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的夏天,空气里有一点点的闷热和粘稠。那时候的天好像很蓝,又好像已经灰蒙蒙;好像身边都是骚动的车水马龙的喧嚣,又好像梧桐遮蔽下窃窃私语的宁静。站在1999年,15岁的人往前看,18年,太漫长了,烟雾弥漫,似乎要过去半辈子甚至几生几世;而站在2017年,30多岁的人往后看,18年,仿佛弹指一挥间,笑声哭声明明就在眼前,扳着手指算算日子,心下还会疑惑:真的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么?
1999年的夏天,在钱佳玥记忆里是明媚的。
天气热得慵懒,鸿运扇摇头晃脑呼啦啦地吹,一不留神,手上的雪糕就化了,一连串滴在屁股下面的凉席上,她盖上手边的金庸手忙脚乱地去擦。下午三四点,钱佳玥的外婆陈老太就会熬好一锅百合绿豆汤,对着她喊:“宝宝啊,拿一碗去给涵涵!”
钱佳玥立刻欢快地跳起来,不忘记从冰箱的冰格里慷慨地拗出几大块冰。冰一碰到刚出炉的汤水,发出清脆的“嘎嘎”爆裂,然后迅速地沉没下去。等钱佳玥下楼敲开肖涵家的门,手上的瓷碗已经温凉。“肖涵哥哥,”她看着来开门的男生,抿住嘴笑,把碗往前一送。
她终于跟肖涵考到一个学校了!那个夏天,钱佳玥想到这件事就会呆呆地笑。用手捂住嘴,笑意就会跑到眼睛里。闭上眼睛,笑意就会跑到梦境里。梦里面到处是一派喜气洋洋,钱佳玥蹦蹦跳跳,跟在肖涵高大的背影后,跑进二中。二中的校门,二中的林荫道,二中的大楼,一切模模糊糊,只有眼前那个高大的背影无比真实。好几次都笑醒。
肖涵只比钱佳玥大两个月,但钱佳玥从小就心甘情愿地喊他哥哥。新村是九厂的职工宿舍,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时,在上海滩上是声名赫赫的第一工人新村。
尤其钱家和肖家住的这幢楼,条件最好,独用煤卫,只分给厂里的劳模。
钱佳玥的外公是老劳模,新村刚刚建成时,钱佳玥外公外婆带着三个孩子,是第一批敲锣打鼓披着大红彩带住进来的。那个年代,苏州河边一排接一排“滚地龙”,多少人的背脊一辈子压得没有挺起来过。从棚户区一下子住到红瓦砖房,用上独立煤卫,是钱佳玥外婆一生的骄傲。
所以啊,这个老工会主席每次都要一本正经:“你们要相信党和政府,下岗算什么?歌里不是也唱了么?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我们工人阶级就是要有这样的气魄……”钱佳玥妈妈不耐烦打断:“哦哟,好了啦,又要做报告啦?都啥年代啦!”陈秀娥血红的嘴唇一张,脑袋一晃,上面十七八个烫头卷跟着乱颤。
钱佳玥的妈妈陈秀娥是个“十三点”,这个是经过工会主席长期认证的。
据说从小上学满分5分的考试,陈秀娥用了洪荒之力也就考个2分。两个儿子都是高材生,天才,奖状收割机,一身傲骄的陈老太唯有跑到女儿班级里,见到老师两条腿就软了。
陈老太不服,拿着钢尺追着女儿屁股后面打:“你再考2分!你只戆大!你把陈家门的脸都丢光了!”陈秀娥“哇啦哇啦”开了房门就跑出去,大喊:“你反动!知识分子都是臭老九!你们陈家就是个反动派的大贼窝!打倒反动派!”她觉得自己不是陈家一份子,她是迟早要嫁个王子做王妃去的,对伐?要早点跟臭老九们划清界限的。
被扣上“反动派”的帽子,陈老太就吓死了,赶紧跑回家里,藏好殴打革命小将的凶器。从窗口望出去,陈秀娥仍举着拳头在楼底下喊:“毛主席万岁!”扎的两根羊角辫都跑散了,披头散发在那里扭不知道什么舞。“十三点!”陈老太咬牙切齿,跟两个儿子说,“怎么养了这么一个十三点!”
