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沿革前奏
朱颖一生都没有这段时日忙,仿佛她毕生的努力都是为了这几天的事。她已经连续三天没有回过家,没有离开过她的女子技校了。技校在西城区的城乡结合部,脱开村庄也脱开城市的繁烦与热闹,在一片杨柳围就掩隐的正中间。而被杨柳围隐的院子里,每幢楼下、每排房前的马尾松和尖塔柏,一年四季都开着火红的玫瑰和凤凰花,像一年四季都是云霞烧在校区里,而从那远处的路道、田野往这看,除了柳枝、杨叶和时隐时现的围墙外,还有就是从三弟明辉那儿派来的端端站在门口的保安们,和写着大字“炸裂技校”的校招牌。而那总是被面包车和小型客车拉着进出的学生们,没有人知道她们在这儿技校学了啥,是谁在讲课,都讲了什么课。但她们进来时,都是十六岁到二十岁的女孩儿,周身和头脑空白洁净,如是一张雪白的纸,可她们在这儿待够三个月或者五个月,多也不过半年或一年,她们就不再空白了,口袋就有喜人的存折和银行的金卡、银卡了,头脑里就有世事万物了,就成了各大城市极受欢迎的保姆了。
保姆们已经从这儿毕业到有十三期,拢共一千五百六十八名女学生,她们分别被那叫小琴和阿霞的大姐带到南都、北都许多美景城市里,点豆种瓜般,分布在各个行业和选就的那些家庭里,然后阿霞和小琴,就在她们做了经理、总经理的公司里,每天通电话,登记花名册和诅咒那些没有找到好的人家和有用男人的姑娘们。登记那些有了工作的保姆房东的职业、级别、收入和他们的关系网,再把这些房东和他们的关系蛛网一样连起来,登记造册,写好寄回到炸裂朱颖手里去。
下个月,京城那儿就要有上千的经济专家、城建大师、国家未来发展委员会的重要人物们,来讨论评定和投票决定炸裂是否应该升格为超级大都市。孔明亮和他全市所有有用的干部们,都已经住到了京城宾馆里,像他的市政府搬到了京城办公样,日日夜夜都在修着做着让炸裂通往为超级大都市的路道和桥梁。
朱颖已经三天三夜滴食不进,枕床不沾,把自己关在技校的三间办公室,亲自整理勾连和盘算那些和保姆有染的男人们,他们哪些在京城,哪些在京城外,哪些保姆家里的男主人是国家机关或公司里的要人和有钱人,哪些是领导的秘书或司机。那些被年轻保姆侍奉和拿下的男人、老人和孩子们,都是怎样的身世和背景,地位和经历,凡是有用和可能有用的,朱颖都把他们的名字、电话和照片,重新归类分级,有用的放到桌子上,没用的就都随手扔到桌下边。桌上那些再次被归类分级的,每个人根据她们睡拿的男人的工作和地位,都在那些名下画上一朵花、两朵花,如果哪个被保姆侍奉的男人直接是厅长、司长或是部长的父母再或岳父母,她就在那个保姆的名下画上四朵花或者五朵花,最后再依照表册中花的多少把每个保姆们的名字分门别类排在、抄在另外的登记表格上。
那叫粉香的姑娘在一边和秘书一样儿,依照朱颖在名册上画的花朵和数量,把五朵花的姑娘登记在一起,四朵花的姑娘登记在一起。当她抄着登记着,感到手腕酸胀了,就嗅到这办公楼屋里,有来自登记册的淡淡一股梅香和桂花香;当手腕的酸胀成为红肿了,那梅香、桂香不仅变得浓烈和刺鼻,而且眼前的屋里和地下,到处都还有了红的花片和花瓣。她停下手来去看地上的花瓣和花片,却看见几天几夜没有合眼的朱颖趴在那满是表册和照片的桌上睡着了,从那张桌上飞来的鼻息像流过来的水。她沿着那鼻息看了一会儿,又看见朱颖额上、脸上的一缕黑发在慢慢变白着,先是一根几根的白,后来那一缕头发就全是银白了,且似乎还又从银白转为枯干着,如一股白麻挂在她的额头上,一下把她从中年变成了老年的样。
粉香一下从桌前站起来,手里的笔落在地上,砸在满地的花瓣上。“朱姐,”她猛地唤一下,“你赶快醒醒啊!”
——“你真的老了丑了孔市长还会回到你的身边吗?他不回到你身边,你答应我们的这个、那个还能兑现吗?”粉香先是轻缓、后是焦急,到末了她准备去摇朱颖熟睡的头脸时,朱颖却慢慢睁开了眼,抬头望着粉香和那满屋、满桌的登记册,揉揉眼睛笑一笑,把额前的一缕白发撩到耳后去,望着灯光下的粉香问:
——“我俩几天没有睡觉了?”
——“你知道我们单在京城有五朵花的保姆有多少吗?”
——“粉香啊,孔明亮快要败落了,快要回来跪着求我了。”
说着她从桌前站起来,想要喝口水,想要再和站在她面前的粉香再说几句啥,可把目光落在粉香的身上、脸上时,她的嘴角僵一下,满脸的微笑不见了,有一种惊异回到了她的眼前和身上。她看见粉香跟着她的这些年,替她在这管着这学校的人进人出和财务,账目及所有的开支和培训,年龄应是三十岁,可她脸上却连一丝一线的纹皱都没有。连一星杂雀黑星都没有。仍然是那少女的白嫩和丰润,腰还那么细,胸臀也还那么挺,让人一眼就看出,她衣下的双乳不仅笔直挺拔着,丝毫没有松塌下垮的样,且因为那乳仰,她连兜套乳房的胸罩都没戴。
朱颖问:“天,你是咋样保养的?”
粉香说:“你真有把握让市长垮下吗?”
——“我的妹,你能告诉姐我怎样才能和你一样不老吗?告诉我了我愿意把我资产的一半送给你。”
——“把资产的三分之二都给你。”
——“这个月或者下个月,我们大功告成了,孔明亮要来死在我的面前了。日后炸裂明里是他孔家的,暗里就是我们朱家、是我朱颖的。那时候,粉香你想要啥儿呢?”
——“要啥儿姐都会给你。只要你对姐说你是咋样让脸上没皱、双乳上仰的,有啥条件姐都答应你。可现在,你一定得告诉姐,女人咋样才能年老不衰,才能让乳房到五十、六十岁、七老八十岁,也是仰着挺着的,脸上是没有皱纹、头上没有白发的。”
然后朱颖过去给粉香倒了一杯水,端去时脚下踢着那些没有用的保姆情况登记表和满地满屋的各种花瓣和香味,把茶杯递到粉香面前后,又把那问话说一遍,等着粉香回答时,粉香却用惊怔、怀疑的目光盯着朱颖的脸。
——“真的可以挡住把炸裂升为超大城市吗?”——“孔市长回到你身边,你有市长丈夫了,你打算给我啥儿比小琴和阿霞更好、更多的报酬呢?”——“如果我什么都不要,你真的能设法让我再见一次市长的弟弟明耀吗?能让他和我结婚过到白头到老吗?”
