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炸裂志 正文 第五章 政权(一)

所属书籍: 炸裂志

    选举

    1

    一场民主一场雨,把炸裂的什么地方都湿了。

    朱颖从省会回来是在选举的前一天,雨过天晴,空气新锐,有一辆轿车把朱颖送到梁顶村口上,她看了看乡长为她竖在那儿的巨壁碑,就从那儿款款进村了。

    进村时是上午十点钟,水泥街上被雨水洗得溜光洁净,有潮气冷在路面上。把路上的石子、砖块都冷成了灰白色的冰。为选举,商贩都不去镇上、县城商贩了。耕的也都不去田里锄草施肥了。人都在村街聚暖晒太阳,等待着一场前所未有的民主选举轰轰隆隆砸落在炸裂村。这时节,候选人——年轻时新的朱颖就从省城回来了。轰地回来了。这次回来的朱颖和前次回来的完全不一样。前次回来是为了翻修她家刚盖起就觉过时的楼样儿,衣着扮相完全和村人不一样,涂口红、描眉毛、画眼睫,头发染成棕红色,惹得所有村人、鸟雀都朝她睁大眼,以为她不是炸裂人,而是城里、市里的女妖儿——可这次,她回来是为了选村长。她的扮相和村人一模样,头发又回到了黑色里,皮鞋的跟,也低到半高间——人着地面了——穿了短毛裙,红毛衣,像是城里人,也像富了以后的村里人。进村时她碰到的第一个人是个男娃儿。她把那男娃抱在怀里边,给他塞了一张一百元的票,说阿姨在外忙,没顾上给你买东西,想吃啥儿你就自己买去吧。又遇到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她扯着那姑娘的手,塞给她两张百元的票,说姐没给你买裙子,到城里喜了啥儿裙,你就自己去买吧。她一路发钱走过去,少者一百,多者三百或五百。做派像是孔明耀,又和明耀持的枪器大不相同着。她的枪器是钱币。是百元百元大把分撒的钱币。从村街这头到那头,不知道她到底发了多少钱,直至她到十字街上父亲的坟前跪下磕了头,用真钱当做纸冥烧了一大堆,许愿喃喃地说了一些啥,又一路散钱消失在一条胡同里,使村街上所有的人们都弄不明白这个年月村间到底发生了啥儿事。正在发生着啥儿事。还要发生啥儿事。

    之后在她消失的片刻宁静中,站在十字街上几十上百的炸裂人,不知谁唤了一句“朱颖回来了——朱颖回来给各家各户发钱了!”于是着,所有的人就都朝着朱家的新楼拥过去。炸裂人就在这一天,看到了银行夜不闭户,让人随手取拿那美望。发现了朱颖进村没有穿啥时新服,却在家里挂着一件用红黄绿蓝几色钱币构成图案的披风衣,且那钱不是印制在布上的钱币印染图,而是真的钱币,粘在衣面上,只是衣服手艺好,钱币如画样裱在衣服上,挂在朱家客厅的衣服架子上,还有朱颖别的衣,毛衣、衬衣、内衣、风衣、裤子、鞋袜上所有的图案和底色,都是真的钱币制作裱贴上去的。二十几年后,炸裂由县改为市,新成立的炸裂发展博物馆中的镇馆之宝,就是朱颖这些钱衣服。

    她是为了赶制这些钱衣才从省会迟到回来的。

    接下来的一天间,朱家那三层楼的楼屋里,就成了炸裂人的展览馆。男男女女,少少老老,也包括往日和孔家甚好、仇远朱家的人,都借着理由要到朱家来一趟,看朱颖带回来的把百元大票制成的花草和树木、蜜蜂和蝴蝶,镶贴成各种图案的各种衣服和妆饰,挂在衣架上,展在墙壁上,或在人们手里你传给我,我再传给你。朱颖不像孔家样,为了村长拜票买一拖拉机的礼品一户一家地送。她谁家也不去,就等着各户人家来参观。那一天,朱家门前的路道上,村头的梁道上,源源不断,络绎不绝,说的都是朱颖和她钱衣的事。都是民选村长的事。

    人们就悄悄对朱家姑娘说:“还是你当村长好。”

    朱颖连连摆着手:“都选明亮吧,我是被乡长、县长从省会逼将回来的。”

