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军武与女性
第二天的晨时候,月还悬顶,而日却东亮,在日月同辉的一刻间,炸裂城里铺满月白光亮那一瞬,明耀从广场站起来,朝空旷的广场和天空望了望。这时候,他的眼中布满血丝,脸上的悔色显出一种决计的刚硬来,仿佛这一夜在广场的悔悟让他想明白了啥儿事。到了准备离开时,晨起的人们都在广场边上跑步和咳着吐痰时,他看见嫂子朱颖独自朝他这边走来了,看见他仿佛开门时又找到了丢掉的钥匙般,嫂子的脸上满是红润和兴奋。
朱颖让他想到了粉香那苗瘦丰润的身子了,有一股莫名的恨怨从他心里升起来。他就站在广场上,等着嫂子到了近前时,盯着嫂子看,发现嫂子虽然一早洗了脸,脸上也有红粉妆,可到底还是有些老了,眼角纹如这季节的枯枝结在她脸上,连当年发着柔亮的红额也没有先前光色了,只是再细看她的眼和眼的深处里,倒还有着当年的辣燎和滚烫,有着望念在那眼里似永不熄歇的火烧和火燎。他们就站在广场靠东的一个花池旁,彼此默着看一会儿,他说:“嫂子,你去哪?”她说:“嫂子找你脚都跑肿了。”然后朱颖低头看看脚,又朝前后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后,目光落在明耀的脸上默一会儿,忽然开口说了他很多话。
她说:“嫂子没猜错,你是为那叫粉香的姑娘才退伍回来的。”
她说:“粉香已经不在这镇上了,除了我,没人知道粉香现在在哪儿,你若想见粉香了,想要粉香了,你以后多听嫂子的话。”
她说着脸上挂了几分得意的笑,抬头朝着头顶看了看,就见刚露红的日光在广场退到了哪儿去,正头顶的月牙倒越发透亮玉润了,让整个广场都成了青白色,仿佛时光又回到了夜晚间,还隐隐可以听到从哪传来的鸡鸣声。
——“你回来和嫂子一块干,嫂子可以给你很多钱,可以让粉香回来每天侍奉你。”
——“现在嫂子有一桩事情要求你——你可以把你二哥身边的程菁从他身边弄走吗?你让这婊子和你哥分开,把你哥还给我,我不光把粉香还给你,还可以给你五十万或者八十万。”
——“一百万元呢?你在部队当了那么多年兵,立过大功有那么多的军功章,嫂子再给你一百万,你找人去把程菁卸条胳膊腿,或者毁个容,把半瓶硫酸倒到她脸上。”
——“如果你觉得这样不安全,嫂子还有一个最好的法,就是你或者别的人,把她约出来,弄到宾馆野地把她强奸掉。你或者别的人,谁强奸她一次,我给他十万块,强奸十次就是一百万。”
说到这儿,朱颖又把话题顿下来,再一次朝前后左右看了看,她看见大白天月光明亮,广场两边马路上,开过去的汽车全都开着远光灯,而那些晨起锻炼的人,都在抬头看着天空间,看着那该落不落的牙月在说着啥儿话。把目光落到三弟明耀的身上去,朱颖看到他还穿在身上的军衣和军裤,带着夜潮有层厚绿色,而他也和别人一样仰头望着异相的天空时,是上牙咬着下唇的,直把他的下唇咬出了牙痕和雪白,把他的下巴憋成了萝卜青。
——“炸裂真的有个姑娘叫粉香吗?”他盯着嫂子问,“你咋和那粉香熟悉呢?”
——“说实话,粉香是个小姐对不对?”
——“对你说,那粉香想要勾引我,说我长得像她哥,可我不理她。丫要我就不理她。天下女人他妈的,没有谁能勾引我孔明耀,就像没有谁能让这广场突然塌下一个坑。粉香把我叫到一家宾馆想要脱衣服,我一耳光打在她脸上,她就哭着从我身边走掉了。”说着明耀朝广场看了看,朝四周看了看,又朝天空看了看。
“天有异相了,”他很肯定地轻声低沉道,“炸裂要有大事情。国家要有大事情。那什么事都比粉香和程菁们的事情大,大得就像海和小河沟,山和一片碎砖瓦。”
“我不是为那叫粉香的姑娘回来的,”把目光再次搁到二嫂朱颖的脸上去,他的语气变得更加生硬、更加肯定了,“我是为了炸裂退伍回来的,为了炸裂的未来退伍回来的。”
——“大使馆都被美国炸掉了,如果这时候我还想着你和粉香和程菁们那儿女情长的事,我就白白当了这么多年兵。”明耀说着又瞅瞅天空那月色,他看见月色在他的目光和言语中,渐次退回去,如湿了的绸布被一寸一尺地抽走样。抽走的地方就有日光透出来,金红亮亮压在月光上,盖了月光像红布遮了青白布,且那红布又厚又亮,刺眼的光芒一落到月色的青白上,那青白淡淡的月色便显出了疏暗和压力,如同一张白纸被火一照就跟着燃了样。“行!”明耀接着很肯定地说,“听你的,把那个程菁毁容或毁条胳膊腿,那二嫂,我不要你一分钱,我只要你从哪给我一件啥儿武器行不行?”
——“给我一把刀,我断掉程菁一条胳膊腿,给我两把我断她两条胳膊腿。给我三把我不光让她从二哥身边消失掉,还天衣无缝让二哥丁点儿不知道;让二哥乖乖地回到你身边,还是你的男人、你的丈夫,整个炸裂整个县,都是你和二哥的。”
——“除了几把刀,你能给我弄点别的吗?”——“大使馆被炸了,死了三个我们的外交官,负伤二十多个人,你能让美国朝我们认错认罪吗?”——“能在炸裂给我建支队伍吗?”
连连问着嫂子朱颖时,明耀的目光逼着嫂子的脸,如两束烫火烧在朱颖的脸上和身上。到这时,月光退尽了,月亮在天空彻底消失了,远处来往上班的人流、车流都披着冬日的光亮朝炸裂城市的四面八方流动着。轰鸣哗哗的噪音如水样漫在广场上。看嫂子不说话,看着自己像看着一个认错人的人,明耀就迎着日光走掉了,朝广场外边走去了。走了很远后,他听见嫂子在他身后扯着嗓门,一句因为他没有在意而让他日后终生懊悔的话。
“明耀——”嫂子唤着说,“你我和你二哥我们仨,如果能捆到一块儿我们能做成天大的事,能把炸裂县变成炸裂市,能把小城市变成一个大城市,到了那时候,你们孔家才算大功告成,功德圆满,名垂青史你相信不相信?!”