到这儿,一片安静中,窗前的光亮如火一样燃在半空里。这幢五层楼的红绒窗帘上,开满春花,荡满仲春的清香味。从窗缝飞挤过来柳絮杨花在空中浮舞着,落下时能在地上弄出一片沙沙沙的响,如一片雨滴落下一样有力有重量。看着那些轻极的絮花飞一会儿都从空中砸在地板上,落在她们分册登记的四朵、五朵花的保姆和被染拿下来的男人名单上,转眼把那字迹全都浸染模糊了。有一朵柳絮落在一个领导的名字上,那名字墨泪相加,一会儿就没了字迹、没有他的电话号码了。这一刻,朱颖僵在那儿,看着那湿染丢掉的名单和电话号码表,头上的头发哗的一下全都枯白了,再也没有一丝黑的了。
“——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事?”粉香望着朱颖的满头白发连连地问,接着又看见朱颖脸上的皱纹立刻又多了几条十几条,人在一瞬间,彻底老了样,似乎背也微微佝偻弯下来。“炸裂该不该升格为超级大都市,孔明亮已经知道都是哪些人要去投票了,他有把握让半数以上的专家都投炸裂了。”喃喃自语着,朱颖的脸上成了苍黄苍白色,汗从那张脸上汪汪哗哗流下来,直到满屋都池满了她的慌乱和汗水,她也就木在那慌里,让目光落在脚下和桌上那还没有被淹湿的保姆和那些男人的名册上,过一会儿,待脸上的汗珠少些时,朱颖用舌尖舔舔自己皱干的唇,过去拉开几天没有打开的绒窗帘,让窗外的光亮进来照在屋里的慌乱和满屋的水汁上。
——“今天是几号?”
——“是上午还是下午呀?”
——“去往京城的火车是晚间八点十分还是九点半?”
回头问了这些话,朱颖又把目光扭回去,投到窗外边。窗外技校的草坪上,仲春的阳光,文火一样在烧着,正顶的日色像一层遇物贼形的薄金晒在草坪和草坪四围的楼顶上。草坪有球场那么大,从欧洲进口的碧草正在吱吱生长着,一片厚绿绒毡在那儿,有许多鸽子、孔雀很悠闲地在那草上走着晃动着。那些暂时还没有被派出的姑娘们,她们从屋里走出来,有的在草地铺一张竹床晒太阳,有的铺一张床单在那草上慵懒着,还有的正在描眉和化妆。一片的眉笔、妆盒、镜子在草地闪着光。还有两个专在姑娘们的胸上、背上、腕上或小肚和隐私的两侧文身的美容师,她们四十几岁,身着白褂,因为日光充裕,就把文身手术床从屋里搬到草坪正中间,在那床上铺了雪白雪白的卫生单,让那要文身的姑娘们,全裸着躺在那床上或趴在那床上,床边挂着她们的文身器械箱,把专门供姑娘文身忍疼——也没有那么疼——的毛巾卷成胳膊一卷儿,让那文身的姑娘咬着仰着头,看着她们面前挂的各种各样的文身照片图。
要文身的姑娘不是一个或两个,而是十几、二十个,她们懒在那文身床下边,全都脱了衣服晒着太阳等在那儿,如海滩上的一片美裸样。朱颖推开窗,望着那草坪上个个年轻貌美的姑娘们,望着那些半裸、全裸等着文身的保姆们,她看见有个从窗下走过的姑娘脱了上衣,穿着运动短裤和一双网球鞋,走过去像一股龙卷风。而在她戴了乳罩的后背罩带间,没有如一般女生那样文只蝴蝶或者一朵什么花,而是文着一本书,且那书名让朱颖看得清晰如看见描在自己指甲上的指甲花。
书名是莫名其妙的五个字:新华大字典。
不知道她为何要把一本字典文在自己的后背上。望着她从窗下走过去,朱颖看见从那文身字典上掉下来的一个个的字,如一粒一粒的黑豆般。她闻到了少女们的美香味,也闻到了一股股的黑豆腥鲜味。待那姑娘从她窗下过去后,草坪上的鸽子、孔雀、黄鹂、天鹅、大雁和小燕,全都飞来跟在她身后,啄那豆子和从她文身字典上掉下来的方块字,直到那姑娘走远也走进那头的草坪间,直到朱颖看着那些孔雀、天鹅们,也半飞半走地跳到草坪那头的草上路边上,她才转过身,咬了嘴唇想了一会儿后,用很低很重的声音说:
——“粉香妹,我们没路可走了。你带着这八百个姑娘进京城吧。把今晚八点半的火车全部座位包下来。”
——“这八百个姑娘哪也不要用,全部用在第二本花名册上的那些院士、教授和专家的身上去。对她们说,谁染拿下一个专家或教授,奖她们五十万块或者八十万,把一个权威人士染拿弄到床上了,最少奖给她一百万块或者一百二十万。如果这个权威人士刚好是投票人的组织者,染了他最少奖她二百万。”
——“姐不能离开这炸裂,”朱颖解释说,“只要有人见我离开炸裂到了京城去,孔明亮就知道我们要干啥儿了。”
——“算是姐求你。也真是姐求你。你带着这八百个姑娘今晚就出发,人不够了把那烧饭、扫院的姑娘全都带出去,只要年龄没有超过三十岁,有几分姿色和水色,全都把她们撒到京城的大街小巷里。”
——“你要信姐一句话,天下男人最难应对的是那些当官的。而最好应对的,是那些读书读成教授、专家的人,哪怕你给他一个四十岁的徐娘他都会娇娇贵贵捧在手心里。你要信姐的——姐信你一到京城,不用几天你们就能把那名单上的一半男人拿下来。”
——“姐求你,需要你失身了你也去失身,只要把那名册上的一半男人染拿下,孔明亮就是姐的了,炸裂就是姐的就是我们女人的,到那时,姐不光把姐现在全部的财产都给你,姐还保证安排你去见我兄弟孔明耀,还保证穿针引线让他喜你、爱上你,这样你们就可以结婚过日子,白头偕老一辈子。”
——“我说粉香啊,姐求你你要信姐一次哪怕就信这一句话,姐真的保证你能见上孔明耀,能让明耀喜你、爱上你,能让你们结婚过日子,白头偕老一辈子。”
二沿革中曲
1
粉香带着众姑娘和需要用姑娘去染拿的名册到京城去了半月后,在京城西郊的宾馆里,由一千二百三十人组成的专家开始第一轮的论证投票了。是由北方的炸裂升格为全国的又一个超级大都市,还是由南方沿海的那个城市升格为超级大都市,最后的决断落在了这些专家手里边。原来所有到了京城的炸裂工作团的人,都以为投票结果会是百分之八十的专家把票投给炸裂市,可结果,投给炸裂的只有三成的票,而投给南方沿海城市的倒有四成票,另外三成的票权既没有投给南方城,也没有投给北方城。
他们像扔掉一张用过的手纸一样弃权了。
明亮在投票的前一天,从京城回到了炸裂市。因为该见的所有领导和专家一应全都见着了,该送的不可人知的豪礼也都送去了,那些专家出于公心与民族之公义,仅仅就是为了国家发展之前程,也都一边倒地认为该把炸裂升格繁荣为超级大都市——毕竟整个国家今后几十年,要改变和扭转南富北贫那局面——要让北方富起来,就要以炸裂为龙头,把炸裂建成超级大都市。明亮知道炸裂升格已成定局了,专家投票只是履行程序的合法而水到渠成着。
在最后一次要去一位领导家里坐坐感谢时,那可能左右哪个城市升格为超级大都市的老人在宁静的四合院里说:
——“你不守在炸裂,你跑到京城干什么?”