    “你富成骡马,也得让我们活成一只肥的家雀嘛。”

    人们抱怨着。“那我市里、省会的生意谁来管?”朱颖反问时,一脸都是因小失大,为当村长烦泼呢。

    人就有些失落了,越发想要选她了。她就那么在屋里的楼上楼下、客厅院里,忙前忙后,为村人们倒水说解,给那些在村里还有些穷相的,掏出三百五百元,接济他们的日子和愁怅。那些和她一道在外风流拼打的姑娘们,刘家沟、张家岭,还有耙耧山脉别村他户的,也都来到朱家替她张罗着。都说朱颖姐,你千万可别当村长,你回来当个屁村长,我们在外边咋办呢?那工厂、那商店,那最好、最大、最繁华的娱乐城,还不三朝五日都关门?然后间,前一拨参观的人从朱家走出来,后一拨儿走进去,又都那样希望忧忧地说。午时朱家在家烧了很多家常饭,让来参观钱衣的,都在家里吃,一直到下午,到傍晚,到日色西去,院里静安下来了,朱颖把她那些钱衣全都小心地收叠起来后,一转身,看见门口站着挂了一脸冷笑的孔明亮。他像一尊对人世满脸嘲讽的青石雕塑样,在楼前门口边,落日荡在他脸上,如一薄红色照在厚的青上面。院子里栽的石榴树,全都开着苹果花。还有一棵桃树不仅开着石榴花,还开着海棠和茶花。有花叶落在瓷砖地面上,景况诗得很。人像诗中用错的词。孔明亮就那么塑着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又有一抹冷笑飘在嘴角上,默了许久才对朱颖说:

    “回来了?”

    朱颖也笑着:“这钱衣不是展给你看的。”

    明亮收起笑:“钱比枪厉害。”

    朱颖说:“不进来坐了你走吧。”

    他们像说话,像吵架,分开时明亮从院里朝着门外走,朱颖像送他,又像为了出去把大门闩闭上,把一天的烦乱都关在门外边。可孔明亮走到大门口,在朱颖准备关门那瞬间,他突然又回头说了一句话。

    “你这么婊子还想嫁给我?”

    怔一下,朱颖停顿一会儿用很轻的声音说:“我真的是婊子。可我明天当上村长了,你会跪到面前来求我。”

    “你以为村人会选你?”

    “他们不选我,他们是选钱。现在我有很多钱。”

    孔明亮不再说话了。心里很深的地方震一下,低了一会儿头,又突然从门外朝着院内走。朱颖不让他进来,他就挣着身子朝着院里挤,两个人你推我搡很大一会儿,明亮终于推开朱颖站在了朱家院中央。黄昏已经赤脚蹒跚地到来了,院里好像有春之馨香,还有夏季那热暖。鸟声叠叠,一群雀子就落在石榴树和院里的桃树上。他们彼此在院里瞪着眼,孤绝冷冷地望了很大一会儿。

    “你走吧,”朱颖说,“再站一会儿你就该求我了。”

    “你退选——把村长让给我!”孔明亮用目光逼着她。

    朱颖笑一笑:“你是求我吗?”

    又停顿一会儿,明亮笑一笑:“你不退选等我选上我会整死你!”

    也笑笑,朱颖突然问:“那一夜走梦你除了出门碰见我,你还捡到了啥?”

    明亮没有说,只是在那儿僵着又站一会儿,最后终于转身开门朝门外走过去。朝相邻的村委会那儿走过去。整整一天间,他都在村委会的楼上瞅着朱家大门口,看着那络绎不绝的人。这次他离开朱家大门,要走回到村委会的院子时,又听到朱颖在他身后大声地唤:“你又错过向我朱颖求婚的机会啦——一错再错,你会后悔得要去墙上撞死哪!”

