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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尖蜜 正文 第16章 坐坑观天

所属书籍: 针尖蜜

    1

    刚骑着马从别人心上踩过去的姑娘,现在正抓着一把碎石子和泥块愤怒地往头顶扔。因为她刚刚听到了让她怀疑自己耳朵的话。

    “你要是骨头没事,身上也没有止不住血的伤口,那就等一等。这里天亮得早,过几个小时太阳就出来了,到时把你弄上来会比较容易。”

    “你有种再说一遍!”

    “你要是骨头没事,身上也……”

    “你有种!你凭什么让我等到天亮?万一我有内伤呢,心肝脾肺出血什么的,你想让我在这里等死?”

    卫嘉默然。他起初是这方面的顾虑,然而现在看她骂人的劲儿,他反而放心了。两人之中他更像是见不到明天太阳的那一个。

    郭老头拒绝陪同他在这个时间进入窟窿滩找人。窟窿滩指的是峡谷对岸连接河床和草坡的地带,那里的滩地上长满了马莲花。由于地貌原因,花下遍布径流侵蚀产生的陷穴,又被密布的野草掩盖,常有误入的牲畜陷落其中,游人和孩童误入的惨剧也偶有发生。当地人把这些陷穴叫做“水涮坑”,即使熟悉路况,他们也绝不轻易放马到那里吃草,更不会在夜里出入那一带。用郭老头的原话说:“你说的那姑娘真要进了窟窿滩,万一踩空了,深坑连着暗河,人早没了!即使掉进了实心坑,大晚上的,你我现在去了也只能干瞪眼。总不能为了救人把自己搭上。“

    这些话若被陈樨听了是有些骇人。卫嘉无比庆幸她跌落的地方离河滩深处还有一段距离,是个不算太深的实心坑,虽然免不得受了皮肉伤,人还在就好。”马场那帮人今晚都喝多了。现在月亮进了云里,打着手电也不顶用,什么都看不见,万一再出点什么事只会更糟。“他解释道。”所以我一个人倒霉就够了是吧!“陈樨还在生气中,她用来扔他的小石子和泥块悉数落回她自己头上。“你们的服务站什么服务都没有,连紧急预案也没有?”

    卫嘉说:“我们一般会提前告诉游客天黑后不要乱跑。谁也没想到你们会骑着马跑到这里来。”

    “马是你牵的!”陈樨冷冷提醒道。

    “我……是我的错。”关于这一点,卫嘉无可辩驳。他向陈樨解释了水涮坑的大致构造和由来,再三保证不会让她有生命危险。”天亮还等等多久?就不能找根绳子把我拽上去?”

    “我不一定拽得动你。””再给你一次机会,不想死的话重新给个理由!“

    卫嘉耐心地说:”绳子系不牢容易再摔一次。我们这里最会打绳结的马倌今天拉野屎的时候腰被捅伤了,晚上喝了两瓶‘活血’的药酒,早早就不省人事。“

    这回换陈樨无言以对,原来她的悲剧在那时已然注定。”孙见川呢?他也掉坑里了?”她想起了那个动一动棍子,跑一跑马,导致她现在人在坑里的小伙伴,又恼他,又担心。

    “他没事。”

    “还有小花骝……怎么办呀,它好像摔得不轻。”陈樨想起在自己学习马术的地方,一旦马摔断了腿,救治无效的情况下很可能被安乐死。在他们这破马场多半也不会有更人道主义的做法。她恹恹地抱着膝盖说:“我会负责的。它没了我一定赔你。如果还有救,你们别急着下狠手,我愿意承担所有治疗费用,以后养着它也没关系!”

    “你先管好你自己。别说话了,尽量找个没那么难受的姿势休息一会。天一亮我就去找人。”

    陈樨的愤怒消散了不少,沮丧打了头阵,她不得不面对自己一时间回不了地面的冰冷现实。

    “换了别人,在这种时候都会义无反顾地跳进坑里陪着受伤的女生。”

    “别人?”