——“你不知道你身为一市之长,这时守在京城是最大忌讳吗?”
——“你孔明亮现在最该呆的地方是炸裂,是炸裂的基层、农村或山区,最好哪儿有灾了,比如炸裂有了让全国震惊的洪水、地震了,你就呆在灾区的前线指挥部。”
因此间,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后,明亮留下几个副市长和他的一干人马们,自己带着几个秘书从京城回来了。他没有在这个时候里,为了让自己呆在灾区而下发文件在炸裂弄出洪水、地震的灾情来。他担心在这专家要投票的节眼上,因为地震、洪水、飓风等突发性自然灾害,而使那些投票的专家认为炸裂的地理位置和自然条件不宜升格为超级大都市。他以为他哪也不去只待在他的市府园,等着专家们的投票结果就行了。也就在“六一”儿童节的这一天,让工作人员把一张茶桌从市府园的茶室搬出来,摆在市府园院内最大的一棵葡萄藤架下,在茶桌边上摆了他爱坐的藤蔓椅,把直通京城心脏的红色电话扯来放在茶桌上,把两部很少有人知道号码的手机放在茶桌下的茶盒上,然后让所有的秘书和工作人员都退去后,泡了一杯并不喝的龙井茶,半闭着眼睛等那部红色电话响起来,或者茶盒上只有个别人知道号码的手机响起来。
就响了。
他上午十点独自坐在那儿等,十一点一号手机响起来,比他预计的响铃早了半小时。去接拿一号手机时,他身子没有站起来,而是用屁股拖着藤椅朝前挪了挪,可从接听电话到听完那电话,他的脸色从兴奋红很快转到了望着远处的铁青镇静里。电话是一个副市长从京城的五星级酒店打来的,说的第一句话是:“市长,你千万别生气……”挂电话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我马上把船湾在哪儿的原因查出来,你放心,我一定找到路从哪儿出岔拐弯了。”接听完了手机后,明亮想的是把手机摔到地面上,做出的却是慢慢把那手机放在了茶桌上。接下来,他想的是二号手机该响了,果然二号手机就响了。他想一定是秘书长程菁打来的,果然就是程菁打来的。她的声音喑哑神秘,像她边上有人她怕被听了去,不仅把手机贴死在耳朵上,还用另一只手捂在嘴前那样儿,使电话的声音有种神秘轻轻的刺鸣声。
——“知道吧,专家同意炸裂升格的只有四百一十票,而他娘的反对的竟有八百二十票。”
——“这赞成和反对的票数和你当年同朱颖争当村长时是一模样——现在你该相信轮回命运吧?该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吧?当初你当断不断,现在事情全都毁在你那破女人、黄脸婆的身上了!”
——“你敢相信吗?今天投票的那些男人专家们,有一半家里的保姆都是婊子、都是炸裂人,都是从炸裂那个你我都没听说过的特殊技校培训出来的婊子们。”
——“孔市长——我的炸裂两千万人民的孔市长——你知道那个特殊技校的校长是谁吗?就是你们家的那个老婊子——那个黄脸婆!那些从炸裂来的婊子保姆们,她们接触不到要害的高级干部时,就和他们的司机、秘书和厨师有染了。把那些专家、教授、院士拿下了!”
程菁在电话上说到最后是有一丝哭腔哀求的:“孔市长,现在你听我一句话,今天、明天就和你老婆离婚吧。你不用和我结婚,我已经不想这件事情了。可为了炸裂,为了炸裂的人民,我求你马上就派人把离婚证送到你老婆的手里去,让她断了想念,再也不用想着你和炸裂的未来了。”
这次挂了电话时,孔明亮想的是镇静,可他却把手机用力扔掉了。掷在了面前路边的一盆月季上。那盆正盛的月季花,开得火烈暗红,仿佛一个女人在月经期中不顾一切和人做爱而流出来的血。他盯着那盆花,心里有股恶念升上来,想要一脚上去把红花揉着踩在脚下时,原来那盆里只有一朵花,其余全是绿的叶,可在他过去抬脚要踩时,那盆里转眼没有绿叶了,全都在眨眼间大盛大开了,一堆一团数十朵,重重叠叠如一团堆起来的火。
再往别处看,路边和葡萄架下每几米一盆的月季也全都没有绿叶了,都在一瞬间开成熟盛熟盛的火,连刚刚扔掉的二号手机也在烧瓦花盆里成了一朵花。
市长不知道为何他的一道恶念会让所有的月季都开花,且开盛到每盆花里没有一片叶。他就那么盯着那一片片的月季看,直到茶桌上的那部和京城心脏相通的红色电话响起来,铃声如抽风倒地的羊角风病人吐在嘴外的沫。他慌忙上前去抓那跳着颤抖的耳机时,又把手按在耳机上,让急躁稳了稳,礼貌热情地“喂!”一下,等待着那来自京城的哪个要人或领导的声音传过来,可从那耳机中传将过来的,却是三弟孔明耀那铁硬铁硬的声音来。
“二哥,我什么都知道了。如果依家事而论,我们应该让二嫂灭掉消失掉。可为了炸裂事,不光要留着二嫂子,你还要回家去对二嫂好。”
明耀说:“我的二哥孔市长,你一生都会毁在女人手里了。”还又说:“只要炸裂能在下一轮投票升格中过半数,你就是回去给二嫂跪下也值得。只要二嫂有要求,让有的人死掉都值得!”——“你领着全市干部去给二嫂跪下吧。二嫂让谁死你就让那人蹲监死掉吧,只要二嫂不再阻拦炸裂升为超级大都市。”——“下文件让全市人民都给二嫂跪下吧,为了炸裂为了两千万的炸裂市民们!”
放下明耀打来的电话后,明亮把面前的茶桌掀翻了,把那部通往京城心脏的红色电话线扯断,把电话摔在了掀翻的桌腿上,还莫名地朝向他跑来的秘书脸上掴了几耳光,把脚下瞪着眼睛看他的松鼠一下踩在脚上边,拧着把它踩死在草地上,让从松鼠嘴里流出的血,喷在地上、喷在他的脚面上,待那松鼠尖叫一声不再吭气了,他还拧着脚尖儿,像粗汉一样嘶着嗓子对着市府园的天空唤:
“朱颖你这畜生你这婊子你这一辈子害我的臭婆娘,我孔明亮如果不把你送进监狱,我就不是市长不是孔明亮!”
