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艘船甚至不能称之为船,它就像一个巨大的地毯,四周微微跷起竖板,中间简单搭了一个船舱,船上共有十六名水手,左右各八人,均是赤胳裸背,身材矫健,膂力一流。
船头负手而立一个白衣少年,面如满月,目似朗星,端地是丰神俊秀。在他身后另有四名黑衣人。面容冷峻若寒冬腊月,那一双双宛如夜狼般的目光,一望便知杀人无算。
这条船自城外驶来,快速无比,却只发出一些轻微声响,转瞬之间便已自水面滑出好几丈远,杜杜鸟不敢迟疑,连忙猫腰在沿岸的草丛里跟定船行的飞奔。
越近城区水域越窄。片刻功夫,那船靠岸,白衣少年静立不动,侧头向身边的人说了什么,几人交谈一会,留下两人守船,其余人下船向着东南方的荒郊走过去。
杜杜鸟好奇心盛起,紧紧跟住不放。这行人轻功极佳,但因人数众多。目标极大,他才勉力能跟上。不一会儿,一行人来到荒郊的一个破庙跟前站定。
白衣少年抬眸看了一会,方才开口道:“确定是这个地方嘛?”
他一开口。杜杜鸟立刻听出了端倪,睁眼对他重新打量一番,暗自点头道:原来是个姑娘,我就说嘛世上像南宫俊卿那样的人妖毕竟是极少数地。
“整个路线都是按照图示来的,四周的景致也是勉强能对应上。应该错不了。”
“怎么会在这么个地方?这也太随便了。”女子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黑衣男子笑道:“最意想不到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况且那时是何等仓促,随便找一处地方藏起来也是有可能的。据说建这庙的人昔年乃是内宫宠臣,当年的香火也是极盛的。后来成祖皇帝……”他没有说下去,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
白衣女子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道:“这倒也有几分道理。大家进去瞧瞧,都小心点。”
众人应声鱼贯而入,白衣女子却站在不动,过了一会儿,方才绕着破庙缓缓踱步,仔细打量起来。
杜杜鸟藏身在杂草丛中,大气也不敢出,借着月光,伸长了脖子向着破庙里张望,只见庙里的佛像早已破败不堪,佛身上斑斑点点,依照他夜宿破庙的经验来判断,大概是鸟类的粪便,墙壁大小破洞不少,灰尘蛛丝绕梁……却不知里面有什么宝贝?值得这些人劳师动众……
时间在寂静地荒野中流逝,冰轮渐渐西沉,群星瞌睡般收敛了光芒,淡而高远。
终于,破庙里有了动静,先是两个人抬了一口铁箱走出来,随后接二连三的抬出十几口箱子。每个人脸上都写着一种极度兴奋的表情,目光闪闪发亮。其中一人弯腰去弄那箱上的锁,手还摸着那铜锁,便是一声凄厉的惨叫。
白衣女子插剑入鞘,目如冷电般扫过众人,冷冷道:“这是献给太子殿下地贺礼,有谁敢动什么歪念头,小心你们地爪子。”顿了顿,又道,“你们既然为殿下办好了这件差事,自然是前途无量,还怕没有荣华富贵可享嘛。”
这时,那人也顾不上断掉地两个手指,连忙讨饶:“属下只是想确认一下是不是那东西,绝对不敢……”
女子打断他,冷笑道:“这箱上的图案纹理,你可看仔细了,天下有谁家敢用这样的箱子。哼,今日若是仍由你打开这箱子,我向殿下如何说得清楚?你自己不想活了,也犯不着连累兄弟们。”
那人面如死灰,呆了一下,忽然抽出一支匕首猛地插入腹中,吐血而死。众人纷纷清醒过来,重新恢复之前地冷漠神色。
白衣女子面不改色,敲也不瞧那尸体一眼,若无其事的吩咐属下:“好了,大家把箱子抬到船上去,我们连夜进京。”
众人依照她的吩咐搬起箱子,顺着来路回去。
杜杜鸟眼见她驭人之严,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此刻见他们搬了东西回去,但艳少也没有交代是否继续跟踪,不觉很是踌躇。他极好奇想跟过去看看那箱子里究竟是什么宝贝,又惧怕这群人武艺高强,手段狠辣……正在犹豫,忽觉脖颈处一凉,一柄寒森森的剑伸出面颊。
一个清脆却冷酷的声音冷冷问道:“你是谁?想干什么?”
