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陈末本来戴着耳机在听walkman,听到钱佳玥的哭诉,赶紧摘下了耳机。
钱佳玥把钱通通倒了出来,纸币硬币,摊了满桌。蓝色的四巨头就那么点,翻来覆去点三遍,真的少了五张。
陈末安慰她:“你别急别急,课桌里再找找,会不会掉出来了?”
于是两个人手忙脚乱把课本辅导书作业本都搬了出来,一本本翻过去,没有一本夹层里有那五张钞票。钱佳玥已经急哭了:“我明明记得,我把塑料袋打了结的。”
不是掉了,那只有一种可能了。
陈末“嚯”地站了起来,对着闹哄哄的教室喊:“谁拿了午餐费?少了500块钱!”
教室一点点安静下来,大家交头接耳,诧异地望向这边。裴东妮一脸严肃地走过来:“少钱了?钱佳玥,你怎么那么不小心?”
陈末瞪她一眼:“关钱佳玥什么事?钱,上体育课前,就好好地放在课桌里的,塑料袋打了结的。体育课回来,塑料袋还打着结,里面钱少了。还用说怎么回事么?谁拿的现在还回来!”
“那也未必是我们班的同学吧?”有人小声抗议着。
“只有我们班的同学,知道钱佳玥今天收了生活费,”裴东妮这时倒难得地跟陈末站在了一条战线上,“有没有人体育课上回过教室?”
听到裴东妮这句话,陈末的脑海里电光火石间闪过一个人。她一下冲到了刘剑锋面前:“我看到你前面鬼鬼祟祟从教室里出来!”
刚跑完800米,陈末回教学楼上了个厕所,正好看到刘剑锋从五班后门出来,下了楼梯。
刘剑锋脸涨得通红,一会儿又变得煞白:“我回教室拿点东西,不是我!你血口喷人!”
“不是你你紧张什么?”陈末盯着刘剑锋,步步紧逼。
“你冤枉我我当然紧张!”刘剑锋回避陈末的眼神,大声辩白着。
好事的同学或围了上来,或伸长脖子望着他们。
钱佳玥在一边,脑子刚刚回过神。和直奔主题要抓贼的陈末不同,钱佳玥自从发现少了钱,心里一直在盘算的,是自己的小猪储蓄罐里,到底有没有五百。去年的压岁钱加今年省下来的零花钱,算来算去,差不多刚好五百。钱佳玥心里一口气才真的松了下来:能赔得起,能赔得起。
吵吵闹闹,全班沸腾时,谁都没有注意到上课铃已经响了。教导主任兼五班政治老师吴春华,就站在门口。
“上课了,还吵什么?!”吴春华把书往讲台上一扔,大喝道。
教室顿时安静了。全部人“哗”一下回到了座位上。
“陈末,又是你!”吴春华拍一下讲台,“都上课了,还在吵什么?”
陈末这次半点都不觉得理亏,昂首道:“我们班的午餐费丢了,我们在找呢!”
“午餐费丢了?”吴春华扬起眉毛,忽然觉得这件事比自己想象得严重,“怎么丢的呀?生活委员是谁啊?”
钱佳玥满脸通红地站起来,慢条斯理地把前因后果又讲了一遍。
“偷午餐费?”吴春华震怒,“岂有此理!我们二中怎么会有这种学生!陈末,你说,是谁偷的?”
陈末此时,满怀情绪却被浇灭了,忽然对吴春华产生了强烈的逆反。找丢失的午餐费,本来是帮钱佳玥出头,是行侠仗义,但现在被吴春华一逼问,好像变成了出卖同学,卖友求荣。她低下头,不看吴春华。
“你说呀!”吴春华眼睛在陈末前面呆过的那区扫射,试图找到嫌疑人,“我刚才在教室外面就听到你在嚷,肯定是你肯定是你。肯定是谁呀?”
陈末倔起来:“我不知道!”
吴春华冰冷的目光射向钱佳玥:“钱佳玥,钱是你丢的,你说!”
钱佳玥打了一个哆嗦。她有些怕吴春华,确切地说,钱佳玥对所有老师和权威都有点害怕。“尊师重道”四个字,是陈老太从小刻在她脑子里的。
是不是刘剑锋?钱佳玥其实心里隐隐约约觉得是的。刚开学时刘剑锋是她同桌,她知道他是贫困生,还申请过“自强奖学金”。但自从被卡门教育要懂得看人鞋子的牌子后,没事就低着头的钱佳玥忽然发现,刘剑锋这两星期开始穿耐克了。再加上他被陈末追问时候的表情,钱佳玥心里已经有七八分相信了。但此时,从小接受系统党政工作教育的乖乖女,心里却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告诉她不应该讲出来。
“说呀!”吴春华又逼了一下。
钱佳玥咽了口口水,眼光偷偷往刘剑锋那里瞟了一眼。只见刘剑锋垂着头,身体随着吴春华的声音震了一震。
“我不知道,”钱佳玥小声说。
吴春华“哼”了一声,看着这对同桌冷笑:“好好。”然后重重把讲台一拍,“你们班的班干部,全部给我站起来!”
教导主任的步子里现在有愤怒。这种愤怒不光来自于有人偷钱,还来自于自己不被放在眼里。
她走到学习委员许优跟前:“你说,谁偷的?”
许优推了推眼镜,平静地说:“我不知道,老师,我真的不知道。”
吴春华走到最后一排劳动委员杨鹏面前,抬起脸问黑大个:“你说,刚才他们在说谁偷的?”
杨鹏摇头:“我不知道。”
一个一个问下来,最后敲裴东妮的桌子:“好好,他们都不肯说,班长,你来说,谁偷的!”