他唤道:“市府园所有的人员、树木、花草你们都听着,待炸裂改为超级大都市,我不弄死她朱颖,你们就把我弄死在这市府园,就让我这市府园成为我的陵园、墓地和坟场!”
又唤道:“你们听见没?到了不是她死就是我死的时候了,你们都睁大眼睛看着我为了你们,为了炸裂,我是怎样善待、处置这个婊子的,是怎样让她死了都还朝我磕头朝着政府感激和感恩!”
唤完了这些话,孔明亮站在那儿,嘴角流着咬破嘴唇的血,可他的眼上却不知是爱是恨地挂着两滴浑浊的泪。
2
到午后,孔市长决定要回去向妻子哀求了。
他知道,如果真的有八百个保姆被撒到了京城的大街小巷里,穿针引线进到了那些投票专家的家里去,那朱颖就能阻住炸裂最后升为超级大都市。在市府园的葡萄藤架下,等自己最终镇静后,除下打了数十个电话到京城,指挥人马进行各种游说活动外,他还是决定要亲自回去面见他的妻子朱颖了。因为差派了三个秘书带车去朱颖家要接她到市府园里来,去的人都回来告诉市长说,朱颖连大门都没给他们开。最后市长明亮知道自己不能不亲自去朱颖家里了,像很多年前,他要当村长时亲自到朱颖家里去一样。那时候,村委会就在朱家隔壁不远处,明亮几十步也就走到了。可现在,从市府园到炸裂的老城街,有几十公里远,他需要坐车四十分钟后,才能到老城街的街口上。且他没想到,炸裂升格为超级大都市在京城受阻还没批下来,街上就有很多人的手里都举着一面小旗,拿着一枝木槿花,在大街上说着、忙着、游动着。还有很多年轻人,集会在广场、街角和市中心花园空地上,他们轮流站在石头或桌子上演讲和呼口号,庆祝国家的巨大发展和进步,庆祝炸裂在发展中即将成为又一个超级大都市。口号的声音像雷声一样在市里卷动着,彩旗和到处都挂着的横幅让整个城市都成了煮沸的水。有的汽车还停在公路边上鸣着喇叭,像庆祝节日一模样。
为了躲开那来往庆祝和声援的人群及热闹,他从车上下来,绕着小路步行朝着老城的方向去,沿着人行道逆着人群朝前走。六月一日的阳光,像一层透明的薄金镀在街上的高楼、桥梁和远处明耀替他建的最高的双子星座大楼上。他从成为县长后,十余年没有在他的城市这样独自走过了。这个城市是他的。人民是他的。高楼大厦和立交桥,十字街的街心花园和路边的每盆花与每棵草,都是他的归他管属的。他下一份文件说句话,所有的柳树都会开出槐花来;知道他出门去哪了,所有的汽车自行车,都会为他让路停在路边上。为了不让有人认出他,他还随手从哪弄来一面小旗举在手里边,像普通上街庆贺的市民一模样。脸上有汗了,就用手里的小旗擦一把。待从大街到了那叫德仁路的胡同时,他把那小旗扔在了路边上。德仁胡同是从炸裂主街伸向老城街的一条道,当年修这胡同小道时,路名是他亲自给起的。因为路是伸向老城街,繁华热闹都在新城区,在这胡同里,他稍稍喘口气,还在路边的龙头上喝了几口水,才又朝着炸裂老街急急慌慌走。
当他终于走到老城街的街口上,偏西的太阳又倒退回来到了街口顶,把红亮的光色倾泻流到老城街,让老城街的房上、墙上、地上都是红光,都是红的、黄的、蓝的彩色标语和横幅。标语和横幅一律都是写着“欢迎孔市长归来!”那样的话。他不知道那些标语是树上、墙上和半空如秋末果到那样自然生成的,还是有人提前安排写下挂上的。前一段路上安静如野,仿佛各家各户和各幢居民楼上的百姓和市民们,都到人民路、广场和市政府门前游行庆贺了,街上没有一人一动静,可等他走完德仁胡同后,豁然到了老城街,这儿就又红天红地了、热闹异常了。红地毯早就从街口铺到了朱颖家门口,远远望着那儿的红山红海洋,明亮看见那儿的树叶是红的,老房的蓝色旧砖是红的,天空飞过的麻雀、斑鸠、乌鸦也是红颜色。老城街上的居民们,很多已经不再是当年出生在炸裂村和炸裂镇的人。他们是外地移民拥进炸裂的人。因为孔市长青少年时期曾经住在这条老城街,他们就高价买房住在了老城街。站在老街的地毯两边上,人们看见市长出现时,开始自发地鼓着掌,“欢迎孔市长归回老城街!”的口号有节奏地响在他们的掌声中,且还有佩戴着红领巾的男孩、女孩们,在道路两边高举着花环,唱着一首又一首的欢迎歌,然后就有预先安排的两个小学生,迎着孔市长跑过来,给他献了花,戴了红领巾。在市长脸上没有显出兴奋时,随行人员就及时过来趴在他的耳朵上说,让他们停下吧,前边就是朱阿姨的家里了。这时候,明亮哼一下,点个头,工作人员就在半空用右手食指顶着左手心,做了一个让人们安静的手势儿。欢迎的人群立刻鸦静无声了。大家站在路两边,像做了错事样,手里的花束、花环全都叶落花败了,有的从空中拿下垂在手里边,有的不知所措地僵在半空中,如举着一把枯败的草。孔明亮就在这说来就来的鸦静中,踩着地毯朝朱颖家大门走过去。他很快重新记起了那大门原是啥样儿,朱家的围墙是啥样,还想起多少年前那围墙砖缝中生的什么草。看见当年朱家那两扇高大的油漆红铁门,现在红漆已经不在了,呈着锈污的黑灰和暗红,且有很多的铁锈斑块结在门面上,仿佛那两扇铁门不是三十年前的门,而是三百年前哪个朝代留下的。
到那门前市长站住了。他看看那门楼、院墙和前后左右退到远处的人群们,确认了那门外没有锁,而是在门里闩锁着。也就知道现在朱颖一定不在屋子里,而是站在院里门后听着、盯着门外的动静和声音,然后他就把一只手按在了门口右边的一个石狮子的头顶上。
有一股凉气从石狮子的头上传到他手上,他借着那凉气,让自己的情绪稳了稳,咳一下,清清嗓,轻声对着那门说:“朱颖,开一下门——我是咱们炸裂市的孔市长。”然后竖着耳朵听一会儿,见没有动静就走上台阶站在门前边,用手轻轻在那门上拍敲着。
远处围观在老城街的居民们,都把呼吸卡死在了喉咙口,生怕弄出一点响动惊了市长和门里的朱颖让他们心烦不高兴。从天空飞过的一只小燕儿,落下一根羽毛像一根木棒一样砸在大街上,当的一响,所有围观的人都把手捂在了嘴巴上。都循着声音盯着那一根羽毛看,直到那羽毛在大街上弹两下又安静下来后,才又把目光落到市长敲门的手指上。
市长又敲了几下门,随着敲声把说话的声音提高了。
——“我是咱们炸裂市的孔市长!”