杜杜鸟刚刚见识过她的手段,吓得真哆嗦,嘴巴也不利索了,说不个所以然。
这时,有个男人“咦”了一声,道:“这小子是楚天遥的人。”
“哦?”女子的语气破有些惊讶,沉吟一下道:“先带他上船,稍后交给老邢审问清楚。”
说完,抬手封了他几处大穴,旁边的男人伸手将他的腰带一提,奔行如飞。
杜杜鸟躺在船上,身体虽不能动,神智却还清楚,心知性命堪忧啊,不由得心急如焚。船行了约一柱香的功夫,又换乘马车,他被塞进一个漆黑车厢颠簸了一阵子,终于停了下来,有人用个大口袋将他装了,提进屋里扔在一个角落便不再理会。他蜷在口袋里动弹不得,默默运功冲穴,却无论如何也解不开,此时此境,方才懊悔以前没有认真学武。
他目不能视,耳却能听,只听外面颇为吵杂,想起那女子说连夜进京,大概是正在准备——那十几二十箱的东西,怕不得要好几辆马车,倘若把他也装上车带进京师,那真是生不如死,反贼楚天遥的人,焉能有活路可走?真是越想越怕,恍若回光返照一样,不禁想起了往日那些依红偎绿眠花宿柳的快活日子,软玉温香抱满怀,金盏铜杯不离口,心里只记得月下柳梢,胸中只怀着明月小桥……
他脑袋昏沉的胡思乱想,颇有点儿意乱情迷的味道,鼻端隐约闻见一缕淡淡的清香,然后就听见一个天籁般的嗓音笑道:“恭喜风姑娘。”
他听见这个声音,整个人一激灵,彻底清醒了过来。
风净漓道:“这还要多谢林小姐,若非你的藏宝图,又何来宝藏呢?这件事情我会详细禀告给太子殿下,到时给御驰山庄……”
“风姑娘的美意我心领了。”林晚词打断她:“本庄弟子身在江湖,一向自由散漫惯了,不喜约束羁绊,这件事情在殿下面前还是绝口不提的好。”
风净漓笑了起来,道:“那我这笔宝藏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林晚词也笑了。“风姑娘怎么忘了,不是还有一个容疏狂吗?”
“容疏狂是楚天遥的夫人,她怎么会把宝藏让给我呢?”
“自然是你杀了她,得到藏宝图,然后按图索骥寻来的。”
静默片刻,两人同时笑了起来,给人一种心照不宣的感觉。
杜杜鸟猛地又是一个激灵,脑子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风净漓忽然道:“林小姐,有一件事我好奇死了,若不说出来,只怕会寝食难安……”
林晚词笑道:“风姑娘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一定要置容疏狂于死地?”
“林小姐如此执着此事,必然有很充分的理由?”
林晚词先是静默,继而苦笑一声,道:“这是家母的遗命。其中的具体原因,我也不知道。”
风净漓不言语了。
室内静谧。
一会儿,有人来报说,一切均已备齐人马整装待发。
风净漓道:“为了避免夜长梦多,我要连夜出发,就不送林小姐了。”
林晚词微笑道:“风姑娘一路保重。”
林晚词从里面出来,只见后门处早已经备好了一顶软轿,她坐进轿子,阖上美丽的双眼,静默了良久,唇边渐渐浮起一丝笑意。
轿夫专拣小巷子走,拐弯抹角的进一座宅子的后院。林晚词从轿子里出来,立刻便有人迎了上来,扶进房里,婢女打来一盆热水,在水中泡了一包绿色粉末,然后将木盆放在她的脚下,一一躬身退了出去。
她慢慢褪下鞋子,将脚上的白色裹布一层层解开,露出一双洁白而怪异的脚。你绝相信不到这是怎么样的一双脚,你更无从相信,竟然有人能用它来走路。
这双脚泡在碧青的热水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仿佛是海水里的某个叫不出名目的怪物。
林晚词看着自己的脚,慢慢的,美丽的脸忽然一阵抽搐,全身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她的声音不复往日的温柔,变得尖锐且刺耳:“楚先生也搞这套偷鸡摸狗的把戏吗?”
