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炸裂志 正文 第十六章 新家族人物

所属书籍: 炸裂志

    一朱颖

    雪后第二天,明辉要去面见二哥明亮前,先到了嫂子朱颖家。嫂子家院里堆了一大堆扫积起来的雪,雪堆上二嫂用手指画了二哥的像,还在那像的肚子上写了一个字:“死!”,而在她家的屋里和屋外、楼上和楼下、墙角和楼面,依然是到处贴着二哥的照片和剪报,依然在那照片下边写着“死是我的人!”的那类字样儿。可在这些字样上,二嫂又都用粗重的红笔用力画了枪毙人的布告上才有的红“×”儿。屋里尺尺寸寸的墙壁上,已经没有一块洁处了,除了先前贴的二哥的旧照外,现在又到处贴了他每天在省市日报上登的讲话和与别人的握手照。“我的人!”和那红“×”儿,像是过年大街上大喜大贺的鞭炮纸。明辉就盯着那些红“×”看,知道二嫂已经恨哥恨疯了,恨成仇家了,越发觉得自己该去找找二哥了。

    站在二嫂家客厅东张西望着,明辉没有再像上次那样见到二嫂为二哥要把炸裂变为超大城市或省会准备的学生姑娘们。他和二嫂一东一西站在客厅里,轻轻淡淡对她说:

    ——“我要去找二哥。”

    ——“二哥有几年没有回家了?”

    二嫂想了一会儿咬着下嘴唇,慢条斯理道:“不用去找他,他的事业快要败落了。一败落他就又该跪着求着回到这家了,回到我的面前了。可这次,他就是真的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像当年那么轻易放了他,轻易就帮他。”

    嫂子说着冷冷笑了笑。可在那笑后的孤绝里,嫂子眼角还是有了泪。她不等那泪流出来,很快又用手擦了去,然后让明辉坐在沙发上,自己从哪取出一个精致的小木盒。打开来,里边是个大的牛皮纸的信封袋。二嫂咬着牙,从那袋中取出被纸包着的一打儿子胜利从出生、满月、百日、周岁,到幼儿园读书、玩耍的各种照片来。而包那照片的纸,正是二哥当了市长后,签署的为了炸裂市的发展和建设,为了二哥的前程和事业,不经他的允许,嫂子朱颖决然不得擅自到市政府去找二哥的几份文件和通知。那几份文件的下发日期,最早的是二哥当了市长三天后,最晚的也就上个月。明辉看了那些侄儿的照片后,又一份一份去看那文件,发现那文件一份比一份措词严厉和冷硬。在最后的一份文件上,末尾还有这样几句话:“再到市政府胡闹扰乱市长和政府之工作,你将接到一份离婚证或者精神病人永久入院通知书。”

    明辉把那些文件一字一句看了看,脸上充满了愕然和惊异。冬日的阳光从门口照进来,照着他像一层酷冰结在他身上,使他浑身冷得很,很想抱着嫂子暖一会儿身,很想到哪儿的一盆炉火旁,把整个身子扑在炉火上。

    ——“嫂子,上个月你又去找二哥了?”

    ——“你一连几次去找他他都没见你?”

    ——“他是人还是冷血畜生啊?”

    嫂子咬着嘴唇从明辉手里把那文件一份一份收回去,重又照原样叠起来,把侄儿最大的一张照片递到明辉面前苦笑一下子。

    ——“也许你能见到他,你们毕竟是亲兄弟。”

    ——“见他了只替我问他一句话,让他看看这照片,问他儿子长得到底像他还是不像他。”

    ——“像?还是不像?就给我这一句就够了。”

    明辉从二嫂家屋里出来后,炸裂市的上空终于有了透明的日光和暖亮。原来浓稠在天空的灰雾和黑云,被一场大雪盖在了地面和角落。天空被洗了,新得让人受不了。嫂子出门来送明辉时,被那清新噎住在院里咳了好几下。他们一前一后走,到大门口那棵早几年变成梨树的苹果树下都又站下来,都盯着那梨树不说话。都看着那棵梨树的苹果树,现在好像不再是梨树了,梨树的树皮是枣红色,且树皮有着网网岔岔的皱,可现在,这棵树皮光滑明亮,完全青绿着,像要变成核桃树。也许一开春,它就成了核桃树。见所有的树枝不再是梨树枝样鸡爪曲,而是条状条状青直着,明辉扭回头来对着嫂子道:

    “梨是离,核桃是团圆。这次我去找二哥,你肯定也要和二哥破镜重圆了。”

    嫂子淡笑一下子,让她脸上的红光青成冰白色。“他不会回头了。嫂子已经决计让你二哥垮败了,他这次就是死了,我也不再帮他了。”然后她拿手在明辉的头上摸了摸,犹豫一会儿说,“孔家只有你是一个好人、正经人。嫂子最信你,你想知道你二哥会败在哪儿吗?”

    明辉怔在那儿望着嫂,不知嫂子说的是啥儿。望一会儿,嫂子又拉起明辉的手,转身往回走,快步穿过院落和客厅,回到二楼上,从腰间摸出了一把钥匙来,极神秘地打开一间屋,进去哗哗把窗帘拉开来,让光线倾着倒进房间里,又一把将愣在门口的明辉拽进去,明辉就在那屋里僵着惊着了。

    那屋子正朝南,二十几平方,没有一样家具和多余,而四面雪白的墙壁上,又都一个挨一个地贴着、挂着无数姑娘们的赤裸照,有的头发披肩,有的挽在肩头上。所有的照片都彩色,都是全身正面的,都是被放大到一尺二吋大,都有姓名、编号写在照片的右下角。有几个姑娘还戴着乳罩穿着纱线薄透的三角短裤儿,而那更多的,则是一丝一线都没有,只是在双腿的阴处遮着一朵牡丹、玫瑰或者月季花。照片是横竖成行排开的,所有那些姑娘的眉眼、微笑、双乳和腿花也都上下左右整齐排列着。满墙都是诱笑勾人的脸和眼。欢快的笑如开在冰天雪地的花。个个突兀挺拔的乳房和遮在阴处的牡丹、玫瑰和月季,让明辉身上和脸上的汗密密麻麻流淌着。

    ——“你会骂你嫂子恨你嫂子吗?”嫂子有些怪笑地问他说,“这些都是女子技校的特等生,她们会让你二哥败了回来跪着求我的;会让全世界的男人都变成畜生、变成猪和狗,会让全世界都是我的都是女人的。”

    ——“原来都是为炸裂将来变成超大城市准备的。”嫂子停一会儿,重又接着把话说得快起来,“不要多久炸裂就该成为超级大都市了,被批改为超级大都市时,我以为你二哥一定会回来求我要这些姑娘带到京城去,可现在,你二哥不会回来求我了。他有你三哥帮着了。他不用她们不求我,他就要败在她们手里了。”

    ——“二嫂最信你,求你不要和你二哥说这些。”二嫂顿住咬会儿牙,默着让自己脸上酝酿出一层黄淡淡的笑,“可四弟,你对二嫂好,二嫂没啥报答你,这些姑娘你看上哪个了,嫂子就给你叫哪个。”又指着一个编号为1938的水秀姑娘问:“这个行不行?这是我给省长准备的。”指着1938边上一个精灵发光的姑娘道:“这个呢?这个是我给某个部长准备的。”见了明辉的目光并没有落在1938和那个姑娘的身上和脸上,嫂子最后对明辉笑了笑,收起笑后郑重着:“不要了好。不要了你就让嫂子知道世界上还是有着好人的,让嫂子知道活着还是有意思。”

    从那个屋里挣着身子退出来,冬天的寒凉砰砰砰的让明辉清醒着。他想也许嫂子要疯了,他必须依着万年书上的引导和暗意,立刻把二哥召叫到嫂子身边去。只有二哥回到二嫂身边才能愈下二嫂的病。二哥不回到嫂子身边来,这孔家、二哥家,也就从此真要垮败了,像日出雪化一样完结了。

    二孔明亮

    炸裂才将改市时,原来政府的门口只有两个哨兵站立着。可眼下,有六个警哨站在哨位上,他们警服齐整,手里的警棍闪着血褐色的光。原来政府的大门也就三五丈的宽,两侧是两根石砌方柱子。可现在,市政府的大门宽有三十丈,中间装着轮滑自动门。自动门又全部关起来,只等有车过去时,才会滑开来。来回进出的人,都在一侧的人行口。那些进出的公职们,都持有市政府的出入通行证。没有证件的,一律要到边上警务室里去登记。

    明辉去找二哥要进大门时,因着新奇朝那大门多看了几眼,六个哨兵就都同时把目光扫过来。他又朝大门走近一步后,有四个哨兵朝他围过来,同时用冷峻的声音问:

    ——“干什么?!”