声音再高些:
——“我是你男人孔市长!”
声音扯到最高处:
——“你连你男人市长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吗?”
有人给孔市长搬来一个凳,市长就站在门前那凳上,拉长脖子、扯着嗓子大喝着:
“朱颖——我说朱颖啊——你可以不给我开门,但我必须以市长的身份把话给你说清楚——炸裂在今天上午投票定夺是否升格为超级大都市时,有四百一十票赞成,八百二十票反对和弃权。为什么不是八百二十票赞成,四百一十票反对呢?为什么这个票数和很多年前你我争当村长时赞成你和反对我的票数一模一样呢?现在我心里明白了——是因为你要告诉我,我们夫妻才是创造历史、创造城市的功臣呢。你是这个城市的母亲孕育者,我是这个城市的父亲创造者。这个城市的高楼、道路、机场、车站、商业大街和开发区,外国居民区和为数还不多的几个驻炸裂领事馆和办事处,还有这炸裂市所有的花草和树木,人民和动物园,他们都是你的儿女、我们的后代和继承者。现在炸裂要升格为超级大都市了,可你却把那整整八百个姑娘、保姆和技校的特殊女生撒到京城的特殊家庭和特殊岗位上,让她们以保姆的身份染拿下有投票权的专家、教授和院士——我说朱颖你想过没,你改变了专家投票的结果,可阻拦的却是炸裂的高速发展和繁荣。阻拦的是炸裂两千万人民理想、愿望和美景。你要成为炸裂的罪人你知道不知道?!”
——“朱颖啊,我以市长的名誉请求你,赶快通知你的那些姑娘们,让她们告诉她们染拿下来的那些男人、专家们,明天上午九点钟,第二轮的投票都投我们炸裂的赞成票。再不通知就来不及了呢。来不及你就真的成了炸裂和人民的罪人了。炸裂和人民会因此把你碎尸万段的结果你想没想?”
——“我说朱颖啊,你把门开开。开开门我俩好好谈一谈,为了炸裂,为了人民,为了历史和未来,你有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开开门吧,算我市长求你了。”
——“把门打开吧,我虽然是你丈夫,可我毕竟还是一市之长啊!”
——“把门打开吧,为了炸裂,为了人民,为了历史,你打开门我可以朝你跪下来!”
——“我可以跪在你面前,任你打,任你骂,任你朝我脸上吐痰掴耳光!”
——“为了历史,为了人民,我一切都在所不惜了。”
——“朱颖啊,你到底希望我做些什么呢?我不仅可以给你跪下来,还可以组织成千上万炸裂市民给你跪下来。只要你支持炸裂升级成为超级大都市,我可以把你讨厌的任何人从炸裂重要的位置上撤下来,甚至把他们送进监狱去……”
天将黄昏时,市长在那凳上站着唤话嗓子唤出了血,使整个炸裂的城街上,都布满了市长嗓子的血伤味,且他因为唤得过久,嗓子越来越哑,到最后几乎唤不出任何声音时,市长从那凳上扶着站下来,在朱家门前果真跪下了,用低沉的声音对着门里说:
——“朱颖哦,我是你的男人呀,你的男人回到你的面前了。”
——“把门开开吧。你开门看一看,你门外跪的不光是我明亮一个人,还有整个炸裂老城街的人。还有多少炸裂的居民。”
就在这时候,门外所有的老人、孩子、男人、女人都跟着市长跪在朱家门前时,朝门里朱颖唤话都唤到哑嗓时,把那句“为了炸裂,为了人民,你把门开开,让市长和你好好谈一谈”的话,像风来叶落一样堆满老城街,又漫过朱家院墙,把朱家淹着时,那朱家大门还没开,只是这期间有很奇妙的响动传过来,人们都以为这时门要打开了,朱颖要出现在门口了,可结果,那个声音又没了。从门里走近门口的脚步又朝院内的远处走去了。这样三次两次后,人们相信朱颖不会再打开那双扇大门了。她要到死同市长和人民作对了。她就是宁可成为炸裂的罪人也不愿炸裂成为超级大都市,不愿孔明亮成为超级大都市的市长了。到这儿,太阳最终不耐烦地西去了,最后一抹红光在街上和跪着的成千上万的人头上,将要成为一种发亮的黑色时,人群中有了一股强烈的抱怨和愤懑。不断有低语和纸条从人群传到市长的手里和耳朵里。“砸开门,把她拖出来!”的话如一道地下河样在人群涌动着。已经有人从跪着的人群悄悄站起来,找到了棍棒、石头准备到朱家门前去砸门,而这时,有一个还不到十岁的孩子在那跪着的人群出现了,他单瘦、方脸,头发是指节长的小平头,背着的书包上,画有巧克力树和橄榄树,走一路都从那书包往外掉着巧克力和橄榄糖豆儿。他不知道这儿正在发生着啥儿事,这儿看看,那儿望望,最后来到市长面前时,望着市长先是看一个不相识的人,后又像看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到末了,他朝那人面前走两步,用很轻、很嗫嚅的声音问:
“你是我爸吗?”
市长看见这孩子,先是惊一下,后是脸上显出一种惊喜的苍白色,最后当他听到那孩子试着叫了他一声“爸!”,脸上腾起一层血浆似的红,过去拉着孩子的手,就把孩子抱在怀里了。随后又把孩子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然后他就那么架着孩子,在最后的夕阳里,又朝那关死的铁门走过去。
站在那铁门前,市长用惊喜哆嗦的声音对着铁门里唤:
——“朱颖,我和孩子一块回来了。”
——“没想到孩子长得和我一模样,瘦身子,四方脸,一说话脸上就有小酒窝。”
待这唤话一落下,那双扇大门哗地一下就开了。
夕阳从那门里朝着门外灌过来,照在穿戴齐整、梳妆漂亮的朱颖后背上。她面对着架着儿子的孔明亮,看着他面前一街两岸都是跪着求她开门的炸裂人,先是双手哆嗦着横拦在门框上,及至看到儿子和无数炸裂老街的孩子样,背着书包,坐在父亲孔明亮的脖子上,她的眼泪哗地一下就从眼里流出来,叮叮咣咣落在门楼下。
门前跪着的人们,都在这时从地上站将起来了,都为眼前这一幕纷纷鼓着掌,大唤着“炸裂可以成为超级大都市了!炸裂可以成为超级大都市了!”