“抱歉林小姐,来的时候没有送拜帖。”艳少面朝纱窗背对着她,站在一片皎洁的月光里,满头银丝映华生辉,声音清冷而淡薄。
“林小姐,我很欣赏你的聪明才智,但这不表示你可以一再欺骗我。”
“楚先生这是什么话?”
“那批宝藏现在何处?”
林晚词笑了:“我还以为楚先生会问。容疏狂现在哪里呢?”
艳少淡然一笑,道:“林小姐,我不是一个怜香惜玉地人,亦非多情少年,更兼耐心不好。”
林晚词冷笑道:“我知道楚先生武功盖世,但我既然敢这么做,自然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艳少回过身来,冷然的目光看住她:“林小姐不折手段费尽心机要杀疏狂。是我不能理解的,难道就因为她有一双健康的脚吗?”
林晚词嗤笑一声,不答,低头抚摸自己的脚,用布把它们细细包起来,神情专注极了,像在做什么极神圣的事情。
艳少看着她,心里生出一种怜悯之情。
这双脚对于林晚词这样一个人来说,确实是一种遗憾。
终于。林晚词穿好鞋子,站起来掸了掸衣裳,用一种既谐谑又得意的口吻道:“你是今晚第二个如是问我地人。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有损林家的声誉。有损御驰山庄的声誉,不是谁都能知道的。但是,对于楚先生,我是毫无保留,没有秘密的。”
她停下来。望定艳少微微一笑。皎白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圣洁不可逼视。艳少背光而立,看不清表情,只是微微侧过头。仿佛不敢迎视她的目光一般。
她的声音轻柔似水:“我之所以非杀容疏狂不可,是因为家母地遗命。”
“林老夫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那张藏宝图。”
艳少眉头渐紧,眸光愈锐。
林晚词走到桌边,往香炉里的薄银碟上添一枚小小的香饼,一边缓缓道:“那张藏宝图本是属于容疏狂的。昔年家母收养她地时候,她的身上就带着这张图,为此他们特意请苗疆的巫师给她洗脑……”
她说得轻描淡写,极其轻巧,好像这只是一件普通的家常事,艳少却听得莫名惊诧。
“家母是白莲教的人,这个楚先生想必也已经知道了……而容疏狂,她身上地藏宝图正是白莲教千方百计要得到地东西,那时家母虽然怀有身孕却仍不惜千里追至苗疆……”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停下来看定艳少,似笑非笑道:“现在,你理解我为什么要杀她了?”
“她是林家地一个隐患。家母在遗言中再三交代:一旦发现容疏狂有任何不寻常的举动,必须立刻杀了她,也是这个原因,她绝不能嫁给少辞。”
她说着拿起香箸轻轻拨弄香炉中雪白的香灰,像是做什么万分紧要地事情。
忽然,艳少发现林晚词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她无论做什么事,都极其专注、极其认真。
他略一沉吟,问道:“藏宝图为何会在疏狂身上?”
林晚词放下香箸,淡淡道:“这个家母遗言中没有提及,我也无从知晓,或许她跟皇室有什么关系也未可知。”
艳少不动声色道:“既然如此,为何又要收养她?”
