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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澍把陈樨送回了北京,让她在宋明明身边养伤。宋明明看到女儿脸上只有轻微划伤,稍稍松了口气。尽管陈樨这次回来后做出了决定,她对当演员没什么兴趣,想趁高三努力一把,争取考上一所不错的综合性大学。可宋明明还是认为女儿这张脸蛋是她最好的作品,是老天赏饭吃的凭据,不该留下任何瑕疵。接下来的日子只要宋明明没有工作,就想会着法子给陈樨脸上、身上敷各种祛疤淡痕的美容产品,仪器也用上了。陈樨伤得最严重的的后腰伤口脱痂后,印记果真消退无痕,一如她在西北度过的那几日,当时自以为跌宕激烈,最后也没留下什么。
两周后开学,陈樨重回了爸爸身边正式开始两眼一抹黑的高三冲刺。有时她从书堆题海中抬起头喘息,也会产生自我怀疑——如果听了妈妈的话参加艺考,只要能通过专业考试,以她的文化课底子现在会轻松很多吧。可她如今知道了世上还有许多更艰难的路,她已在父辈铺设的康庄大道上选择了相对喜欢的方向,实在没有什么资格抱怨。
每当这种时候陈樨会想,那个不把她当朋友的倒霉家伙现在又在做什么呢?
陈樨给马场打过三次电话,两次是胖姐接的,一次是她不熟悉的声音。他们的口径如出一辙——真“不巧”,卫嘉不在附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陈樨不是不识趣的人,既然他那么忙,她也不好屡屡打扰。她偶尔从孙叔叔那里听说关于他的一些事。比如说卫嘉兄妹俩搬离了村庄,去了马场生活。孙叔叔又给马场投了钱,他现在是马场的大股东了。在孙叔叔的活动下,市区通往马场的破路正在施工,日后交通更为便利,马场的生意没准会兴旺起来。
孙见川对卫嘉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分别那天,卫乐哭着说要让卫嘉“嫁”给陈樨,大家都觉得有趣,孙见川也笑了。可他事后回想,陈樨竟然没有反驳,还附和了两句。同样的玩笑话若是换成孙见川,陈樨是要生气的。他爸不止一次在家庭聚餐时喝多了,戏言要把他送去陈叔叔家做女婿。当着两家长辈的面,陈樨每次都明确表示自己不喜欢这种玩笑。他妈妈因此颇有些下不来台,认为陈樨性子太傲。孙见川还替陈樨辩护,说她只是面皮薄。其实他很清楚,陈樨胆子大得很,面皮也不薄,不情愿就是不情愿。他接受陈樨还没喜欢上他这个事实,但她怎么能在面对卫嘉时使出了另一套标准。他们才认识几天?
回来后没多久,孙见川替朋友向陈樨借相机一用。陈樨外出上英语课,他自己在她房间找到了相机,一打开里面全是卫嘉的照片。孙见川心里堵得慌,等到陈樨回来,他当面问了她和卫嘉是怎么回事?陈樨却因为他擅自删光了卫嘉的照片勃然大怒。更让孙见川气不过的是,陈樨毫不避讳自己对卫嘉有好感,她说没能和卫嘉关系更进一步,只因卫嘉对她没有兴趣。
孙见川气得跳脚。这个世界是疯了吗?她怎么能……他怎么敢!
陈樨收回相机,要孙见川滚出去,从此不许单独出现在她家里。孙见川回到自己家,声泪俱下地向爹妈控诉这件事给他带来的伤害,恨不得在地上打滚哀求他爸不要再施舍卫嘉,让卫嘉和他的破马场一起去死。趁着怒意未消,他还给卫嘉打了个电话,在电话里表达了同样激烈的情绪。
卫嘉极有耐心地听完了孙见川的宣泄。孙见川痛骂完毕,也威胁过了,便紧逼着一言未发的卫嘉表态。
卫嘉问他:“我做了什么?我要怎么做?”
孙见川被问住了。
是他把陈樨带到了马场,月夜非要与她去骑马谈心。陈樨摔进了坑里受了伤,杨哥顾忌卫嘉家里情况特殊,一时不敢应承把她带过去,也是他主动说自己认识路,二话没说把她交到了卫嘉手里。要不是卫嘉对她没兴趣,他简直是他们俩的大媒人。
“你应该告诉我!只有我像傻子蒙在鼓里!”