唤完了这句话,朱颖盯着走远的明耀看。而明耀,只是在日光中扭回身子看着广场中的二嫂子,像看着一个妇道人家样,抬眼看一会儿,又扭回身子走掉了。
二后工业时代(1)
明亮和明耀那次见面是在明耀和朱颖在广场见面的两天后。因为忙,没有时间回家,明亮就让弟弟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除了大一些,其余和任何领导的办公室都无差别和二样。几间房,上百平方米,靠墙的沙发和被修剪绝美的盆景、芙蓉花和橡皮树——又被人称为元宝树,还有满墙的地图、满桌的文件和一面墙都是顶天立地的大书架。书架上全部是根据学者的书单订购的书。中国书有《二十四史》、《资治通鉴》和诸子百家文白对照的全译本,整整两书架一千多本书,还有《红楼梦》、《三国演义》等四大名著的精装和古本线装书。外国书有《物种起源》、《基督教的本质》、《西方的没落》、《新科学》和《乌托邦》、《理想国》、《太阳城》等旷世大名典。明耀到办公室里面时,哥哥明亮正在会议室里主持一个努力把炸裂县改为炸裂市的准备会。明耀一个人在办公室里走着看着,站在书架前,忽然觉得自己多年在部队上的拼拼打打,疏于省亲,到现在,似乎有些想不起哥哥长得怎么样,名字叫什么。他为想不起哥哥的长相有些吃惊着,站在那一大排书前呆了很大一会儿,猛然间,从那一面墙的新书中抽出一本被看久了的《肉蒲团》,把那本书洗牌样匆匆翻一遍,又想到了那个叫粉香的苗秀丰润的身子时,同时也模模糊糊想起了二哥的名字和长相来。
就那么看着《肉蒲团》,和二哥用红笔在那书中划过的段落和字句,惊见那红线划过的,都是性事的场面和方法,也跟着有些慌张和讶异,想要把那书一下扔掉或撕掉,可又想接着把那红线划的全都读下去,结果急急快快又把那书塞回到了书架上。平静下来后,他就有些瞧不起二哥了,有些为自己的未来满身力气了。
好在在这一刻的慌乱和平静中,他又完完全全想起二哥的模样了,跟着门响,回身去看从门外进来的二哥时,果真想起的长相和二哥一模样。只是二哥早先是穿乡村的土布衫,后来当了村长穿制服,之后二哥从村长到镇长,从镇长到县长——领带着炸裂由村改为镇,由镇改为县,把一个耙耧山脉的自然小村变成繁闹的县城后,二哥就穿不系领带的名牌西装了。这中间,明耀只是在军营把自己由列兵变成了上等兵,把自己只有一对崽儿似的连嘉奖和团嘉奖,一下肥大成了硕大无比的特等功。说到底,二哥还是有他的了不得,自己也有自己的了不得。所以二哥推门进来在他背后叫了一声“明耀”时,他只回头看看二哥的脸,就哗地确认想起二哥的长相了。他为想对了二哥的长相笑了笑,转眼又把那笑收起来,露出一脸的怨恨和神秘。
——“二哥,前天美国他妈的炸掉了我们大使馆,你知道不知道这事情?”明亮盯着明耀问:“你喝什么茶?”“地方有文件传达没?”明耀接着说,“他妈的不光不道歉,还说战争中出现误炸也是正常的事。”
“这有半斤好龙井,”明亮道,“是三十万块钱一斤的。”
“战争快要爆发了,”明耀扯过一把椅子坐下来,由失望跨到绝望里,“可我偏在这个时候回家了。”
明亮朝门口那儿摆了一下手,门口明明没有人,他却一落手,就从门口走来一个水灵到如露水一样的姑娘来。她端来了两杯泡好的茶,玻璃杯中的每一针茶叶都竖在水里绿成芽春色。明耀有些吃惊地盯着那突然出现又消失的姑娘和那芽尖茶叶水,末了又把目光落到二哥的脸上去,发现二哥的头上夹有白色了,额门上也明显有了几道纹。于是间,他有些同情地看着二哥的白头发。“你比你实际年龄显大了,”明耀看了一会儿说,“妈说你已经忙得整整有一年没有回过家,她想你也得到你办公室里来看你。”
孔明亮就在脸上露出一丝惨淡的笑。
——“说吧,三弟,回到炸裂你想干啥儿?”
——“炸裂县就是咱们孔家的,想从政还是想经商?”
——“在军营没提干,想从政哥只要说一声,在一个小时内,你就变成干部了。”
——“大哥是呆子,四弟聪明伶俐,可他看到麻雀毛落在他面前,他都要替麻雀感到身子疼。我们孔家就靠你我了。”
——“我以为这样好:哥从政,你经商,三年五年炸裂由县改为市,哥当市长时,你也要有五十亿、八十亿或者一百、上千亿的资产在手里。”
——“山里有金矿、煤矿和铜矿。煤是大事情,二哥设法把县里最大的煤矿弄到你名下?”
——“想想这年月,有了钱,啥儿事情办不成?你有钱想当什么都可能。”
离开二哥的办公室出来时,明耀的脸变成一轮太阳了,光芒四射了,连墙角缝的模糊里,都能看清尘星灰粒的大小和形状。最后从明亮面前过去那一刻,他扭了一下头,借着从纱窗过来那柔亮的光,看见了二哥对他的讶然和惊异,像一片冻土面对天空的电闪雷鸣样。他喝了那杯三十万元一斤的茶叶水,似乎除了清幽的淡香和一股褪不去的植物味,也没有啥儿了不得。可二哥明亮说,他们每人喝的那杯绿茶水,等于每人喝掉了两千八百元。说这两千八百元,就是耙耧人的两头牛或一部手扶拖拉机。当说到他们喝的茶叶每一根都等于一条牛腿、两只羊腿、四只猪腿时,明耀先是惊了一会儿,最后脸上挂着得意淡淡的笑:
“二哥,我们腐败了。”
明亮也跟着笑了笑,啥儿也没说。
然后间,弟兄两个就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出来明耀才看到办公室门外的走廊上,站着二哥的六个秘书和四个服务员,他们有的手里端着泡好的茶,有的拿了文件和报纸,都在等着县长随时的召唤和应允。一排儿站在门口上,他们看到明耀都朝明耀笑着点头说着问候的话。看见县长又都把腰身弓起来,让腰弯成九十度,上身和地面平行着,而头又都朝上抬起来,让县长能看见他们粲然笑着的脸。从他们面前过去时,明耀想到了师长、团长从一排排的队列面前过去的样。想起他因为立功站在将军身边同将军一道阅兵的雄壮和威武,有一种失落后东山重起的野心再次在他心里萌动着,血脉在身上涨着直朝头上涌。从那一排秘书和服务员面前到大楼中间的电梯口,二哥轻声对他说了两句话:
——“你的心野了,你让二哥惊着了。”
——“就是你二哥现在是省长,你说的二哥怕也做不到。”
电梯员帮着他按了电梯的下行键。电梯门开时,明耀望着送他到电梯口的二哥那张显老却充满活力的脸。“二哥,过些日子你就知道我为啥这样了。就知道我做的事情多么重要了。”然后,弟兄两个彼此招招再见的手,望一眼,电梯门关了。
从县政府的办公大楼走出来,明耀站在楼下花坛边的路中央,回身望望新盖起的八十六层高的政府楼,像竖在天空的一杆巨型方柱样。往那楼里进出的人,都很匆忙地从他面前走过去。他从那人流的中央走到路边人稀处,以他在部队学习的爆破常识估算着,要炸掉这样一栋楼,最少需要三吨半的巨烈炸药和一千六百二十个铜雷管。从一层的楼基打炮眼,一米一个,大约需要八千个六十公分深的炮眼儿。算完后,他双手沾着两把空汗从楼下朝着政府的门外走,大门口站在哨台上的两个武警门卫朝他看了看,没有朝他敬礼,他就站在那门卫面前问:“你们为啥不朝我敬礼呢?”那门卫懵头懵脑地望着他,想说啥儿时,他又说了句:“过不了多久你们见我就要敬礼了!”然后就独自匆匆地走进了街上的人流中。