裴东妮的脸色涨得通红。她动了动嘴唇,但看着全班望向她的目光,把口水咽了下去:“吴老师,没有证据,我不敢说。”
吴春华这次真的气极了:“好好好!你们班真是好!从班委到学生都是好样的!我去把你们周围叫来看看,他带的都是什么好学生!”
教室门被摔了,吴春华走了,但教室里还是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见。
钱佳玥心里天人交战。她从来没有站在被审问的位置过,耳朵听到周围特有的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紧张地都想吐了。
周围跟着气势汹汹的吴春华走进了教室。吴春华有了底气一样地喊:“周老师,你看看你们班!”
周围看不出温度的目光在所有站着的班干部脸上划过,看着一张张脸在自己面前低下去,不忘记喝一口胖大海:“钱佳玥,午饭费少掉啦?”
钱佳玥委屈起来,哽咽着点头:“少掉500块。”
“有没有人现在自己站出来,跟我说,是他不小心拿了啊?”周围问全班。
没有人回答。死一般的寂静。刘剑锋把头埋得更低了。
“搜!搜书包!”吴春华说,“我不相信这点钱还能藏到哪里去!不肯说,每个人书包都翻给我看!”
周围看一眼吴春华,笑嘻嘻说:“吴老师,你火气不要那么大!这样,这件事情我来处理,我下午数学课跟你对调,你下午再来上课。这节我当班会课,我来教育他们,你看好不好?”随后像哄小孩一样:“吴老师,你的教导主任权威要放到最后关头,用在刀刃上的。我要是搞不定他们,再送到你这里,这样才合规矩,好不好啊?”
吴春华想找台阶下也很久了。现在挣足了面子,却还是要给周围一记难堪:“周老师,你带的好班,教的好学生!”
周围看到吴春华走了,脸就渐渐板了起来。把教室门关紧,拖了凳子坐在讲台前,一只手不停地转着水壶盖。
随后,一拍大腿站起来,在黑板上用粉笔龙飞凤舞写几个大字——“亲亲得相首匿”。
叫了一声:“语文课代表,这句话什么意思?”
语文课代表是卡门,站起来一脸茫然:“亲亲得首……周老师,上课没学过。”
周围点了一下头,做个手势,让所有人坐下。
“我们这一代人,从小就是被教育要大公无私,要相互检举,要相互揭发,”周围眯起眼睛,“我老爸那个时候被批斗,我妹妹是小将,跳得最起劲。我老爸后来临死前说,没想到,是小兰揭发的我。”
周围摇摇头,似乎想起来了往事,脸色深不可测:“你们这些小朋友不懂了。”随后望着陈末:“陈末,听说是你带头不肯说的。那我问你,今天如果你一个同学,你一个朋友,做了坏事。不是偷五百块钱这种坏事,是去杀人放火了,警察来问你,你说不说?”
陈末站起来,愣了一愣,说不出话来。
“那比如不是你同学朋友,是你爸爸,杀人放火了,你说不说?”周围再问。
“那我肯定说,”陈末这次没有片刻犹豫,回答得中气十足。
全班笑起来。
“哦哟,爸爸倒不如同学要紧,”周围总算也露了一个笑脸出来。顿了顿,又说:“那你说,偷拿班级午餐费,这件事情做得对不对?”
“不对,”陈末回答得斩钉截铁。
“好,那你说应该怎么办?”周围继续问。
“他应该自己站出来!”陈末忿忿。
“那他现在自己不站出来呢?”周围又问。
“那他就是孬种!不是英雄好汉!”陈末往刘剑锋的方向瞥了一眼。
“钱佳玥,你觉得呢?”周围又问起了钱佳玥。
“周老师,要不然……要不然这钱我赔吧,”又站起来的钱佳玥,怯怯地提出建议。
周围一口胖大海差点喷出来,赶快制止她:“没让你赔钱,轮不到你赔。我问你,你觉得对这个同学,我们应该怎么处理啊?”
钱佳玥下定了决心,两耳激动地烫了起来:“我觉得,我们应该再给他一个机会。”
“怎么再给他机会法呢?”周围望着钱佳玥。
“让他自己把钱还回来,”钱佳玥脱口而出。
“好,就这样么办!”周围一拍大腿站起来,“下课,吃中饭!”
全班都是错愕脸,只见扬长而去的周围又折道回来了,伸出一个头到教室里:“吃完中饭回来,钱佳玥还没看到那500块钱,我就要叫吴老师来处理了。”
五班这天下课下得特别早,浩浩荡荡到了食堂时,空无一人,鸡中翅都被扫荡光。但和平常不同的是,大家今天的行动都很慢——吃得慢、走得慢、各种慢悠悠。没有人再急忙回到教室里开电视看,也没有人着急回去写作业。大家三三两两聚在食堂里,在林荫道上,在操场上,一直晃到预备铃响,才一堆一堆回到教室。
钱佳玥紧张得手心出汗,屏住呼吸往课桌里一看——五张百元大钞,端端正正放在塑料袋上面。
“还回来了!”钱佳玥兴奋地大喊一声,抽出钱扬在空中。顿时,教室的四面八方,此起彼伏传来了“Yes”"yes"的赞叹声。整个下午,同学们的脸上都挂着发自内心的笑容,以致于历史老师看得心里发毛,检查了好几次自己裤子的校门是不是拉好了。
高一五班第一次的风波,就这样过去了。没有人知道周围写在黑板上的几个字是什么意思,也没有人知道,正确的答案到底是什么。没有人想到回去问问爸爸妈妈,所有人都相信,父母没有办法理解。
或许他们都是对的。毕竟连特级教师周围,也回答不好这道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