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元事件记
一切都来得唐突和意外,如从梦中到来的洪水般。人们开始分田种地,在自家田头栽播瓜果与蔬菜,自食后也把多余的挑到集上去售卖。
消失多年的集市又元气恢复了。
炸裂村前的河滩地,因为开阔又成了集市场。鸡、鸭、猪肉和木材,土特产和来自城里时新的衣物及鞋袜,都会在阳历每月遇一的日子里,摆满河滩与河流的大堤上。最为要紧的,是政府下了文,要培养和树立“万元户”。要让一小部分人率先富起来。
人们就都发疯了。喂猪牧羊、养牛饲马,做编织、伐木材、买家具、盖新房,都企望自家率先富起来,拿到政府下发的无息款,让脸面风光,心花怒放,成为人中人,杰中杰,过上梦寐以求的好日子。
老三孔明耀,在春天当兵了。那一晚,村人皆都沿着梦道朝前走去时,他一直朝南走,一出村就看见有拉练的军车从村头拖着枪炮开过去,他就知道他要参军离开炸裂了。果然冬天过去后,春季招兵已经不再考虑你家的成分和政治史,只要你嘴里能说出保家卫国的大话儿,身体没问题,也就可以当兵了。
也就当兵了。
大哥当了小学教师去。因为他不仅初中毕业,字也甚好,且顶顶重要的,是他那一夜刚离开十字街,在月光下就看到一段粉笔头。他不认为粉笔就是他的命,又继续朝东走,一直走到一段山梁上,除了连续不断地捡到月光下的粉笔头,他一路上什么也没碰到和捡到。如此着,他的命运就得粉笔着。也是好命道,上上签。本已二十八周岁,因为父亲在监,已为犯人家属,他是一直没有找到对象的。可现在,他成了乡村的知识分子了,很快就有了姑娘看上他。很快地,就结婚成家,过上稳妥平静的日子了。
现在,该轮着老二孔明亮的婚事了。
父亲说:“你该结婚了。”
“结婚能让我在银行存够万元吗?”老二问父亲,嘴角挂着不知是嘲弄谁的笑,然后就朝门外走出去。不种地、不卖售,也不做编织,就那么饭后走出去,饭时走回来。父母让他去劳作任何事体他都在嘴角挂着笑,嘲弄地哼一下,就从家里、村里消失了。
老二是有雄心的。别人种地做着小本生意时,他每天都从村里若无其事地走出去,到村后的沟壑拿出两个箩筐和麻袋,再到几里外的山梁那边铁道上,等着从西山运煤和焦炭的火车过来时,顺手牵羊把那煤和焦炭从火车厢上朝着车下扒。天际空旷碧蓝着,山野上的庄稼都醒转过来了,绿出一道幕景展摆在山脉上。他独自守在山坡间,盯着从山下爬上来的火车头,喷着浓烟,像一个烧了一堆湿柴、可以沿路走动的巨大灶台从山下吭哧吭哧朝着山上爬,坡势渐陡,速度渐缓,那火车终于到了如同人行时,孔明亮就从道边田头走出来,举起备好的长竹耙,把焦炭从火车厢上扒下来。雁过拔毛着,每一节车厢都可抓下一篮半袋的西山焦。待那焦炭、黑煤一篮一袋积有一车了,从山窝间的一蓬草下把煤炭运到县城一卖就是二百、三百元。到夏天,原来火车道边的草地都被扒下的焦炭砸黑时,孔明亮在炸裂率先存了一万元,成了政府最为赏识的劳模万元户。
他去县城开了三天致富的标兵会。
从县城回来那一天,是由乡长陪着入村的。乡长叫胡大军,他把炸裂村的村民全都集中到村里十字街的路口上,六百多口人,四个村民组,老老少少,女女男男,一皆儿都被钟声召唤着,到十字街的空旷里,把那空旷填满塞实后,乡长将一朵大如海碗似的红花戴在孔明亮的胸口上,把依着银行存折放大到半扇门板似的巨大存折硬纸举在半空中,让所有的村人都看到了那存折上边大如人头的“孔明亮”三个字,和“1”字如梁、四“0”如碗的“10000”来。
村人都惊了。
哑然如山了。
殷勤人家最多存款还不到千元时,孔明亮竟就果果真真存了一万元。黄昏的夕阳从西山脉铺就过来时,人们在夕阳中盯着那巨额存折和面如朝阳的孔明亮的脸,看见他眼中的兴奋和嘴角挂着嘲弄谁的笑。乡长说,请孔明亮同志上台介绍他的致富经验时,孔明亮望着村人们,样儿谦逊地说了一句话:
“没啥儿可介绍,就是两个字:勤劳!”