“告诉你什么?”
“陈樨喜欢你。她亲口对我说的!”
“可她没对我说过。”
“我……”
陈樨对他有好感,卫嘉隐约感觉到了,但她从未开过这个口。她把一切藏在了戏谑之下,有时卫嘉也分不清她是在意他,还是存心逗弄。这件事第一次得到印证竟然是透过孙见川的哭诉。
孙见川打电话给卫嘉讨了个没趣。在孙长鸣那里,事情就更简单了。孙长鸣直接给了没出息的儿子两脚,说他熊成这样是因为补习班上得太少了,但凡多写两张卷子,他也不会有闲心做出这样的蠢事。
这件事后,陈樨将近半年没搭理孙见川。寒假时孙见川终于憋不住了,主动把自己备份在u盘里的卫嘉的照片还给陈樨,还在她的盘问下交待了与卫嘉的通话全部细节,两人才慢慢恢复正常邦交。
那年春节,陈樨接到了一个意外的电话。起初那头是各种杂音和呼吸声,有人怯怯地喊了声“樨樨嫂”。要不是她记得卫乐的声音,这个称谓又太令人印象深刻,陈樨会误以为自己接到了骚扰电话。
卫乐对打电话这件事很不熟练,不习惯向看不见的人讲话,她的声音忽大忽小,陈樨听得很费劲。只知道卫乐说了马场的叔叔阿姨今天炸油饼的事,还有村口的谁谁谁搬走了,没有人卖油饼了。
人在奶奶家等着吃年夜饭的陈樨耐着性子听卫乐毫无头绪的絮语。她并没有很喜欢吃炸油饼,那些日子里她会为了一块油饼而欣喜,或许是存了别的期待。她发现自己快要不记得油饼的味道了。
有人在卫乐旁边小声提醒,卫乐这才打住了关于油饼的话题。卫乐说:“嘉嘉说你不想再听油饼的事了。可是村口没有油饼,我们又搬去了马场。你还会回来吗?”
陈樨心里涌起一阵酸涩和怜惜,她承诺有时间会去找卫乐玩。卫乐高兴了起来,在身边人的提示下乖乖地给陈樨和她的家人拜年。
陈樨也表达问候之意,这时电话那头传出了“霹雳吧啦”的响声。卫乐欢呼道:“放鞭炮喽……我要去看杨叔叔放鞭炮,你跟嘉嘉说吧。”
2
她撂担子撂得太过突然,陈樨听到话筒磕在硬物上的杂乱声响,以为卫嘉会顺势挂了电话,谁知过了片刻,那边传出了一声:“喂?”
“说吧,我在。”
“不好意思。卫乐闹着要给你打电话。大过年的我担心她不会说话,所以才在旁边站了一会儿。”
卫嘉的语速比往常快,听得出他对这突如其来的通话毫无准备。
陈樨嗤笑道:“不会说话的是乐乐还是你?你的意思是,本来你不想跟我说话对吗?也难怪,你多忙呀,每次打电话都找不到人。”
“不……我……你说是就是吧。”
卫嘉自知说不过她,也确实理亏在先,索性放弃了抵抗。可陈樨只是轻哼了一声,转而问道:“你在忙什么?我爸前一阵还问起你化学竞赛的成绩。不敢接我电话,莫非是考砸了?”
“我没有参加那次竞赛。”
“为什么?”
“不为什么。没准备好,不想去了。”
“我要听实话。”
卫嘉这样务实的人如果不是打定了主意要参赛,根本不会浪费时间去准备。陈樨也绝不相信他会临门一脚随便放弃。
“卫乐病了,我得照顾她。”
“还是假话!就算她病了让胖姐照顾一天不行吗?在我这种不相干的人面前有编故事的必要?”
陈樨的步步紧逼让卫嘉气息变得有些紊乱。
“竞赛前一晚三叔公的家人上门来大闹了一场,把家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卫乐吓得连夜发了高烧,我怕他们再来闹事,不能丢下卫乐不管。你当个故事听好了。竞赛不竞赛的对我来说没有意义,反正会考结束拿到毕业证我就不打算再上学了。”
这番话已超越了陈曦的认知,她一时间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他,他们凭什么呀?”
卫嘉没有接话。陈樨心里一“咯噔”,试探着问:“是不是因为照片的事儿?”
