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男朋友真帅!”年轻女孩捧着啤酒瓶站在陈樨身边,跟随着孙见川的歌声轻轻摆动着身体,其中那个长着鹅蛋脸,看起来年长一些的由衷表达了对陈樨的羡慕。
“谢谢。他不是我男朋友。”陈樨机械地解释。这样的对话她重复了一千零一次,大脑和身体已产生条件反射。
“真的吗?”
“真的!”
她不喜欢孙见川,不是那种喜欢。这是陈樨十七岁人生里少有的十分确定的事。
“你们看起来特别登对,我想歪了。我这一趟有福气,没想到这里除了好山好水,还尽是小帅哥小美人。”那女孩看来是个开朗健谈的,主动和陈樨聊了起来。“我叫段妍飞,今天刚到的,跟我一起的是我表妹莹莹。”
“你好。”
“你男朋……那个小帅哥吉他弹得太棒了,他是学音乐的?”
“爱好而已。”
陈樨没什么聊天的兴致。那个叫段研飞的女孩也不在意,很给面子地为孙见川鼓掌喝彩。倒是她的表妹听了一阵呆不住了,拉着她去找卫嘉。
“草地上蚊子好多。卫嘉不是说要给我们找驱蚊水。他该不会忘了吧……”
两个女孩走路依旧不太利索,陈樨从她们身上嗅到一丝膏药的味道。麝香、冰皮、松香、樟脑……这种苦而凉的药味陈樨并不讨厌,可惜她们去找卫嘉后一去不回,看样子又一起喝上了酒,味道也随之飘散了——她应该跟段妍飞多聊几句才对。
“樨樨,小樨樨,嗝……”杨哥有点喝多了,他那瓶不带商标的白酒已所剩无几。胖大姐刚才冲过来数落了他一回,可是篝火旁的人大多喝得尽兴,几个马倌用怒吼的腔调猜着拳,还有人已经卧倒在草地上。
陈樨觉得杨哥学孙见川叫她的腔调十分搞笑。她的头还在随着孙见川的歌声左右摆动,刚才他的吉他弹错了一个和弦。
“你喝成这样明天怎么带我们去峡谷漂流?”
“这点酒不算什么。”杨哥神秘兮兮地用只有她听得到的声音说:“你真的不喜欢孙家小子?那我问了啊,不许生气……我们嘉嘉怎么样?”
“什么?”
陈樨从孙见川的歌声中抽离了出来,恍惚地望向身边的醉汉。
“猴一样精的人,别给你杨哥装听不懂。”
杨哥觉得陈樨很有趣。小姑娘长得娇滴滴地,像大观园里走出来的人儿,可偶尔观望她说话做事,又跟打开了水泊梁山的连环画一般。她看起来不太好惹,惹了她却也不怎么计较,笑笑就过了。
她和卫嘉是两条滑得很的泥鳅,别人捉不住他们,他们反而冷不丁会咬上对方两口。
“什么怎么样?”陈樨头发一甩,半开玩笑道:“你们嘉嘉又不让骑……他的马。”
她不是傻子,卫嘉对她格外有些冷淡,她能感觉到。她承认这激起了自己一点点胜负欲,但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必要。
“他啊,他那是害羞了!”杨哥说。
陈樨被逗笑了。卫嘉哪里像一个会害羞的人。他与今天刚认识的两个女客聊得多好,嘘寒问暖,喝酒送药……还能跟自驾游那家人里的老者在马灯旁下象棋,带小孩子捉蟋蟀。孙见川也跟他相处得很融洽。他前脚帮胖大姐照应后厨的事,转头还要去劝说酒后一言不合争吵起来的同伴,刚给篝火添了柴,现在又看见他给那段妍飞和她表妹撬啤酒瓶盖。
山里长大的孩子不应该是很淳朴的吗?像迅哥儿的闰土一样。可陈樨只看到了一朵世故圆滑的“马场名花”。他在自己的地盘不动声色穿梭游走,把所有人和事都打理得服服帖帖。
“他害不害羞我也没机会求证,反正四天后我就离开这儿了。”陈樨提醒道。
“你说的也是。”杨哥喝了一大口酒。“我就是替我们嘉嘉惋惜。差不多大的孩子,他也不比那孙家小子差。别人都高高兴兴、自由自在,他只能被一堆破事缠得小小年纪心跟个老头儿似的,我都比他年轻快活。”
“以后的事谁说得准?他也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啊!”陈樨年纪不大,可她该懂的都懂。人跟人的命运哪能一样呢?卫嘉和孙见川相比最大的不同或许是他少了个有钱的爹。想到这里她问杨哥道:“马场不是卫嘉爸爸开的吗,怎么没见着人。他是今天有事不在吗?”