三后工业时代(2)
1
终于把粉香和一些女人的影子从头脑赶尽杀绝了,把精力一丝不留地集中到了挣钱上。炸裂矿业总公司的办公大楼设在炸裂城东开发区,十六层大楼门前的招牌上,所有的字都是纯金镶镀的,为了防备有人把那金子从招牌上抠去或刮掉,明耀花重金雇训了一个排的优秀退伍军人们,轮班在那门口站哨和守立。每班六个人,一边三个,和各国首都的广场与总统府门前的士兵一样笔直地站在两边上,每每明耀从那门口进或出,六个哨兵同时立正和敬礼,脚磕脚的声音像木棒砸在木棒上,响亮齐整。这些哨兵两个小时一换岗,自第一天上岗的第一班,就惹来了城里所有的目光和惊喜。百姓们拥到这儿来,围观鼓掌,从早上八点到晚间黄昏后,大街上都人山人海,潮来潮去,自此天下人就都知道炸裂矿业总公司的成立了。知道总公司门口哨兵的升旗、换岗是炸裂城的一大景观了。知道总公司的总经理,是县长的弟弟孔明耀了。知道孔明耀原是部队特等功的英雄,现在是炸裂最有钱的老板了。
有多少钱?从县城流过去的河里有多少水,孔明耀就有多少钱。耙耧山脉的地下有多少金银、铜铁、锡铂和煤炭,明耀就有多少钱。可无论多少钱,明耀都不会忘记每天早上六点十分,太阳从东边出来时,他换上军装,举着旗,从办公大楼的东侧正步走出来,带着一排哨兵,亲自到大楼前的广场上,把旗缓缓升至四层楼的半空里,然后看着那上哨的士兵,正步走到公司门前立正、敬礼、换岗后,他再带着这十二个下岗的哨兵回到办公大楼的东侧去。
哨兵们回到宿舍后,他从电梯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一整天关于开采、挖掘、出售、合同、出账与入账的各种日杂事务也就开始了。
可时候到了八月的一天八点钟,全城的人都在准备正常的上班工作时,矿业公司的大楼,突然从各个窗口里,都伸出了大喇叭和各种各样的铜号和军号,继而响出嘹亮无比的军乐演奏声。接下来,明耀在前,身着军装,正步从公司的大门走出去,身后一米处是三个举着旗帜的年轻人,再后是横竖都有十八人组成的方块队。这个方队一律吹着铜号,演奏着军乐,再后相隔三米处,又一同样队形的方阵里,人人都举着旗,旗杆又一律是纯金镶镀色的二米杆,再三米又是一个铜号音乐阵,一个纯金旗杆红旗阵。就这么一个方阵、一个方阵的队伍着,从矿业总公司的门前朝西正步走,到了一栋盖了几年不知何故没有盖起的楼前停下来,吹一阵,又集体朝那垮塌的脚手架和到处都是钢筋水泥烂楼的正面吹了军乐,再带着十二个方阵队伍绕着那烂楼走一圈,那些脚手架也就不见了,露在天空锈蚀的钢筋也都没有了,几年没有竣工的烂楼在不到半个小时的工夫里,不仅竣工完成,而且还都装修成了城里最时新的意大利的瓷片砖。
游行的队伍从这竣工的楼前继续向西走。升起的太阳在他们的后背上,像每个方阵都顶着一块巨大的能源玻璃板。汗把明耀所有的衣服全都湿透了。落在大道上的水珠如同一场雷阵雨。那些上班的人流们,骑车的、开车的,还有步行和搭乘公共汽车的,先是见了队伍都给他们让着路,后来就都又跟着队伍游行和观看,再后来就都自动组成大致相仿的方阵游行着。音乐如滔滔不绝的河水样,军乐声在整个炸裂的半个城里响着飘散着。有一座刚刚开工的立交桥,挖下的地坑二十余米深,排水的工人不断在那装着抽水机,可当游行的队伍到来后,在那立交桥的坑座前面吹奏一会儿,并整体朝施工的工地敬了礼,那立交桥的桥墩便直立在了路中央,队伍又绕着桥墩走一圈,立交桥便直立横跨在了半空里。
终于在中午十二点整到了广场上,那时队伍已经大到无法说清的人数和队形。除了明耀原有的方阵还依旧齐整外,后边的队伍如同盛大散乱的集会般,路经必须拆除的一片旧房子,队伍齐呼一阵口号也就拆除了。经过一片要盖的居民楼,队伍在那工地上音乐、口号和欢呼一阵后,楼就盖了起来了。有一条正在修的路,队伍从那碎砖乱瓦上走过去,身后就成了宽展簇新的柏油路。
广场的建设是整个炸裂建设的标志和中心,三百亩地的水泥广场早就铺就在了天底下,可四边的大会堂、世贸大厦和国际会议中心却迟迟不能直立在天空下。于是间,明耀就最终来到广场上,让队伍在“开拓者”纪念碑前休整一会儿后,大家擦了汗、喝了水,补充了饼干和牛奶,开始重新站起整理队伍后,他把准备好的特等功证章挂在胸前左上方,下边又依次挂了一排排的二等、三等功的军功章,直到他穿的军装挂不下,再回头看着所有方阵中的人,胸前都别满了各种各样功勋证章和荣誉章。整个方阵的各种荣誉纪念章,像金矿库里的黄金在日光下面展摆样。孔明耀朝那一片片的证章望一下,眼被光亮刺痛揉了很大一会儿,待目光适应了那黄金荣誉后,他高举拳头,对着队伍大声地唤:
——“炸裂有我们做不成的事情吗?”
所有的人就都挥着拳头高呼着口号回答他的话:
——“天大地大,没有炸裂人的决心大!”
明耀挥着拳头唤:
——“我们要把炸裂城建成什么样的城?”
所有的人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胸脯回答道:
“建成和国际大都市一样大的城!”
明耀一下跳到“开拓者”纪念碑底座的最上边,把嗓子嘶得和城门一样宽:
“同胞们,兄弟们——为了炸裂,为了人民,为了现代化建设,为了把国家建设成真正超大强国,请大家放弃所有的私念,跟着我的步伐——前进!——前进!——前进!”
明耀连唤那三声前进时,一次比一次把拳头举得高些更高些,一次比一次唤得有力量。当拳头第三次举向高空那一刻,他感到因为拳头离太阳过近,太阳在他拳上的炽热使他的拳背有了焦疼感。大唤着的嗓子里,也因为皮肉的扯拉有了裂流的血。他闻到了一股血腥味。看到了所有的人跟着他高呼时,握紧的拳头上,都挣裂开了血缝儿,唤着的嗓子也都因高呼口号变得血红喑哑了。于是着,他从纪念碑上跳下来,最后叫了一声:“同胞们——跟着我——正步——走!”
他开始迈着在军队训练无数的正步,挥拳在胸,抬脚膝高,脚底与地面平行,一步一间隙地朝着正前方,让胸前的各种军功章同脚步一块响出有节奏的金属叮当声,到正在施工的炸裂人民会堂,绕着脚手架,正步走三圈,那能容纳五万人的大会堂就叽叽咣咣树立起来了。绕着刚盖了一半的世贸大厦走三圈,并让队伍默立,目光逼视,炸裂城最高的双子星座楼,就直立起来了。最后他领着队伍和城里几乎所有跟在身后的群众们,到广场另一侧的国际会议中心前,让人群分散开来,把工地团团包围后,他自己站到正在建筑的国际会议中心的一个大吊车的臂顶上,举着双拳,用流血的嗓子对着一个电池喇叭唤:
“伟大的炸裂!伟大的建筑!”
就都跟着唤:
“伟大的炸裂!伟大的建筑!”