钱佳玥这个外孙女倒是一点不“十三点”,又乖又稳重,跟她妈不是一路货色。陈老太从来欣慰地说:“阿拉宝宝好,三代不出舅家门,就是像舅舅呀!”然后洋洋洒洒就开始作“忆苦思甜”的大报告,教导她要像舅舅们一样好好学习,长大要做个不辜负党和国家培养的有用人才,建设四个现代化。
从襁褓里听到15岁,这些说词钱佳玥倒背如流,所以入团申请报告上被批了一个大大的优。但她好像从来没想到问一问外婆:两个舅舅那么优秀,怎么也没为我国四个现代化做贡献,反而跑到美帝国去了呢?
钱佳玥喜欢听外婆讲报告。父母插队落户回城回得晚,她从小是跟着外婆长大的。记忆里的黄昏,她总是搬一把小板凳,一边看新闻联播,一边陪着外婆剥毛豆拣鸡毛菜。外婆会跟着电视絮絮叨叨,声音时高时低,什么“改革啦”“五年计划啦”“国际形势”。
但记忆里的那一晚特别鲜活,一直栩栩如生地刻在脑海里。外婆一整天的情绪都很激动,终于在吃晚饭前郑重其事地说:“宝宝,我们九厂出来一个英雄!”幼儿园小班的钱佳玥问:“英雄是什么?”外婆含着泪:“英雄啊,英雄就是黄继光、董存瑞,就是赖宁啊!肖友光就是我们九厂的英雄啊,是要被历史记住的啊!”
英雄就是烈士。烈士的家属也是英雄。肖涵母子就是这样,被特批了一套模范楼的房子,住到了钱家的楼下。
搬家那天好像全楼的人都出动了,出出进进,不断有家具从厂里的卡车上运下来,然后吊进三楼的窗户。钱佳玥站在一边,只看到一团红云一闪,从车上跳下来一个比自己高半个头的男孩。那个男孩脸方方正正,和幼儿园那些顽劣的男孩不同,脸上有一股庄严。他的眼睛大而乌黑,皮肤却白白净净,穿一件半新半旧的红毛衣。他看到了钱佳玥,紧抿的嘴唇突然放松了,向上扬了一扬,眼神也柔和了下来。这一笑,钱佳玥的脸就红了,昏头昏脑地躲到了陈老太的身后。
陈老太正拉着一个穿黑外套的好看阿姨说话,说着说着,两个人的眼泪都下来了。为了缓解气氛,陈老太把两个孩子一手一个拉到跟前,指着肖涵说:“宝宝,这个是肖涵哥哥,他爸爸就是英雄哎!”钱佳玥的眼睛里,眼前那个好看小男孩更加高大起来。她脸一红,轻轻喊他:“肖涵哥哥。”
肖涵的爸爸是英雄,老子英雄儿好汉,肖涵一定也会长成一个了不起的人。这是全厂上下都认定的。
钱佳玥幼儿园、小学都和肖涵一个学校,小学还在同一个班。子弟学校里,肖涵是万众瞩目的偶像。别人作文写“学习赖宁哥哥”,他们都写“学习肖涵的爸爸肖友光叔叔”。所以顺理成章的,肖涵永远都是年级大队长,三条杠,升旗仪式上代表全体学生发言。但你要说肖涵全靠拼爹,那钱佳玥要忿忿站起来拼命的:“你凭什么说我肖涵哥哥坏话!”
肖涵成绩永远是第一名啊,这个理由还不硬么?只有四年级那次期中考试,肖涵考了年级第二。后来那半个学期,钱佳玥每天晚上吃完饭去肖涵家时,就只见到肖涵在灯下做题的身影,让钱佳玥更加佩服了。于是钱佳玥都要敲敲在一边把《黑猫警长》声音开得很响的毛头的脑袋,叫他把电视关了,不要影响肖涵哥哥做功课。
“没关系,你让他看吧,”肖涵总是如沐春风地笑,“毛头还小,喜欢看动画片。”然后翻出几枚大白兔奶糖来给钱佳玥和毛头。钱佳玥不接,红着脸说:“肖涵哥哥,我又不是小孩子。”在肖涵面前,她才不想做小孩子,哪怕糖还是蛮好吃的。但比他们小两岁的毛头不管,抹着鼻涕笑嘻嘻全搂过去吃。
那个年代,肖涵就是新村里可怕的“别人家的孩子”。
“你看看人家肖涵!”“肖涵考几分你考几分?”“你怎么不跟肖涵在一起偏要跟那些人一起玩?”如果孩子们做什么是跟着肖涵,哪怕是去西宫打街霸,家长们也一个个慈眉善目,“去吧去吧,好好玩。钱够不够啊?”