离开村子的那天,他们从隔壁家经过,三叔公的家人站在门口对他们投来不善的目光。孙见川气得要命,陈樨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做了恶事非但没有悔意,还能如此嚣张。那个老王八蛋现在还好端端地躺在家里,变相逃过了法律的制裁,以后不知道还会不会祸害别人,想到这个就让人意难平。
孙见川偷偷让陈樨看他找到的照片,那些照片是孙长鸣冲洗出来与三叔公家人谈判用的。
“我们干脆把照片贴在村委会的公告栏上,恶心死他们。”
陈樨没答应孙见川心血来潮的提议。这么做太过招摇,容易留下把柄。两人一合计,在坐车离开前借故溜走了一小会,将装着照片的纸袋“不小心”弄丢在了少有人经过的僻静小道上。
承诺三叔公只要认罪就不公开照片的人是孙叔叔,不是她。陈樨也不认为认罪后的三叔公受到了应有的惩罚。这些腌臜玩意儿要是被人发现,也是老王八蛋的报应,他活该!可她唯独没有想过这件事会给留在村庄里继续生活的卫嘉兄妹带来什么样的麻烦。
卫嘉的沉默印证了她的猜想。
“这明明不关你们的事!他们还对你做了什么?”陈樨整个人被懊悔和负疚的情绪撕扯着,握着手机的掌心汗津津的。现在说这些都晚了,怪不得他们搬离自己的家去了马场生活。她有什么资格说孙见川傻,在卫嘉眼里她同样是个大傻蛋。
“都是我的错。对不起,我太冲动了!”
卫嘉却意外道:“你没错!你做了我永远干不出来的事儿,我反而觉得痛快。他们砸就砸吧,我和卫乐现在在马场也挺好的,比在村子里自在……陈樨,你是要哭了吗?”
“放屁!”
卫嘉假装没听见她悄悄吸溜鼻子的声音,笑道:“屎尿屁女王。年三十说什么,来年就有什么。当心明年都是屎尿屁!”
“放屁放屁放屁!我还要说卫嘉卫嘉卫嘉……这样我明年走到哪里都能见到你吗?”
他又不说话了。陈樨也自悔失言,诡异的暗流沿着电话线千里传递,她的脸又开始发烫,心里悄悄揣测着他现在的表情。
“樨樨,还没讲完电话?准备吃饭了!”家里人在催她上桌吃年夜饭。
“我有什么好见的。”卫嘉说话声音听来平静得很,“我听见有人叫你了,我也得去帮胖姐杀鸡。新年快乐……”
“等等,不许挂电话。不要挂!”陈樨换了个地方说话。她一定去了空旷处,听筒里除了急促的呼吸,还有风声。
“孙见川那天都说了……我也不跟你兜圈子。我只问你一次,你对我到底有没有想法?”
“什么想法?”
“就是我对你抱有的那种想法。歪念、邪念、朋友之外的想念……你懂我的意思。卫嘉,你别跟我打马虎眼。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我能听出你的谎话!”
天台的风吹得陈樨一阵瑟缩,她跺着脚道:“倒是说话呀!你要是对我有意思,我等你来找我,或者将来有一天我去找你。什么都不做也可以,我只是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哑巴了?我在外面快要冻死了。”
“我不知道。”
“什么鬼话!怎么可能不知道。你不喜欢我就直说好了,我也不会强买强卖。发张好人卡我也能明白你的意思,为什么要用这种话来搪……”
“我说了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没有骗你!为什么你在每一件事情上都那么咄咄逼人。”
陈樨剩下的话消失在喉间。真奇怪,她记得自己还有话要说的。卫嘉的回避也在意料之中,她自有对付他的法子。可那些手段忽然间统统想不起来了,像被刚刚那阵腊月的风吹散在天台。
她想起上小学的时候,她家还是三口人。有一天妈妈问了一个问题:什么东西说不出、看不见、抓不住,也感觉不到?
爸爸说是暗物质。
她说是个没有味道的屁。
可妈妈说这些都不对,答案是“不存在”。
宋明明女士在家里一向有绝对的话语权。如果某样东西说不出、看不见、抓不住,也感觉不到,它只能是不存在!
“行吧,我懂了。”陈樨又吸溜了一下鼻子,“别误会,我绝对没有要哭的意思,只是流鼻涕。我回去了,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