那座地标性的蛋圆形建筑就在高呼中耸立起来了。
银灰色的钢架和清茶色的玻璃在落日中发出吱吱咔咔的响声后,在人们惊异、喜悦的目光里,太阳西去,把一个崛起在北方山脉中的城市,染上了艳丽的红色,然后太阳就有些精疲力竭,缓缓地沉没下去了。一个城市就威威武武有了现代规模了,县长也就同意把耙耧所有的矿藏交给弟弟明耀和他的公司开采了。
2
曾经在越南战场上呆过六年的美国总裁,最后决定把他世界最大的汽车基地落户到距炸裂县城六十公里外的耙耧地界上,最终起效的不仅是孔明亮和吃喝玩乐那东西,而是明耀建城的方式、速度把他震下了,是县长把炸裂人的尊严贿赂出去了。孔县长把最优惠的政策和最漂亮的姑娘给了美国人。从京城请来的大厨,连炒菜的味精都是从特殊的厨房带来的,可这一行几十人的美国佬,他们在美味和姑娘们的同床后,还是决定要把汽车城落户到沿海的地方去。
谈判是在县政府的会议厅,棕红色的巨形椭圆谈判桌,总让人想到那美国总裁脱了衣服的大肚子。陷在桌子中心刚好露出桌面的花花草草和那六十几岁的老兵总裁身上的毛一样。孔明亮率领着十几个副县长、工业局长和专门高价请来的美女翻译坐在一边上,美国企业家们一行十几人坐在另一边。昨晚陪那美国佬睡了通宵的两个姑娘在边上穿着旗袍给他们冲着咖啡,也沏着中国茶。那两个姑娘去给老兵总裁续水时,还有意冲他笑了笑,一夜未睡的红眼丝、青眼丝都被她们的化妆盖住了。但那美国人,一通宵在姑娘们身上的劳累,总不能被咖啡冲干净。他们打着哈欠,也冲着姑娘笑了笑,总裁还爽朗大声地说:“东方姑娘美得和花一样,西方女人粗得和草一样。”可再接下来,他的话让县长失望得想要给他们跪下来。“再好也没有我当年在越南遇到的姑娘好。她让我终生难忘,可我找不到当年在越南和姑娘睡的那种感觉了。”美国人望着大家,很伤感地说,“很遗憾,我不能把我的汽车城落户在炸裂了。”
明亮就在和总裁对面两米的桌这边,看见美国人黑红的脸膛上,爬满了热带丛林的红蚂蚁、花瓢虫和推着屎球滚动的越南屎壳郎,可他腆起库房似的大肚里,却堆满了全世界都喜欢的美钞和金条。“那我今晚不是给你两个,而是给你四个越南姑娘陪你呢?”明亮问,“为了让你们美国人过上东方的天堂生活,我再专门给你们建个欢乐赌城呢?”——“凡是你们工程师以上的技术人员,在欢乐赌城招姑娘一律免费,赌博输掉多少钱,炸裂政府全都会埋单。”——“我下个文件,让见了你们都点头哈腰行不行?”
“走!”明亮最后说,“我现在就让你回到四十年前去。”说话间,他写了一张条子,让人立刻送出去。过一会儿,就带着那多半在越南打过仗的美国企业老兵朝着县政府的外边走。过了几条马路,到了一道新大街,整个县城的墙壁上,因为县长的纸条而都被涂上了南方森林绿,画满了越南的河流和棕榈树。来往走动的耙耧男人们,全都穿了四十年前越南人穿的粗布白褂子,肥腿大裤子。女人们又一律穿着土织布裙衣和布衫,头上戴着竹编尖顶的遮阳帽,背着竹篓走动着。在路边卖菜的、卖肉的、卖法式面包的,也都搭了越南、云南街头的铺棚子。整个的一条大街上,和四十年前越南城市的街景一模样。就连蹬着三轮车和推着独轮车的人,也都是越南式的三轮高轮车和木轮独轮车。从那些美国人的惊愕中,迎面走来了几十个全都穿着越南村服、又说又笑的耙耧姑娘们,她们司空见惯了混在越南的美国人。在那一片美国老兵的木呆里,望望他们也就过去了,如同见了邻居般。
“这中间有你当年在越南遇到的姑娘吗?”明亮问那总裁老兵道。
又有十几个越南姑娘走过来,美国人又站在路边盯着那些姑娘们找着和看着。
当第七拨越南姑娘走过去,第八拨走来的还是第一拨过去的越南姑娘时,他们刚好到了城郊的一个村落里。那村落完全是一场战争刚刚结束的悲剧和风光。被美军飞机炸倒的房屋,正在燃烧的牛棚,横在稻田边上还能呼吸的死尸和坐在房倒屋塌的院子里的老妇。那老妇衣衫褴褛,头发枯白,看见走来的美国人,目光中充满着惊恐和不安,牙齿哆嗦出很响的声音来。那些美国老兵企业家,到这战后的村头站住不走了。最前边的大肚子,脸上有了犹豫和回忆。从天空传来的美军直升机起飞还是降落的轰鸣旋转声,把他的目光从那老妇的院落引到了东边去。那儿是一条堆满鹅卵石的越南河,人工设造的热带丛林中,还有从战争中活下来的蛇在画布的椰子树上爬动着。河水的流淌声,因为寂静响得如遥远不息的枪声般。
美国人来到这河边站住了。
孤独的鹰从火烤似的天空掠过去。
当他们在炽热的天空下,个个口干舌燥,想要在那白哗哗的河边蹲下喝水时,一个好奇的越南男孩从一座冒烟的房屋跑出来,随即一声轰隆的巨响,那个少年天真的孩子,踩在了地雷上。有条儿童的胶胳膊,精妙准确地飞过来,落在了正弯腰掬水的美国人的面前去。
一片河水迅速成了血红色。那在河边喝水的美国人,脸上惊出了一层汗,慌忙从河边退回到了人群里。
接下来,他们从河边逆水而行,县长孔明亮像越南战争中为美国兵引路的一个越南农民样,一会儿河东,一会儿河西,一会儿钻过一片用塑胶泡沫、铁丝、颜料组成的绿丛林,一会儿又回到河面只有绳索没有木板的吊桥上,最后县长在桥头站住了。他们眼前出现了一座越南小镇子。那镇上有美国的军营,也有越南人的餐厅和咖啡屋,还有专供从战场上下来的美国兵娱乐的歌厅和妓院。妓院边上就是啤酒屋和那时美国军人最爱的轮盘生死赌。有很多穿着美国军服的炸裂男人们,在越南的街上走来走去,东瞅瞅,西看看,眼里满是寻找渴望的光。有几个被炸裂从外面找来的形似越南姑娘的女子,皮肤浅黄,鼻梁塌陷,可高出的额门和深陷的眼窝里,却散射着招人喜爱的媚眼和狐光。她们穿戴薄透,坐在妓院的门口又说又笑,及至看到那些真的美国人到了街头时,她们向他们笑着招着手,就这时,有一个十六七岁的越南少女,从那一堆妓女中间挤了出来了,她盯着那群美国人中的大肚子,怯怯地站在他面前,有些挑逗,又有些羞涩地望着他,这时有两个年长的妓女跟在少女的后边走过来。她们说:
“长官,打仗辛苦了,到我们这儿娱乐娱乐吧。”她们摸着那小巧少女的头和肩:“她还不到十七岁,你们从美国来到东方,我们东方人是最讲究新鲜的——最讲究处女开苞的第一夜。”她们把那不到十七岁的少女推到高大的美国人的肚皮下:“战争残酷,生死未卜,今天你享受了这姑娘,明天到了战场上,就是死了也少了遗憾呢。”
美国人就这样跟着那些姑娘分散着,彼此走进了写着“怡红院”的院落去。那个羞怯年幼的少女,领着大肚朝妓院最里的一间房里走。他们进屋、关门,推开越南式的小窗户,打开挂在墙上的越式摇头电风扇,如此过了半个小时后,整个越南小镇上枪声大作了。待那些美国老兵从各个屋里冲出来,越南的游击队和美国军营里的军人正在镇街上开枪交战,双方射击。有几具死去的美国士兵的死尸,被越南游击队挂在街头的柳树上。待游击队从小镇中心撤走后,美国军队从军营冲出来,对小镇进行了清洗和搜索。结果到黄昏降临时,整条街上都是堆着越南人的死尸和残肢,血像河水样追着美国企业老兵的脚步流。他们从妓院门口退到啤酒屋,可从妓院门前流来的血,又追着他们到了啤酒屋的房檐下。从啤酒屋里流出来的被美国人砍头断肢、带着泡沫的越南人的红血浆,一直在后边追着他们的脚后跟。他们从啤酒屋又退到一家法式面包店,可那从啤酒屋、妓院和面包店流出来的血,又追着他们,使他们退到小镇街头的一片广场上。然在那广场上,左边右边,前边后边,又到处都是从镇里清理出来的被美军杀死的越南人的尸体与残肢,老的少的,男男女女,尸横遍野,有头戴钢盔的美军士兵正逼着越南的男人拖着各种各样的死尸在广场整齐地摆放和叠砌,准备掩埋和焚烧。地上的烂肉血迹如下过雨的水和泥。为了逃离这些死尸和血迹,那些美国人从小镇后边绕到了长满竹子的一座山坡上,刚要坐下喘息和回忆一下刚才到底都发生了啥儿事,就看到成百上千的越南人,从竹林里边跑出来,到他们面前跪下来,不约而同地大唤着:
“你们欠我们的是一份血债啊,为还这血债,你们到我们这儿投资吧!到我们这儿投资吧!”