    ——“找你二哥,谁是你二哥?”

    ——“你想让市长做你哥,可整个炸裂的市民都还想让市长去做大家干爹哪!”

    哨兵们说着架着他的胳膊把他押到了警务室。警务室里有个三十几岁的魁梧警官汉,他用目光把明辉按在凳子上,又把在大门口哨兵说过的话重又说一遍,这时候,明辉取出一张自己和二哥的合影照片给他看了看。又取出一张弟兄四个的合影给他看了看。最后取出一张多年前全家的合影给他看了看。看到第三张,那警官明明是个魁伟高大的汉,到末了,却变得软软沓沓,枯黄瘦小,宽大的警服穿在他身上,像一套筒装套在一枝木架上。

    离开传达室的小屋时,是警官亲自去给明辉开的门,走出传达室,他还扶住明辉下了那台阶,一直把他送到市政府的大楼内。明辉就拿着他和二哥的合影照,过了一道门,又过了一道门,终于到了大楼最里的厅门口,有两个警哨士兵不仅没有拦着他,且还拢腿磕脚朝他敬了礼。那猛然并拢的腿脚声,把明辉吓得愣在门前边。愣怔着,他看见做了市政府秘书长的程菁朝他笑着迎过来,像冬天的一盆炭火朝他倒了过来样。

    她胖了,原来的蛋脸成了正圆形,笑着时,那一盆炭火又像一个巨大的蛋黄在空中悬着移动着:“我们有几年不见了?你还能记得市长是你二哥呀?”收了笑,她的问话就冷了,“这么多年你们家就没人来看过市长吧。”

    跟着她坐电梯,穿走廊,到了一处厅内还要继续坐电梯。一路上她都在说市长每天每夜为炸裂人民的忙,为炸裂百姓的操劳和呕心,说有一次上头来人检查炸裂市升格为超大城市的基础建设时,为了准备那检查,孔市长整整三个月没有睡过觉,人疲得如一根稻草般,当把来人一送走,市长一晃就被一股风吹着飘在了半空里。还对明辉说:“那时候你或你们家,谁能来看看市长就好了。市长就不会对家那么冷淡了。”说着就到了市政府秘书长的办公室,程菁一推门,身子一侧进去了。

    没想到程菁的办公室也那么空豪和奢华,有五间房子大,单写字台就占半间屋子方正着,桌上摆的文件夹,分为红黄绿三种颜色、等级码在桌子上,又有三部红黑蓝的电话摆在办公桌的另一侧。其余的,就是所有办公室都有的沙发、电视、报架和饮水机,还有葱绿到黑的盆景和花草。明辉站在门口看着那办公室,脸上的惊讶如硬在脸上的一层玻璃光。“你不辞掉城市扩展局局长,现在也有这么大的办公室。”程菁笑着说,“后悔吗?还想回来工作吗?”

    放在茶几上的茶都放冷了,明辉没有端起喝一口。水倒进去时,几尾绿色的舌尖茶,跟着开水在杯里旋转着。可现在,开水早不冒烟了,水都冷着了,那水和茶叶还在杯里旋转着,速度一点都没慢下来。“我没啥儿事,就是要来看看我二哥。”明辉第一次这样说着时,太阳光在窗口是萤火色。第二次这样说着时,太阳是种火红色。第三次这样说着时,就近着红黄相间的黄昏颜色了。不知怎么着,黄昏就来了,屋子里的温暖中,有了一层看不见的冷。程菁脸上原来那火炭似的光亮没有了,蛋黄似的笑,也成了暮青色,坐在明辉的正对面,日出日落她都是那样一句话:

    “有啥事,你只管跟我说,市长是全市人民的人,不是你们孔家哪个人的人,他忙得连喘息的工夫都没有。”明辉无论春冬秋夏都是那么一句话:“没啥事,我就是想见见二哥说说闲话儿。”

    到末了,天将黑下时,程菁去办公室的一间套房打了一个电话走出来,有几分释然地笑着说:“市长到东城去开一个领导班子调整会,天黑以前回不来,想等了他同意你到他的办公室里慢慢等。”

    就到了二哥市长明亮的办公室。并不远,和程菁的办公室同一层,相隔三个会议室的距离,只是哥哥明亮这边门口有两个穿便衣的魁伟安保守在那儿,而隔壁一间里,又是随叫随到的一个秘书室。安保和秘书都是归那程菁管着的,他们见了程菁都殷殷笑着说了称颂的话:“秘书长好!”程菁只是朝他们懒懒点个头,就把明辉领进了市长的办公室。在这儿,程菁和明辉又说了三句话,就躲着闪着走掉了,像闪开一个麻风病人样。

    ——“耐心等着吧。”

    ——“喝水了自己倒。”

    ——“别翻你哥那东西。他的办公室里从来是谁都不让进来独自呆着的。”

    程菁走时把门关上了。落日像红纱绣在浩大办公室的窗玻璃上。这是明辉第一次走进成了市长二哥的办公室。他在办公室里没有看到有啥儿让人惊异意外的摆设和物品,阔宽的红色办公桌——三哥明耀那儿也有的;两盆四季开花的植物树——三哥的办公室里比他这儿还多两盆,其余的沙发、报纸、电话、文件、饮水机、书架和书架上学问如海的大厚书。还有什么呢?还有红木书架对面外国客人来访时送的各种精巧的工艺礼品展示柜,再就是二哥窗上挂的窗帘不太一样着。那窗帘厚得很。重得很。里外都是上好的料布和滚边。还有在那外国礼品展示柜的边旁上,有着一间房,钥匙就插在锁孔没有拿下来。

    明辉在那屋里转着看一会儿,开门进了那房里。

    那房是市长的办公休息房。程菁说不要乱翻市长的屋子和东西,大约也就是不让走进这间房。可明辉犹豫一会儿还是进了这间房。他是市长的亲弟弟,他进房里时,就像一个人迟疑一下开门进了一个朋友的房里样。床铺、壁纸、台灯、涂白的房顶和堆着报纸、文件的办公桌,还有地上的深色毛地毯。明辉不知道那地毯全是由十六岁的少女秀发经过处理织成的,灯一开,闪着一层柔亮的肌肤光。他觉得地上有些滑,想铺那地毯还不如铺上浴室的浴巾在地上。他打开浴室看了看,除了白洁柔美的浴盆和镶了金边的便池外,还有镀金水龙头以及纯金的肥皂盒,别的没有让他惊着的。卫生间里的灯光是纯白色,各种零碎的洗漱用具又都全是纯金制成的,每一样都重到让他几乎拿不动,这让他有些晕眼和走错地方的感觉了。又一次想到程菁说的不要乱翻乱动市长的东西那话了。可想要从那些纯色金黄中收回目光时,他又看见便池旁的镀金垃圾篓里扔着男女事后的脏东西,让他的胃里哗一声,有东西要翻着吐到嘴外边,猛地想要朝外退回时,又看到门外挂浴巾的地方还有一个门,门口挂着一个方木牌,牌上写着“任何人不得入内”一行字。且在那字后边,和嫂在二哥那些照片下写着“死是我的人”那类字上一模样,都是打着三个“!!!”。他知道程菁说的不要乱翻乱动是啥儿意思了,就站在那卫生间,望着那个门,想要退回去,反倒又不自觉地朝前走了走,不自觉地把手握在了那个不知是镀金还是纯金的门把上。他没有想到二哥会一边在门口挂着“任何人不得入内!!!”的明令牌,又一边连这道秘门都不锁,就像一家银行的密室从来没人进出后,门就懒得再锁了。

