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姑娘,你与那个周副使,认识吗?”
青穹一边看着炉火,一边问道。
倪素已退了热,此时又在忙着为受伤的兵士换药包扎,“我在云京伸冤时,这位小周大人曾为我兄长的案子奔走。”
她实在没有料到,有朝一日,她会在这偏远的雍州再遇周挺。
如今,他好像已从夤夜司的副尉,升任为夤夜司副使大人了。
胡人又来攻城,谁也顾不上叙旧,倪素只朝他作揖,随即周挺便跟着段嵘匆匆上了城楼。
徐鹤雪叮嘱她记得服药,亦不作停留,提上她给的琉璃灯,便去守城。
“哦……”
青穹看她忙得紧,有很多话也都吞咽下去,不作声了。
这是守城第七日,攻下天驹山的胡人士气大涨,再来攻雍州城便更加勇猛,守城军伤亡剧增,倪素与田医工他们尽力救治,却依旧免不了要眼睁睁地看着伤重者在剧烈的痛苦中死去。
在此处帮忙的男人们才将死去的兵士们抬出,又有人抬着浑身是血,大声呼痛的兵士们进来。
倪素看见一个兵士被木刺扎伤了左眼,他疼得打滚,几人都将他按不住,她一看那血淋淋的窟窿,几乎打了一个寒颤。
“倪小娘子,这个我来治,你先歇息片刻吧!”田医工看见倪素一双手都是血,满额都是汗,便对她说道。
“我帮您。”
倪素摇了摇头,在青穹端来的盆中净了手,便上去给田医工做帮手。
城墙上战况激烈,入夜时分胡人才暂缓攻势,秦继勋派出派出一队骑兵作胡人打扮,趁夜混入胡人军队中焚毁胡人粮草。
临近子时,众人立在城墙之上朝远处望去,一簇簇烧灼的火光很快陨灭,五百骑兵,无一人归来。
历经多日战火摧残的城墙上土灰都混着血,杨天哲将铁胄摘下,脸色十分沉重,“秦将军,若再等不到援军,我们……”
“妈的!”
那五百骑兵中亦有魏家军中的儿郎,魏德昌喉间哽塞,唇焦口燥,“该死的谭广闻!若不是他非要等官家敕令抵达鉴池府才肯发兵,我们何至于如此!”
大齐止战期间,只有如雍州城这般,由敌国先行挑起战火,秦继勋才可举兵御敌,若非此种境况,州府兵马的调动,无官家敕令便不得妄动。
否则,将有被朝廷问罪之风险。
“他谭广闻不过是不想担责罢了!”沈同川的官服都被火星子烧了好几个洞,他脸上也沾着黑灰,“我们大齐这样的文臣武将还少吗!这些求稳苟安之辈,我往鉴池府发了多少封文书,他谭广闻理会吗!”
“我离开泽州时,官家的敕令还没有到,但算日子,敕令送到谭广闻手中也就在那几日之间,想来,鉴池府与泽州的兵马应该已经在赶来雍州的路上,再有三日,应该可以到。”
几乎是在韩清的密令送到周挺手中时,他便立即动身,与几十名夤夜司亲从官不分昼夜地赶路。
他们轻装简行,比带着辎重的大军行进速度要快得多。
“若等咱们的箭矢耗尽,伤亡再增,这城,还如何守?”杨天哲叹了口气。
“城门不破,坚守城门,城门若破,亦不算输,”徐鹤雪侧过脸来,一双眼毫无神采,“一街一巷,皆是战场,若赶不走胡人,也要困死他们。”
魏德昌闻言,几乎精神一震,他虽受了伤,正由医工替他包扎,开口嗓音却依旧洪亮,“倪公子说的对!当年苗天宁苗统制守城,城破,亦能将耶律真赶出城去,我们为何不能!何况如今,城门还未破!”
“倪公子?”
周挺看着那个人,长巾遮掩了他的面容,只余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细看之下,竟漆黑空洞,不见神光。
“周大人有所不知,倪公子在此有些日子了,他一直与我们合力抗敌。”沈同川向他介绍道。
秦继勋也道,“倪公子是我请来的幕僚。”
周挺见他们对待此人的态度,又思及这一日御敌下来,此人临危不乱,便知其不一般,“公子的眼睛?”
“我患有雀目,夜间不得视物。”
徐鹤雪淡声道。
“周大人你不知道,我等之前重创石摩奴,便是这位倪公子出的奇招,如今咱们守城,他虽患雀目,可夜里杀胡人却也不含糊!”魏德昌逮着机会,便打开话匣子,“要说我老魏除了我义兄,也没服过什么人,但他……”
“魏统领。”
徐鹤雪打断他。
“啊?”