“他爸去年就到南边承包工程赚钱去了。”
“你是说卫嘉爸爸常年不在家,把马场丢给了儿子?”
陈樨感到不可思议。卫嘉再能干也不过是她的同龄人,她现阶段最大的烦恼是该听爸爸的话参加普通高考,还是按妈妈的意思走艺术特长路线。别的人家懂事些的孩子在这个年纪可以帮衬家里做很多事,但也仅仅是帮衬。没有把偌大一个马场,二十来匹马,十几号人丢给17岁孩子的道理。
可她的眼睛告诉她,以卫嘉里外操持的娴熟程度而言,杨哥说的很可能不是醉话。
“除了亲儿子谁能接这个烂摊子?要说卫嘉他爸以前也远近有名的能人,有心气儿,有本事,这一带的旅游项目也是他年轻时一手搞起来的。过去的马场可不像现在这样冷冷清清。他还承包了大片林地,自己搞了个运输队,还养着不少挖掘机,干什么都红红火火,别提有多风光了。我们大伙儿都服他,愿意跟着他干。十几年前他已经在城里买了大房子,开的都是我们没见过的好车。”
陈樨又偷瞄了卫嘉一眼。龙生龙,凤生凤,能干的老爸才能生出这样的儿子。可是后来呢?她忍不住追问杨哥。
杨哥见她终于起了兴致,话也说得更利索了。“后来运气不好,运输队接连出了几次事故,不知怎么回事,过去办的林权证也出了问题,经济林长成了国家不让砍。他家里又出了事——卫嘉他妈得了治不好的病。他爸就成日成日喝酒。他和我们不一样,酒喝完了,事还在心里闷着,怎么提得起精神?这不,后来又染上了赌,多少家当也经不起这样折腾。”
“那……卫嘉他妈妈怎么样了?”兴许是杨哥说得太绘声绘色,陈樨竟为了陌生人而感到揪心。
“死了。大前年的事,人走之前在病床上拖了快两年。生病的人受罪,照看的人受累。也是苦了卫嘉。”
“是他在照顾他妈妈?”
“还能怎么办呢。起初人在医院里,后来让抬回了老家养着。卫嘉只好从城里的学校转学回来照顾病人。那时卫嘉他爸的日子也不好过,家里家外都是事。林地被转包了出去,运输队解散。车子、房子都卖了,咱也弄不清那些钱是用来治病,还是还赌债去了。要不是这马场当年是卫嘉他妈管着,她重病时千叮嘱万交代马场是要留给儿子的,恐怕也留不到现在。马场指着游客生意过活,因为林地证的事,卫嘉他爸和乡里面也闹了矛盾。我们这小地方,上面不支持,下面难办事。路也被早年的运输车压坏了,来的人不多。他反正心思也不在这上头,喝着喝着,马场的马和人都越来越少,老婆也死了。”
“为什么不干脆解散了马场,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陈樨知道这样说有些不近人情,但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2
“我们那时也以为马场要没了,谁料死活撑到了现在。留下来的都是走不了的人。比如我,两口子在这儿待惯了,除了骑马、放马我也不会做别的。马场可不好弄啊!每天一睁眼,人嘴马嘴都得吃食,不能坐等着饿死。好在咱们嘉嘉能干,他脑子好使,人也踏实。你别看他年纪小,我们这老老少少都听他的。等到明年他高中毕业,就彻底是个大人了,马场在他手里说不定有指望。要是他爸在外面挣了大钱……”
杨哥的絮叨让陈樨打了个激灵:“你是说卫嘉高中毕业还要困……留在这里?”
“我不是说了吗,留下的都是走不了的人。”杨哥叹息道:“要不我怎么说他也是个苦命的人。送走了妈妈,还有个妹妹,没准会拖累他一辈子。”
“什么,他还有个妹妹?”
“同父同母的亲妹妹,小时候生了病,这里不太好。”杨哥指了指自己的头,“一家子的灵光全被卫嘉占去了,也只能是他扛着这个担子。”
陈樨已经不能再听下去了,她讨厌这个故事!震惊了她的每一处细节回想起来都让人喘不过气。现在她明白了为什么卫嘉会长成这副样子,也是她头一回觉得所谓的“能干”“懂事”“责任”……全都是诅咒人的词语!
