劈哩。火光闪动,发出烧灼的声音。
悠舜脱下雪靴,解开发髻。取一块旧布擦拭水滴,弯身坐在一张很久以前,自己每天都会坐的藤椅上。那棵令人怀念的李树,依旧披着雪伫立在窗外。
过去,这间虽然小却舒适的居处,就是悠舜的整个世界。
「…………」
口中究竟低喃了些什么,连悠舜自己也不明白。是梦呓吗,还是恶梦中的梦呓呢。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不管是哪一种,其实都没什么差别。
途中打发了护卫,在这大雪纷飞的夜里,独自一人撑了伞举着烛台来到这间草庵。当那棵李树以与旧时无异的姿态映入眼帘时,悠舜不由得一阵目眩。
内心涌现一阵错觉,仿佛离开这间草庵之后的十数年岁月,不过是一场虚幻的梦境。
当年,在旺季的要求下,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这间草庵前往参加国试。就从那天之后。
一股尖锐的刺痛突然袭击胸口,令悠舜猛烈的咳了起来。每一次咳嗽,肺部深处都像被人用指尖搔抓似的又痛又痒,但这也都已经习惯了。咳嗽停了,肺部却还持续发出难听的哮喘。猛烈的咳嗽使身体发热,全身浮出一层薄薄的汗。拨开黏在额头上的长发时,就算不想看见,自己那双瘦骨嶙峋、有如枯枝般的手臂还是会映入眼帘。
这副模样,也难怪任谁看了都会认为悠舜脸上呈现死相,不久人世。突然感到滑稽,悠舜自顾自的笑了起来。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身体却也筋疲力尽了。整个人瘫软在椅子里,双手垂落在扶手边,要是能就这样睡着,再也不要醒来,不知该有多么轻松。
「…………」
望着拉窗外,覆盖着白雪的李树。藤椅发出咿咿哑哑的声音。
这间草庵和李树的事,就连对凛都没有提过。不过悠舜偶尔,真的是偶尔,曾梦想过能与凛一起在这里,过着只有两个人的安静生活。那是个怎么也无法放弃的破碎梦想。
……只想牵着她的手来这里,或许,真的只是这样而已。
嘴角浮起一个自嘲的微笑,悠舜伸手抓起长发,松松地绑起来,垂放在肩头。
然而,已经结束了。就连这个梦想也无法再度拥有。因为悠舜选择的不是沉静的酣睡,而是压迫的现实。选择睁开眼、微笑、背叛。而每当眼前出现叉路时,他选择的总是分离。那决不容许回头的现实。被人们的感情与谋略淹没,暗中一手操纵着绳索的悠舜,在精神上已经疲惫不堪。同时,原本沉睡的细胞也逐渐苏醒,并且开始鼓动了起来。就连舌尖尝到的苦涩感伤,对悠舜而言都成了欢喜。跟平稳完全相反,仿佛横渡空中绳索时,出现的那种惊心动魄快感——死命的活着。就是这种感觉。那种感觉,又像是舌尖尝到香醇美酒时出现的,深刻而愉悦的酩酊。
那绝对是和凛两人平静生活于这间草庵时,无法体会的感觉。
决定了,就这么一次。就这么一次,活下去吧。而这就是最后了。
悠舜懒洋洋的拉过手杖。那是一把打磨光滑的橡木杖。从外观上看起来,整支手杖浑然天成,看不出有接缝处。但悠舜只是轻轻一摸,手把部分马上应声弹开,从里面滚出一个紫绢小布包。悠舜有气无力的拿着小布包把玩了一阵子,露出嘲讽的笑。
想起交给绛攸的紫色小包。绛攸究竟有没有把那个小包交到国王手上呢?