乡长接着就把“勤劳”二字做了诠释和发挥,说勤劳是人类富足之魂灵,金银之库房,只要有一双勤劳的手,就是瞎子和瘸子,也是可以在致富的道上奔跑和驰骋。接下来,麻雀准备回窝了,鸡猪和狗猫,也都要从村头各自回家饱食上床了。乡长就把目光从人群头上扫过去,找到人群最后缩在那儿的老村长:
“你能在年内致富存够万元吗?”
村长朱庆方,把头低了下去了。
乡长问:“你有没有决心到年底让全村出现十个万元户?”
朱庆方抬头瞟瞟乡长的脸,把头低得更低些,差一点让头夹在两腿间,钻进地面里。乡长就把头扭到身边孔明亮的这一边,说兄弟,你年底能让村里生出多少万元户?孔明亮上前一步后,看看乡长,望望村人们,把拳头朝自己的胸膛上连擂三下,又跃到一块吃饭坐的石头上,信誓旦旦朝着村人们说,到年底十二月,村里一百二十六户人——他如果当村长,不让一半六十三户村民家家成为万元户,他自愿在村里头下脚上走三圈;甘愿把自己的存款分给各户人家老百姓;甘愿从炸裂消失掉,从此再也不回炸裂来。
炸裂人就当场疯癫了,个个都兴奋得想要蹦起来,掌声和海潮一模样。一个村都在令人后怕的兴奋中,轰轰隆隆着。回窝的鸡,不知村里发生了啥儿事,重又从窝里走出来,在院里团团转着咕咕地叫。房檐下的麻雀和鸽子,都又飞出来落在院墙和房坡上,作为观众在十字街见证观演一台从未看过的戏。乡长当场宣布了撤去老村长朱庆方的职,让年轻的孔明亮,做了炸裂村变革元年的新村长。因为天色将晚,乡长宣布完又讲了一些话,就赶着天色朝二十里外的乡里匆匆走了。
在乡长走了后,新任村长又做了三桩事:一是重申了他的执政纲领和目标,保证村里家家富裕,年底有半数人家成为万元户,明年家家都是万元户,后年家家都告别草屋住进新瓦房;二是请各户人家不要走,都要看着他父亲孔东德,朝仇家朱庆方脸上吐口痰;三是村里人在他父亲朝朱庆方的脸上吐痰后,谁若也过去朝朱的脸上、身上吐口痰,他孔明亮就给谁十块钱,吐两口就是二十块,吐十口就是一百元。
朱庆方就那么僵僵地坐在夕阳的最后一抹中,脸色霜白,目光呆滞,从口袋中取出村委会的公章递给新任村长孔明亮,把屁股下的一个凳子挪出来,递给身边的女儿朱颖不说话,只把眼皮耷下来,蹲着等待痰液的雨水落过来。
女儿朱颖在边上大唤一声说:“爹!”
朱庆方没有睁眼吼着道:“让他孔家吐!让他孔家吐!”
唤着把双眼闭起来,人们就都看到从监狱出来后很少出门的孔东德,到朱庆方面前立下来,哆嗦的嘴角挂着笑,“呸!”一下,果真把一口恶痰吐到了朱庆方的额门上。
接下来,孔明亮从口袋取出了一厚沓儿十元一张的人民币,跳到更大的一块石头上:“谁吐一口我就发他一张钱,吐两口我就发他两张钱!”还把那钱在手里抽得噼里啪啦响,等着有人去朝朱庆方的脸上、身上吐痰去。
只有静,没人吐。落日在静里粉成湿在水面的绸。
——“吐不吐?吐一口我给二十块!”
——“真的一口二十块?”
