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冬日的早晨。路边的梧桐树叶落尽,七七八八的枝桠高高竖立,缝隙中透出太阳一点光晕。钱佳玥戴着厚手套,耳朵也捂着,所以听到的声音都是闷闷的,一张嘴,一团白色在眼前弥漫开来。
“肖涵哥哥,”她喊。声音很轻,眼前的肖涵似乎没有听到。肖涵背着身,遮住了一半的车牌,穿着一件洗得发旧有点松垮的红毛衣。“肖涵哥哥,”钱佳玥再叫了一声。她想起来,他们是在一起等车,去毛头的新家。
忽然,公车来了,巨大的刹车声后,远远挺在了离车站老远的前方。肖涵惊觉地站起来,朝着公车奔去。钱佳玥也着急了,快步追了出去,大喊:“肖涵哥哥,等等我!”公交车的门眼看要关闭了,肖涵一个箭步冲上了中门。但他似乎听到了钱佳玥的喊声,停下了,一只手拉住车内的扶手,半个身子探到了外面,朝着钱佳玥的方向看过来。
太阳升起来了,阳光照在肖涵棱角分明的脸上,眼睛的黑白那么样分明。他沉下肩,伸出手,似乎要搭钱佳玥上车。钱佳玥拼命奔跑,气喘吁吁地摘掉了白手套,眼看就能牵住肖涵的手……她的梦就醒了。
睡眼惺忪中,眼前的冬日车站肖涵都不见了,只有陈老太擦着手倚在门口喊她:“宝宝,快点,上课迟到了!”
钱佳玥一边吃泡饭的时候一边瞥钟,发现已经快6点40了。她在心里盘算:肖涵哥哥应该已经出门了。前几周,她都用各种接口等着肖涵一起上学,但上个礼拜,同桌陈末忽然说,她每天骑车上学时都路过新村门口,不如两个人一起上学。钱佳玥既没好意思拒绝,又很高兴有这样的亲密。
十几岁的时候,女生的友情都体现在一些很奇怪的地方。比如一起吃饭,一起上学,一起上厕所,去大礼堂占位子也要座挨着座。关系上的亲密一定要通过连体婴这种形式才能体现出来。
而陈末在这方面一直点酷酷的,和这种小女生游戏格格不入。刚开学的时候,当她听到钱佳玥卡门问她要不要一起上厕所,立刻脸色很古怪:“哦,不用,我不上厕所,你们去吧。”上午第四节课最后十分钟,陈末会和男生一样,从课桌里掏出饭碗和饭票,预备好冲刺姿势,只等老师吐出“下课”两个字。
她的速度很快,又坐在第三排,比后排的男生有优势,通常都能前三个冲出教室。当然,如果老师拖堂,陈末会带头,在课桌下用饭勺敲饭碗,以示抗议。通常她一带头,几个男生就会跟上,“哐哐哐哐”,此起彼伏,很有声势。钱佳玥和卡门不行。两个女生总要你等我我等你,慢悠悠一边说话一边晃到食堂。等到了食堂,就看到一边是望不到头的长队,一边是已经买好饭冲她们笑笑的陈末。
因为这样,钱佳玥总是有些失落,觉得陈末和自己还不够亲近。
钱佳玥喜欢陈末,喜欢她光洁的额头,自然卷的长发,鼻尖翘翘,两块小雀斑显得可爱又阳光。陈末笑起来从不扭捏,完全不顾虑形象和别人的眼光;陈末生气起来也不遮掩,怼各科老师还会说怪话,当然,更会帮钱佳玥出头。
有次裴东妮找钱佳玥,非让她代表班级参加街道的批判FLG演讲比赛。钱佳玥不想去,马上要数学测验了,她一课一练都没做完,错题还没来得及整理。但裴东妮理直气壮,说了一大通让钱佳玥辩驳不出的理由,似乎能把机会给钱佳玥她还是开了后门的。这时,本来趴在课桌上睡觉的陈末懒洋洋伸了个懒腰,白了裴东妮一眼:“说得倒好听,干嘛非叫钱佳玥去?你还是班长呢,你自己去啊,我们班的荣誉都给你!”一句话就把裴东妮气走了,让钱佳玥好生佩服。
钱佳玥喜欢陈末,这种喜欢,是一种强烈的,同性间的欣赏和爱慕。她忍不住会想要和陈末亲近,想要学陈末的一举一动,甚至偷偷用陈秀娥的卷发棒把自己的头发弄卷一点,期待自己能和陈末更接近一些。这种爱慕,清澈单纯,没有一丝一毫的嫉妒和杂质。
所以,当陈末说要来找她一起上学时,钱佳玥是满心欢喜的。唯一的顾虑,就是肖涵。毕竟,陈末明确表示过不喜欢肖涵,肖涵也让她少跟陈末接触。钱佳玥夹在这两个人中间,十分为难。
