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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嘉说话算数,早早从马场回来做了四菜一汤。他没说这顿饭是为陈樨做的,但是家门口的小菜园里长得正好的芹菜从餐桌上消失了,多了她指明要喝的老鸡汤,还有仿佛为调侃她而准备的爆炒肥肠。
陈樨开开心心坐享其成,她说:“我住进来七天了,终于吃到一顿像样的饭菜。”
她说完后发现卫嘉面露惊讶。他该不会和她想的一样吧?一转眼竟已过去七天了。可是……也才七天而已。
陈樨再三拜托孙叔叔不要把这边“无关的事”告诉她爸妈,只说她玩得愉快就好。然而孙长鸣没有替她隐瞒摔伤的事。陈樨爸妈急坏了,宋明明有剧场演出实在走不开,在外地参加研讨会的陈澍排开了手头的工作特意飞过来接女儿,明天一早就能赶到。
“你行李收拾好了?”饭前卫嘉把一套叠好的衣服交给陈樨。“衣服不要了?”
陈樨一看,这不是她掉坑里那天身上穿的吗?
“我让你扔了,怎么还留着?我不穿破衣服。”
“补好了。”
她翻出磨破的部位,果然已被人仔细缝补过。
“你补的?”
“不是什么难事。”
“我也不穿补过的破衣服。”陈樨笑道:“舍不得扔,你可以把它们留下来。想起我的时候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我没你想的那么变态。”卫嘉面无表情地给她盛饭。
“你们不要,我要。我喜欢穿樨樨姐的衣服。”
卫乐像捡了宝贝似地伸手讨要。陈樨却抱着衣服往后一缩,摸了摸缝补的位置说:“我还是留下好了,勤俭节约是美德。我就是不明白,友情的纪念怎么变态了?”
他夹菜的筷子一抖:“好好吃饭!”?“这个做得很棒,火候、调味都恰恰好。”陈樨吃着还不忘点评。其实她端坐时的模样极具欺骗性,把卫嘉知晓的所有赞颂少女美好的词汇用上都不过分。谁会知道她此刻细嚼慢咽的是一块肥肠呢?
“幸好没吃出食物的本味。”她笑道。
卫嘉说:“以前我妈病着,饮食的油盐都有严格限制,久而久之我们都习惯了——你真的不打算让我看看你拍的照片?”
他的转折太突兀,陈樨的筷子滞留在半空。卫乐并不在场,她正端着碗在房间里看《还珠格格》,不时发出一串清脆的笑声。这个坏毛病是最近才养成的,因为心疼她经历的那些事,卫嘉也不忍心太过苛责,只盼着她高兴就好。
“也不是不行。不过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陈樨压低声音问:“如果那老王八蛋始终不肯认罪,你要做什么?”
卫嘉想到三叔公被传讯之前陈樨亦步亦趋跟着他、盯着他的情形,不由勾起嘴角:“你都猜到了何必还要问呢。”
“你简直是……”陈樨心中可怕的想法被印证了,一时竟想不到合适的词汇来骂他。“疯子、蠢货、神经病!他的命能跟你比?值得吗!你不能有这种念头,以后遇到任何事都不能那么想,绝对不行!”
“我不是什么都没做吗?”卫嘉说:“所以让我看看你到底拍了什么。”
陈樨把兜里的手机抛给了他。手机是这个暑假妈妈新给她买的,在这破地方也没打通过几回,幸而拍照的像素还凑活,误打误撞派上了用场。
卫嘉点开她手机的图像文件夹就看到了一张模糊失焦的照片。拍照的人像是在行进中的车里,窗外是绿油油的草地和好几匹马,马背上那个扭曲的人影很是眼熟。陈樨凑过去看,用不自然的语速数落道:“不是这一张。哎哎,你别瞎翻,里面有我的隐私!”
“哦。”卫嘉依言往下翻看。她的隐私并没有出现,倒是让他欣赏到了各种不同角度的自己。
“原来我的后脑勺长这样。”他喃喃自语。
陈樨假装镇定道:“你的侧脸比较好看。”
他抬头想要看看偷拍的人是怎么做到理直气壮的。没想到她为了捍卫自己的“隐私”凑得那么近,近到气息相闻。仰脸时她的发丝蹭过他鼻尖,两人忽然大眼瞪小眼。
陈樨先怂了,身子忽后撤,伸手压下他的头。“我也没说你正脸不好看。专心看你的照片!”