“你看见我的灯了吗?”
灯?什么灯?
魏德昌还没反应过来,那边沈同川往四周望了望,倏尔盯住后方一处角落,“这儿呢!”
周挺看着沈同川将一盏琉璃灯提来,那灯盏之中,蜡烛早已燃尽。
徐鹤雪伸出一只手,握住琉璃灯的提竿,他轻轻颔首,“多谢。”
“耶律真的军中已有瘟疫肆虐,他着急,便会出错,我们尚有喘息之机,便先不要作颓丧之态,明日一战,重在以火攻,投石,重创他们的攻城器械,如此,亦可暂缓他们的攻城速度。”
“倪公子说的不错,”秦继勋点点头,“夜袭他们军营烧粮草的计划失败,耶律真一定会更加警觉,如今,我们只能在此处下功夫,能拖一时,便拖一时。”
周挺手臂上有一道被胡人金刀划出的血口子,下了城楼,跟在他身边的亲从官才发觉,便立即大声唤医工。
徐鹤雪一直不要人碰,他们走在前,他就在后面慢慢地扶着石栏往下走,青穹原本要提着倪素点的灯去接他,见他自己走下来,青穹便连忙上前。
徐鹤雪的视线恢复清明。
他抬起眼,正见倪素跟在田医工身后走了出来。
“小周大人。”
倪素一见周挺,还没走近,便朝他作揖。
“你为何在此?”
田医工上前来查看他的伤势,周挺却看着倪素,问出他清晨时便想问的话。
“我来寻人。”
倪素简短地答。
“哎呀,倪公子你怎么了?”
徐鹤雪静默地看着她,却听身边的青穹忽然大喊一声,他稍稍一滞,向来冷淡的眸子里添了一分迷茫。
下一刻,
他却见那个原本正与周挺说话的女子一下转头,朝他看来。
她毫不犹豫,朝他而来。
“你怎么了?”
倪素扶住他的手臂。
“倪公子方才险些站不住,幸亏我扶住了!”青穹在旁,煞有介事。
“膝盖疼?”
倪素望向他。
徐鹤雪能感觉到青穹在偷偷地拉拽他的衣袖,他面对着面前这个姑娘关切的目光,倏尔听见自己“嗯”了一声。
他愣住了。
“走。”
倪素扶着他走回毡棚里去,其中一直燃着灯烛,如此亦可帮助徐鹤雪维持足够真实的身形,见烧没了几盏,青穹便熟练地找出蜡烛来,又在他们两个间来回瞧了一眼,然后便借故出去了。
徐鹤雪坐在毡毯上,看着倪素将一盏又一盏的灯烛点燃,她又转身去将帕子在水盆中浸湿,走到他的面前,她又倏尔一顿。
她竟忘了,唯有柳叶水才能洗去他身上的血污,而雍州,是没有柳树的。
倪素索性擦了擦自己的手,在他身边坐下,“也幸好这里不常下雨,我们一会儿可以出去,你晒晒月亮,就会很干净了。”
徐鹤雪没有说话。
“是不是膝盖痛?”
倪素又问。
徐鹤雪想摇头,可想起昨夜她说的话,他迟疑了一瞬,也就是这一瞬,她的手便已伸来,替他揉按膝盖。
“倪素……”
徐鹤雪眼睫一颤。
倪素按下他的手,又轻轻揉按他的膝盖,“这里不是剐伤吧?”
“不是。”
徐鹤雪双手放在毡毯上。
倪素看着他,他就是这样,一旦不知所措,便会在她的面前显得无比柔顺,好像冰雪堆砌的一座山,有了融化的迹象。
“那是什么?”
“是我此前强渡恨水,返还阳世所致。”
“所以,是因为我啊。”
“不是。”
徐鹤雪下意识出声。
“你不说我也知道,以前你膝盖才没有这样重的毛病。”倪素倒了一碗水给他,只是可惜,碗中的水,并不是荻花露水。
“你快喝一口,喝完,我们去晒月亮。”
今夜的月亮圆融,银辉散落半城,雍州的秋夜已经很是寒凉,周挺就在一棵老树下,由田医工清理,包扎伤口。
他的目光上移,落在不远处的毡棚,那位年轻公子明明罹患雀盲之症,但不知为何,周挺却觉得,方才倪素与他说话时,那人却似乎朝他投来一道冷淡目光。
他不太确定。
倪公子。
周挺想起众人似乎都这么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