辩解一下。”
肖涵没有说话,抿着唇,垂头站在那里。陈末忽然觉得有一种难过,从身体的每个细胞里往外涌着。从小到大,她站过各种办公室、教导处,写过各种检讨,念过各种反思,但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把肖涵这样的好学生也拖下水。更何况,那不是普通地被老师骂一骂,写个检查,哪怕记个过。那是20分加分,让肖涵努力了那么多年的加分。
“当然,我们也不会只听你们的一面之词,”团委的肖老师补充了一句,“按照有些同学的说法,你们还是很高调的,要查清楚也不难。”
肖涵还是没有说话。秒针分针滴答滴答,陈末的难过中,忽然多出来了一丝屈辱。她看了一眼肖涵,犟了犟:“我们没早恋。”他不想承认也就算了,本来就不是一路人。“我成绩不好,肖涵是帮我补习,”她顺着说了下去,余光瞄着肖涵,只见他挪了挪左右脚的重心。
“哦?补习?你们又不是一个班,怎么那么巧在一起补习?你们自己班上没有可以结对子的人么?”又有老师问。
陈末愣了愣,面红耳赤,一时想不到话说。
“青春少艾,男女同学之间有些朦胧的好感,也是人之常情,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罪,大家都是过来人,”周围用指关节敲了敲桌子,“是,我们是不提倡中学生早恋,但是也不能要求小孩做个没有正常七情六欲的人么。关键是,两个就算相互有好感的小孩,呆在一起做了什么,是不是踩入了他们未成年人不该踩入的禁区,荒废了学业,还是只是一起互相激励,互相帮助。不能一概而论称为早恋。”
“这个界限怎么划分?难道老师跟在他们屁股后面看,越轨了冲上去喊停?更何况这里还有一个示范效应问题,这对学生能把握住,不代表所有学生都能把握住,我们是要对所有学生负责的,”肖建国反驳,“这样的学生当了三好学生,是鼓励其他学生都来效仿么?出了问题谁负责?我上次听说,现在有的初中小女孩,就出去开房,高中生,就有人堕胎。我都不能想象学校应该怎么面对这些小孩的家长!我们教书育人都育到哪里去了?育到小姑娘肚皮里去了?”
“肖老师,我们就事论事,不要上纲上线。我们今天谈的是肖涵和陈末的问题,我说的是,不能因为男女同学走得稍微近了一些,就一定要说他们在早恋,就判断他们超出了普通同学的友谊,”周围转着手里胖大海的瓶子,慢悠悠说,“肖涵和陈末我都教过……”
“周老师,”忽然,周围被微弱的一声打断了。肖涵抬头望了陈末一眼,想笑,但是被严肃的余威牵制住了,变成了一个滑稽的尴尬脸。但这张滑稽的脸,用并不是很响的声音说:“陈末对我来讲,不是普通同学。”
陈末呆住了,望着肖涵,心里想:肖涵吃错药了,脑子今天一定被枪开过了。慢慢的,有一丝丝喜悦泛了上来,然后哗啦啦往外涌着。
失去了市三好资格的肖涵,就这样,变成了二中学生里的传奇。那句“陈末不是我的普通同学”,很快被传成了各种版本,在王斌嘴里,变成了:“你们谁敢动我的马子”;在卡门那里,变成了像马景涛一样的咆哮:“我们就是在谈恋爱,你们谁都不能把我们分开!”