那个叫二狗的年轻人,笑着问着孔明亮。
孔明亮就从石头上跳了下来,递给了二狗二十块。二狗便拿钱笑着过去朝朱庆方身上吐了一口痰。又给二十块,又吐了一口痰。他连连呸吐,明亮也就连连给钱。人们就羡着喜着都去朱庆方的身上吐痰了。咳痰呸吐的声音在黄昏如是雷阵雨,转眼间,朱庆方的头上、脸上、身上就满是青白灰黄的痰液了。肩头上挂的痰液如帘状瀑布的水,直到所有村人的喉咙都干了,再也吐不出一滴痰液来,朱庆方还蹲在痰液中间一动不动着。
像用痰液凝塑的一尊像。
二变革之碑记
朱庆方被痰液呛死了。
给他换着葬寿衣服时,单单为他洗痰就洗了五担水。事情都是他的独生女儿朱颖承做的。为父亲擦身子、洗容面、换衣服、买棺材、请人挖墓和安葬,这一切都由她料理。
那一夜,村人吐痰时,朱颖听见父亲在痰雨中对她又说了那句话:“别管我,让他们吐!”她就一动不动地看着村人们,都过去朝爹的头上、脸上吐,只是在心里数着、记着哪些人朝爹的脸上身上吐了百口、几十口的痰。哪些人吐得少一些,只吐了几口、十几口的痰。直至人群散尽,爹像跪的一段树桩倒下去,她才过去把爹从痰堆拖着、抬着往家走。到自家大门口,要拖着死尸过那门楼、门槛时,才看见帮她抬着爹的是孔家最小的儿子孔明辉。门楼下的电灯被人拉亮了,光亮落下来,她看见明辉的脸上纯净疚愧,像一张白纸被水湿过一样柔软和脆弱。“是你呀!用不着!”这样冷一句,她就把明辉抬尸的手推到一边去,自己连泥带水地把死尸拖过大门槛。而被拒之门外的孔明辉,这时立在门楼的灯光下,直到朱家大门关上后,都还僵在原地没有动。
朱颖把父亲埋在了他被痰水淹死的那地方——村十字街的正当央。这是公众之地,村人的吃饭场,当然不该有一个墓堆在那突兀着。人们议论纷纷,报告给新任村长孔明亮。孔明亮出来拦阻时,朱颖对孔明亮说下那样一句话:
“姓孔的,别忘了你出来沿梦西走那一夜,碰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我!”
明亮站在那儿,回忆着那一夜他碰到朱颖时,朱颖在他身后闪电一样唤着的话,又听到朱颖朝孔明亮半是嘲弄、半是伤痛地说:“埋完我爹我就离开村。有一天我不能让你孔明亮跪着来求我,我就不再回这耙耧山脉的炸裂来。”
孔明亮不再阻拦把朱庆方埋在村中央。他向村人解释不愿阻拦的理由是,念起他是村中的老村长,就让他埋在那儿吧。葬埋朱庆方的那一天,是在他被痰水淹死的三天后。来葬埋他的人,恰是那些用痰水淹死他的人。在他的身上吐了最多口水痰液的,也是安葬他最为出力流汗的。二狗一共在他身上吐了一百零六口痰,他却从挖墓、殓尸、抬棺、下棺、落土,没有一样不亲身躬卑的,且埋完后还在那坟前说了一句话:
“欠你的也都还你了。”
宽一米,高二米,厚半尺的青石墓碑也是二狗从几十里外用车拉回的。在把朱庆方最后入殓安葬前,朱家依照朱家的境界和想象,在死尸的身上覆盖了旗帜,还念了充满激情、境界的追悼词(之后人们知道那悼词是孔家的老大孔明光撰笔的美文)。在埋了死者后,把青色墓碑从一面自制的旗帜下面揭开时,人们都看见那墓碑上是这样一行字:
最忠诚的老党员朱庆方之墓
从此后,一个写照着一个时代的人,就从这个村庄消失了。他的女儿日后在村庄、镇上、市里的呼风与唤雨,不知道于他是更大的悲哀还是荣耀和芒光。离开村庄那一天,朱颖选定的日子是爹的七日祭。她在那坟前、碑前磕了头,烧了纸,毅然离开村庄后,连头都没回,脸色凝重,目光毅硬,唯一做下的,就是路过孔家大门前,站定脚跟看一会,她以牙还牙地也在那门前吐了一口痰,然后直到走出村,步上山梁子,消失在梁道上,她的脖梗和身影,都是硬的坚毅的,像一块石碑朝山外移着走动着。