“家母为藏宝图而死,自然是为了报复。”她的声音极其清冷,“她有忠诚听话的特质,便令她忘记过去,重新教养,由她来做御驰山庄的庄主,再一步步引导她亲手去推翻朱家天下。”她顿住,笑了笑,又轻轻叹息一声:“家父终其一生都在完成家母的愿望……只可惜,如今年代不同了,凡事要顺应大流,白莲教起义失败,几乎是被连根拔起,百年之内绝成不了什么气候,御驰山庄风头正劲,没必要再去趟这趟浑水,也绝对趟不过去,唯有迅速和白莲教划清界限。”
艳少暗道:难怪南宫俊卿说她是要摆脱白莲教的控制,原来是明哲保身,她果然是个厉害之极的角色。
夜色下,林晚词的声音清冽而冷静:“近半年来发生的一连串事情都证明了这一点。父亲不听我的劝阻,直到在太原惨败,方才心灰意冷。沈醉天的图谋不可谓不深,那又如何呢?还不是一样铩羽而归。局势从最初来看似乎是极为有利的,汉王谋反,外族入侵。然而局势千变万化,每时每刻都在变化……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即便万事俱备,还得向老天借三分运气。”
艳少听到这里,忍不住发出由衷的赞叹:“林小姐惊世才华,若生为男子,当是大明朝之幸。生在江湖,便是御驰山庄之幸。”
林晚词淡然一笑,却不言语。
香炉中冒出一缕淡淡的轻烟,香气在热力下渐渐散发,和着冷霜一样的月光丝丝袅袅的弥漫开来,香味是极轻淡的,低回而悠长,弥久不散。
艳少忽而话锋一转,道:“只是,你既然已经知道她不是昔日的容疏狂,为何仍然不放过她?”
林晚词面不改色,红唇轻启悠悠道:“或许是因为楚先生的缘故吧,我忽然很想知道,在楚先生的保护下,我究竟有没有能力杀死她?”
艳少不禁微笑:“这么说,倒是我害了疏狂,林小姐真是妙人啊——”
林晚词的声音蓦然变得冰冷:“楚先生,自负将是你最致命的弱点。你何以料定我不敢杀她?”
艳少但笑不语。
林晚词忽然挥袖自桌子一扫,只听“啪嗒”一声,一个黄色盒子落在地上,里面掉出一束头发,乌黑柔亮。
艳少不动声色:“不过是一束头发。”
林晚词冷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艳少静静看着她,半晌,发出一声叹息:“自负,又何尝不是林小姐的致命弱点呢?”
林晚词微一侧目。
艳少缓缓道:“你在太原抛出藏宝图,欺骗沈醉天,再到聊城一战,重创鬼谷盟白莲教,甚至离间我与汉王,都是可以说是成功的,而且极大的成功……也因为这样,你不免有些飘飘然了……可是,你忘记了,风净漓是一个女人,女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善变,她们的情绪反复无常,最不易把握……”
林晚词的脸色慢慢变了,一双明眸却愈发亮起来。
“林小姐,你不能凭借一张藏宝图就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别人,你既然将藏宝图送给了我楚天遥,就最好不要将它再给别人,即便这个人是,未来天子。”
林晚词静默有顷,面色越发苍白,终于缓缓点头道:“你早就知道那些杀手的来历,这么说……”
“不错。我早知那些杀手是锦衣卫的人,开始我以为他们是因为汉王的缘故,冲着我来的,后来才知道是为了疏狂——他们既是冲着疏狂来的,就绝对不可能要置她于死地,肯定是另有原因——”
林晚词笑了起来,道:“你早知风净漓背后地人是我。所以,你们一起来演戏,利用我……”
艳少一笑:“林小姐冰雪聪明,一点即透。和你谈话真是快意之极。没错,我们是借助了一下御驰山庄弟子众多的优势,还谈不上利用。”
林晚词怒极而笑:“我让御驰山庄的人四处去打探容疏狂的生死,原来却是散播她的死讯来着……只是,为什么?容疏狂为什么要诈死?”
“为了摆脱一个人。”
“谁?”
“皇太子。即是未来天子。”
林晚词眸光一紧,问道:“难道她的身份果真与皇室有关?”
