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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工厂正式投产,陈教授的身影并没有出现在剪彩典礼上。孙长鸣极力反对好友从公司撤股,即便是陈教授提出的退出条件对他更为有利。他说这份产业是两人多年的心血,不该为了一点分歧就轻言散伙。为了说服对方,孙长鸣一直在积极解决固体废料的问题,想要在成本和废料处理之间寻求平衡。他亲自主持了一个通过改造焚烧炉来解决废料的项目,这样废液和废料都能得到处理。但焚烧会产生烟雾和异味,周边村民对此渐生不满。
厂方向村民出示各类检测报告,力证这些气体不会对人的身体和牲畜、农作物带来不良影响。孙长鸣也吩咐下属悉心打点与周边村落的友邻关系,不仅给当地小学捐钱捐物,每逢节日、重大活动厂房还必定出钱出力,工厂这才得以正常运转。可时间长了,还是会有人找上厂区,不是说自家的鸡、牛病了,就是老人小孩儿夜里咳嗽不休,
当初建厂时申报材料隐去了硝化固体废料的的存在,程序本身存在缺陷。无论这些找上门来的由头是真是假,一旦进入投诉流程,对他们工厂均属不利。孙长鸣不得不增加人手来解决这类问题。身为自己人,办事可靠的卫林峰被委以重任,调往厂区安保部门做主管。
卫林峰这些年在孙长鸣身边没少替他处理各种麻烦,在新的岗位上如鱼得水。有几次村民投诉在他的斡旋下都得到了妥善解决,孙长鸣对此很是满意。尤清芬也被调到了新工厂的生产车间。卫林峰收了心,和她在附近租了间民房,吃住都在一处,在旁人眼里无异于一对普通的中年夫妇。
对于卫林峰的工作调动最有意见的人还属孙见川。他长期在京发展,每逢回家看到开车的人换了新面孔,会生出强烈的不安全感。新司机对待狗仔和他的粉丝不是过于生硬就是态度太软,总不如老卫机灵。
孙见川的发展正处于稳步上升期。他发了两张专辑,每张都反响不俗,在圈子里逐渐站稳了脚跟。然而人红是非多,他如今不但要面对同类型竞争对手的压力,也有来自于乐队内部的麻烦。乐队五个成员,孙见川的人气始终一枝独秀。粉丝认为乐队拖累了他的发展,希望他早日单飞。成员内部同样对他嫉妒不满,责怪他自顾自己吃肉,不管他人喝汤。从校园一路走来的兄弟之间已然生了嫌隙。
前不久,孙见川在夜店为小伙伴庆生,一群人玩儿得十分尽兴。几天后一张他烂醉倒在沙发上,仪态不雅、衣冠不整的照片流传出来,一时传为笑谈,还被认为是私生活不检点的证据。天知道他既没有招惹身边的火辣美女,也不碰不干净的东西,只不过酒量就那么差劲,喝多了容易犯糊涂。敞开的衬衣也是因为醉后潮热才自己解的扣子。
当时在场的人里有乐队伙伴和他们的女友,有公司同事,也有团队成员,大部分是朝夕相处的亲近朋友。照片只能是他们中的一员散布出去的,但事后没人肯背这个锅。孙见川万万没有想到会被身边的人摆了一道,神经再大条不过的人也寒了心。他大半夜打电话对陈樨诉说自己的苦闷,一边喝酒一边抹眼泪。他说自己信得过的朋友只剩下陈樨了,要是她能在身边,像小时候那样为他做主,他就什么都不怕了。
陈樨也替孙见川糟心,她灵机一动提醒道:“不是还有妍姐吗?”
段妍飞这些年把孙见川的个人网站和后援会打理得井井有条,在粉丝中很有威望。她是用自己的业余时间来做这些事的,孙见川每每表达谢意,她都说自己乐在其中。她家的策划公司也与演艺文化相关,对这一行的门道颇为了解。川子想要一个值得信任又得力的人,再没有谁比段妍飞更合适了。
孙见川一听有理!他放下手头的工作飞往上海,恳请段妍飞加入他的个人团队,开出了十分诱人的条件。段妍飞是爽快人,她只考虑了一晚,就果断离开了家人为她嫁人前打发时间而设的工作岗位,正式追随孙见川而去。
事实证明这对他们双方来说都是正确的选择。段妍飞善于和记者打交道,办事利落老道,审美也在线。最重要的是,她真心看好孙见川,一心一意替他着想。有她在旁助力,孙见川少了后顾之忧,因为自身个性得罪人的问题迎刃而解。段妍飞也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事业,远比在自家公司混日子更自信快活。
这次孙见川到周边城市商演,临时抽空回了一趟家。段妍飞需要为他筹备粉丝庆生会的事宜,没有陪同前来。孙见川刚熬了通宵,从机场回家途中趁机补眠。迷迷糊糊间发现来接他的新司机竟然拍下了他睡觉的照片发给自己正在上中学的女儿——据说对方是他的忠实粉丝。
孙见川在偷拍上吃过不少亏,见状勃然大怒。新司机也是他爸公司的人,他回家后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他已不是父母跟前什么都不懂的愣头小子,自从孙长鸣惊讶地发现儿子一年的演艺收入堪比他一个工厂的净利润,便再也不提唱唱跳跳是小孩子玩闹的事。常玉更是将儿子视为珠玉。虽说孙长鸣不认为拍张照片给自家闺女欣赏是多大的事,但是在儿子的强烈要求下,他不得不撤换了新司机。
陈樨和几个老朋友为大半年没见的孙见川接风,周末玩儿到夜深。她忌惮狗仔,唯恐给自己和孙见川惹麻烦,走出ktv时刻意和他拉开了时间差。估摸着孙见川已然离开,陈樨才走出户外,正琢磨着是找代驾还是打车,孙家的座驾缓缓停靠在了面前。
“樨樨,你喝了酒,我送你回去。”孙见川摇下车窗招呼她。
陈樨环视四周,孙见川催促道:“怕狗仔的话更不要耽误时间,赶紧上车!”