这时候,当儿子从父亲的肩上伸着胳膊去抱母亲时,太阳还未彻底落下去,而月亮已经升起来。整个炸裂、整个世界都又日月同辉了。
三超级大都市(3)
1
那天从黄昏到天明,朱颖为了给所有在外地有过染拿经历的姑娘打电话,让她们无论如何要做通那些被染拿的专家、教授在来日都投炸裂升格的票,她用坏了两个座机,三部手机,还累断了几根电话线。
第二天中午一点钟,第二轮的投票结果出来了,和孔明亮当年和朱颖争当村长时一模样,共有八百二十票赞成炸裂成为新的超级大都市,而南方沿海的那座和炸裂一样著名的城,只有炸裂的半数四百一十票。消息传回炸裂后,这个城市彻底沸腾了。每一个市民都为这份荣耀亢奋得不停地说话和走动。为了庆祝炸裂成为新的超级大都市,炸裂的大街小巷都是游行的队伍和高呼口号的人群们。学校停了课,工厂停了产,公司放了假。连市里所有的外国人,都在大街上举着彩旗,喝着啤酒,谈论着这个国家的发展是世界的奇迹,而炸裂又是这个国家奇迹中的奇迹这件事。凡是那些不愿意或不相信炸裂升格为超大城市的市民和年轻人,会被相信和支持的绝大多数把口水吐到脸上去。如果再为此争吵和辩论,为炸裂不该升格说出理由一、二、三的人,会在争吵中被对方打一顿。为此掉了门牙和断了胳膊的,在那几天不是什么新鲜和了不得的事。
东城区为此打死了一个年轻教师。
城南有个中年学者问了一句话:“成为超级大都市,我们百姓就不过百姓的日子了?”这一问,在一场质疑的辩论中,有人往他后脑勺上打了一棒子,从此他就永远闭嘴了,一生没有疑问的可能了。
街巷上的树,法国桐和杨柳们,六月初是刚好泛绿到青旺的,可那时却已旺到如盛夏一模样,绿至青黑和深蓝。往年的槐树在四月开花一周就成熟落谢了,可这年六月间,槐树、榆树、杏树、桃树都第二次开了花。使城市的大街和小巷,都成花的河流花的海洋了。且在这年的季节里,白槐花又大又红,红桃花每片瓣儿都是金黄色。这些花儿最大的花朵可以大到和海碗、篮子样,挂在路边和郊野,整整一个月还牢牢长着不肯落下一片儿。榆钱儿和铜元、金币一模样,一叠一层地串着把所有的榆枝都压弯压折着。应该在七月、九月成熟的杏和桃,五月底就在市里开始卖售了。所有的花都比往年开得早、花朵大和花期长。所有的时令水果都从听到炸裂得了三分之二的赞成票,即将成为超级大都市开始迅速成熟胀大着。苹果树几乎是没有来得及开花就直接挂了果,当大街上有苹果一样大的杏子卖着时,不几日,樱桃、芒果和梨子,也都上市了。
葡萄大得和核桃样,透明发亮如是火龙果。
每天的炸裂大街上,都充满着春天的清新和夏天、秋天的果香味。喜鹊、鸽子也比往年多得多。没有人知道那些鸽子是从哪儿飞来的,仿佛全世界的鸽子都迁徙飞到了炸裂来,有时鸽群从炸裂的上空飞过去,会遮天蔽日让地面成为一层云黑的凉。
朱颖是在打完电话、狠狠睡了一觉醒来后,知道京城的那个投票结果的。那时候,男人已经离开她,回到市府准备应对炸裂成为超级大都市更多的工作和荣耀,而她醒来时,听着门前门后、大街小巷的鞭炮和欢呼,有一种兴奋后加倍的孤单朝她袭过来。为了逃开这孤单,加入到庆贺的热闹里,她起床洗了一把脸,从家里走出来,漫无目的地走在街街巷巷的人群里。在路过一家学校的门口时,她看见那原来在门口卖铅笔和作业本的小推车,开始专卖被人礼来送去的鲜花了,且在夏秋才有的玫瑰花,这时就水淋淋地摆在摊位上,每一枝花,都能卖出学生一学期的学费价。再一回身朝学校门里的花池看,那为偷懒种在池中不修不剪的冬青树,这时树棵野到房子那么高,树上结满了细碎的丁香花,散发着刺鼻烈烈的桂花味,有很多人从树下走过都会被花香刺得打喷嚏,她也就相信炸裂是真的要成为超级大都市了。因为她男人明亮大功告成了。于是就匆匆离开学校朝前走,且还边走边偶尔跑几步。她不知道她这么忙匆到底为啥儿。就那么急脚快步地走,穿过胡同,走过炸裂纪念馆,从十字路口转弯时,竟还错了路,直到看见那被列为一级文物的孔家老宅院,这才明白她这么匆忙走来走去着,其实是想找到孔家和谁说说话。
到老宅家门口,太阳已经高挂到炸裂东区的楼顶上,斜过来的明亮里,树影、人影、楼影都长得比原物多出一倍多。有遛狗的一个老人从街面走过来,朱颖看一下,认出他是当年往父亲身上吐痰最多的孔二狗,她没想到他会变得那么老,有些惊异地站下来,拦住老人问:
“你不认识我?”
老人淡脚望着她。
“我是朱颖呀。”
那老人站着想一会儿,没说一句话,就朝另外一条胡同拐过去,只有那朱颖说不出名字的黄色宠物狗,朝她望一望,吠叫几声显出了热情和好奇。也就只好盯着狗和老人走远后,哗地推开她已经很少进出的孔家老宅门,一下看见四弟明辉坐在院里阳光下,正伏在一张小桌旁。在那桌上摆了一盏酒精灯,灯上是个小铝锅,然后那锅上放了一块大玻璃,玻璃上摆着那还没有彻底一页一页揭完的旧历书,又在书上再压一块玻璃板,下边是酒灶热蒸汽,上边是强光的太阳照,可蒸汽又不能穿过玻璃透进书页内——这热润正可以把最后几页模糊粘连的万年历书润开来——明辉专注地坐在那儿,盯住油炉火,盯着两块玻璃间的润哈气,听到嫂子把大门推开后,只是抬头朝门口看了看,就又把他的目光僵在了他那将要全部揭开的最后几页历书上,像没有听见门响没有看见朱颖样。
“你二哥成功了,是我帮他让炸裂成为了新的超级大都市。”朱颖站在那小桌前,惊喜的声音和鞭炮一模样,“现在满城人都在庆贺炸裂成了新的超级大都市,你不出去看一看?”
明辉又一次抬起目光来。
“大街上所有的树木都开着各种各样的花,你不出去看一看?”
明辉又低头去扭着酒精灯的火苗大小钮,让灯火变得小一些。
“听说最近几天炸裂升格为超级大都市的文件就会批下来,你们孔家应该好好为你二哥庆贺庆贺呀。”
明辉把万年历书上的玻璃端下来,用一张餐巾纸去那历页上吸卷落在上边的玻璃汗,开始慢慢试着去揭那一页润湿了的纸。前后他唯一嘟囔着给嫂子说的一句话,就是“你等我一会儿”,后来就再也没有抬头看嫂子。他左手按在旧历上,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揭着那一页的书角儿,慢得像要把黑夜拉长到一个季节或是一整年,后来就彻底忘记嫂子了。忘记了他的面前还站着一个人。
朱颖在明辉面前没站多久她就出来了。她在他的死心专注里,最后对他说了一句话。
——“明辉,孔家就你好,也就你呆痴知道不知道?!”