每次想起国王,总不由得如此嗤笑。究竟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笑,悠舜其实也不明白。只是每当一想到那个蠢笨的国王,就忍不住想这么笑。
将布包塞回原处,手杖恢复原状。打算关起拉窗而伸出手。
拉下拉窗前,再次望向覆雪的李树。这次,看得稍微久了点。
离开这间草庵时,悠舜认为绝对会再回到这里来,而回来时什么都不会改变。以为不管自己离开这里去了哪,都只不过是一场漫长的假期罢了……然而,他错了。
原本静止的人生,就从离开这里的那一刻起,时间再次开始走动。悠舜打从心底爱着这间草庵和这棵李树,以及从这扇窗望出去的四季,那有如水墨画般的风景,还有镇日读书度日的平稳岁月。但同时他也清楚,这样的生活里并没有他的人生。这间草庵里什么都没有。结果根本就是自己无法满足于这什么都没有的人生嘛。风吹起长发,遮住了他的脸。
心里有个愿望。现在,哪怕只是瞬间也好,真想看看那愿望实现后的模样。
即使必须赌上自己剩下的寿命。咳咳……又咳了起来……已经没有时间了。
耳边传来脚步声。悠舜掩住咳嗽的嘴,扶着手杖,重新在藤椅上直起身子坐好。然后,为了迎接即将来临的访客,在唇边挂上一个嘲讽的微笑。
「……就知道你会找上门来。你果然还是不放心,想来收拾我是吗?晏树。」
「这才是我的作风,不是吗?」
晏树优雅的拍去发上的积雪,牵动嘴角,露出一个微笑。
●●●
入夜后,飘起了小雪。绛攸不耐烦地在东坡关塞里的一间房中踱步。总觉得收藏在胸口的那个小布包越来越沉重,突然停下脚步……不,不是突然。绛攸自嘲想着。从悠舜将这个布包交给自己的那一天起,那重量就一天一天的在增加。和绛攸心里的重担一样。
要交给国王,还是你自己打开它,甚至要把它给毁了或丢了都可以。当时悠舜微笑着这么说。
要是早点交给国王,是不是能改变什么。离开贵阳之后,绛攸不知如此自问了多少次。迷惘、踌躇……结果还是未能将这小布包交给国王。从那时起,绛攸便陷入了无尽的焦虑与后悔之中。
这时,耳边传来一阵脚步声。光是听见这个声音,就让绛攸内心的负担减轻不少。
「绛攸!」
那是国王的声音。不知道有多久没听见这声音了。本以为他一定很沮丧的,没想到他的表情却没有一丝犹豫。光是看到他的脸,绛攸内心便激动不已。他下落不明了整整一个月,而这段期间的每一天,绛攸都像行尸走肉般的活着。没想到现在见到了他,脑中却是一片空白,连该说什么都不知道。
「怎么这么久,你到底上哪去了。」
火钵里的木炭烧得吱吱作响。绛攸迈开大步走向国王,他先是有些手足无措的笑了,然后口中轻声这么说。
在东坡关塞稍作休息之后,州尹苟彧一边揉着眉间皱纹一边说:
「那么,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该由谁继任东坡郡太守。」
红州与紫州的边界,多是由山岳天险形成的天然障壁。而其中最重要的要冲就是东坡大溪谷。从外部穿越这处溪谷后,将能看见红州最大的平原地,地势也从那里向四面八方展开。相反地,若从红州往外穿越溪谷,则会遇到屏障紫州平原地「五丞原」的诸多高山要塞。在历史上,红州与紫州之间的战争多半始于东坡关塞,决战则多数于紫州的五丞原或红州的苍梧原野上展开。楸瑛叹了一口气。
「……是啊,这里可说是红州的防卫前线。所以就算是开玩笑,也绝对不能让旺季的人马出任郡太守。」
在红州目前所有的郡太守之中,已有半数属于贵族派。如果选择了不适当的人选出任东坡郡太守,将可能演变为「外有紫州内有贵族派」的腹背受敌状态。邵可转头望向苟彧。
「苟彧大人,不知州牧和您有何看法?」
「我们想先听听各位的意见。」