    “小说和电视剧里的男主角。”也许孙见川也能做到,他会想也不想地跟着她跳进来,然后迅速地后悔,哭得比她还大声。陈樨拒绝去想象那个画面。

    “我不是男主角。我不确定坑底能不能承受两个人的体重,要是……”

    “这个话题可以结束了……啧!我听说你有个妹妹,如果掉进来的是你妹妹,你会不会跳进来陪她?”

    “看情况吧,我妹妹比你个子矮,她胆子小,我可能会……”

    “好了,这个话题真的结束了!”

    ……

    “卫嘉,你还在上面吗?”

    “嗯。””我真的不会有事?“”嗯。“

    “你会陪我到天亮吧?”

    “嗯。”

    “再‘嗯’一次,等我上去你就完了。”

    “我不是告诉你了?月亮进了云里,我想走也走不了。”

    “我有点冷。”

    “呃……我身上也只穿了一件。要不我把我的包扔下去让你抱着?”“不用了。其实我不想说这么多废话的,我只是有些尴尬。我,我有点想上厕所。”“什么?”

    “我说我快要尿裤子了!你不要看、不要听、不许想像……也不能走!”卫嘉被她这一嗓子吼得有点懵。他手忙脚乱地站了起来,脚下差点打滑,带出更多的小泥块落在陈樨身上。

    “对不起啊!我没在看。”卫嘉转过身去,虽然他不转身也看不清坑底的风光。恼人的是这夜晚实在宁静,虫鸣、风声和心跳都掩盖不了坑底传来的衣料摩擦声。卫嘉干咳了几下,大声哼起歌来。

    他干巴巴地唱了好一会,直到听见陈樨说:“行了,别把狼招来。”卫嘉知道她已经解决了问题,才又僵硬地坐回了原来的地方。她不说话了,他刚才还嫌她太吵,现在又觉得这样的安静太过别扭。

    2

    “嗯……你饿不饿?”他好心问坑里的人。

    “你是处女座?”陈樨的声音透着幽怨:“非要让我在下面实现吃喝拉撒的大圆满?”卫嘉说:“你还是吃点吧,保存体力。来,接住了!”一个胡萝卜顺着坑壁掉落下来。

    “这胡萝卜是不是用来喂马的?”

    “咳……人也能吃!你接住了吗?”

    “放心,我知道你的意思,它没有掉进尿里。”卫嘉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她了。过了一会,他听到牙齿咬在胡萝卜上的清脆声音。

    陈樨接受了她的命运。喂马的胡萝卜算什么?她人生中的第一次怦然心动,刚苏醒的少女情怀,她的小白杨……被她用尿浇灌了!

    天亮以后,她的人生还有什么坎是迈过不去的?

    她在卫嘉面前的羞耻心也是从这时开始骤降到前所未有的低点,再也没有回弹过。

    沾了泥的胡萝卜被陈樨随意地擦了擦就送入口中,意想不到的清甜可口。

    “你刚才哼的什么歌?”她边吃边问。

    “不是什么歌,是用来哄我妹妹睡觉的调子——我妈就是这么哼的。”卫嘉的声音还有些紧绷。

    “你妹妹喜欢听你唱歌?”

    “她没说过……怎么了?”

    “她听了你的哼的‘歌’还能睡着,一定是亲妹妹。“陈樨点评道:”你唱歌不好听,跟你表哥比差远了。““嗯。”

    这次陈樨没有计较卫嘉让她恼火的一字回答。她有点窃喜,终于让她找到一项卫嘉不如孙见川的地方。尽管川子又混又怂,可毕竟是她的发小。他呢,他是一个用喂马的胡萝卜堵她嘴的家伙。

    “马鞭也是你妈妈送的?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没什么意义。只不过是我刚学骑马的时候她给我做的,用习惯了。”卫嘉的口气十分平淡。陈樨发现了,他拒绝给任何事物赋予意义,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歌声只是用来哄睡的工具,马鞭也很平常,陪坐在坑边是因为月亮没了他走不了。