但她也是努力过的。和陈末约好的第一天,她又假装在楼道里巧遇肖涵,两个人说说笑笑,到小区门口,看到了陈末。于是,三个人一起上学顺理成章了。可那两个人都脸色僵硬表情扭曲。陈末一路不说话,肖涵也不说话,气氛尴尬到极点,最后,肖涵借口要早点去班级里带早读,快蹬几下离开了。留下陈末不高兴地问钱佳玥:“你一直和肖不群一起上学啊?”钱佳玥赶紧辩解:“没有没有,今天碰巧。”她惴惴不安,害怕陈末说以后不来找她上学了,还好陈末最后什么也没说。
真奇怪,自己那么喜欢的两个人,为什么不能也成为朋友呢?钱佳玥想不通。但是,十几岁的她,心里有不能重色轻友的义气,从此再也不煞费苦心地去“偶遇”肖涵,而专心和陈末一起上学。当然,果真也没再在楼道里见过肖涵。
钱佳玥快速吃完了泡饭和油条,推着车慌慌张张走到新村门口时,果真见到了已经站在晨光里的陈末。两个女孩相视而笑,陈末表演着双脱手的绝技,两个人说说笑笑间骑到了二中。
但是,在校门口两排执勤学生中间,陈末被站在门口的教导主任吴春华拦住了。
“你校徽团徽呢?”吴春华板着脸,问陈末。
陈末和钱佳玥都朝陈末胸口望去,果然没有校徽。“校徽我不知道,团徽我没有,我又不是团员,”陈末满不在乎道。
她的口气显然激怒了吴春华,让后者推了推黑框眼镜,皱起眉来更仔细打量陈末。“你这个头发……”吴春华用右手拨拉着陈末的自然卷,“校规里面不许烫发,你知道么?小小年纪,不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一天到晚想些不三不四的事!”
校门口的人很多,执勤的,上学的,大家的目光纷纷落在陈末和她的头发上。陈末火了:“我干什么了就不三不四了!”钱佳玥赶紧拉住她,对吴春华解释:“吴老师,陈末的头发是自然卷,是天生的,不是烫的。”吴春华转过脸,意味深长地看了钱佳玥一眼,牵了下嘴角:“哦?天生的?我倒要去问问你们周老师。”接着,她很嫌弃地努努嘴,一边放两人进去,一边大声对执勤的学生说:“高一五班学生不戴校徽,扣一分。”
陈末恨得牙痒痒,一边奋力推着车去车棚,一边对钱佳玥说:“这个灭绝师太,总有一天我要她好看!”
陈末在校门口感受到屈辱的时候,肖涵也感受到了。“自立奖学金”评选结果出来了,肖涵评上了。但他并没有很开心,内心里,他似乎盼望着能评不上——自己尽力了而评不上,似乎对自己对别人都是一个好交代。
但事与愿违,评选结果写在大红纸上,在校门口公示两周。肖涵每次都校门口橱窗经过时,那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总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握紧车把,背挺得更直。他觉得别人都在看他,班上总有人在窃窃私语议论着什么,而他只能更面无表情,更急步快走。
进入高中后,肖涵觉得和以前完全不同。有一种无声无息的压力,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地把他包围起来。他很清楚三年以后,就要面临一场决定自己命运的考试。别人可以失败,但他不可以,他人生的字典里已经没有“失败“两个字了,他能做的,只有背水一战。他像一台机器,精准而正确,做所有应该做的事情——做优等生、做干部、和老师搞好关系、和同学维持表面友好。这是他的面具,也是他的战袍。
肖友光的遗像摆在客厅的角落里,上了初中后,肖涵就很少会去那前面念叨点有的没的了。但照片上的眼睛看着他,一直看着他,无处不在地看着他。肖涵无数次地想象,终有一天,当他拿到交大的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他会把通知书展开放在肖友光的照片前,有底气地对他说一句:爸,我做到了。这一天必须来到,他绝对不允许它不来到。