艳少闻言,不由得静默,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皇太子要见疏狂,自然是因为她的预言成真,给他造成了震撼——而林晚词却因为藏宝图地关系,怀疑她的身份,呵呵……
他笑了笑,道:“不管是什么原因。我们都不想和皇家有任何牵连,所以不得不出此下策。我知道这件事只能瞒林小姐一时,事后你必然能想通其中的关节,所以并不打算隐瞒。正如你所说,对于林小姐这样的聪明人,没有秘密。我只想让林小姐明白一点,容疏狂不是御驰山庄的敌人。”
林晚词不语,面色煞白。
她像一切骄傲的人不能接受失败一样。有着极大的愤怒与懊丧:“风净漓居然拿一束头发来骗我?而我居然相信了?”
“这束头发确实是疏狂的。她倒是没有骗你。”艳少轻笑一声。道:“而林小姐,你自命是最善随机应变、因势成事的,多少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自然没有将风净漓放在眼里……呵呵,林小姐可以玩弄男人,也可以玩弄女人,但是你不能同时玩弄男人和女人,尤其是我这样地男人,和风净漓那样的女人。”
林晚词怒极反而平静了下来,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笑起来,语气颇为讥讽的说道:“容疏狂究竟是怎么招揽人心的?竟令楚先生为她这样死心塌地,殚精竭虑?”
艳少毫不动怒,冷冷回复她道:“论及招揽人心地手段,她是万万不及林小姐,但是,她比你多一样东西,那就是真诚。”
“你问我,容疏狂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有问过自己,现在想想……”他说着微微抬起头看向窗外,声音里有一丝淡淡的迷茫与自嘲:“我爱她竟是没有为什么的,但是我就是喜欢她了,她乐观豁达,爱恨分明,但是糊涂犯蠢的时候也有不少,可是连她地蠢笨,我看着也是欢喜地,单单觉得可爱,有时候简直巴不得她闯些祸出来,好替她去收拾……你也许会说,像她这样地女孩子世上有很多,不错,我也相信这一点。但是很可惜,我没有遇上她们……”
他停下来,轻轻叹息一声:“世人看我楚天遥武功高强,不可一世。其实我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这世上有一样东西,是我永远都无法打败的,就是时间,它是最冰冷的杀人武器,它有时使我激进,有时使我颓然,更多时候使我寂寞,但是唯有疏狂,她令我感到快乐,在她身上,我看到人生光亮地色彩和无限可能……世间的阴谋、权术、算计、勾心斗角甚至杀戮,这些东西都是我懂的,也都是我擅长的,但这些东西已经令我感到深深的厌倦了……”
这时,外面的天空是青琉璃一般的明湛,一弯弦月只余一抹极轻极淡的,浅浅的月痕。天已然大亮了。广袤高远的天幕上有鹤羽一般轻洁的云影在飘荡,清风从遥远的地平线上吹过来,掠过艳少飞扬的发丝,掀动他洁白的衣衫,将他那一把独特的低哑的嗓音吹散开来,化作一池温柔的春水……
“真的吗?你真是这么说的嘛?”我拉住他的胳膊连声追问。
艳少苦笑,佯怒的瞪着我,还没有说话,有人已经先受不了的叫起来:“容姑娘,你已经问很多遍了,你不觉得太肉麻了嘛?”
我放过艳少,转身狠狠敲一下杜杜鸟的头,喝道:“大人的事小孩少插嘴。”
他跳到一边去揉脑袋,道:“还是说说你的头发是怎么回事吧,别尽说这些叫人起鸡皮疙瘩的话,”
我怒目而视。“闭嘴!”
他迅速走远,嘴里仍然在嘀咕:“这头发成什么样子?简直和庵堂里的姑子没分别……”
我一听,立刻咆哮起来:“臭小子,你活得不耐烦了嘛?”
丫的,艳少已经对我的新发型表示不满,这小子还来火上浇油。
“好啦,别闹了。”艳少握我的手。
我回头见他面带微笑,眼底不无揶揄之意,不禁感觉两颊发烫,不好意思再继续追问了。
他握着我的手,在凉亭里坐下去,笑问我:“容疏狂来历不凡,想不想查个究竟?”