    随后间,传来了朱颖很重很沉的关门声。

    2

    一夜间,炸裂的脚步声都如冰雹一样寒当当的响。有人去孔家,有人去朱家,也有人从孔家出来又跑到朱家去。这是这个村开天辟地的选村长。是县长要当市长前,汇报到省里的一桩大举措。炸裂人不知道,为此老县长做了多少上传下达的汇报和设置,是要把这次选举作为礼物带到市里,献给省里的。

    也就要选了。

    来日上午十点钟,把炸裂下属的刘家沟人、张家岭人全都召到炸裂村前的河滩地。依着河的鳞坝用各户的门板搭了会议台,台上放了一排桌,桌上铺了新红布,台额上挂了大横幅,写下“炸裂村首届民主选举大会”十一个字,事情也就端庄了。有记者、有警车,还有县上、镇上十几位观察员。把一个投票箱子放在主席台的最中央,给每个十八岁以上的村民都发了印着孔明亮和朱颖名字的选票纸,让人们同意谁就在他(她)的名后打上一个勾,依次拉开走到台子上,把选票丢进选票箱的缝口里,也就民主了,你的事情也就结束了。余下的,就是等着点票、计票,宣布候选人的票数多与少。

    多的也就当选了。

    没有啥儿了不得,这样的事情炸裂人也是经过、见过的。所不同的是,先前都是选队长,而今大队改为村,都来选村长。那时选是同意谁就往谁的碗里丢豆豆,而今是不记名的投票箱。那时都是自己组织选,而今是县长、镇长和警察都来组织和监督。

    县长和镇长是早上天色毛亮就坐着车子到了村里的。为了避嫌还不到候选人家里去吃饭,自己带了豆浆、油条就在那车上吃。村人是从早上饭后就开始朝着会场里赶,一群一股,拉拉拖拖,如看戏一样各自手里提了小凳子。到了十点钟,从四面八方赶来的群众云集到齐了,上千人云在了河滩地,大喇叭就宣布民主选举开始了。老县长做了选举动员,说了很多关于民主与选举的话。镇长宣布了选举规则,还把投票选举和法律扯在一块儿,说了这样是违法、那样是犯法的事。接下来,轮到候选人竞选演讲那一节,孔明亮把大哥明光在半月前写好的稿子在台上嘶破嗓子念一遍,台下的人好像都在认真听,又好像都压根没有听,嗡嗡的声音仿佛有成千上万的苍蝇在会场上空飞,整个会场就像夏天的粪池样,成了苍蝇们的大舞台。明亮朝台下瞟一眼,看见面前有妇女在抱着她的孩子拉大屎,还用那生硬浅黄的选票当屎纸。那一刻,他恨不得走到台下朝那妇女脸上掴去一耳光。明明县长讲话时,台下鸦雀无声,寂静如死,到了镇长讲话时,台下虽然有了嗡啦嗡啦声,但讲什么还是可以让台下听个清明的。

    可到了孔明亮,这声音就如波如涛了。

    他拿着稿纸扭头看看身边的县长和镇长,见县长正被记者采访着,就趴在镇长的耳朵上说:“让警察维持一下秩序吧!”没想到镇长又趴在他的耳朵上:“念吧,就是走个过场嘛。”也就又嘶着嗓子大声吼着念着了。他演讲中的勃勃雄心——要让每户人家抽屉桌的一个抽屉一年四季都塞满钱,要让炸裂村在未来几年变成镇、再过几年变成城的蓝图宏愿那东西,在嘈杂的人声中,如云一样飘走了。念完稿纸后,他从台上回来坐在镇长边,想要抱怨一句时,镇长反倒抱怨说:

    “你的稿子太长了。”

    他愕然。

    望着镇长的脸,看见镇长的眼珠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坐在他身边的朱颖的脸,正想在心里骂一句郎猪、嫖客的话,明亮猛然觉得脚下如地震一样使他有些站不稳脚跟了。他冷猛地发现,朱颖的动人和勾魂,原来全都凝在她的眉眼间。红毛衣,直筒裤,半高的皮鞋和肉色袜,还有她围在脖上又搭在前胸后肩的长围巾,何等的得体和好看,虽然都是从城里、市里学来的新尚和洋气,可她眉间那股撩拨男人的情表和光彩,那从她眼里射出来能击倒男人的那束光,却是别人和城里女人都没的。镇长在不停地看她那润白红亮的两眉间,就像看一处女人昭然天下的隐处样。就是这一刻,明亮有一种被震倒的感觉袭上来。有一种站不稳的软瘫缠在他的脚脖上。慌忙倚势坐下来,听见有人宣布让朱颖上台发表她的竞选演说词,看见她像风样从镇长面前走去时,她看了镇长,镇长也看了她一眼,彼此那目光,在半空汇一下,朱颖就款飘飘地走上前台了。

