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启明把他那辆二手奔驰停好之后,是一边骂“小王八蛋”一边上楼的。骂了一路想想不对,好像把自己也骂进去了。
张启明最早是跟着几个哥们讨三角债的,天南海北跑过不少地方,脑子活络才跑单帮,到之后自己开厂。因此,对我国语言文化的精深有比较透彻的了解,“王八”两个字让他心里一抖,再开口便只能骂“小赤佬讨债鬼”了。
时钟已经快十二点了,他轻手轻脚刚敲一下,陈家的门就开了。陈秀娥上挑着眉毛,似笑非笑看着他:“酒醒啦?”张启明对她露出无奈的脸,双手一摊:“又没啥大事的咯,搞得这么严重干嘛!”陈秀娥还是露出了惺惺相惜的革命同志感情,一边让他进来,一边耳边低语:“三堂会审,你自己当心点。”
张启明眼睛一转,就有了主意。说到底,他不怕的,他教育自己的孩子,有什么错呢?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又不是送毛头去火坑!
于是,见到端坐的陈老太,张启明先嬉皮笑脸了起来:“过房娘,这么晚了还不睡!都是被这只小赤佬搞的,没什么事情的,我就是带他去个新学校,搞得我要贩卖人口了一样。”一边说着,一边眼角余光早就锁定了陈老太身边的毛头。突然长猿展臂想把毛头先摁住,没料到毛头活络,一下钻到肖涵背后去了。
张启明早就见到了肖涵旁边板着脸的关爱萍。陈老太他是不怕的,哄了几十年早有心得,但看到关爱萍,未免有点老鼠遇到猫的恐慌。于是顺势举起另一只手,配合着伸出去落空了的手臂,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一面装作意外地对着关爱萍说:咦,你们怎么也来了?这么晚了,明天涵涵还要上学的,睡太晚对孩子不好,早点回去休息!我们这里没事的,不要听小孩子乱讲。你们第一天认识毛头?他讲的话你们也要相信的?”
陈老太咳嗽一声:“小三子,我问你,毛头说你要带他去山东,是不是真的?”张启明指着空凳子,笑嘻嘻说:“我坐下说好伐?你们都坐着我站着,感觉真的像犯人一样。”一边不等答复,一边就屁股坐定,“山东,去旅游,有的,我火车票都买好了。我讲给你们听听,你们都还不知道,这个小赤佬在学校做了什么好事!前两天,我要去出差,火车都上了,老师一个电话打过来,叫我去学校。你们猜这次怎么样?直接要退学!”
张启明的眼睛从陈老太、关爱萍、陈秀娥、钱枫的惊愕的脸上一一划过,知道这下自己掌握主动权了。“退学啊,你们问问他在学校做了点什么好事?组织作弊!不是一个人作弊哦,是带头组织一群同学一起作弊。他们还有分工,搞得跟犯罪团伙一样的,”张启明说起书来,抑扬顿挫,面部表情和手部动作都极其丰富,陈秀娥恨不得抓把瓜子来一边听一边剥。
“逃学,带头逃学,去网吧打游戏,被老师和其他同学家长堵了不是一次两次了。他们班主任叫他什么?害群之马。还有哦,不止这些哦。上学期打群架,初一的小朋友哦,跟初三的打,结棍吧?这个事情佳佳知道的呀,后来全校通报的——记过一次,留校察看。人家老师说得清楚的,身上背着一个大过,现在刚刚开学,又逃学、组织作弊,退学是数罪并罚。你们没看到我那天哦,在办公室被他们老师训得跟个猪头三一样!”
张启明说一样,毛头在肖涵后面缩一点,现在几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陈老太和关爱萍的脸都松动了,望着张启明的目光多了几分同情。只有陈秀娥叫起来:“退学啊?真的退学啊?那不行的,初中是义务教育呀,退学之后毛头怎么办?”
张启明正等着这句,一拍大腿:“就是说呀!这只小赤佬,我又不指望他跟涵涵佳佳一样,光宗耀祖考大学,对吧?我就希望他太太平平高中混完,能塞钱么去个民办;实在不行高中不读么,读个职校技校。但是初中是义务教育呀,你初中小祖宗总归要给我念完吧?”