对那场会议室里谈话的重现,变成了灰暗的高三生活中,为数不多的亮点。被各种倒计时、排名、模拟考压得喘不过气来的间隙,大家乐意在一起自发演绎,补充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细节,发表各种千奇百怪的评论。而另一面,对之后获得市三好资格的赵婷婷,人人都仿佛有资格不屑一下。赵婷婷,仿佛变成了全校公敌,必须说两句她的坏话才能赢得二中同学的接纳。
钱佳玥听到这些描述的时候,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她想到小时候见到肖涵的样子,那个一脸坚毅的烈士之子,那个总是站在讲台上发言的大队委员,那个自己仿佛永远够不到的邻居哥哥,终于,再次变成了大家崇拜的对象。可让他再次成为被仰望者的那个人,不是自己,也不可能是自己,只能是陈末。想到这里的时候,钱佳玥有点怅然,但并不难过,隐隐约约,还多了点欣慰。
有一晚去教务处交班级工作日志的时候,钱佳玥和赵婷婷狭路相逢。那已经是4月了,赵婷婷通过了面试和体能测试,一切大事已定。她独来独往地从教务处那幢楼出来,和钱佳玥擦肩而过。
“你为什么要那么对肖涵哥哥?”钱佳玥一个激愤,忽然脱口而出。
“我怎么对他了?我只是说了一个大家都知道的事实,”赵婷婷停了下来,昂一昂头。
“你不觉得自己这样出卖同学很不道德么?太不择手段了吧,”钱佳玥依旧气愤,语气不屑。
“我只是按规则办事,又没有诬陷他,又不是我让他去跟陈末谈恋爱的。难道早恋的人有资格当三好学生么?”赵婷婷脸色微红,但并不示弱。
“大家都觉得你做得不对,觉得你很……”钱佳玥顿了顿,还是没把那两个字说出口。
“很什么?很卑鄙?”赵婷婷冷笑了一下,“今天说我的人,跟那时候嚼舌根,肖涵凭什么当三好学生的人,难道不是同一群人?我为什么要在乎他们怎么说?”赵婷婷嘴巴里说着不在乎,但是眼圈也有些红了,让钱佳玥愣了一愣。
赵婷婷的背影依旧孤傲,白天鹅一样脖颈依旧高高挺立。钱佳玥迷糊了。是的,她绝对不会去告发肖涵和陈末,但赵婷婷说的,为什么听起来还挺有道理呢?
站在十八岁的门槛上,钱佳玥很疑惑:为什么这个世界是非黑白不再那么分明?为什么每个人都可以把自己的故事讲得振振有词?为什么自己会同时喜欢一个人又为TA伤心?为什么有人可以一边对你好一边伤害你?
是不是成年人的世界,都是这样概念模糊,让人无所适从呢?
4月底,第二次模拟考,钱佳玥考了470分,物理差点不及格,总分比第一次模拟低了快20分。赵婷婷考了548的最高分,肖涵考了522。再没有人唧唧歪歪三好学生的事了,大家都忙着各奔前程。高三上半学期刚开学时,周围让全班报一年后想考的大学。或许是受了周围高二最后一课的影响,每个人都信心满满。全班收上来只有五个志愿——复旦、交大、同济、华师大、上外。就连体育生王斌,也觉得自己拼一拼能够上同济。
但考卷复考卷,排名接排名。大半年下来,到终于要填志愿的时候,大家都明白过来:哪怕周围的鸡汤再好喝,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上那些名校的。这真是青春里,沉重的一课。
总有人要去上大,总有人上不了一本,甚至,总有人要落到本科线以下。王斌搞来一本前两年的高考志愿手册,课间大家都在传看。渐渐,那些民办大专的学校页,也被磨旧了。在这时候,重点班里三天两头传来谁谁谁考上了上外直升,谁谁谁考中了复旦交大的实验班,谁谁谁拿到了华师大的加分,就显得格外刺激人。
人是不是本来就分三六九等?
陈秀娥发现,钱佳玥在家说话越来越少,背越来越佝,在台灯下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超市买的白兰氏鸡精也好,美国寄回来的西洋参含片也罢,似乎,都不能让这个还没满18岁的小姑娘打起精神来。甚至有一天,当陈秀娥进房间送苹果时,钱佳玥忽然问了一句:“我当时选物理是不是一个错误?”
“要死哦,不要为了一个考试,人变戆掉哦?”陈秀娥躺在床上敷黄瓜,对钱枫抱怨。
出租车司机钱枫,罢工一天,去二中找了周围。
办公室里,周围翻着钱佳玥的成绩单,抬头低头地看了半天,忽然奇怪地问:“除了这趟模拟考,你高三一年成绩都在提高呀,为什么会觉得自己选错物理了呢?”