更有甚者,一群家长们吃完饭总是把自家孩子送到肖涵家,满心期望自己娃跟肖涵呆一会儿,就能开开光了。当然坚持下来的不多,到了小学高年级,只剩毛头和钱佳玥两个了。
钱佳玥的风雨无阻主要是内驱力强劲,而小毛头就颇有几分情非得已了。毛头从小爸妈就分开了,老妈出国,老爸在外地跑单帮。上了小学爷爷奶奶去世后,基本就只有在模范楼里吃百家饭了。下了课挂个钥匙跟钱佳玥回家,在陈老太那里吃完晚饭去肖涵家看电视玩,就成了他的固定节目。
陈老太总说毛头“作孽”,但作孽的小孩逆袭起来也很快。
钱佳玥和肖涵上初中时,毛头的爸爸张启明忽然就变成了暴发户,小毛头开始穿戴名牌,搬进了洋气的新公寓。钱佳玥眼看着这个跟在她屁股后面的流鼻涕小孩,长成了一副拽不拉几的死样,头发上抹一层又一层发胶,根根上翘,像个刺猬,每次都被校门口执勤的学生拦下。
钱佳玥要中考前,经常看到初一的小毛头人五人六地领着一群小孩在校园里呼啸而过,把校服里衬衫的领子竖起来,学古惑仔装老大。有一次去教导主任那里交毕业班材料,看到毛头正把教导主任气得瞪眼睛拍桌子。死小孩梗着脖子,翻着白眼,一脸不在乎。忽然看到钱佳玥,立刻两眼放光,手脚立刻规规矩矩放好,傻乎乎笑着喊:“佳佳姐姐”。搞得钱佳玥在教导主任面前很尴尬。
钱佳玥本来在教导主任面前已经够尴尬了。直升考前,哪怕班主任教导主任磨破了嘴皮,钱佳玥都铁了心不考本校的高中部,要去考二中。
教导主任说:“虽然我们是区重点,但是我们的重点班不比二中的普通班好得多。钱佳玥,你只要报本校,我们保证你这样的尖子生一定会进重点班的。”班主任说:“钱佳玥,你要想想清楚,你如果报本校,学校在你高中阶段可以给你奖学金的。我去你家家访过,你爸爸是开出租车的,赚钱也很辛苦。你拿奖学金,对家里的经济负担是一个减轻啊!”
但一向乖巧顺从的模范班长,这次却誓死不从,铁了心要考二中。到了最后,教导主任甚至放出话来:“你这个成绩,能不能上二中还不一定呢。你要是中考再想考我们学校,对不起,我们还要考虑考虑。”这番话伴着教导主任那张阴损的臭脸,对钱佳玥造成了很大的压力。如果不是肖涵,钱佳玥真的要认输了。
可是涵涵哥哥在二中啊!一想到这里,钱佳玥心里就升起一股“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壮烈英勇。
小学升初中时,钱佳玥数学做错一道应用题,没有跟上肖涵的脚步去二中。四年来,每次在新村见到肖涵,总觉得他又高了、帅了、自信了,但离自己更遥远了。二中这个市重点,和钱佳玥在的区重点,中间好像差着一整条银河。
苍天眷顾,竟然让钱佳玥渡过去了。直升考成绩出来后,钱佳玥托着腮帮子傻笑,看天天蓝,看水水绿,连看自己的十三点妈妈,都觉得格外的可爱。陈秀娥那几个星期当然是可爱的,看着这个宝贝女儿笑得合不拢嘴,出去在小区里大鸣大放:“我们佳佳也考上二中来!对呀,就是肖涵那个二中,跟肖涵又要做同学来!”
陈老太高兴得很矜持:“宝宝争气的!到底像舅舅,三代不出舅家门!以后去了二中,要向涵涵多学习。”
连一向老实木讷的钱峰都有点得意忘形。跑车时,有事没事就跟乘客搭讪:“先生,今天天气好,我看你心情也蛮好,我心情也好啊,我女儿考高中考到市重点了!”“今天天气不好,但小姑娘,我跟你说,天气不好我们自己要调整心情,心情不能不好。就像我,我心情就很好,我女儿考高中考到市重点啦!”
那个夏天,在钱佳玥的记忆里,是轻盈的,快乐的,混合着风油精和绿豆汤的气味,而无处不在飘荡着的,是家人热闹的声响,是得偿所愿的内心满足,还有那个让自己一想到就会脸红的背影。
1999的夏天,如果让2017年的钱佳玥对那时15岁的自己说两句话,会说什么呢?
“傻乎乎的小姑娘,去哭吧,笑吧,就像你将经历的那样。
最后,你会长成一个很棒的大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