    犹豫着,明辉把那道秘门推开了。

    想着开关就在手边的墙壁上,果然就在手边的墙壁上。

    灯亮了。

    一片炽白的灯光下,明辉先是模糊不解地随意望在哪,后来就真的解着惊着了。这是几间封了窗子的大房子,如同库房样,四面的白色墙壁下,全都摆着用最稀贵的珍木黄花梨做的货物架。那每个货架都值几十万元或者上百万。可那货架上,摆的都是天下最不值钱的物。明辉走进那库房,站在屋中间,望着那些如宫殿百宝箱样的货物架,看着一格一格分开的架框儿,见架柜架框上有大大小小、呈各种几何图形的柜架口,每一个区域的柜框里,都摆着来自不同宾馆最常见的牙膏、牙刷、拖鞋、毛巾、浴衣和一次性的剃须刀或者吹风机。而且那每样的贱物下,又都写着一个日期和一个宾馆名。在另一个展示区域里,展摆着的是来自各级、各地会议室中的笔筒、笔架、订书机、铅笔刀和各种钢笔以及圆珠笔。这来自天南海北会议室的物品下,又都写着日期和那会议室的单位名。在下一个区域里,摆的多是西方宴会酒桌上的刀、叉和韩国的锡筷、日本的铜色筷,偶尔还有很一般的盆子和碟子。在第四个区域中,展摆的是稍稍有些值钱的物,比如从哪来的一个模样怪怪的电话机和几个手枪式的纯铜打火机。而在最后一个框区内,明辉目光转着落将上去时,一下觉得他找到二哥了,找到二哥的那份温暖血亲了。靠里最暗的物框上,摆的是几块墨煤、焦炭和很劣质的烟与酒,还有只有城郊农民才穿的西装、衣裙和鞋帽。

    明辉流水浸润样,渐着明白了二哥还是当年在炸裂村领着人们偷偷摸摸的那个孔明亮。他当镇长时,曾经领人暴打过那些改不掉偷盗恶习的炸裂人,可是他,也从来没有改掉过。当县长、当市长,他在明光处决然不再偷抢了,可顺手拿一样东西的习惯却从没有改掉过。那些物品框上标有日期的来自宾馆的拖鞋或来自飞机上的御冷巾,还有来自某些领导家里或会客厅的装着三寸长火柴的火柴盒,都在说明着二哥当村长时候偷,当镇长时候偷,当了县长、市长还依旧到哪都顺手偷着捎回一件东西来。只不过他不再偷那贵重东西了,只是顺手捎下一件小玩艺儿,就像许多人吃饭后顺手捎走那桌上的牙签和餐巾纸。二哥不仅捎回那些东西来,还都规规整整展摆在这个密室里。在这密室里,明辉找到从前的二哥了。心里暖溢暖溢想要退将出去时,他听到了二哥走回来的脚步声。

    明辉迎着二哥的脚步声,没有关灯就从那密室走出来,穿过卫生间,回到了二哥办公室靠东的外国礼品展示柜下,看见很远的办公室的门口上,站着比二哥还要高的一个年轻人,西装俊朗,平头乌发,脸上白得连一星血色都没有,胳膊弯里夹着的公文包,颜色黑到假的间。可那脸上柔灿的笑,却是千真万确的。

    “我是孔市长的刘秘书。孔市长为了炸裂市升为超级大都市,又要连夜去首都汇报了。市长登机前,让我回来问问你,家里有啥事让你这么急?”

    明辉怔怔地立在门口上,默了一会儿答:“家里没有丁点儿事,可我就想见见他。”

    有个很柔很飘的笑,如黄叶一样挂在门口那张方脸上,世界就又极度冷寒空落了,所有的温暖都荡然无存了。明辉看见他的二哥又从他的眼前飘走了,像一股细风从一道门缝一吹就不见去哪了。

    三孔明耀

    因为心里冷,大街上的地都冻裂了,市中心广场的大理石砖块全都冻成了粉末儿,连路上跑的许多汽车油,都跑着跑着油箱成了冰坨儿,那汽车就趴在了马路上,司机除了在油箱边上往手上哈着热气、跺着双脚,嘴里不停歇地骂:“他妈的,他妈的!”再就不能把汽车发动起来了。