陈樨不再啰嗦,麻利地打开车门坐了上去。等到车子重新发动,从她的角度看去,搁在方向盘上的手出奇眼熟。
她正和孙见川聊天,后半截话直接消失在嘴里。
驾驶座上的人还在专心开车,投映在后视镜上的那双眼睛也未曾与陈樨对视。孙见川发现陈樨脸色变了,轻咳一声解释道:“那什么……是我让我爸找个稳妥可靠的人来开车,我也没想到他竟然找了卫嘉。是吧,卫嘉?你早告诉我今晚是你过来,应该进去跟我们一起玩儿才对!”
“没事。”卫嘉应了一声,又稍稍回头问后排的乘客,“你们觉得车里的温度合适吗?要不要我把空调开大一些?”
“好啊,我都冒汗了。”
“你说今晚有事,就是为了这个?”
孙见川和陈樨几乎同时开口。
卫嘉一边调整温度,一边答道:“孙总是临时打电话给我的。”
孙见川咧开嘴笑:“你怎么也叫孙总?你得管我爸叫表叔!”他似乎听到陈樨发出一声哼笑。可等他转过脸去,陈樨已漠然闭上双眼。
“困了?”孙见川摇摇陈樨的胳膊,还想说些什么。陈樨按下她那边的车窗,风声夹杂着车胎噪声呼啦啦地灌了进来,孙见川闭上了嘴。
沉默更显路长。明明冷气开得十足,车到了孙见川家楼下,他脑门后背却糊了一层热汗。陈樨坚持按照就近原则先把孙见川送回来。孙见川起初不答应,他说要看着她安全回家才放心。
陈樨说:“我有话几句话要跟卫嘉说,你在不方便。”
孙见川被噎住了。临到下车前,他仍然不情不愿,既不想放他们独处,又害怕陈樨的冷脸,扶着车门期期艾艾地说:“要不我还是留下来陪你们聊一会儿?”
“你再不上去常玉阿姨要着急了。”
“你们不会为了我吵架吧?”
“跟你没关系,回吧!
“可是……”
“滚蛋!”
“好的——晚安,做个好梦!”
2
陈樨送孙见川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家门。这才深吸了口气,对前面的人说:“这么晚了,你还能回学校吗?”
卫嘉说:“孙总让我在把车停回公司后,自己找个快捷酒店住下。我明早再回去。”
“嗨!我瞎操什么心,孙总还给你跑腿费了?”
“嗯。给了。”
陈樨把背往后靠了靠。孙叔叔是多么周全的人!知人善任,慷慨大方。他怎么会薄待区区一个晚辈!他和老陈一样对卫嘉印象上佳,也为卫嘉没有报考化学专业扼腕。陈教授只不过对卫嘉开放了藏书室,孙长鸣却想得长远。卫嘉大一时,他还不放弃说服卫嘉转专业。他承诺,要是卫嘉学习化工相关专业,毕业后进入公司效力,他愿意承担大学期间所有的费用。还是陈教授说转专业一事不好办理,他才作罢不提。
卫嘉以往对孙长鸣十分恭敬客气,却不似他爸那般与这个表亲走得很近。马场的交割手续也是一板一眼办下来的,既没有因为亲戚关系含糊了事,也不占对方半点便宜。怎么如今忽然开窍了?
“你明知道我也在那里。”陈樨盯着卫嘉的侧颜道:“你觉得我不会尴尬吗?你自己就没有一点点尴尬?”