难道发丝也会导热吗?她脸颊隐隐发烫,很怕被他发觉。然而卫嘉根本无暇注意这些,他终于翻到了三叔公的照片。
卫嘉仍算未成年人,所以民警和孙长鸣都没有刻意向他展示那些照片。但是只凭他们的口风和三叔公的反应,卫嘉也完全能够想象到照片的内容。
然而当三叔公满是皱纹的脸伴随着裸露在外的丑陋身体以如此直观的方式落入眼中,他还是比想象中更为愤怒,完全无法接受!
这大概就是方才陈樨用颤抖的手指着他破口大骂时的心情。
卫嘉飞快地把手机反扣在桌上,他一秒都不想再多看。“那些……你到底是怎么拍到的?”
“我没有利用卫乐,我发誓!”陈樨见他急眼了,忙为自己辩解。
卫嘉说:“我问的是你!”
没人比他更熟悉三叔公身后的背景,那是他被陈樨占领的房间。
陈樨从没听过卫嘉用这样激烈的语气说话。她并未被吓到,只是有些惊奇,甚至咂摸出一丝暖意。这是否意味着她去做那个打狗的肉包子也是会令他难过的?
“一个糟老头子想占我的便宜,做梦!我不过是对他客套了几句,‘正好’让他看到我在房间里换背上的纱布。这老王八蛋非要帮我的忙,帮着帮着就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更好笑的是我说他年纪大他还不服气,裤子都脱了非要证明自己。这能怪我吗?”
卫嘉一点也没觉得好笑。他知道陈樨不是卫乐,她一脚能要了三叔公半条老命,可这不该成为她儿戏的底气。
“你也不怕脏了你的眼睛。”他语气冷淡,将手机推回她面前。
陈樨是聪明人,她哪会听不出卫嘉的言外之意,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消失了。“你是想说我不自爱?你干脆不要叫卫嘉,改名叫‘卫道士’好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是个女孩子……”
“你是男的,下回让你来出卖色相!说不定三叔公不嫌弃你。”
卫嘉被塞得哑口无言。发飙的陈樨气焰惊人。
卫乐端着碗从房间里探出头出来提醒道:“不要吵架,要讲礼貌!你们吵得我都听不见小燕子说什么了!”
若不是卫乐提醒,卫嘉都没想到自己竟然能跟陈樨吵起来。他算是个平和性子,看得多说得少。妈妈一直教育他凡事要忍耐,他也照做了,忍受不了的时候自有沉默中的爆发,可赌气斗嘴这是小孩子才做的事。他还没成为大人,也从未做过孩子。
陈樨跟他不一样,她没有那么多瞻前顾后,想到什么做了再说,只是她会选择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孙见川跟卫嘉抱怨过陈樨的心思太难捉摸。孙长鸣也开玩笑说樨樨这孩子古灵精怪,要卫嘉多担待。其实陈樨那些奇怪的弯弯道道都塞在一个直筒子里,是一种比较迂回的简单。卫嘉认识陈樨不过短短一周,实在觉得她想什么全写在脸上了。
就像现在,卫嘉知道陈樨生气了,而生气的原因是她猜到了他在想什么。他们能够相互看透,却不能彼此认可。
2
生气的陈樨眼睛瞪得圆圆的,气息咻咻,仿佛碰她一下就会立刻龇出尖牙亮出利爪。卫嘉给她盛了碗汤,说:“先吃饭。”
她果然怒道:“我眼睛脏了,鼻子也脏,拍照的手更脏,不配喝你的汤!”
卫嘉低下头笑,陈樨连打了他胳膊两下才消气。她说:“我想帮你,我没觉得哪里不对。那老东西太恶心了,可他也只是多长了一个器官,被我拍了下了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七岁就在科普读物里看过它长什么样了,它的横剖面、零件构造我一清二楚。初三科学实验竞赛要上交作品,我还在我姑姑的实验室解剖过公牛生殖器!我现在说出来,是不是嘴也脏了?”
陈樨咄咄逼人地朝卫嘉撅起嘴。“脏不脏,脏不脏?”