“四十年前的恩怨过去了,你们把汽车城、电子城的基地就落户到我们这儿吧。只有投资在这儿,我们才不会记恨你们的烧杀和侵略。”
他们唤:“为了良知就让你们的钱在这儿扎根吧。”他们许诺着:“你们在这儿开工厂、办企业,我们会把最好的法式面包烤给你们吃,会把最好的越南咖啡烧给你们喝。”
他们磕着头:“让你们投资在这儿,不光是为了我们,也是为了你们美国呀。如果你们在这儿投资了,帮助我们富裕了,这些罪孽你们也就在上帝面前还清了。如果你们到别的地方投资了,你们的良心将终生不安,死后灵魂都升不到天堂去。”
最后就在落日的夕晖中,又云集来了成百上千的炸裂人,向那些美国企业家们大声地劝导哭求道:
“为了你们的良知,你们就在我们这儿投资吧!”
“为了你们的公义与上帝,让你们的钱就在我们这儿扎根吧!”
天就黑下来。
当天夜里美国企业的老兵们,就给炸裂签下了上百亿美元的投资合同书。就决定为了他们内心的良知,要把美国的汽车制造城,电子产品总公司和千奇百怪的一些制造业,都落户到炸裂城里和四围边地里。
3
明耀的办公室布置得胜过一个将军的作战室。有整整大半层楼的门道被他封住了,只留中间一门出入着,这就是他的浩瀚办公室。在这块浩瀚的室内里,进门靠里是一个全铜制作的直径两米的地球仪,地球仪边上摆了两个平均都有十平米的全球沙盘图。东边的沙盘是东半球,西边的沙盘是西半球。在东半球的沙盘上,中国是由日红色突出出来的,日本是用丧黑色突兀出来的,其余如韩国、朝鲜、越南、泰国、柬埔寨,则根据它的国家性质、军事实力、富裕程度、可重视程度表示着不同的颜色和基调。凡社会主义国家的,基色都为朝阳红。凡资本主义国家的,基色都为丧葬黑。但在社会主义中,朝鲜的红色含着黄,显得浅薄和透着孩子气,越南的红色为淡红,红里还有柴禾灰,显着红的贫穷和寡淡。而在那西半球,欧洲的俄罗斯是一种红黑混合的杂交色,法国、英国和德国,虽然色调都为丧黑色,但在那黑色中,因为咱和法国的关系温文尔雅,明耀就把沙盘上的黑色法国涂成了亮黑色,仿佛这个国家有着一层火光和法力。新德国是由东德、西德合并的,资本主义的肌体里有了社会主义的血,明耀就把漆黑的德国颜色调成有别俄罗斯的黑红色。英国自把香港交还后,明亮总能从报纸、电视上听到英国人在我们背后说些我们的风凉话,也就把英国的黑色中,又加了一层孝白色,使整个英国的沙盘都如一个黑白分明的葬礼队伍样。
在拉美,古巴和委内瑞拉是红色,其余的都是冬灰或秋黄。在中东和非洲,反美的都是浅红、淡红或粉红,亲美的都是黑色、灰色或者黑白和灰白。世界是以红和黑大致在沙盘上分色调配的。明耀每天都在根据这些国家的变化在沙盘上修改着各国的颜色和基调。在他的办公区域里,沙盘地图上除了定期用鸡毛掸子来拂尘扫灰的卫生人员外,其余别人谁都不得走进去。他在这楼屋里装了电视,订了与军事、国家、政治相关的各种报纸和杂志,使自己每天都在这屋里看报纸、翻杂志、听新闻,捕捉分辨着国际关系中的各种信息与联络,以此修正着每个国家沙盘上的颜色和沙盘边界线,在那些国家的国土上,不断地插着各种红旗、黑旗和小白旗。
这一年,明耀很少想起过烟云一般女人的事,他自春天的四月一日起,把自己关在了军事沙盘室,除了饭时有人敲门把茶饭送到沙盘室的门口上,除了二嫂连续两天过来敲不开门时往屋里塞了两封信,别的谁都不能、也不曾接近过沙盘室。与大使馆被炸那天一模样,黑暗沉重,天象如日蚀还又布满乌云雨。这一天美国的侦察飞机和咱的飞机在上空相撞了。咱的飞机拦腰折断,坠毁在了大海上,飞行员跳伞以后失踪亡烈了。而美国的飞机只有一些擦伤,还未经允许就落在了南方军用机场上。听到这桩消息时,明耀正在沙盘的西半球上犹豫着,是否该在意大利的沙盘上再插一个小白旗,他对意大利好奇而陌生,正不知该给这国家的沙盘上插两面白旗、还是三面白旗以示惩戒和处罚时,他身后墙上挂的亚洲区的国家地图突然哗啦哗啦响起来,有风劲吹样,而越南、日本、朝鲜、韩国、印度的地图则一丝不动着。
他知道有事情砰然发生了。
打开电视机,轰隆一下看到了两国飞机在相撞那新闻后,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呆僵片刻,就把沙盘作战室的屋门关起来,除了送饭的,再也不允许任何人敲门进来了。没人知道他在那沙盘屋里做什么。更没人知道他在那屋里想啥儿。就是他每天订的十几份必送、必读的军事报纸也只能从门缝塞进去。到了第七天,到了第八天,二嫂两天三次来敲来唤他的门,最后敲唤不开就从门缝塞了两封一模样的信,信上都是殷殷写着这样几句话:
明耀,我的三弟:
自你回到炸裂后,我每天每夜都在想,只有你、我和你二哥三个人捆在一块儿,我们才能做成大事情,才能做成比天比地都大的事情来。而能把我们三个捆在一块的,只有你明耀。只有你明耀可以说动你二哥,赶走他身边那些妖七鬼八的人……
没人知道这封信明耀看没有,看后他有怎样的态度和变化,或者他压根就没看这两封信。把第二封信塞进去后二嫂又返身站在沙盘室的门口上,隔着门大声地唤了几句话。
——“明耀,你看看那信开开门,让二嫂和你说上几句话!”