    孔明亮这时的唯一想法是,我完了,败在这婊子和镇长的眉来眼去之间了。为了挽住那还没有最后败来的局,他让自己镇定下来,想看看朱颖念稿或演说时台下的吵嚷有没有自己演念时候的吵声大——到现在,那吵声给他双手带来的汗水都还捏在他的手心里。他就盯着等着站到台前的朱颖开口说话儿,像等着一场雷阵雨。可是朱颖站在那儿就是不开口,生生过去一会儿,又过去一会儿,直到她用沉默把台下的吵嚷压下后,待台下的目光都因为她半晌不语,盯着她,等她开口将要厌烦时,她忽然从口袋取出一大把有数万元的钱票从台上扔下去。那钱票风花雪月,在半空飘得眉来眼去,人们都还没有从中回味过来时,她在那一刻,才用她华润朗朗的声音朝台下庄重地唤着许诺道:“我当上村长了——要让各家的钱都花不完,就像我这样从家里朝着门外撒——”

    就完了。

    她的竞选演说从开始撒钱到一句唤话的结束,前后不到二十秒。等台下的人都疯狂地冲到前台来捡钱抢钱时,她就从台前回到了台中央。在孔明亮还没有回过神儿时,台上台下的掌声就风吹云动地卷将起来了,电闪雷鸣,似乎长有一天一夜二十四小时,那掌声都未息下来。之后大喇叭适时地宣布开始投票了,请村民按照事先说定的公平次序,开始在各个村民组长带领下,都到台上去投票。

    就像一场演出剧。此前孔明亮为选举所做的一切,在县长、镇长和警察的目光及大喇叭的唤话中,如一股炊烟被风吹走了。孔明亮从台中央起身坐到台子角,望着朱颖和镇长、县长说着笑着朝台后的一片树下的茶桌走去时,朱颖就像已经选上了样,陪着他们像领着她的熟识客人般。

    婊子和郎猪!——他这样在心里咒骂着,有一股孤独的仇恨从心底升上来。他极想冲到台上把那投票箱和桌子掀翻掉,及至看见父亲、哥哥还有特意从县城高中回来为他投票的四弟,他又觉得事情还没完,人们并不一定真的选朱颖。

    她毕竟是婊子。

    有谁不知道她是在省会做那风流生意呢?

    说好人们投票和点票间,领导和候选人是要离开票箱闪躲的,都到后台的茶桌那儿去候等,可孔明亮这时就是不想去。不想和他们呆在一块儿。朱颖像一个巨大的金斑母蝴蝶把那些男人招走了,他想他该恨朱颖,就像一堆苍蝇围着粪飞时,他更该厌恶的是那一堆粪。可不知为啥儿,他骂朱颖婊子如同挂在嘴上的话,可到了必恨这一刻,他恨将不起来。他忘不掉她眉间那勾魂撩人的表态来。抽了一支烟——从准备开始选举他就开始抽烟了。抽着烟,望着远处井然次序到台上投票的村民们,他看见有一只喜鹊叫着本要落在他身边树上的,可欲着落下时,却又飞走了。竟落到那边朱颖头顶的一棵树身上,欢唱了很久才又飞开去。县长和镇长,还指着喜鹊和朱颖说了很多话,笑声黄辣辣地荡过来,像针刺一样扎在孔明亮的脑子里。他们睡过没?都一定去过朱颖的娱乐城里吧?让那儿的姑娘给他们洗澡、擦背、按脚,最后他们就抱着哪个姑娘躺到床上去。孔明亮很肯定地这样想。想只有这样才合乎县长、镇长热她冷己的事态来。不然间,怎么会他们在那儿又说又笑,就没人想起把他这个候选人也叫将过去呢?右前投票的人,很多投完票开始朝着村里走。日又平南,到了午饭时,村民也是要回家烧饭吃饭的。望着那些回走的村人们,呆在树荫下,花花团团的光亮落在孔明亮的脸上和身上,他觉得身上一阵热、一阵冷。朱颖到底和镇长、县长睡过没有的念头老是如刺一样扎在他的头脑里,血淋淋,拔不掉,这让他有些坐卧不宁了。本来不关他的事,她又不是他媳妇,不是他对象,可这一刻他冷猛地灵醒到,只要他们睡过了,那今天他这村长就势必败选了。败选了,那每日每夜都在他的热望中渐欲渐高的大楼也就坍塌了。他的人生就哗地完结了,如在河边堆起的一堆澡泡噼噼啪啪破裂了。活着也没意思了。日子也没趣味了。他就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一天一天过去了。他是为了把村子变镇、镇子变城才来到炸裂的。偷扒火车时,他几次都差点从车上掉下摔死在路基上。炸裂是因为他才富将起来的。到现在,全村人都楼屋瓦舍了,只有他孔家还住在原来的一院草瓦旧屋里——虽然是戏意,可都是为了村长和这炸裂的努力呢。可眼下,那婊子——就因为她长得好,会风流,铁路提速他不能领着村人卸货致富了,她就可以带着钱衣回到村里和他一争高下来当这村长了。