    经受不起这冷寒,明辉决定去见见三哥孔明耀。

    见三哥明耀和见二哥正反着,简单得如随手开门关门般。到矿业总公司的大楼下,对警卫人员说了句我是孔明耀的四弟孔明辉,那警卫就慌忙把电话打到办公大楼了。接下明辉刚到大楼内,三哥就在一楼厅内等着他。无论是老城街的老城区,还是东城、西城和开发区,整个炸裂都被冬雪冰结着。明辉从外面跺脚取暖走进来,看见三哥明耀系着武装带,站在厅内的一盆罗汉竹子前。明明因为冷,那竹子都叶落枯尽了,可在这一会儿,三哥朝那枯竹看了看,顺手把解下的武装带放在那盆竹子旁,那竹子便发出吱吱暖暖的声音来,在吱吱声中泛出了一丝一丝绿颜色。三哥又顺手去那竹上摸一下,就有许多竹芽在那竹节上边吐了出来了。

    明辉走过去,看着那竹芽,也看着三哥的脸,要说啥儿时,三哥倒问他:“外边很冷吧?”

    “上边暖和些。”三哥说着把明辉带到了他八楼的沙盘室。那儿除墙上挂的世界地图和美国、英国、法国、德国的地图外,在半间房大的美国地图边,又加挂了和美国地图一样大的阿富汗和伊拉克的大地图。在他办公室靠东的屋中央,除了美国、日本的沙盘外,还又多出了没有完成的阿富汗和伊拉克的沙盘国家地理图——有工匠正在用胶木、泥土塑制着伊拉克的沙盘图,看见明辉和明耀,工匠的泥手僵在了半空间。明耀也就招了一下手,让那工匠继续着他制作一个国家的事,这边他和弟弟一块坐下来,让人进来倒了水,看明辉身上暖和了,不再冷得哆嗦了,就问明辉来到这儿有啥事。

    明辉说了他昨儿一天没能见上二哥后,叹口长气感叹道:

    “都不像是兄弟了。”

    明耀看着明辉的脸,认真想了一会儿:

    “美国可能要向伊拉克动手了。”

    明辉道:“娘像有病样,每天每时念叨你。”

    明耀说:“我压根没想到世界会这么乱,根子都在美国上。”

    明辉道:“倒是大哥大嫂现在和好了。”

    明耀又沉默一会儿问:“你是想让我把二哥从市长的位置上拿下吗?是想让他回家跟二嫂过日子?”明辉不知道该说啥,就那么望着三哥明耀的脸。明耀最后看明辉始终不说话,也就轻声断然说:“兄弟,你走吧,现在拿下二哥太早了。还不到对二哥动武的时候呢——家里的事你先忍让着,等东欧那边的乱局眉目清楚了,三哥把世界收拾太平了,二哥不回家,三哥可以把他押着扭回去,可以组织弟兄们好好坐下吃顿饭,说说家务事。”然后三哥就从凳上站起来,要送明辉出门离开的样。明辉也就站起身,把没有喝完水的茶杯朝桌里推了推,睁着惊恐不安的眼,看着三哥又过去交代那制作沙盘图的匠人把巴格达的城市再放大一倍做出来,最好把每条街巷都清清楚楚建在沙盘上,然后就过来送着明辉下楼了。

    四娘

    娘死了。

    一暖笑着离开了这脉冷世界。

    天它自己都想不到,这年冬天会这么冷。明辉从三哥那儿离开后,是跑着回家的,匆匆到家关上院落门,第一眼看到院里的老榆树,水桶粗的树身被冻裂开几道一指宽的缝,露出白花花的木茬儿。看见忘在院里窗台上的一个吃饭碗,被冻碎成碗片落在窗台和院落间。从外面走进里间屋,看见挂在床里的碗口大圆表,时针分针冻得不走了,红色的秒针被冻得落下来,像一根针刺扎在被子上。