——“你开门嫂子只和你说上两句话!”
——“三弟啊,不开门你看看那信行不行?!”
这时候,明耀从他的门里回了句话。回了一句让门外所有的人都听后惊颤死寂的话。“都他妈的给我滚——在国难当头国家又万般无奈时,谁敢再来烦我就别怪我对他(她)不客气!——都他妈给我滚!”在这句回唤后,那门外的走廊上,就再也没了脚步声和说话声。二嫂便在那惊颤的寂静中,瞪着眼嘟囔了一句话:“我仁至义尽了,对你们孔家仁至义尽了。”然后呆一会儿,默默转身走掉了。可在走去时,她的眼中含着两滴水晶似的泪。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那走廊和整整一层楼,都静得和墓室一模样,可到了第十天,有人悄悄把一份来自县上的文件从门缝塞进去,这房墓地才有了响动和转机。那份文件是美国的汽车业最终决定到炸裂落户后,第一批美国老兵的企业高层从美国带着巨额资金来到炸裂住下的第二天,由县长签署下发的——所有的炸裂人,在路上见到在炸裂投资、旅游的外国人,都必须首先点头说“你好!”,必须向他们鞠躬并闪到路边上,让他们走在路中央,以体现礼仪之邦的文明。那文件从门缝进去不到三分钟,明耀就哗地一下把总是锁死的屋门从里边阔圆打开了。门外所有的人,就看见把自己在全球沙盘屋里关了十天的经理孔明耀,眼窝深陷如两眼枯井般,而嫂子塞进去的那两封信,被扔在窗台上,像扔掉两个抽完烟的纸烟盒,而刚刚塞进去的县里的那文件,却被他哗哗撕碎后,像雪花一样落在西半球的沙盘旁,就连美国的国土和太平洋,都飘着那份文件的纸屑和他开口破骂的唾沫雨。
他是手里提着衣服大步离开沙盘屋子的。他走后有人小心地进去收拾满地扔的碗筷、盘子和茶杯时,看到西半球的美国沙盘实图上,原来漆黑的沙盘色,被明耀全部又用雪白的孝白色画漆涂着了。偌大的美国的山脉、沙漠、平原和城市,纽约、华盛顿、旧金山和西雅图,还有俄亥俄和迈阿密,所有的地方都是死亡孝白色。而那些孝白上,美国的每个城市、每片土地、每一亩的林地上,都写着棺材上才有的“祭”字和“奠”字。
公司那些来自四面八方当过兵的人——曾经给少将当过公务员,给中将、上将站过岗的退伍兵,他们依着职责把沙盘屋里的盘子、筷子和发馊的食物、纸屑收拾后,知道将要有重大事件发生了,回去就把他们锁在箱里的军装、军帽、鞋子和武装带全部清理出来,放在了桌上、床头准备着。
明耀冲向县政府的办公大楼时,电梯门慢开了一步,他就朝电梯猛踹了三脚。走廊上内开的一扇窗户碰了他一下,他把那扇窗户的玻璃给砸了。直到冲进县长的办公室,看见哥哥孔明亮正在和几个人研究今后让美国的投资商人怎样在炸裂快活和挣钱,让他们像鱼饵样引来所有欧洲、亚洲富国的巨商都到炸裂投资的事,他冲进去把会议桌朝上掀一下,没有掀翻就抓起桌上大家喝茶的杯子全都摔到地上去。杯子里的水和泡熟的茶叶,汪汪洋洋在地面上。那些四处炸落在水里的瓷片如孤立在海中的岛一样。“你竟可以在这时候下文件让炸裂人见了外国人都要低头和哈腰、让路和鞠躬。”明辉吼叫着,“你这是叛徒、汉奸、奴相你知道不知道?!”
明耀又一脚把没有摔碎的一个茶杯盖子踢飞起来砸在对面墙壁上:“我们的飞机被入侵的美国飞机撞断了,飞行员落在海里淹死了,你们还在这儿研究让美国老兵们在炸裂如何高兴和挣钱——孔明亮——你要不是我亲哥,我现在就把你从这楼上推到这楼下活活摔成泥浆和柿饼!”
明耀冲到哥哥的办公桌前,一把抓住他的胸衣想要把他提起来:“你现在就派人把那份文件收回来,不收回文件我马上带着人马来炸掉县政府,炸掉你的办公室!”
当明亮一把将弟弟明耀从自己面前推开时,还又朝弟弟的脸上掴了一耳光:“经济是第一大事你懂不懂?”他朝着弟弟吼:“告诉你,我说一句话——一份文件发下去,你的矿企总公司就会垮掉就有人去没收你所有的财产封你所有的账!”
明亮气得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想和你哥哥比试比试吗?看看是你哥能把你搞垮还是你能把你哥从县长的位置上拉下来?”
“别忘了!”明亮拍了一下桌子吼,“没有你哥的今天,你孔明耀在炸裂啥儿都不是!”
当所有的人都识趣地从县长和他弟弟的争吵中退出去,屋子里只还有他们弟兄的愤怒和对峙时,县长朝他弟弟冷笑笑:“把心思用在挣钱上,你那几个钱能干啥儿事?能买一个航母吗?能买颗原子弹放在炸裂,想朝美国发射就朝美国发射吗?你哥以一个县长的名义告诉你,炸裂穷得很。炸裂真的富了,你哥能坐到省长的位置上。能坐到比省长还大的位置上!”
“回去吧,”明亮弹弹飞溅到自己身上的水珠和茶叶,“你该好好谈个对象结个婚,连女人都不想,你这辈子能爱啥儿能做成啥儿大事情?”
从哥哥的办公室里出来前,明耀用鼻子朝哥哥哼一下:“你不收回你让炸裂人在美国人和所有外国人面前点头哈腰的文件是不是?”明耀直犟地问着,宣布说:“那我就去替你收回了——我和那些到炸裂投资的美国人不说一句话,就能让他们从炸裂滚回老家去!”说完这些后,明耀从县政府的办公大楼退将出去了。平南的日光照进走廊里,呈着金色把快步回走的明耀照得通体发亮,如一柱急射出去的炮弹般。他的脸是铜黄色。因为铜黄却越发在日光中闪着弹色光亮了。本来是因为,不知道该怎样应对这桩入侵撞机的事,才要冲进县政府大发邪火的。可现在,和哥的一顿争吵和对骂,他突然成竹在胸了,知道该怎样应对美国的这桩入侵撞机了。从县政府的大院退出来,他几乎是跑将出来的,到了大街上,他不顾一切地沿着人行道朝着公司跑,忘了他来时是坐着轿车到的县政府,忘了司机和车都还在停车场上等着他。
四十分钟后,明耀跑步回到矿企总公司楼后的空地上——那儿是并行躺就的三个篮球场——他的人马——队伍——民兵——那些从军队退伍回来又被他高薪招回来的人,都已如他料想的样,在那儿紧急集合等着了。人马们在部队是士兵、班长、排长、连长和营长,他们到了炸裂最有钱的矿企总公司,经历着半军营、半地方的特殊生活和工作,随时等待着有大事发生时明耀的召唤和招募,现在美国军机把咱飞机撞断,美国的飞机还不经允许就降落在了咱领土上,他们知道他们必有事情要做了。他们为等这要做的事情整整等到第十天,终于等到明耀从他的沙盘室里走出来,又从县政府的大楼跑回来。
县城的大街上,还一如往日的车水马龙着,买菜卖菜的,还在搞着价。工厂公司里,也都还在日常地上班和下班。但在矿企总公司的高楼后,用砖墙高高围起的院落里,有三个加强营的民兵都穿着军装集合起来了。他们以连为单位,笔直齐整地站满了三个篮球场,被任命为营长、连长的那些人,有的原在军队就是连排长,有的是后来被明耀重新任命为长官的。他们被负责军事训练的一个副团长紧急集合后,由他做了令人沸腾的动员和报告,还组织所有的人,看了被重新剪辑起来的这十天内所有有关飞机相撞的新闻和画面,最后明耀就从县政府那儿急匆匆地赶回了。原来在部队是营长的副团长,看见明耀朝操场这边大汗淋漓着,他挺胸提拳,跑步上前,立正敬礼后,向明耀大声报告说,队伍全部集合完毕,正在等候命令!然后明耀在操场一角擦了一把汗,把一手窝的汗珠摔在地面上,稳下来,长长吸了一口气,朝他的队伍看一眼,沉默一会儿,等呼吸平稳后,才节奏慢慢地朝队伍正前的一个木台走上去。那木台有一间房子大,五个台阶一米高,不用时就拖到球场一边用帆布遮起来,需要时就拖出来铺上红地毯。
现在那木台被抬到了三个篮球场的正中间,铺上去的地毯在正午的日光里,发着火焰腾腾的光。明耀拾级而上,走上那台子时,有一股滚烫的血流从那台子上涌进他的脉管里,又湍急湍急朝着他的头上涌。及至他刚从那台上站定半转身,台下千余(准)士兵同时立正挺胸,向他致礼——他们立定挺胸时,带起的风声和敬礼时手起手落的刷刷声,像一道一道的闪电样从明耀的眼前划过去。这就让明耀的浑身血喷血流了,从头至脚都燃烧起来了。他朝台下的人马看一眼,运足了气力对着台下大唤道:
“同志们好!”