这是卫嘉对陈樨说过的话,现在她用来回敬他。卫嘉沉默的间隙,陈樨还在胡思乱想——如果他也用那句“跨过这道坎就没事了”来搪塞她,她没准会把他踹下车。
可卫嘉向她道歉,他说:“对不起,是我的错。”
陈樨的不满如同千钧之拳砸入虚空,力道卸尽只余茫然。他总是让着她。两人每有争执,他通常先一步检讨自己。他说“对不起”时是那么诚恳!陈樨感觉自己被人诚恳地喂了一口屎。
“行!”她默默咽下,再无别的话可说。
“你睡一会儿,到了我叫你。”
陈樨没有理会。卫嘉替她把车窗升了起来,车速也悄然放慢。
陈家离孙家不远,过两个街口就进了小区。卫嘉刚停稳车,陈樨便重重甩上车门离开。
“陈樨!”卫嘉也跟了下去。
“干什么?”陈樨话里透着不耐,人却站住了,“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卫嘉从车上拿了瓶水给她,说:“把你的酒气冲淡些。”
陈樨扯动嘴角,她家就在几步之外,用得着他好心递水?再说了,她今晚只喝了半听啤酒。家里黑灯瞎火,谁管她的酒气?可她还是接过了水,在原地不紧不慢地喝了两口,眼睛并不看他。
“早点睡……用我陪你进去吗?”
“你要不要今晚在我家过夜……我的意思是说客房收拾得很干净,比快捷酒店强!我爸等会儿就回来了。”
陈樨撩动她脸颊旁被风拂动的碎发。卫嘉站在路边的树下,有细小的果实掉落在他肩膀,他将其抓在手中,低头细看。
“不了,这样不好。”
“没别的话可说了?算了,随你便!”
陈樨头也不回地走了。
卫嘉一直等到她家亮了灯,手机提示有新信息,她发来三个字:“快滚吧!”
他低头微微笑。人不在眼前,他反而能在脑中细细勾勒出她的面部细节。生气了的陈樨丹凤眼微微眯起,嘴唇紧抿,原本精致英气的面部轮廓会稍显凌厉,看上去更加生人勿近。尤清芬这样的老油条也怵她更甚于陈教授。陈樨在家的时候,尤清芬擦桌子都要比平时卖力。
尤清芬不止一次通过卫林峰的嘴劝说卫嘉犯不着在陈樨跟前受气,世上的好姑娘多了去。其实陈樨是个特别简单的人,至少在卫嘉眼里是。他明白她的高兴、期盼、懊恼、失望因何而生,也能察觉她每一分小心思和自以为是的秘密。她脾气不小,心也大。明明对他那么失望无语,一转头又替他开解。他们很难相信,他感受到的轻松愉悦大部分是陈樨给的,反倒是陈樨遇上他后添了很多不痛快。
“他们”的身份有了新的变化。半月前卫林峰非要卫嘉到他的出租屋吃顿饭。饭桌上卫嘉得知他和尤清芬领证了。卫林峰给儿子倒了杯酒,不好意思地说:“我们只是想让你知道有这回事儿。你用不着改口,以前怎么样一切照旧!”
尤清芬捂着嘴笑:“老夫老妻,走个形式罢了,别让孩子笑话。”
卫嘉没有笑,推开了面前的那杯酒。但他也没有狠下心搅了他们的喜气——自认上岸的赌徒配从良的妓女,年轻时苟合偷欢,人生过半相互依靠,谁也别嫌弃谁!只是这“喜气”与他无关!卫嘉离开时尤清芬匆忙抓住他的衣袖,又飞快撒手。她说:“嘉嘉,你不怪我吧?”
卫嘉没有问她指的是哪一桩,他的注意力在尤清芬无名指多出来的戒指上。戒指的钻石比米粒还小,但很闪。他很好奇那是不是用陈教授的私章换来的。卫嘉事后思量再三,还是跟陈教授坦白了。然而没有证据,口说无凭。陈教授反而宽慰他不要为他人的过错耿耿于怀,还特意嘱咐别对陈樨提起。他也没脸提!责怪尤清芬,或者恨卫林峰有意义吗?他们或许从未意识到这些事对卫嘉来说意味着什么。
掉落在卫嘉肩膀的小球果是榕树籽,深橘色,表皮皱巴巴的。风经过时滴滴答答地从枝头坠落,像下了一场雨。它和桂花一样,都是北方没有的东西。卫嘉踩着满地的榕树籽往车上走,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每一步仿佛都变得踯躅。
在老家时,卫嘉无数次想象过南方。他熟悉的是旷野、长草、无遮无拦的落日,天高地阔人寂寥,所有思绪被稀释至麻木。他疯魔了一般重拾书本,割舍故土,只为了见一见什么是陈酒的“陈”,木樨的“樨”,什么“甜丝丝的”却又能“激烈香成阵”。等他终于如愿,他闻过了桂花香气,也感受过南方湿漉漉的风,松软的泥土,还有密集楼道中的人味儿……却始终不能习惯这里的温存粘稠和浓得化不开的人心纠缠。
南方和北方,责任和逃避,趋光和自毁,克制和欲望……他好像注定是个两头不靠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