她从孔家老宅走出来,发现老城平静得如一潭死水般,而新城的开发区,和东城区与西城区,那儿的天空飞起的烟花像流星一模样。盯着那热闹的天空和高楼,朱颖忽然明白自己现在该做什么了。那些进京做染拿事情的姑娘们,有一部分今天该要从京城回来了,她最应该去做的,是到市府找到自己的丈夫孔明亮,让他和自己一道去车站接她们,是到城郊的技校看她们。就急急打了车,让司机朝城中心她已经可以进出的市府园里开过去。
2
到了七月的一天,炸裂被正式批复升格为又一全国的超级大都市,孔明亮被任命成了新市长了。起于这一天,炸裂市给他的全市市民和所辖各县、区的人民放假整一周,以庆贺炸裂的迁升和巨变。从都市到乡村,自高楼砖再到耙耧草,那些天的鞭炮声,一刻一秒都未歇息过,满天下的树上和墙上,贴满了庆贺炸裂成为超级大都市的红色横幅与标语。所有影院、剧院滚动的放映与演出,日日夜夜都如甜糖葫芦一样串演着。来自民间的地方锣鼓戏,在街头昼夜不停地上演和敲打,使成千上万的炸裂人,都在庆贺中没有瞌睡、不知饥饱了。成了超级大都市市长的孔明亮,签发了一份文件后,超级大都市的街巷、花草、果木都被染成了龙红和龙黄。所有的树种和植物,全都开着深红、浅红、紫红和粉红色的花。所有的墙壁上,都结着红苹果、黄橘子和橙色、橘红的石榴与紫色的大葡萄。明亮又写了一个便条签上自己的名,天气预报中的阴天变成晴天了。七月将来的雷阵雨,都又挪移到了八月九月份。那些天,市里的数家日报都出特号和专号,并且每天出两份,成为半日报,全部刊载数十年来炸裂的发展与巨变。被改为周刊的月刊和双月刊,全都连载着明亮市长带领人民把炸裂从一个数百人口的小村变为两千万人口的都市的事迹和传记。电视上所有的频道都在日夜不停地播出市长、副市长的电视讲话和来自全国各地以及各省的庆贺信与国外上百个国家的贺电和特意派人送来的各种贺物纪念品。可就在庆贺到了最高潮,连大街上的厕所和垃圾桶上都开满鲜花,挤满了唱歌跳舞的人们那一刻,多日不见的明耀出现在了各家各户、日夜不关的电视屏幕上。他身穿将军服,脸上挂满了汗水和被镇定压下去的暗黄色,站在一个麦克风前,告诉炸裂的人们说,一个月前他独自划船出海了。经过黄海进了太平洋,途经几个岛屿到了大西洋。这期间先后去了中国台湾、日本、韩国、朝鲜、印度和越南、菲律宾和柬埔寨。之后又从美国的西海岸登上去,到了纽约和华盛顿、旧金山和盐湖城,接着从迈阿密划船到了英国伦敦的东港口,在英国滞留几天后,把所有欧洲的大小国家走了一个遍。他说他见到了美国总统奥巴马和英国首相卡梅伦,德国总理默克尔和法国新任总统奥朗德,在和美欧的三十七国家领导人的谈话中,证实了为什么台湾地区想要独立、日本如此嚣张,连越南、菲律宾这样的小小邻国都敢在咱的头上拉屎撒尿之根源——那就是美国和欧洲对我们的傲慢与偏见。是他妈的美国在为他们撑腰和打气,是欧洲在暗地为他们摇旗和呐喊。明耀在电视上端庄严正地站立着,没有念稿子,就那么脱口滔滔不绝着,几分钟他脸上被镇静压下去的暗黄没有了,完全成了激动、激奋和激情。他就这么在激情的燃烧下,没有念稿子,脱口滔滔不绝着,一口气讲了两个小时二十分,最后用有些沙哑的嗓音呼吁道:
“现在纠正美国和欧洲傲慢的时机到来了——新炸裂市的人民们——我只借用你们三天时间就够了。只要这三天,你们听我的,跟我走,国家就不再是今天这个样。世界就不再是今天这个样。我们炸裂的每一个人,也不是今天这个样!”
讲到这儿,明耀在麦克风前顿了顿,把他军服的脖扣解开来,壮年的脸上闪着青年人的光,然后用几乎流血的嗓子唤:
“同胞们——兄弟姐妹们——我亲爱的人民们——世界不会赋予我们太多的时间和机遇,而在今天美国又一次陷入无可挽救的经济衰退时,统一的欧洲各国又将要解体分崩离析时,请你们跟我走。我们用三天时间去助他们一臂之力,从此他们在世界上就不再傲慢与偏见,不再蛮横与无理!”
“三天时间,解决了美国就把欧洲解决了。解决了美欧就把所有的世界问题全部解决了。这是上天赋予我们的机遇,世界历史赋予我们的责任。那么就让我和我们炸裂人,把这个世界担在肩上吧。让我们从新炸裂挺起胸膛出发吧!!”
之后电视屏幕上又有了明耀和他的队伍演习胜利的画面与场景。而整个的炸裂市,便从那一刻安静起来了,直到那一天的黄昏到来时,整个城市都是朝机场、车站和郊外奔跑集合的脚步声。整个城市都不知道这一刻这个城市发生了什么事,无法知道市长孔明亮这时候是如何死在了他市府园的办公室。而他的妻子朱颖赶来把车停在市府园的门口时,落日正从天空泻下来,那如凯旋门样新造的仿古门楼上,布满了血红和寂静。那时候,有两个连或一个营正从市府园中跑出来,他们的脚步声一顿一顿砸在地面上。就是这一刻,朱颖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她沿着每天丈夫都要经过的葡萄架下的木廊和甬路,冲进市府园孔明亮的办公室里时,丈夫已经死在他那张红木阔大的办公桌子上。他死前被强制签发的最后一份“同意孔明耀将军借用人民使用三天”的文件被孔明耀的队伍拿走了。而他在签发了这份文件后,他们担心他再签发一份文件把人到中途的人民收回来,还为了收拾了世界局势后,回来重新收拾炸裂这个城市,有一把并无什么特殊的匕首从他的后背刺进去,从他的前胸又露出一个指甲样的匕首尖。匕首的尖上还凝着一滴血,他就那样如同瞌睡样趴在他办公桌的桌沿上,而从前胸沿着匕尖流出来的血,都是乌黑乌黑的墨汁色,没有一滴流在桌子上,全都流着滴到他的左膝裤腿上,又流进他的皮鞋里,漫出来后摊在桌下地板上。
市长在死前,用他的右手食指蘸着他内心的血渍在大办公桌上歪歪扭扭写了一行字:
“我的人民,我对不起你们了!”