我连忙摇头:“千万别。容疏狂已死,她生前的事,我一概不问。她即便贵为公主,那也与我不相干。”
他笑起来,故意道:“咦,我倒很想去做驸马爷呢。”
我不接他的话茬,直望着他笑,心里细细回味适才听到的,越发觉得高兴,越发笑得欢快。终于,他也忍受不了,露出极端无奈的神情,单手抚额,长叹着调转过头去:“老天,我本来不觉得那些话肉麻,倒给你看得肉麻了……”
我大笑起来。今晚0点出结局,请各位挑刺……
两人静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我忍不住叹息道:“林老夫人真是厉害啊,人都死了,还要算计别人,连自己儿子的幸福都……”
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林少辞临别的一席话,不觉顿住。起初还不觉得什么,继而那番话宛如惊雷般滚滚响过脑海。根据艳少所说,是林千易与林晚词合谋害死了他最心爱的人,这两个人,一个是他的父亲,一个是他的妹妹,这件事还牵涉到林家夺取藏宝图的家丑,他既然不能杀了他们为容疏狂报仇,便唯有将这份悲恸深深藏在心里,独自承受。
艳少见我不语,微微蹙眉道:“怎么?”
我老实道:“我在想林少辞。我一直不太了解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的冷漠似乎是一种伪装,一旦他卸下面具,就是另一个人。”
艳少不语,半晌,发出一声长叹:“林少辞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倘若他不是御驰山庄的少庄主,也许会是一个浪迹风尘的游侠,或高山流水中的隐士。他天性淡泊不求名利,这个身份对他反而是一种束缚,他的追风剑法讲究一份黏功,是要黏住对方,彼此纠缠不死不休,而不是干净利落的一剑弹开,海晏河清。所以他有太多的事情都放不开,亲情爱情都无法割舍,却又无可奈何,只好醉生梦死……”我有些惊讶:“听起来。你很了解他?”
他一笑:“因为我是一个男人。”
我失笑:“好高深地回答。”
他不语,习惯性的伸手来摸我的头,手到中途又缩了回去,咬牙道:“这究竟是哪个混蛋干的?一会儿我非教训他不可。”
我首次听他骂人,心里觉得好笑,但是又不敢笑:“我怎么知道呢?那时候打得激烈,那一剑就贴着我的脸过来,要不是我够机灵。躲得够快,头就没有了,现在只是没了头发而已……其实头发太长也不太好的,每天要花很多时间梳理,洗起来也很麻烦,剪掉以后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
话没说完,头上就挨了一记,只好乖乖闭嘴。
这时是下午两三点的样子,天气很好。阳光明媚,天幕上几缕轻烟似的白云,越发衬得天空瓦蓝纯净,无一丝杂质。杜杜鸟在一片金灿灿地油菜花地里捉虫子。玩得兴致勃勃,到底还是个孩子,昨晚吓得脸色发青,差点儿尿裤子,这会子全都忘了。
我自行李中取出水囊递给艳少。他微微摇头。表示不渴。
终于。官道那头依稀扬起一股灰尘,隐有马蹄声响,少顷。一骑骏马夹带着一路尘烟,飞驰而来。马上的一个白衣少年,身姿清挺,即便在滚滚风尘中亦如山涧清泉,一尘不染。
我恍惚又回到第一次见到风亭榭时的那天,少年白衣俊秀,丰神俊朗,黑曜石般的眸子透出温和的光芒,偶尔泛起羞涩的笑……但,那样一个小谢,永远不会回来了,此刻站在我们面前的,是他的妹妹风净漓。
她脸上的表情,似乎不愿多看我们一眼,单刀直入道:“楚先生,我冒着欺君地危险,放过了容疏狂,现在轮到你履行承诺了,那批宝藏究竟在哪里?”
艳少长身而起,微笑道:“恐怕还要等上几天。”
风净漓脸色一变:“什么意思?”
艳少道:“风姑娘尽管带着你的车队上路,届时,我们在济南碰头,假如不出意外的话,宝藏应该已经到济南了。”
风净漓明眸忽闪,提高嗓音道:“楚先生这是在耍我嘛?你们进入南京城左右不过三天的功夫,宝藏怎么就忽然到济南去了?”