卫嘉连连败退,也不便问她好好的科学实验为什么要去解剖公牛的生殖器。他安抚道:“你不脏。我是卫道士,是我的心太脏。”
“你们男人为什么会认为只凭一个器官就足以从根本上改变一个女人。”她的声音低了下来,“我当然不脏。乐乐也不脏。脏的是做坏事,起坏心的人。”
卫嘉听到她提起卫乐,缓缓放下了筷子,脸色变得阴郁,看向房门那一眼也心事重重。陈樨的话戳中了卫嘉的痛处,这痛处始终埋藏在他这几日的平静忙碌之下。
伤害卫乐的人固然可恨,卫嘉也同样怨恨自己。按卫乐的说法推算,三叔公第一次对她下手是妈妈去世前后的事。那时大家身心俱疲,没有人顾得上卫乐。三叔公夫妇愿意照顾这个傻丫头,他们都求之不得。卫林峰还为此上门感谢过邻居,卫嘉虽然觉得麻烦别人不好,但他从未往别处想。是他们亲手把卫乐交到畜生手里,为自己换取一点点喘息的机会。
卫乐出事后,卫嘉还迁怒过陈樨。他对陈樨的埋怨其实是在回避自己身为兄长的失职。一个短暂相处的旁人都能看出卫乐的不对劲,他和妹妹朝夕相处,竟然什么也没发觉。他在看似尽心尽力的照顾中忽略了卫乐。以至于卫乐收到伤害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向他求助,而是要在他面前隐瞒。这难道不是因为他平日待她太过严厉和冷漠的恶果?
“我爸骂得没错,我没有把卫乐照看好,我有什么资格说她脏?”
陈樨的筷子敲击在卫嘉碗沿,声音清脆。她“啧”了一声:“你垂头丧气干什么?你没听懂我的话。老王八蛋该死,监狱不收他,老天也会收他!比起什么脏不脏的说法,乐乐更在意的是你。你笑了,她才能踏实高兴起来。她的心比谁都干净,只要你今后保护好她,对她而言这件事已经过去了。过不去的是你。”
“我能怎么办,难道用根绳子把她栓在我身上?”卫嘉黯然道。
“你不能盯着她一辈子,得让她学会自我保护。你知道吗,乐乐对男女那点事的认识还停留在背心、内裤里的身体不能让人摸。幼儿园的女孩懂的都比她多。我妈要是在这里,会批评你们做家长的不负责任。性教育很重要!”
“她跟孩子有什么两样?”
“孩子不会怀孕,她会!”陈樨不管卫嘉一脸尴尬,继续道:“她现在还以为自己每个月流血是生病了。你不能光给她买卫生用品,你要让她明白,她的身体是一个即将成年的女性身体!”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了她也不明白。”卫嘉又难堪又为难,他和卫乐一母同胞,可毕竟男女有别,有些女孩子的事他也一知半解。他忽然灵光一闪,陈樨那个擅长性教育的妈不在这,可女儿得了真传。“你给卫乐说说这些事行吗?”
“我有什么好处?”
“你要什么好处?”
“这样吧,我想到会告诉你的。”陈樨的眼睛眯了起来,心情大好。她忽对房间里的卫乐叫道:“乐乐,先别看电视了。樨樨姐这几天要你记住什么事,你过来告诉嘉嘉。他还不会呢!”
卫乐一听嘉嘉还没学会重要的事也急了,立刻抛弃了还珠格格冲了出来。她想了想,又追求完美地跑到厨房拿出一根茄子。
卫嘉只听到一串磕磕巴巴的器官名称和关于生命的起源的大奥秘,通俗易懂,深入浅出,其直白程度足以让他坐立难安,更无法直视卫乐手里茄子的演示动作。
“可以了,可以了。这也太……”他扶额道。
“太什么?我妈就是这么教我的。只不过当时给我演示用的是一根黄瓜。”
“我谢谢你……卫乐,我说可以了!”
卫乐迅速抛弃了茄子,重新飞回还珠格格的世界。
“那么大声干什么?”陈樨白了卫嘉一眼:“你要尊重科学。”
她看卫嘉还是闷闷不乐地,眼睛转了道:“对了,我问你,你有没有对我起过邪念?”
卫嘉为了掩饰尴尬而喝进嘴里的鸡汤差点从鼻腔里呛出来。他一边咳嗽一边摆手,“你瞎说什么。我没有!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为什么不可能!”陈樨闻言竟有点生气。“三叔公今年78,他看到我换背上的纱布都起了色心。你比他小60岁,我通身的纱布都让你换了,你居然半点邪念都没有,还说你不需要性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