三轰烈悲怆记
炸裂村计划用两年时间让全村人都住上瓦房的宏愿,其实是一桩保守和守旧。事实上,这个过程只用了一年半。孔明亮带着全村人到后山梁上扒火车,卸货物,钱来得如雨水朝着每家人的院里落。从夏天到冬天;从雨天到雪天,人们风雨无阻,勤勤恳恳,无论是白天或晚上,雨天或晴天,都有人守在后山正上坡的铁道旁。已经摸清了铁路上经过耙耧山脉喘嘘而过的列车的全部规律和行情。从北向南,爬上山的火车一般都是拉着矿石、焦炭和木材,从南向北来的火车都是拉着北方人要用的日用品,如电缆、水泥、建材和橘子、香蕉、芒果等在北方罕见的鲜果实。半年光阴,偷卸火车的炸裂村,就人人有数了,度过了农民不成体统的一盘散沙期。人们成了队伍,有了规矩,有了上下班的作息时间表,也有了术语和分配钱物的情理与数码。
村长孔明亮,不让任何人的嘴里说出一个“偷”字来。大家说“偷”都说“卸”,问候从山那边回来的人,都是“今天你卸了多少货?”“都卸了啥儿货?”问走出村子去卸货的,都是“上班啊?”“轮你上班了?”人们开始觉得这有些掩耳盗铃的滑稽和可笑,可当孔明亮真的在每月月底给村人发钱时,凡嘴里说过“偷”字、“贼”字和“窃”字的,都果真会扣掉百元、二百元的工资时,有关偷盗、贼窃的话就从炸裂消失了。没有人再相信他们每天是去偷火车。建筑在离火车道二里外沟谷里的库房内,码满了从火车上卸下来的苹果、橘子、电线、焦炭、牙膏、香烟、肥皂和各种南方加工成的时新衣服、鞋子和七七八八、千奇百怪的物品与异货,转手到城里、市里销售后,孔明亮就把每月的基本工资和多卸多得的酬劳加在一起发给村民们。先是一户人家每月能挣几百元,后来就是数千元,乃至上万元。八个月后,春天到来时,人们看到每年三月路边的白色槐花开放那些天,一团一团的槐花都是灰褐色,雪白成了北方土地的颜色了。泡桐树上喇叭状的粉淡倒变成雪白了,如葬礼上的雪白飘在半空中。人们都惊异,都出来站在路边看那变了颜色的花。这时候,二狗从山的那边跑回来,大唤着不好了,不好了,有人从火车上掉下来摔死在了道基上。村人们就都朝着梁上跑,再也不管槐花变灰、泡桐花变白那事情。
孔家一家正在围桌吃着饭。日子已经相当殷实和富满,请来了保姆洗衣做饭,只是因为母亲的头上有白发,就不让她在灶旁和河边奔波了。七八口人,十几个菜,关门在院内围桌吃着饭,日常间也和过年一模样。冲进来的孔二狗,当的一下钉在孔家院中央,说了一句莽撞而又平常的话。
——“村长,又一个!”
孔明亮慌忙把筷子扔在饭桌上:“谁?”
“村西朱庆方的侄儿朱大民,他是朱颖的叔伯哥。”二狗说着去饭桌上抓起一个硕大的白馍咬两口,又慌慌端起村长喝剩的半碗汤,咕咕地顺下卡在他喉间的白馍后,才从容地说出后边的话:“那笨伙,爬上火车后,发现那一节上装的全是呢料西装和名牌服,在车上对我唤着说——发啦!遇到好货啦!就开始一箱一箱把衣服朝着车下扔。可扔到第九箱,火车已经爬上山顶该要下山加速了,我在下边追着火车唤着让他快些跳下来,他说他又发现了一箱红领带,卖西装应该配着领带卖。当他把那一箱领带也从车上扔下来,准备从车厢梯上下跳时,火车已经下山飞起来,他跳下来就躺在道边上,血像喷泉一样朝外溅。”说完这些时,二狗直立在孔家院里的一颗泡桐树下边,下落的雪白色的桐树花,刚巧落在他端的村长的汤碗里。
孔家一家人,都盯着带来死讯的二狗的脸。父亲脸上荡过一层波纹似的笑,从饭桌上起来朝屋里走去了。大哥脸上的木然和平静,像没有听到啥儿样,把面前盘里的一块肥而不腻的熟猪肉,隔着母亲夹到了新媳妇蔡琴芳的碗里去。只有坐得离二狗最远的小弟孔明辉,筷子从他手里惊落了,脸上显出了极厚一层缺血的白,有汗从他透亮的额门渗了出来了。