艳少微微一笑:“风姑娘先不要急着动怒。耍你地人是林晚词。她假意将宝藏献给太子,挑拨你派人来杀疏狂。实际上,她已经让蓝子虚将宝藏偷偷运走……”
风净漓的语气仍然很不确定:“是嘛?”
艳少道:“风姑娘,我们来做个假设。倘若你我没有约定,这个时候,你应该在押运宝藏前往京师的路上,而身在南京的我,就会发现宝藏不翼而飞,林晚词必然推得一干二净,她敢这么做,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风姑娘你呢?你将十几箱石头献给皇太子,你猜他会有什么表情……”
风净漓面上没什么表情,眼睛却露出惊骇之色
艳少笑笑,续道:“其实,风姑娘昨晚在庙前阻止属下打开箱子,已经表示姑娘相信我们,现在风姑娘只要继续相信我,放心去济南,自然不会失望……”
“昨晚是昨晚,”风净漓终于开口说话了,“昨晚楚先生需要我地帮助,去迷惑林晚词,现在楚先生需要我做什么?我又怎能轻信你?”
“这么说吧风姑娘!”艳少换了一副口吻,“你眼下没有更好地选择,那批宝藏现在显然不在我地手上,你只得去济南等。我已经命凤鸣前去处理,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应该在济南了……”
“咦?”我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心想:凤鸣不是去给雷攸乐送信了嘛?
艳少似知我心中所想,侧头对我一笑,解释道:“为了这笔宝藏,御驰山庄派出好几名高手押运,单凭凤鸣和泓玉对付不了他们,也运不走东西,所以,还需要雷攸乐的帮忙……二十年了,她地武功想必有所进步,不至于让人失望,更何况她出生镖局,押运那批宝藏再合适不过了……”
我恍若大悟:“你真是千年狐狸。不,千年狐狸也没你厉害,那时候你就已经知道了,却一直瞒着我……”
他打断我:“不,那时我并不知道。我只是有一种隐隐地预感,遗憾的是,我的预感总能成为事实。”
他说着不禁苦笑起来。
风净漓静默一会儿,终于点头道:“好。我们就在济南见!”
她说完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长风掠过,送来阵阵清甜的花香。艳少望着远处的田野里金灿灿的油菜花,忽然发出感叹:“疏狂,我老了。”
我吃惊的看着他:“怎么了?”
他不言语,兀自望着那片田野,过了一会才道:“骄傲与自卑互为一枚铜钱的两面。我老了,疏狂,老去令我自卑。你可明白?”
我惊骇得失语,怔怔看住他,说不清是心酸还是心疼。
“每个人都会老地,在时间面前。大家都是平等的。”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他缓缓吟道,低转过头来,伸手摸摸我的脸,我控制不住。热泪滚滚直下。
“你们在干什么啊?”杜杜鸟不知何时已经回来。抱了一束油菜花。看看我,又看看艳少,一脸好奇的问道:“楚先生。容姑娘哭什么啊?”
“大人的事小孩少插嘴。”我们不约而同喝起来。
到达济南的时候是深夜,凤鸣满脸春风的来接我们,半月不见,他越发开朗活泼了。彼此将别后的情形大概说了。
原来凤鸣和泓玉那日离开我们之后,他去追踪蓝子虚等人的车辆,泓玉则拿了艳少地信,前往峨眉去见雷攸乐,雷攸乐见信当即下山,在镖局挑了十几位镖师前来与凤鸣会合,双方人马在两省交界处一场恶斗,雷攸乐劫下宝藏,交给凤鸣走水路偷偷运至济南,她自己则和几位镖师亲自押运几车石头走陆路往峨眉,引开对方的视线。
杜杜鸟听说泓玉和雷攸乐一起往峨眉去了,不禁喜得心花怒放,终于没人管束他了。
是夜,我问艳少:“你真决定把宝藏给风净漓嘛?”
他不答,反问我道:“你有更好的办法嘛?”