台下的队伍千人一嗓吼:“首——长——好!”
明耀唤:“同志们辛苦啦!”
台下的人齐声大嗓地吼:“首长更辛苦!”
明耀问:“大家知道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台下的人振臂高呼着:“打倒美帝国主义,让美国人从炸裂滚回去!”
明耀就对台下的队伍大声动员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但用兵一时,不是向美国人开枪开炮和宣战,而是以我之穷,治他之富;以我之弱,治他之强;以我之智,治他之愚;以我炸裂的一域之声威,治他全美的傲慢和狂然。就在这外面一切如常的平静里,明耀抑扬顿挫地讲了三十分钟话,如同给他的队伍上了一堂军事战略课,最后让队伍解散回去等命令,而把干部(经理)召集到他的沙盘作战室,又开了一个军事战略会,最后在会上统一了三点关于最近一段时间的战略与原则:
一、等待时机,严守机密;
二、以柔克刚,出奇制胜;
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两天后,县长去市里开会时,让美国和美国人感到愕然的事情发生了。到炸裂投资汽车城的那些美国老兵企业家,他们都住在城郊河边的仿欧别墅区。一条宽有二百米的人工湖河从那别墅区里滩过去,把两岸的空气洗得比城里润白着。北方的榆树上,都开着南方的木棉花。槐树花儿大又红,和南方才有的凤凰树花样。原来本是当地的蒿草、茅草和狗尾巴,眼下在四月的仲春里,都长成了越南盛夏的荆丛灌木林。别墅区里栽的柿树、苹果树,都已经结出了芒果和椰子。就在这果林的空地上,中心花园里,四月十日还是花开果香的样,可到了四月十一日,那些第一批入住进来的美国佬,乱完通宵的夜生活,来日十点以后醒来时,推开窗子看见花园广场的空地上,竖起了一座用白色的帐布搭起的两层楼房似的帐布屋。从那帐布屋的顶中间,有一管带着铁锈的烟囱伸进半空里,而那帐布屋正对着美国佬住的别墅群的正面屋顶上,写着英文字母CREMATORIUM(火葬场)的一行字,就在这火葬场的大字下,停了十二具真人死尸。那些尸体上都盖着生白布,白布上用英文写着美国总统克林顿和他夫人、女儿及国防部长鲍威尔,还有开那架侦探机的驾驶员和相关要人、军人的名。在这尸群后,是全部穿了军装的明耀的人马站立着。他们一脸肃静,齐齐整整以方块队形威武在花园里,把那些花草踩在脚下边。美国佬们不知道他们是啥儿时候出现在花园的,也不知道他们是在昨夜的几点建起了那个简易火葬场,并在火葬场里竖起了真的焚尸楼。当第一个美国佬发现窗下的异景时,有一个年轻的士兵把挂在火葬场门前的美国国旗扯下了。第二个美国佬惊奇地推开门窗时,又有个士兵把那美国国旗焚烧了。当所有的美国佬都推开门窗跑出来站到火葬场的门前时,明耀身着师长服,脚穿黑皮鞋,腰上扎着鲜红的牛皮武装带,从一片士兵的正前走出来,朝跑出门来的美国佬们望了望,朝他们敬了礼,然后一招手,有两个军人抬着一具死尸的担架走来了。
几十个美国人全都惊着目光站在火葬场的正对面。明耀把那盖着死尸的白布在那群美国人前慢慢揭开来,白布下边露出的是一具被整容化装过的真尸体,那尸体高大红黄,穿着西装,短发浓眉,脸庞和克林顿长得一模样,就是从脖子下流出来的红领带,也是克林顿最爱系的那一款。所有的美国人,这时都呆若木鸡了,站在最前的美国老兵企业家,最初看到尸体那一刻,他一双胳膊在空中顿一下,惊得朝后退一步,身子晃了晃,似乎想要倒下去,可又被身边的两个美国同行扶着了。之后他的脸上显出了一层僵硬奇怪的笑,及至把“克林顿”的尸体抬到一边去,又把他夫人的尸体抬过来……直到最后把驾机员的尸体抬过来,都是慢慢地掀起生白布,如脱去一件衣服样,让美国佬们看到那被整过容的每一个人——死尸都和充演的美国真人一模样。到这儿,焚尸火化开始了。火葬场里的工作人员,接通电源往焚尸炉的油道浇上一桶油,把始终排在死尸之首的“克林顿”的尸体从担架上抬到焚尸车上去,接着让那站成一排的美国人,都又最后看了一眼“克林顿”,就缓缓把那尸体推进了火葬场。火葬场的大门被全部打开来,像一道库门那样敞开着。焚尸炉的尸道口,正对着呆在门外的美国人。身着白色工作服的两个焚尸员,一个在明耀的目光中,按下了炉口边的电钮后,焚炉的火道轰地一响,电炉中喷起的柴油火,一下塞满了炉的胸膛和火场。热浪从那炉口涌出来,推了一下炉外和火葬场门口所有的人。接下来,另一个焚尸员不慌不忙把尸体推进了炉灶内,把那一寸厚的焚炉铁门关上了。
火葬场的上空有一团一团的日光云,它们在晴天移动着,使火葬场周围的队伍和门前的美国佬,一会站在云彩下,有一阵一阵的凉风吹过来,又一会站在午时的暖阳里,从火化炉中过来的热浪带着油味和烤骨烧肉的焦燎味,拂过来停歇一会吹过去。
焚烧十二具尸体的消息,像冰雹样砸在炸裂城的各个角落里,不一刻的工夫间,从城里拥来的市民和郊区卷来的农民们,就把别墅区团团围住了。为了不使现场和仪式混乱和意外,明耀的人马手拉手把火葬场围出一道人墙来,那些来围观看热闹的人,大声吵闹着,看不见就爬到公园的假山上,攀上各种各样的花木、果树和专供外国人居住的别墅房顶上。
有人在组织着唤口号,“打倒美帝国主义!”“让美国佬从炸裂滚出去!”的高呼声,先是凌乱阵阵,后来很快就整齐划一了,如成千上万的百姓都成了军人样。可就在这口号唤到高潮时,又突然静下来,只留下一片屏住的呼吸和张望。三十分钟过去后,焚尸炉的开关又被按下了。柴油的喷口闭了嘴,熊熊的火焰突然熄下来。“克林顿”的尸体已经焚完将要出炉了。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从旁边抱出了一个大理石的骨灰盒。骨灰盒的盖子上,写着中文、英文克林顿的名,还镶着一张克林顿的标准像。那个人把骨灰盒打开给美国商人们看了看,让他们见证了那骨灰盒的材质和工艺的上好与精美,然后到焚炉后边的尸粉口,两个焚尸员一个在口下端一个木箱子,另一个用铁丝扫帚和焚尸专用小铁铲,去那炉里铲着扫着,扫完后又把木箱从炉后端到火葬场的门外边,当着美国人的面,把那些尸灰倒到骨灰盒里去。