“咋办呢?”二狗问。
“按烈士。”明亮想一会儿,吩咐二狗说,“你去买最好的棺材和最大最厚的纪念碑。”说着从身边树杈上提起一件军用大衣披在肩头上,又把一个馒头掰开来,把几块瘦肉夹到馒头里就朝门外走。到了村西死者家里时,死者的父母已经在大门外哭得摇地动天,一下一下朝着被从山那边抬回来盖着很多卸货得来的崭新的衣服、布匹的死尸上扑,想要扑上去把儿子从死处唤回到生处里。人们拦着他们老夫老妻俩,说死了就死了,也是烈士呢。可他们,不听这些话,又要朝那担架上冲,纠缠不断,哭唤声扯天闹地。这时节,村长明亮就来了,军大衣在他肩上像他披着很厚很厚的战袍样。
人群为村长闪开了一条道。
朱大民的父母忽然不哭了,望着村长,他们的眼里有着仇视的光,似乎想要扑上去把村长撕碎吃在肚子里。
村长平平静静从人群穿过去,掀开盖在死者脸上的一件西装看了看。他的脸被看到的景象掴打一下子,仿佛一个耳光打在了他脸上,白一下,嘴角抖了抖,很快又恢复到常态里,用粗重平静的话语对那两位老人说:
“大民是烈士。他是为全村人的富裕死掉的。”
老人盯着村长说话的嘴。
“村里厚葬他。把他埋在村里十字路口的最中央,和他叔——也是我叔朱庆方埋在一块儿,让全村的人今后都要学着他。”
那对老人好像听不懂孔明亮的话,可望着他脸上的青仇白恨淡薄了。
“下个月,村里就统一要把所有的草房都盖成新瓦房。”似乎是为了解释老人脸上的疑问样,孔明亮把事情说得简单而明了,“等你家儿媳妇从娘家带着娃儿回来后,就对她说我说了——给村里统一盖房要最先翻盖你们家里的。你们家里不出一文钱,盖房的钱全由村里出,还把你家孙子从小养到十八岁。不到十八岁,不让你家儿媳改嫁行不行?实在要改嫁,不让她把孩子带走行不行?”
两个老人脸上便由悲渐喜了,笑像日出一样挂在他们脸上了。待孔明亮要从尸体边上离开时,忽然他们朝他跪下来,连连磕着头,说明亮侄儿你是这么好。这么好的村长我们从来没见过!孔明亮就又回头安慰老人几句话,说让他们放宽心,凡为村庄致富卸货死了的,家家是烈属,他们的父母将会比儿女活着过得还要好。说那些围观的人,该吃饭了去吃饭,该到山那边卸货的就上班去卸货,留下安葬死者的,别忘了把盖着死尸的衣服收起来,将那衣服上的血渍洗一洗,交到库房重新卖到城里去。
也就把死者朱大民,以最隆重的方式安葬了。
农历三月初九那一天,村人们放假歇息,除有在山那边留人守库外,其余连火车上拉的外国香烟(每箱几千元)都不再扒车卸货了。全村人都来安葬死者,像全村人都来参加婚礼和喜庆。用了最厚最大也最高价格的好棺材,还用了最为透明润滑的大理石刻了纪念碑,碑上刻着碗口大的一行字:“致富模范朱大民烈士之墓”!然后是鞭炮炸鸣,唢呐声声,让村里凡比烈士岁小辈低的,都要披麻戴孝,哭声连连;凡比他岁大辈高的,一律都戴黑袖套、手持小纸花。棺材上覆盖旗帜,墓碑前摆满花圈和挽联,并由村长的大哥孔明光,写了追悼词,在全村人的悲伤喜悦中,由村长把那悼词念了念:
朱大民同志生于一九五六年,自出生之日起,就历经大跃进和三年自然灾害之大饥荒,后又经过文化大革命,食不果腹,衣不遮体,后逢国家开放之良机,他勤于劳作,肯于吃苦,靠双手致富并为村民集体富裕而努力,最终因公殉职时,年仅二十八周岁,不愧为国家之英雄,致富之表率……
如此云云。
孔明亮把悼词念得庄重而铿锵。虽然他满嘴都是耙耧的方言和方言中耙耧山区的炸裂地方话,可炸裂人还是都被那话振奋了。下葬朱大民的棺材时,全村人都唏嘘掉泪,又人人挂笑羡慕着。直到太阳当顶,墓边上的一棵老榆树,原来世代都开青银色的榆钱花,这时全都开成墨玉的颜色时,人们才都收了工具,看看天空,想起午时十二点,山那边会有一列火车拉着北方特有的蘑菇、金针菇和猴头菇运到南方的餐桌上。想到一箱野猴头也是数千元,还有可能在哪节车厢上,时来运转地碰上一箱几箱天麻和野人参,就都慌慌地丢掉手里葬埋的工具,朝山的那边走着和跑着,去抢赶十二点左右的火车卸货了。