我两手一摊,撇撇嘴道:“你是知道我的,榆木脑袋一个,能有什么法子。”
他颇为苦恼地拧紧眉毛:“可是怎么办呢?要不就失信汉王,要不就失信风净漓……”
我双手一拍,叫起来:“干脆将宝藏一分为二,一半给汉王,一半给风净漓。这样两边都不失信。”他沉思一下,展颜笑道:“那就按照你说的办吧。”
我顿时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没好气道:“你自己都想好了,还来问我做什么?”
他笑着过来搂我,调侃道:“这种浅而易见的办法,正是你的特长啊,不问你问谁呢?”
我抬脚踹他下盘:“你干脆直接说我蠢好了,何必拐弯抹角。”
他地小腿异常灵活,我不但没踹着目标,反而被目标压制住,一路摩挲着爬上来,正是紧要时刻,风净漓就来了。真是大煞风景啊。
凤鸣早在艳少地吩咐下,将宝藏分了两份,一份已然送去了汉王府,另一份就等她来取。好在那批宝藏地数量足够大,风净漓并没有怀疑,待到把她打分走,天已经亮了。
大概是因为夏天的缘故,夜晚很短,白天很长,我觉得莫名困倦,一进马车就昏昏欲睡,待到中午打尖时分,才知道马车行驶的方向是四川峨眉山。
杜杜鸟一路上愁眉苦脸地不愿回去,和凤鸣一付兴奋雀跃的样子形成两个极端。我不禁暗自奇怪,便问道:“凤鸣,你高兴什么?”
“好看啊。”他理直气壮答我。
“什么好看?”这孩子莫非是看中泓玉了。
“峨眉山啊,听说很好看。”
我顿时语塞,艳少忍不住笑起来。
我道:“你还好意思笑啊,看你都把他虐待成什么样了?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我看向凤鸣,柔情泛滥的安慰道:“别担心,我们这一次会在峨眉多住些日子,让你尽情的玩,一次玩个够啊。可怜的孩子。”
他只管低头吃饭,也不理我。
艳少似笑非笑看我,握着茶杯把玩。
我面上挂不住,敲了敲桌子咳嗽道:“跟你说话呢。”
他自碗里抬起头,眼睛却低垂着,一口气道:“夫人,我不说话是为您好,否则您今晚只怕又要叫个不停了。”
艳少闻言差点被一口茶噎住,大笑不止。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稍后明白过来,直羞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这一瞬间,我无比怀念那个沉默寡言的他。
这趟出行是真的了无牵挂,全身心放松的,兼天气太热的原因,故而一路上走走停停玩玩闹闹,直走了十几天,连皇太子都登基了,御驰山庄都选出了新任庄主,我们还没有进入四川境内。
据说,御驰山庄的新任庄主是燕扶风,我对他印象不错,整个御驰山庄就他还算是条光明磊落的汉子。本来我是很担心林晚词丢失了宝藏,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但是艳少自信满满说不会有麻烦,因为林晚词是一个聪明人。
唉,这是他们两个聪明人之间的事,我搞不懂,也懒得搞懂。我只管躺在宽大舒适的车厢地毯上,吃我的水果(其实我蛮想写吃香蕉的,但自从艳照门之后,我就有些战战兢兢了汗)
如此一天下来,晚上便觉得很不舒服,有些想吐,艳少似笑非笑的说不会又是胃痛吧?我心里还没朝那方面想,便被他一路带到医馆诊断,终于确定是怀孕了。他兴奋像个孩子,恨不得把我当国宝圈养起来,一整晚摸着我的肚子,我被他搞得睡不着,就把昔日在船舱里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还说了许多其他肉麻的话,这里就不说出来雷各位了。
隔天晚上,我被勒令早早上床躺着,可是等了半天,也不见他有动静,爬起来一看,却见他捧了一本书在灯下翻看。
我奇道:“什么书看得这么入神?”
他头也不抬,道:“医书。”
我笑:“医书有什么好看的,我还以为是武学宝典呢?”
“这是《金匮要略》。”
“讲什么的?”
“女人妊娠的……”
“天……”我抚额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