朱颖冲进市长的办公室里,在男人的身边僵住呆站片刻后,慌汗像雨样挂在她的额门上。她看了看桌上的那行字,搬起丈夫的肩头看了一眼他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脸,之后她在那一片死寂中呆了一会儿,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又看了看成千上万只从草地、林地出来的松鼠和鸟雀,它们全都站在市府园的草坪、果树和花木枝丫上,看着朱颖没有一点一滴的叫声和声息,所有的目光都是不安和慌恐,如同它们知道将要到来的是什么灾难样。
朱颖从那松鼠、鸟雀的目光中趟着寂静出去了。
她没有回到自己家,而是再次径直跑到孔家的老宅里。那时候,明辉刚好也从家里开门出来站在老街上,手里拿着他终于全部从模糊粘连中揭开弄清的万年历,站在门口,望着炸裂的城区,脸上是一层不知所措的惊慌和忙乱,像他也知道炸裂发生了什么事情样。就这时,他看见二嫂风风火火从胡同那头快步走过来,立在他面前,说了如下几句话:
——“你二哥死掉了,是你三哥派人下的手。”
——“你三哥现在正把他的队伍和全市的人民朝机场、车站、港口集合哪,我会带几百上千的姑娘和他一块走。”
——“他的队伍需要这些姑娘们。为了你二哥,我会让你三哥不死在我手里,就死在这些姑娘手里边。”
——“我把你侄儿胜利托付给你了。他是我和你二哥唯一的血脉,也是你们孔家的一条根。”
说完这些话,朱颖就急急返身走掉了。可她走了几步后,又返身走回来,抱着站在那儿发呆的四弟孔明辉,用冰冷的嘴唇在他脸上亲一下。“你二嫂这辈子经了无数的男人,可你二嫂一生没有主动亲过任何一个人——也包括你二哥。”二嫂说,“今天你是二嫂这辈子主动亲的第一个。二嫂求你把你侄儿带好长大后,不要对他说他爸他妈这辈子都干过什么事,就说他爸妈是突然遇到车祸死掉了,死后连完整的死尸都没留下来。”
二嫂就走了。
那一夜她整整招募了一千个姑娘姐妹们,她们以女兵女将的名义加入了明耀的队伍里。那一夜,明耀带着他的人马和炸裂所有能带走的人民离开了,在乱糟糟的一片脚步和车轮的响声中,到处都隐隐约约响着明辉嘶哑的唤声和哀求:
“三哥——你在哪?把老人和孩子留下吧!”
“三哥——你在哪?把老人、孩子和妇女留下吧!”
“三哥——兄弟一场我求你——就把老人、孩子、妇女和有残疾的人都留下吧!”
随着这唤声,那些朝车站、机场和公路上运动着的队伍、市民们,没有谁停下脚步来,但有老人、孩子和妇女被从那人群推了出来了。且所有的队伍,在路过市府园前的马路时,都依照明耀的命令正步走,朝着市府园死去的“城市之父”二哥默哀三分钟,庄重地致了沉默礼。
那一夜,朱颖带着她所有能带走的姑娘也随着队伍离开了,还有数百个姑娘是刚从京城回来,没有出站就从这列火车上了那列火车上。之后的一段日子里,炸裂的街街巷巷中,商店关门,公司歇业,一个城和死城一模样。偶尔出现在街上走动的人,都是留下的老人和孩子,病弱和残疾,目光中都是惊恐的惶惑和询问的光。
一个城市的繁华就此结束了。
一段辉煌的历史告一段落了。
一个月后的清晨间,首先出现在市中心广场、街道上的不是炸裂人。而是不知道先从谁家扔出来的不再走动的破钟表。接下来,大街上的垃圾箱,长野了的花坛边和随便哪儿的地上和台阶上,到处都扔着突然坏掉、无法修复走动的各种各样的钟表和不值钱的坏手表。整个炸裂城,所有的钟表、手表上的时针、秒针都在一夜之间不走了,有多半钟表的时针、分针、秒针都从表上、钟上掉下来。一个城市就像一个坏钟表的垃圾场,老人、孩子都因为大街上堆满了坏钟、坏表路都无法走。一个城市就这样被坏钟坏表淹没了。
在所有留在炸裂的人们用几天时间收拾、清理了满城满地的破钟坏表后,明辉扯着他过完十岁生日的侄儿胜利朝新城的大哥家里走去了。那时大哥孔明光,正在照顾媳妇生孩子,第二胎。头胎是男孩,二胎是一对龙凤胎,刚巧嫂子顺产把龙凤胎生下来,大哥正端着一个盆子要把从儿女身上剪下的脐带和留在盆里的羊水出门掩埋掉。弟兄俩就站在一片空静的楼下边,彼此相望着,说了如下的话:
明光大声道:“儿女双全了,我们孔家有自己的后代了。”
明辉说:“二哥、二嫂和三哥,他们一块开车出门,遇上车祸他们都已经不在了,孔家只有我们了。”
明光问:“今天是几号?我得记住儿子的时日啊。”
明辉答:“是该去坟上哭哭啦,从炸裂村子改为镇,直到镇成县,县成市,市又成为超级大都市,至今炸裂人都忘了哭坟的习俗了。”
也就在这天的黄昏间,留在炸裂的老人们,他们想起他们几十年没有去坟上诉说他们的欢乐苦难了。就有人在日落月升时,哭着朝自家的坟地走过去。到了月亮真正升起时,先是从谁家坟地传回来了断断续续的哭诉声,接着就哭声连连,一片一片,整个空寂死去的炸裂的老城和新城,东区和西区,都呜咽泱泱,连天扯地,一个世界都是诉说苦难的眼泪了。留下来的炸裂人,也就都从家里走出门,跪着哭着朝自家祖先的坟地挪过去,边哭边诉着他们的悲苦和命运,呼唤着他们逝去的亲人的大名和昵称。也就在那络绎不绝的哭队里,借着月光,有人看见了从老城老街和老宅中哭着出门的孔家人。老大孔明光、老四孔明辉,还有刚生完儿子的老大媳妇和已经个头很高的朱颖的儿子孔胜利,他们团团围围、互相搀扶,跪着哭着从炸裂老街的博物馆那儿走出来,朝郊外的坟地哭过去。而在他们跪着走过的街道和土路上,留下了一路磨破了膝盖浸出的血。
到来日,太阳应该依时东悬时,人们发现太阳没有走出来,天空中布满了炸裂从来没见过的黑雾霾,大白天三五几米就什么也看不清楚了。在那雾霾中,所有的鸟雀如凤凰、孔雀、鸽子、黄鹂等,都被雾霾毒死了,而人在那雾霾中,个个都咳成了肺病、哮喘病。当几十年不散的雾霾散去后,炸裂再也没有鸟雀、昆虫了。但那些活着的人们看见几十年前他们跪着走过的路面上,那些跪出的膝血和泪水打湿的泥,等日光落在那些血渍和泥浆上,又生出了艳丽的牡丹、芍药、玫瑰来。而孔家跪流过的血路上,几十年后不光开出了各样的花,还又长出了各品各样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