村里便又安静下来着,只余了老人和孩子。
还有十字街上先是被痰液淹死的朱庆方的墓,后是卸货摔死和分货不均、打架伤命者的墓。那些墓上都有野草生出来。朱庆方的墓上还开了许多小白花。前后新旧,十字街的路边上,共有十六个墓,分掘两侧,夹道迎送着炸裂人的急脚快步和进进出出的村人们。
四新貌参观记
两年后,仅就七百天,炸裂就不是炸裂了。
炸裂村的草房转眼间消失殆尽,变成了一片瓦屋了。有人家是仿旧的青砖瓦屋,也有人家是时尚的红色机砖机瓦屋。村子里充满了新砖新瓦的硫磺味。东西向的主街上,还都铺了水泥地,栽了电线杆,街道和城里的街道一模样。县里组织全县村以上干部都到村里参观时,炸裂各家门前都摆了花,房后垒了新砌的猪圈、羊圈、牛马棚子和别的养殖业的畜栏与养殖窝,把从邻村租来、借来的猪羊牲畜关在那窝那圈里。一些充当蔬菜大王的人,早半年就在山坡路边的田地里,搭出塑料大棚来,把那畦地侍弄好,种出旺极、绿极的菠菜、芹菜、西葫芦和城里人忽然爱吃的苦瓜菜。也从城里买回一大车、一大车的新鲜蔬菜来,摆在村头和门口,演着准备进城卖菜的乡村戏。到了日升数竿后,县长就带着全县上百人的乡长、村长参观团,浩浩荡荡开着汽车进村了。
参观团把汽车停在村头上,第一桩事是徒步走向十字街,给为炸裂富裕献出生命的烈士们致哀献花圈。第二桩,才是在村长孔明亮的领带下,到各家参观新瓦房和农民家里的电视机、洗衣机、有用没用的电冰箱和崭新崭新的自行车和摩托车,还有跑运输富裕起来的拖拉机。那时候,孔明亮是全县最年轻的村长和全省最年轻的致富带头人,日后回忆起那一天新貌参观团的到来时,他都还充满着傲然和豪意,脸上的笑,如同开在九月灿黄艳丽的野菊花。他领着大家到十字街的公墓三鞠躬,对大家说,之所以要把为致富死去的人埋在村中央的十字路口上,是要人们和子孙每每路过这,都记住他们的祖辈为吃好、穿好、住好付出的努力和牺牲。“吃水不忘打井人,饮水思源情常在。”他还向县长和市里来参观的干部背了两句对联上的话,之后就领着参观团,到一户户准备好的人家去参观,向他们介绍各户致富的经验和故事。直到参观团最后离开先一步富起来的村人的房屋和家舍,到了村长孔明亮的家里去,那些乡长、村长都才真正呆住感动了。明白了孔明亮的不凡不容易。
所有的人,都未曾料想过,全村人都住上新房瓦屋时,孔村长家里还住着解放前盖的草屋子。三间上房的草屋和院里相对而立的四间麦秸草屋房,古旧在村东头,散发着新苫草的麦芽香。参观的人,都在那房前惊住了。县长在那房前流了泪。一片感慨在村长家里如一湖聚起来的水。屋子里没有电视、冰箱和洗衣机,也没有新近走进村里人家的沙发和城里人爱坐的竹藤椅。只有旧条案上摆的祖先的牌位和伟人的挂像及那像的两边间,用金粉写就的红对联:
先天下之忧而忧
后天下之乐而乐
这么古朴诗韵的话。这么古朴清素的人家和干部。县长那时啥儿都没说,吃了村长母亲煮的一碗荷包蛋,擦了挂在眼上的泪,就领着上百个乡、村两级干部回到了村头上,看着那些外乡的乡长、村长全都上了大轿车,蜿蜒着下了耙耧山道离开村,才最后把孔明亮叫到自己小车旁,盯着孔明亮的脸,说了让明亮飞黄腾达的话:
“你今年刚刚二十六?”
孔明亮点了头:“过了二十六。”
“你能带动周边村庄都富吗?能了我就提拔你立马当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