钱佳玥低头:“周老师,你一开始让我选文科的,我没听你话。”
周围笑:“我的话又不是圣旨,我又不会拿你怎么样。再说了,你现在再转回去学文科,肯定时间来不及了,这个选项我们都不考虑了。现在的问题是,怎么让你的物理成绩保持在正常水平。”
钱佳玥捏着双拳:“周老师,我觉得我大概不够聪明……”说完这半句,下半句却没有声音了。
周围眯起眼睛:“你一次考得不好,就觉得自己不聪明;那你上两次考得好呢?这样你智商的振幅也太大了吧。”
“上两次都不算的,有几道大题老师上课时候说过的,”钱佳玥的心很虚。笔记整理得再多又怎么样呢?依旧是只能保证错过不会再错的笨蛋。
“老师给你讲过,也给别人讲过呀,别人怎么又做错了呢?”周围叹口气,“钱佳玥啊,你高一刚开始选班干部我就跟你讲过了,要多想我是谁,我想干什么。你现在都当班长了,不能一直这样没自信。谁跟你讲,只有聪明人才能加物理?或者说,谁规定的,物理一次考不好就不聪明了?退一万步讲,好,你不聪明,那又怎么样呢?你是不是觉得,只有像常无忌那种才叫天赋?不是的,能够踏踏实实认认真真就是一种天赋。
你以为人人想认真都能认真得起来的么?你看陈末,我把她屁股按在凳子上,她过不了两个钟头肯定耍滑头跑掉了。每个人都不一样,未必有谁好谁不好这种分法。你整理的那套笔记我看过了。这个整理笔记的办法,不是赵婷婷发明的,我以前当重点班班主任,规定每人都要做。结果呢?三个月后,只要我不说要交,基本上80%的人都停掉了,再过半年,基本没有人想得起来做。后来我也不高兴弄了。你们这届,我看到了高三还在做的,只有你跟赵婷婷。”
钱佳玥的心“嘭嘭”跳了一下。她能跟年级第一的赵婷婷相提并论么?
“按你的说法,赵婷婷聪明么?我看也未必。跟常无忌比起来,肖涵也未必有什么聪明。但那又怎么样呢?常无忌这种小孩,一定要好好栽培,要放在一个合适他的环境里,他能蹿,蹿得很高,所以我一定要盯牢他。但你们这种有认真天赋的小孩不一样,不管把你们放到什么环境里,你们都能做得不错,不一定最好,但肯定不差。这不是天赋是什么呢?周老师那么相信你,你为什么不相信自己呢?”
钱佳玥懵了。第一次,有人拿她和肖涵比,和赵婷婷比,甚至和常无忌比。跟那些她一直觉得遥不可及的人比。
“高考是场硬仗,打仗被敌人打死的多不多?多。但更多的是被自己吓死的,逃跑时候背面中枪的,”周围理理自己的衣服,“思想包袱不要那么大。你就想,我物理就算快要不及格了,不是照样470了么?不是照样上一本线了么?干嘛给自己压力那么大。”
钱佳玥噙着眼泪点了点头。那颗因为和陈末置气而提起来的心,此时此刻,终于安安稳稳地落回了肚子里。不要再做钱佳玥,不要再做那个老好人钱佳玥,这个念头支撑了她走过了快一年的时光。但不是钱佳玥,她又是谁呢?她在假扮谁呢?假的真得了么?这一刻,终于,她不用再纠结了。
最后一次模拟考试之前,二中举行了高三成人仪式。全年级集中在大礼堂里,老师们轮流讲话,最后,赵婷婷代表学生发言。
“今天,我们18岁了,踏着矫健的步伐,迈向人生的下一个阶段;今天,我们成年了,带着雀跃的心,迎接梦想的未来……”
赵婷婷的朗诵腔配着排比句,让整个礼堂都有一种甜腻腻的昏沉感。钱佳玥正在心里背着高考必背的古文,忽然,一张小纸条被旁边人传到了手里。
打开一看,是熟悉的字迹——“放学后,葡萄架下见。”
钱佳玥合上纸条,忽然发现礼堂外,春日阳光明媚。
“今天,我18岁了,成年了。我宣誓——”500多个人齐刷刷举着右手,对着国旗宣誓。虽然总觉得仪式流于表面很荒诞,但真的举起手的那一刻,却被相互感染。
18岁,真的一下子就变成了大人了么?今天的我和昨天的我,真的不同了么?