周六吃过,毛头又来敲肖涵的门了。为了弥补上次两人吵架的裂痕,毛头最近恨不得把家里的玩具都搬到肖涵家来。
肖涵小时候很可怜毛头,觉得这个小弟弟比自己还少一个妈妈,更加可怜。但当张启明发财后,肖涵的心态慢慢有了点变化。他意识到毛头和他之前的权力关系有了些微妙的偏差,他羡慕毛头,羡慕他的没心没肺,并且有底气没心没肺。偶尔,他甚至有些小小的嫉妒,有段时间,他刻意疏远毛头。
可是毛头依旧热情洋溢地跑到肖涵家里来。他那样真诚,那样依恋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掏心掏肺地想要把一切都分享出来。肖涵感到羞愧,他很害怕自己配不上毛头真诚的感情。
这次,真诚的毛头刚进门,就笑眯眯地从袋子里掏出了两盘dvd。他的眼睛眯成线,炫耀又讨好地说:“肖涵哥哥,看——”肖涵望了一眼封面,嘴巴立刻长大:“你从哪里……”
封面上,两个半裸的女星媚眼迷蒙。白皮肤红嘴唇让肖涵脑袋一涨,下意识脸一板:“毛头,你怎么看这种……”
毛头早就大大咧咧插好了DVD,往沙发上一坐,拨弄着遥控器:“别废话了,一起看一起看。”毛头拍着沙发上旁边的空位,神态自然,搞得肖涵就很尴尬。他很想义正词严地说:“你自己看,我要做功课。”但是脚步走在客厅和房间门口,就钉住了。茶几上那张碟片封面上写《玉女心经》四个字,肖涵咽了口口水,挣扎了一下,眼光没能挪开。
毛头脸涨红,有一种得意。比起看三级片,大概能带着肖涵一起看,才是让他最高兴的。他打量肖涵,看到对方努力板着脸,姿势古怪站在那里,用余光偷偷朝这边打量时,绷不住哈哈笑起来。他蹦起来,一把勾住比自己高半个头的肖涵,死命往沙发拽着。肖涵半推半就,最后两个人就真的一起坐定了。
“阿姨什么时候回来?”毛头不想暴露自己的紧张,想装得云淡风轻不以为然,但手没地方放,只好不断摸着鼻子。
肖涵看一眼钟,才下午两点,于是谨慎地说:“大概4点多回来。”想一想不对,站起身把窗帘都拉起来。
两个人都盯着屏幕。毛头姿势僵硬地半躺在沙发上,肖涵紧锁眉头苦大仇深,安慰自己看片是为了能更好地批判。当电视机里发出呻吟声时,两个人都身体僵硬,握紧了拳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铁门传来声响。肖涵和毛头都像被雷劈中一样愣了。竖起耳朵,果然听到关爱萍说话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紧接着,就是丁林桄榔的钥匙声。
肖涵和毛头一下子从沙发上弹起,一个死命拍着遥控器,一个快速退出碟片。站起来后,两个人险些撞个满怀,肖涵没多考虑,抓着毛头就往卧室飞奔而去。实在是做贼心虚,没细想,就一个躲到了床底下,一个窝到了大衣橱里。
刚刚躲好,只听到关爱萍的声音:“涵涵?涵涵?”
肖涵的心扑通狂跳,脑子一片混乱,还没理清楚思路,就听到张启明的声音:“涵涵不在家啊?那么我家那只小赤佬呢?”
两个人的脚步声把屋内都转了一圈,打开肖涵房门时,肖涵觉得心就要跳出来了。
但还好,两人没发现什么。张启明下结论:“两个小孩大概出去玩了。”
关爱萍说:“不会吧?我看到涵涵的自行车还停在楼下,毛头的车也在的。”
肖涵躲在床底下,吓得一动不敢动,心里抱怨自己:干嘛要躲?把碟片藏起来不就行了么?看来还是做坏事经验不够丰富。只觉得头上的床垫往下一压,显然关爱萍已经坐在了床上。他正在考虑,如果关爱萍就这样不走了怎么办时,忽然,听到张启明的声音。
“爱萍,我们的事,什么时候好跟小孩子说啦?”
"你急什么?总要等涵涵高考考好了。"
“要等三年啊?我等不及呀。”
肖涵的脑子忽然静了,刚才狂跳的心安静了,墙上的钟漏摆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