“那真的退学了,还可以去其它中学吧?”陈老太犹豫着问。
“他这种被退学的小孩,哪个中学想要啊?”张启明愤愤地回答,一双透视眼看到肖涵身后,恨不得现在拎过来打一顿,出出这几天的恶气。
“一下子找不到,就多找找,要不然大家都帮忙去问问,总归能想到办法,”关爱萍很诚恳地说。
张启明看到关爱萍的神色,心想“女人到底心软”,继而又想到,毛头如果有个妈,或许也不会这样无法无天。他叹口气:“学校,倒不是不能找。但你们说说看,他现在这个死样子,要是还不学好,换个学校有什么用啊?一天到晚逃学、上网、作弊、找老师麻烦,你说我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让我怎么办?不怕老邻居笑话,每年皮带起码打断三四根,有什么用啊?”
陈老太还是心疼毛头,伸手去拉毛头:“毛头,跟你爸爸认个错,我们保证,以后肯定好好上学。”毛头犟头倔脑地不肯出来,张启明一抬手:“继娘,算了,他这个小子保证像放屁一样,我也不想听了。我反正打也打不动了,骂也骂不动了,在他们学校挨骂也挨够了……”
苦大仇深的当口,只有陈秀娥笑起来:“你这个叫现世报,你小时候自己一副什么鬼样子啊?叫我说一点没报错,老天有眼!”
气得张启明翻了几个大白眼,心想陈秀娥就是一点拎不清,这种时候,七杂八缠些什么乱七八糟东西。还是钱枫拦住了老婆,没有让她继续说下去。
张启明清清嗓子,继续:“山东,我是打算带毛头去的。一个,是带他换换环境,散散心;另外一个,我是有个朋友跟我说的,那里有个医生,信杨的,好象对付这种情况有一套的。”
“医生?什么医生?”陈老太问。
“好像是治什么症什么症的,反正是看精神病的医生……”张启明话还没说完,就被陈秀娥打断:“带毛头看精神病?我看你有精神病!哦,不听话点就是精神病啊?那我看你自己病史很长来!”
“啊呀,你不懂不要瞎发表意见!你关掉关掉,没人要听你说话!”张启明终于对陈秀娥不耐烦了。
但陈老太这次倒和陈秀娥同一阵线:“但这个毛头,怎么看都没有精神病啊,怎么能瞎看毛病呢?”
“我的妈哎,”张启明笑起来,“你不要听精神病这个名头吓人,不是的。我朋友说了,这个医生,他自己孩子打电脑游戏打上瘾了,他因为这个自己研究了一套方法出来,说对小孩子很管用的。而且你不要听什么精神病啊精神病啊,这个不是精神病,在国外,就是很正常的,叫心理咨询,很正常的。那个什么电视,里面那个爸爸,不就是什么心理医生么?”
“成长的烦恼?”钱佳玥听到这里,也插了一句嘴。她渐渐也觉得,张启明的做法,也并非毫无道理。
“对对对!”张启明欣喜起来,“教育台一直放的么!我朋友自己是个老师哦,说这个杨医生到他们学校去做过讲座的。说现在这种电脑游戏啊,就是毛头打的这种,里面不知道设计了什么,是勾引着小孩子的,跟吸毒一样,会上瘾的。所以不是小孩子自己坏,一定要打游戏,是他们控制不住自己。就跟吸毒的人一样,他们自己戒不了毒的,一定要有人帮助他们。我听听,是有道理的呀!”
一双三角眼望出去,陈老太钱枫关爱萍脸上纷纷露出了赞同的表情。
张启明觉得差不多了:“不瞒你们说,这个医生我也是打听了很多很多地方才打听来的。天南海北的朋友我都找遍了。他们跟我说,有什么军训学校,什么封闭式学校,我一开始也动过心的,但想想总归不放心。但这个医生,是我朋友郑重推荐给我的。第一,我朋友自己是搞教育的,是老师呀;第二,那个医生,以前是正规医生;第三,虽然说现在他这套方法还在小范围实验,但是山东那里报纸电视台都已经去采访了,人家评价很高的。最关键什么,我问了一下,人家收费也不贵的,不是为了赚钱,真的就是帮助小孩子,帮助我们这种父母。所以我已经讲好了,明天带毛头去山东,大后天去看看那个医生。”
“我不去!”毛头大叫起来,“我不去!”
他头一露出来,张启明眼明手快,一下捏住耳朵揪了出来,“啪啪啪”三下重击在头顶:“小赤佬本事大了,玩离家出走啊?”
“我不去!”毛头继续喊,“小时候硬要说我多动症,给我吃药!还给我测智商,最好我是个笨蛋!现在又要说我精神有毛病,我看你才有毛病!”