或许是的吧。当钱佳玥背着书包来到葡萄架下,见到陈末和卡门熟悉的背影,不由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卡门正和陈末激烈争执着什么,望到钱佳玥,陈末拘谨地笑了笑,卡门上来一把拽住钱佳玥,仿佛一把把她拽回了旧时光。
“走,我们去西宫,今天我请客!”卡门兴高采烈。
“什么事情那么高兴?”钱佳玥好奇。
“我昨天收到了戏剧学院艺考合格通知书,”卡门神秘兮兮地说。
“艺考?你去参加艺考了?”钱佳玥大惊失色。确实,这大半年来和卡门疏于联系,但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到卡门会去参加艺考,“你会什么艺术特长?我怎么从来不知道?”
“我要当演员了!”卡门笑嘻嘻。
“啊?演员?”钱佳玥惊呼起来,瞪着眼前这个胖姑娘。当演员,不是都得长成那样的么?
卡门笑起来:“好了,骗你的,我这样怎么可能当演员。”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钱佳玥在她的笑容里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
“演员算什么?咱们卡门以后比他们都牛,是导演,导演!专门管演员!”陈末用力拍了一下卡门的肩膀。
“你要当导演啊?真的啊?!”钱佳玥叫起来。
三个女孩叽叽喳喳围成一圈,讨论起卡门怎么考上了戏剧学院的导演系。原来,戏剧学院不光招演员,也招导演;艺考不光考什么跳舞唱歌画画,还可以考讲故事。
“我当场给他们编了一个娱乐圈编年史,”卡门唾液横飞,无比自豪,“单田芳知道么?就学单田芳那样讲。”她清清嗓子,像模像样地学了起来:“话说当年,歌坛有四大天王,一曰学友,一曰德华,一曰富城,最后一个,黎明是也……唉,各位看官,你道此人前女友是谁?正是聂小倩姓王名祖贤!……王菲,当年可不叫王菲,艺名靖雯二字,英文名Sheryl。唱的可也不是《唱游》《寓言》,那是一本正经的苦情歌,《容易受伤的女人》……”
陈末一边听,一边还鼓掌起哄喊个“好”,只有钱佳玥一个人笑得蹲在那里抹眼泪。
卡门看不过去,一把搀起她:“这位施主,不用行此大礼。”钱佳玥扯着她:“你怎么一直没说啊?上次见你你也没说要考。你哪里来的消息啊?我都不知道戏剧学院还能去考导演!”
卡门腼腆地点了点头:“我就是,看了路垚带到学校里来的戏剧学院招生通知。横看竖看,也就导演系我能考。”
“哦,路垚!”陈末和钱佳玥同时喊了起来。两个人目光相逢,瞬间轻松了很多。
卡门脸红了:“干嘛,干嘛!路垚算什么,我以后是导演了,什么明星见不到啊,还稀罕一个路垚!以后我拍电影,让谢霆锋来演男一号,郑伊健演男二号,周杰伦来唱主题歌,对,还有金城武,必须金城武!哦,还有张国荣!哎呀,怎么办,怎么办,排不过来了!”
记忆中那个高三的下午,太阳下山特别慢,像大话西游里,天边那个金色的蛋黄。西宫特别大特别好逛,笑声都特别恣意飞扬。卡门请喝了珍珠奶茶,拍了四份大头贴,买了一堆明信片,还有几大本同学录。等到华灯初上,送走了卡门,钱佳玥忽然觉得她和陈末之间,应该再说一些什么。
“陈末,”钱佳玥鼓起勇气,想告诉她,我们还是做朋友吧,却忽然被打断。
“钱佳玥,”陈末忽然一脸认真地说,“我和肖涵分手了,我把他还给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