    陈樨上初中的时候在书上看过一句话:“人是悬挂在自我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当时她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捧着书去问爸爸。她爸爸说:“只有你给事物赋予了意义,它们才与你有关,你才会渴望、争取或怀念。”她对此也有浅显的解读——她的家庭算不上完整,但她清楚地记得很多快乐的细节:她掉第一颗乳牙时他们讲的有趣故事、一家三口留在游乐场的笑声、每一年她生日父母放下芥蒂一起为她吹蜡烛时被烛光照亮的脸……纵然她爸妈早就别过,各自重新寻找他们的下一个“意义”,她也没有因此而怀疑过他们对她的爱,更不曾怀疑过爱本身的价值。

    “你妈妈一定很喜欢马。”陈樨说。

    卫嘉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陈樨无声地嗤笑。不然呢?这破马场为什么一直勉力维持着。如果用他的话解释,一定又有另一番不得不那么做的道理了。

    “卫嘉,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她忽然问道。

    卫嘉有些无语。他明明叫过她的名字,她也听见了。

    “我叫陈樨,陈酒的‘陈’,木樨的‘樨’。”

    她希望在卫嘉的记忆里,她不是孙见川的附属品,不是与金主表哥关联出现的存在。陈樨就是陈樨,最好每次他看到与她名字相关的事物都能想起她来。

    谁料卫嘉竟茫然地问:“木樨是什么‘xi’?”

    “‘丛深木樨多,激烈香成阵’听过吗……算了,不跟你文绉绉地,木樨就是桂花!我出生正赶上爷爷家院子里桂花开得最好的时候。““哦,桂花我听说过,没见过。”

    陈樨不太相信有人没见过桂花,不过转念一想,自己也太想当然了。”没关系,你只要不是一辈子守在这个马场,总有一天会见到的。桂花可以用来酿酒的,也可以酿蜜,都是一股甜丝丝的味道。“卫嘉忽然轻轻笑了起来:”所以你本来应该叫陈桂花?“陈樨也笑:“我爸说奶奶差点给我起名叫‘金桂’。”“我知道《红楼梦》里有个‘夏金桂’。”

    卫嘉说的“夏金桂”陈樨有印象——薛蟠那个呆霸王的老婆,外号“河东狮”,最爱啃炸焦了的骨头。她“哼”了一声:“我跟夏金桂唯一的共同点只有长相,她怎么说也是个大美人!”

    “你是说自己很美?”卫嘉更觉得好笑,他从没见过有人这样明目张胆地自夸。

    “你觉得我不美?”陈樨惊了。她是从小美到大的,没有出现过尴尬期。她并不把这当成自己唯一的武器,然而如同所有天生长得好看的人一样,他们对此有种莫名地笃定,自己和寻常人是有区别的。这也是她自信卫嘉可以不欣赏她,至少很难忘记她的底气。就好比一个人不爱吃糖,但不能否认糖是甜的。

    “我哪里不美?”她不服气地追问。“如果你不是说违心的话,一定是刚才那件‘小事’摧毁了我在你心中的美好!可是人有三急,天仙也不能例外啊。你要学会透过现象看本质!”

    卫嘉只是笑,却不肯回答了。

    陈樨沮丧了一分钟。她是特别容易想通的那一类人,很快又自我开解。反正四天后她就走了。他日后若能偶尔想起她,是因为她的美貌还是她的窘态,本质上没什么不同。

    陈樨把头依偎在自己屈起的膝盖上,笑声真的能够缓解疼痛,她身上的擦伤不再疼得那么火烧火燎地,心也慢慢安定下来。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认识不过一天,她此刻也看不见卫嘉的脸,却能够凭借刚才的笑声清晰勾描出他笑起来的模样。

    卫嘉不是川子那种张扬醒目,让人见之不忘的帅气。他面部轮廓要更柔和一些,除了漂亮的眉骨和鼻梁,他五官的其它部分拆分来看都算不上惊艳,组合在那张脸上却十分舒展耐看。这张仿佛为陈樨的审美而生的面孔上若能流露出延伸至眼底的笑意,那该有多好。

    她像井底的一面镜子,静静倒影着他。

    天亮还有多久才到来?好像,也没有那么难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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