张启明奋起一脚,皮鞋踹在毛头后腰屁股上,毛头一个踉跄,摔在地上。钱枫上去抱住张启明:“打孩子不能打,你好好跟他说么。”
“好好说?好好说有用么?”张启明看到毛头,就气不打一处来,所有章法都乱了,“我带他看这个看那个,不是为他好啊?”
“根本不是为我好!”毛头摔在地上,转过脸,眼睛怒火涌动,“我多动症,我智商有问题,我精神有问题,你就没关系了!你就好该玩玩,该潇洒潇洒了!我有毛病了,你就开心了!你就是自私!”
张启明听得怒不可遏,甩开钱枫的手,抓起毛头的领子,一个大头耳光打上去:“我自私啊?我自私我就打死你,省得天天气我!今天跟你明说,你山东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我不去!”毛头一脸凛然。
一个耳光扇下去,毛头的脸有点肿。
“我不去!”毛头脸涨得通红,继续犟。
再一个耳光下去,只见鲜红的鼻血像开了开关一样,顺着就流到了雪白的领子上。张启明看得愣了愣,但毛头接下去的话把他最后一丝理智摧毁——“你打死我我也不去!”
“好好好,打死你就打死你!”张启明也发了狠。
钱枫再想去拦,但看到张启明发了狠,也有点犹豫。毕竟是老子教训儿子,自己一个外人,仿佛没什么立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张启明虽然只有170出头,身材瘦弱,但是发起狠来,不诚心拦的钱枫根本拽不住。剩下一屋子女人,推推搡搡,鸡飞狗跳,惊叫满天,也拦不住刀削一般的一个接一个耳光。
毛头有些被扇晕了,眼前一切模模糊糊起来。正在这时,张启明的手被铁钳一样的一双手箍住了。
张启明一回头,看到了肖涵。他被愤怒冲昏头脑,脱口而出:“肖涵,你给我放开!”
肖涵虽然刚上高一,但个子已经蹿上了一米八。喜欢打篮球的年轻小伙子,血气方刚,轻松就钳住了张启明。肖涵不怕张启明,甚至有些能报仇的快感:“我不放,除非你保证你不打毛头了。”
张启明气急攻心:“我管儿子,不要你多事!你们都算老几,管我们家里的事!”
肖涵脱口而出,回吼:“毛头是我弟弟!我就不许你打他!”
话一出口,张启明和肖涵都愣了一愣。张启明望到旁边关爱萍沉峻的脸色,忽然反应过来,心里大呼一声“不好”,手上力气陡然被抽走了。
关爱萍通红着眼睛,走到张启明和肖涵中间:“张启明,我们确实不是你家里人,管不了你教训儿子。”
张启明口气软下去:“爱萍,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关爱萍铁青着脸,“但我跟你说,你这样当爸爸是不对的。你以为给点钱就能当爸爸了?毛头从小妈妈不在,你自己想想你花了多少时间在他身上?开心了亲亲抱抱,不高兴了就打打骂骂。孩子不好了你打就能打好,家长也太容易当了!打不好就往外面一送,你这个爸爸也太容易当了!爸爸有那么容易当么?”
说到这里,关爱萍忽然停下了。哆嗦了几遍嘴唇,眼睛里的泪打转了两圈,扑哧落下:“你知道,有的人多希望当个好爸爸,陪着儿子,却没有这个机会……”她说不下去了,掩面哭了起来。
这句话像一个雷,劈得肖涵的心颤了一下,随后,包在外面的壳四分五裂,哗啦哗啦剥落。他看着从没在自己面前哭过的关爱萍,此刻正匍匐在陈秀娥肩头,嚎啕大哭。那一刻,他深深地、深深地原谅了关爱萍。肖涵觉得很欣慰,又觉得很委屈,最后,也像个孩子一样,背过脸去擦了擦眼泪。
钱佳玥并不是很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忽然,关爱萍和肖涵都开始哭了。但那时,她没有时间多想。钱佳玥扯了一大堆餐巾纸,让毛头仰头躺在自己腿上,替他塞住鼻血,擦干净脸。忽然,紧闭着眼的毛头,迷迷糊糊喊了一声“妈”。
钱佳玥的日记本里,后来记满了对那晚的不解和疑惑。她不明白,永远在自己面前像个小孩的毛头,怎么就变成了要被退学的坏孩子;不明白,张启明到底有没有做错;不明白,网瘾到底是不是一种瘾;也不明白,关爱萍说的那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但陈老太说:你现在还小,很多事情不明白,长大就会懂了。于是,钱佳玥抱着乐观的心态望着未来,觉得,自己最终会长成一个无所不知的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