    他妈的!——朝树的根下踢一脚,孔明亮看见那最后投完票的村人们,离开河滩往村里走去时,朱颖领着县长、镇长也往村里走去了。

    要吃午饭了。

    于是间,孔明亮也朝村里独自走去着。

    3

    没回家,孔明亮去了村委会。

    空空的村委会中除了他和村秘书程菁姑娘外,还有的就是四月才有的阳光和满院子都是随春而来的野麻雀的叫。他坐在空大的村委会的办公室,过分显高的楼屋顶,让屋里的沙发和花草,都觉得自己低矮和萎缩。程菁也穿了红毛衣,直筒裤,半高的黑皮鞋,人也纯净灵秀到了了不得。可村长孔明亮,就是觉得她的脸上没有朱颖那股撩拨勾人的味。他没有回家去吃饭,不知程菁从哪儿给他端来了一碗捞面条,他就坐在办公室的桌前吃。要吃时,他又盯着程菁突然问:

    “我要让你嫁给我你会高兴吗?”

    程菁说:“县长、镇长分散到村里各户吃饭了,说这是他们了解基层的好机会。”

    明亮又问她:“说实话,你觉得县长、镇长和朱颖到底睡过没?”

    “点票就在河滩会议台子上,”程菁说,“饭后票就点过了,村人们返回会场就宣布你和朱颖谁的票数多。”

    孔明亮就一下把面条碗僵在嘴边上,不说话,盯着大屋里的空静和落寞。程菁站在他面前,脸上满是为他落选的担忧和惆怅,像做错了啥儿偷偷瞟着他。“去河滩地那儿跑一趟,探探情况抓紧回来跟我说。”待明亮把饭碗放在桌子上,对程菁这样一句后,程菁就点头慌慌出去了。

    程菁第一次从滩地那边传回来的话儿是:“孔村长,你和朱颖的票数差不多,你还比她多几张。”

    第二次:“朱颖的票越来越高了,她已经比你多了五十张。”

    第三次:“现在票点一半了,你是二百零一张,她是四百零九张。”

    第四次,程菁姑娘汗淋淋地从外面风进来,脸色黄白,头发汗湿在额门上,立在孔明亮面前欲说时,明亮对她摆了手,让她不要说。就那么沉静一会儿,他咬咬自己的下嘴唇,差一点就在那唇上咬出血,才又让她到邻居把朱颖请到村委会里来。说是请她来,仿佛下了天大的决心般。决心下定了,他人就没有力气了,倒在靠椅上,浑身软得要从椅上滑下来。可是程菁出去很快就又回来了:“她让你到她家里去。她说你请她就该去找她。”孔明亮就在那椅上怔呆着,眼里满是空洞和虚茫。过去一段天长地久的时光后,他悠长地叹口气,从桌子那边慢慢走出来,在程菁的头上摸了摸,摸出一股醉人的发味和洗发水的香,又在她的额门上亲一下,然后就朝门外绵软无力地走,还又回头依恋地瞅瞅村委会的三间大房办公室,像皇帝被逼宫后不得不离开他的大殿般,浓重的伤失雾一样罩在他脸上,还有屋子里。

    也就一步一伤地离开了村委会。

    “我咋办?”程菁追到村委会的院外问村长,“朱颖当了村长,她还会让我当这秘书吗?”