    明辉呆住了。

    站在门口愣一会儿,他转身就朝上房的里屋跑过去。“娘——娘——”他边跑边叫,声音如被人劈裂开的竹子样。不等他冲出自己的屋,那声音就把上房的屋门推开了。及至他到了上房屋门口——“你没事吧娘——你没事吧娘!”这连续的急叫声,就把娘睡的里屋门帘撩开了。待他一下跳过屋门槛,冲进娘睡的屋中间,看见娘还依然那样仰躺在床铺上,脸色不再是他离开前的红润和光亮,而是有些青紫和灰白。娘侧身面朝里,双眼微睁微闭着,好像她从墙上看见了啥。也好像,穿过那墙壁,正有外面世界的寒冷袭在她脸上。

    ——“娘今夜要走了,你要对娘说实话——你大哥和大嫂和好了,

    你二哥和你二嫂见面和好没?”

    ——“你三哥成家没?他媳妇是咱炸裂老街上的吗?”

    ——“你已经是老街年龄大的了,不结婚过日子,是娘丢不下的事。”“明辉啊,”娘最后用微细的声音叫着他,“你就告诉娘这些,说完娘就该走了,该找你父亲了。”

    明辉不知道自己为啥在转眼间变得那么镇定和淡然,像娘的死他早就知道样。听完了娘的话,他慢慢朝前走几步,站在屋中央,像竖在娘的床前的一炷香。

    “大嫂怀孕了,一男一女是龙凤胎。”“二哥把二嫂接到了市府园他的家里去住了,每天二哥去上班,二嫂做饭和接送侄儿去上学。”“三哥结婚了,嫂子是咱炸裂人,在学校教书呢——就教着侄儿小胜利。”“我也订婚了,就是冬前你坐在门口见的那姑娘,人漂亮,又贤淑,上班在医院,准备今年就结婚。”说完这些话,娘在床上翻个身,面对明辉,脸上又微微露出粲然的笑,然后那笑持续了几秒钟,她就把眼睛久久远远闭上了。

    安葬母亲时,二哥刚好签字下文让炸裂市的天气好起来,于是天便暖和了,太阳在头顶暖得让人想把棉衣脱下来。终于接通二哥的电话后,在电话上通知二哥说娘死了,二哥在电话那头说,炸裂成为超大城市快要批准了。问他你回来奔丧吗?二哥说先说到这儿吧,最重要的汇报马上就开始。去找三哥通知母亲的死讯时,三哥不在矿业总公司,而是在他设在耙耧深处山脉间的军营里。那一天,三哥正穿着军服在给他的队伍开着春暖训练动员会,说日本又有右翼登上了钓鱼岛。台湾地区那边有人立宪台独了。而美国用最先进残暴的现代装备推翻了阿富汗和伊拉克的现政权,现在借了咱那么多钱,又让咱的货币升值逼得咱都想从京城的楼上跳下来。德国原来是说好要卖给咱武器的,现在翻脸不卖了。连邻边细小得如一根草似的越南也在咱的岛上开采石油了。还有一个国家的印刷厂,把咱的岛屿划在了他们的版图上,新的地图就要开机印刷了。那去通知三哥明耀回来奔丧的,回来对孔家说了一句话:

    “自古英雄没有忠孝两全的。”

    和大哥、大嫂一道给笑着的母亲穿了衣,入了棺,不惊动任何老街人,就把母亲埋在祖坟里。那场少见的大冬雪,在阳坡的朝阳里,已经融化净尽,而背阳的阴坡间,还白雪皑皑,有寒气从那飘散着。远处炸裂的高楼在这只能看到一片顶尖儿,如只能望见峡谷林地的一片林梢样,而背后哪家矿山开采场,隆隆的机器声和炮声却总是不间断地响过来。

    将母亲埋在原来父亲的旧坟里,明辉和明光,兄弟两个都累了,坐在那坟前歇一会儿,望着城市的楼顶、矿采的烟尘和对面山坡上的雪,听着山那边火车开过的声响和飞机场降落的轰鸣声,大哥明光对四弟明辉说:“我们回去吧,该吃午饭了。中午我们吃饺子。”

    他们就都站起来,扛着铁锹准备走,到这时,大哥又朝四弟明辉身边靠一步,笑着轻声道:“你大嫂怀孕了,是个男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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