她抬头呼吸,从小家里人教她,心里不痛快的时候要往远处看,越远越好。幸而今晚圆月明净,照得人世间个体的苦难是那么渺小而微茫——算了,什么鬼月亮,半点儿用都没有,她胸口还是塞了个拳头。
陈樨站起来抖落身上的干草,对杨哥说自己得去透口气。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到马厩附近的,有人正在给马更换垫料。陈樨熟知的马房垫料有燕麦杆、泥炭藓、刨花。就着此处不甚明亮的灯光,她探头看了看,他用的是稻壳,还混合了一点儿锯末的味道。想来是就地取材的材料,成本低廉,不是顶好的,也能用。而且从气味判断,更换还算及时。这些马儿的主人已尽力做到了对它们的照料。
“怎么跑这儿来了,这儿味道难闻。你累了就早点去休息。”卫嘉看清来的人是谁,手里停顿了片刻,又自顾干自己的活去了。
陈樨轻咳了一声,指着马房角落的一匹马说:“它怎么‘大躺’了?你得当心……”
“我知道!”卫嘉打断了她好不容易找到的话头。
成年的马在正常情况下是站着睡觉的,不会轻易躺下。当它们侧卧休息时又叫“大躺”,这不是好的信号,通常意味着马匹的健康出了问题,饲养者要特别加以留心。陈樨看得清楚,那“大躺”的正是卫嘉舍不得让她骑的枣红马。谷壳堆上搁着一本《马的常见病例与防治指南》,已经被翻得十分残旧,封面的边角都卷了起来。
“我熟悉的马场有很棒的医生,从英国回来的,对马的疾病很有经验,这种情况他们应该能给出建议。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现在就打电话去咨询。”
“不用了,谢谢你。”卫嘉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口气过于生硬。他今天有些烦躁,宁可现在站在眼前的是那两个公司女职员,他可以陪她们聊一聊明天的天气,大峡谷的风光,或是生活在大自然里的乐趣。也好过现在这样,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袒露自己的无能为力。
“不用跟我客气的,只是一个电话的事儿,我妈妈跟他们很熟。”
“我说过了,谢谢你的好意。你的英国医生救得了它一时,救不了一世。马和人一样,总会有这一天的,熬不熬得过去是它的命。”
“可……”
“你去找胖姐,她会把你带到住的地方。你那间木屋的热水我也检查过了,没有问题。”
陈樨闭上了嘴。卫嘉对她说的话都还算有礼貌,也十分周全,但其实每一个字都在透露着同一个意思——“快滚!”
她从小受冷眼的机会不多,心气儿也是极高的,当下有些气不过,掉头就走。可走了不过三两步又回过头,困惑地说:“是我今天哪句话说得不对,让你不高兴了吗?我自己想不起来,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向你道歉!”
卫嘉一怔,仓促摇头:“不是你……我没有不高兴。”
“你和别人都有说有笑,我哪儿出毛病了?”
“什么别人……你是说今天来的客人?”
“随便吧。我也是客人,我和她们有什么不同?”
卫嘉听懂了,他抖落手中的余料,背对她说:“那两个女客人是公司行政,她们可以把单位下个月的团建项目带到这来。”
如果说陈樨刚才只是不甘心,听了这话,她真的有点生气了。以前她不知道人和人的关系可以这么功利,而且还毫不掩饰地当面说了出来。
“那么说你对孙见川亲热,一口一个表哥地叫,也是因为他爸给马场投了钱喽!”
“他爸给过一次钱,带着客户来玩了四次。如果还能帮我把下一笔的草料、垫料钱付了,我叫他表叔也是可以的。”
“可以个鬼!”
陈樨气不打一处来。亏得她听了杨哥讲述的心酸故事之后,心里满是对他的怜爱,恨不得冲上云霄去问一问老天爷为什么要那样不公平。在她看来,他已不再是“马背上的小白杨”,更不是被错认的“马场名花”,他是一颗差点儿黄在地里的“小白菜”,需要友爱的浇灌。
然而“小白菜”眼里的她只是“金主表哥”的副产品,不给钱还蹭吃蹭住。她的同情比马屁股底下的垫料更廉价。
也对,他长着这样爱与诚的面孔,这样冷的心,才能拿着血泪剧本,活得比谁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