    淡下脚,想了好一会,孔明亮回身用很轻的声音笑着说:“我怎会不当村长呢,你这张乌鸦嘴,我怎么会选不上村长呢?”又回身朝着朱颖家里去。中间也就几十步的路,他走得沉缓迟暮,几次都想立脚转回来。可也终是没有转,让炸裂的历史径直朝前了。日光在头顶如浇流下来滚烫的水。汗从他的头上朝着脖子下边流。程菁在后边一直望着他,忽然后悔他在村委会里几次想没人时把她的身子要了去,可她终是扭着闪躲着,没有把自己给了他。现在她看他将要不当村长了,走路蹒跚,病病恹恹,七老八十岁的样,就庆幸没有把身子给过他。也又觉得还是给了好,有啥儿了不得,不就一副皮囊身子嘛。然现在,他要下台了,再给他也不是给着村长了。站在那儿望着想,直到他拐进那方院落的门楼里,程菁都没有想明白到底该不该把自己的身子送出去。

    朱家院落里的光,明亮热烫,使人周身都是黏津津的汗。孔明亮很想用冷水洗把脸,把自己冰一冰,再到她的面前去。进门后,他扭头朝着院里瞅,看见她在院墙边下用为浇花浇树预备的龙头在洗碗,水流哗哗的,也就站住了。“你咋不在灶房洗碗呀?”这样问一句,没见她扭身回头来,以为是自己那样想了想,并没问出口,就又鼓着力气大声问:“你咋不在灶房洗碗呀?”

    朱颖还是没有扭头回他话,像压根没有听见样。

    其实间,她知道他在她身后。门响时她就知道他来了,但她就是不理他,和压根不知有人进了院子样,直到他把那话问到第三遍,她才洗过锅碗,转过身,对着他像看一头垂死的骡马般,见他面色枯黄,额门上的汗珠滚球一样滴滴答答落。河滩地那儿的大喇叭开始广播了,通知炸裂村的村民们,吃过饭赶快到会场去开会,点票马上就结束,马上就宣布谁当第一任民选村长了。大喇叭里的声音又粗又重,说话磕磕绊绊,每一个字都如不连贯地朝外砸着的粗粝石头般。待那喇叭的声响完了后,明亮和朱颖都从那声音中挣出身子来,在院里彼此望了很大一会儿,最后还是朱颖憋不住她的志得和嘲弄,抿着嘴却还有浅笑从她的牙缝、唇间挤出来。

    “是来求我退选吧?”她问着朝着屋里走。

    他跟在她的身后边:“你咋不和镇长、县长一块吃饭呢?”

    “来不及了,我决心当这村长了。”

    “跟我说句实在话——朱颖,你到底和镇长、县长睡没有?”

    “灶房龙头坏掉了。”她把洗过的电饭锅和碗筷放在灶房内,“你已经把机会错了过去了。”

    “我知道你比我的票数高。”孔明亮追在她的身后边,“我只想知道你和镇长、县长到底有没有那关系。”

    “大喇叭都催着群众开会了,”朱颖说,“我们俩得赶紧到那会场去。”

    他一下拦在她面前:“把村长让给我,我啥都答应你。”

    她站在那儿瞟瞟他:“你能答应我啥儿呢?”

    “我只要你告诉我一句话,”他急切得嘴唇有些抖,“你到底和镇长、县长睡过没?”

    她逼问:“你能答应我啥儿呢?”

    “我娶你。”

    “能跪下来给我发誓吗?”

    他就望着她。

    “跪下发誓呀!”

    他就终于跪下来:“你让我当村长,我们立马就结婚。结了婚,我主外,你主内,炸裂村就是咱们家的炸裂村。在村里你想干啥就干啥。”说完他抬头望着她,感觉到她家地上的瓷砖硬得和铁样,硌着他的膝盖骨,像他跪在一柄刀刃上。外面的喇叭又响了,点着他和朱颖的名,让他们赶快都到会场去,一时三刻就宣布票数、宣布谁来当村长。明亮不管喇叭里的话,就那么呆跪着,目光求哀哀地看着朱颖的脸,看着她那撩勾人的眉间浓态来。朱颖倒是仔细听了大喇叭里的唤话后,才又低头瞅着他,慌慌拉着他说道:“我知道你早晚得有这一天——快走吧,一宣布啥儿都来不及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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