有两根没有烧透的大腿骨和后脊柱,因为太长装不进骨灰盒,焚尸员看看站在边上的明耀问:“咋办呢?”“砸!”明耀回头说。
焚尸员就拿起准备好的小铁锤,在大腿骨和脊柱骨上砰砰砰地砸起来。飞起来的骨头碴儿全都落到了美国人的脸上和身上,且焚尸员还一边砸着一边骂:“我让你轰炸我们大使馆!”“我让你们飞机撞飞机!”直到把那些大骨头砸成细末粉,连土带碴地从地上捧起丢到骨灰盒里去。
到了焚烧驾机员的尸体时,刚一点着火,焚尸员就出来向明耀报告说:“柴油不够了。”“那就用电烧。”在焚尸炉中如果油嘴不再喷油,尸肉就只能用电炉烤焦和燃烧,人骨也只能用高温炉盘烤成灰。没人知道焚尸员是怎样烧烤的,肉都成灰了,可所有的骨头都还完整地焦黄黑白着。那些头骨、腰骨、腿骨、趾骨和胳膊,如一堆没有烧完的柴棒样,从炉里铲出来,倒在那些美国老兵商人的面前一堆儿。所有明耀的人马排成队,大家戴着手套,每个人轮流都到那骨头面前用力砸一锤,说上一句话,然后走去让后边的人走上来,捡起一块头骨或者腰脊骨,放在一块砖石上,拿起铁锤稳准狠地砸下去,嘴里又说一句很解恨的话:
“我看你以后还撞咱的飞机吗?”
又一锤。
“和平与好战,选择都由你!”
再一锤。
“世界是你们美国的,也是咱的。”
还一锤。
“在战争与和平的立场上,咱是最爱和平的!”
终于就把那骨头砸成豆豆粒粒了,一碴不剩地装进骨灰盒。太阳正南了很久一会儿,观看最后碎骨那一幕时,树上、房上的人群都在唤:“让我也砸一锤子!”而把那最后的第十二个骨灰盒装好抱起放在边上时,山山海海的炸裂人的唤声又一次息下来,人群在等着下一步的庄严和举措。就在这片刻的安静中,突然从火葬场的那儿传出了庄严的歌声,如太阳升起样。在这声音里,有十二个都是一米八零高的人从火葬场的一侧正步走出来,他们到那骨灰盒前收步、立正,每人抱起一个骨灰盒,又正步走到那一片美国人的面前去。这时候,又响起美国的国歌来。那歌声平常得和落日一模样,可那些美国人,在听到他们的国歌时,脸上都有了生硬和肃静,有了等待和惊奇。就在这惊奇的等待中,所有的人都把自己抱着的骨灰盒递给了面前的美国人。那些美国人,很机械地接了骨灰盒,脸上不是显着怪笑就是僵硬着不知道发生了啥儿的苍黄色。他们呆在那儿,抱着骨灰盒,听着孔明耀在他们面前宣读的题为《傲慢必定死亡》的声明信,告知他们咱们是渴望和平的,但不是任人欺负的;炸裂人是追求民主富裕的,但不是任人欺污欺骗的;来炸裂经商是要公平、公义、礼貌的,如果对炸裂人失去礼貌和礼仪,这些骨灰,就是你们的结局和你们挣到的黄金、美钞。
到这儿,明耀带着他的人马返回了。
他料定这些美国佬端着骨灰回到别墅的第一桩事,就是撤资返回买机票。离开那些如看了一场演出般的美国佬,明耀一招手,人马就去拆卸火葬场的建筑了。又招了一下手,他的人马就又集合成原来的队形,依次离开了炸裂的经济开发区。
所有的人在那落日中,和美国人分手告别时,都是举着拳头大唤道:“我们胜利啦——你们滚回老家吧!”然后别墅区那里就一片安静着。除了那些被踩倒的花和草,树上挂的炸裂人忘在那儿的围巾、鞋子和在别墅的房坡上扔的擦鼻纸,还有火葬场旧址上扔的没有捡净的腿骨头,别的都是宁静洁净的。自别墅群里流过来的河水和那边上的一个人工湖,水面清净泛蓝,有水汽漫在天底下。而从天空飞过的鸟群们,由南向北飞来时是归来的大雁阵,到炸裂的上空后,变成了一群哨鸽不再北去了,落在炸裂安家了。草地上的蚂蚱、马蜂也都变成眉眼蝶和娜巴环蛱蝶。世界美好起来了。美国人就那么抱着骨灰站在花园中心的路道上,他们不知道该把那些骨灰送回美国还是安放到哪儿。说到底,毕竟是骨灰。正在彼此叽叽喳喳商量时,从市里驱车赶回的县长孔明亮,车还没有停下来,他就下车到了美国投资商们的面前了。
——“我如果不把这些闹事的人绳之以法,我这个县长就辞职!”——“你们可以相信炸裂有刁民,但不能怀疑炸裂有最好、最让你们赚钱的投资环境和商机。”——“把这些骨灰都给我。我不光要处理这些闹事的刁民们,还要追查处理那些死了人就把尸体卖给闹事者的炸裂山里人。”——“我说的你们信不信?不信我可以让所有的炸裂人都来给你们道歉。”
从火葬场旧址的中心花园,到美国投资商的别墅里,从别墅再到别墅会馆的会议室,孔明亮每说一句话,就有一种正开的花草枯萎蔫下来。路边的竹子在他向美国人的道歉声中干叶了。会馆门口的两盆迎客松,在他的咒骂声中花盆破裂了,盆里的土和树,落在地上迅速土干根枯了。直到他和所有的那些美国人,都坐在会馆的沙发上,服务员把红酒、啤酒、咖啡倒好端过来,美国人端起红酒、啤酒或咖啡,喝了又长长舒了一口气,对他说我们的投资遍布全世界——我们考察过的国家占全世界国家的四分之一还要多,但没有一个国家和民族,能做出像炸裂人这么幽默的事。说我们在你们国家去过数十个大城市,东京和西京,南都和北都,没有一个地方比炸裂更为民主和自由,允许人们这样的集会和游行,允许他们焚烧美国总统一家人的尸。他们说,到炸裂投资不仅是他们的智慧和机缘,更是上帝送给他们的一份大礼物。说不仅他们要到炸裂投资和经商,还要动员欧洲和世界上所有的兄弟国家都到炸裂来。
他们说完这样的话,临时摆在会议桌上的十二个骨灰盒,像十二个音箱一样响出了一阵震耳欲聋的鼓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