邵可苦笑。苟彧也好刘志美也好,都是一副对邵可的答案心知肚明的语气。
「我明白了。那么就让我毛遂自荐,由身为红家宗主的我来出任东坡郡太守吧。」
听了这番话,在场其他人莫不瞠目结舌。只有苟彧和绛攸毫不惊讶。绛攸一边深思一边点头。
「没错,我也认为这么做好。只要红家宗主亲上防卫线坐镇,就等于红家举族宣示守护国王。红州各地的贵族派官吏既然身在红州,当然不至于笨得要与红家为敌,所以不会轻举妄动。再说邵可大人也持有文官资格……加上从前我听说过,由红家直系出任东坡关塞,具有某种特殊意义。」
「特殊意义?」
刘辉歪着头望向邵可。苟彧的表情看起来是知道答案的。
「是的。若由红家直系出任最前线的东坡关塞太守,就表示由宗主直接下令红家九族必须齐心守护红家人民与领地以及红州防卫线,刘辉陛下。」
看着此时刘辉的表情,邵可欣慰的微笑了。
「这并不代表开战。对于侵入与攻击虽会全力排除,但还是以坚守防卫为原则。红家的存在是为了保卫故乡与百姓,这就是红家一族的尊严。我们爱着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守护应该守护的东西,因为对我们而言,那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就算这里不再是红家的领地了,这份心也不会改变。虽然这种想法有时会过了头,形成红家至上主义,引来中央与州府的不快。」
打从心底爱着,并去守护属于自己的重要部分。这句话深深刺痛了刘辉的心。直到至今,自己可曾如此看待过国家与人民?恐怕连一次都没有吧。刘辉紧紧闭上眼睛。
……这一定就是答案了。刘辉必须离开王位的真正理由。
始终板着一张脸的苟彧,这时无所谓地耸耸肩说:
「……是啊,必须承认,这一点也是红州人民为何终究还是选择依靠红家的原因。不过,您真的愿意这么做吗?太守的地位并不高。别的不说,甚至比州府的我们地位还低唷。要是任命红州宗主出任太守,反而引发红家一族抗议州府的话,我们可是会很困扰的。」
这番话让刘辉、静兰和楸瑛都听得心惊胆战。的确,之前光是罢免一个黎深,就引来红家官员全体拒绝上朝的结果。对红家人而言,红家和红家宗主都是最重要的存在。一旦得知红家宗主被任命为边境太守,不等贵族派有所反应,红州各地说不定会早先一步掀起暴动,揭竿起义群起反对吧。
「你说得没错。当然,如果现在是承平时期,红州人民绝对不可能认同这种事。毕竟我们红族人不但个性傲慢,又坐拥金钱与权力,所以性格可说比蝗虫还糟糕。就想像成有一大堆黎深就行了。是不是啊?绛攸大人。」
「……是啊。恐怕会像不良少年军团那样,血气方刚的成群冲进州府大肆破坏吧……」
……破坏州府。光用想像都令人不寒而栗。一旁年轻的三人不禁用力吞了口口水。
「可是,现在国王既然来到红州,情形可就不一样了。」
邵可看着刘辉,静静露出微笑接着说:
「为了守护红家誓言效忠的国王,身为宗主的我驻守东坡是理所当然的事。若我只顾自己轻松的躲在红本家,族人们反而会大发雷霆将我赶出红家吧。顶多是玖琅看不下去,会因为不放心我而做出由他来代替的提议而已。」
不管是微笑或姿势,都和在府库时的邵可没什么两样。但眼前的他,却货真价实的是红家的宗主。
「只是有件事想请求苟彧大人。能不能在我进驻东坡时,同时任命绛攸大人作为辅佐呢。我想将实质上防卫东坡郡及维持治安的任务交给他。」
「……你的目的是想借此帮他累积经验,是吧?不过我认为这么做很危险喔。」
苟彧冷淡的望着年纪几乎比自己小上两轮的绛攸。
「他只有中央政坛的华丽经历而已。即使曾经有赴任地方任官的经验,但期间都很短暂。要管理东坡郡,他还不够格。这个东坡郡的治理难度,连在红州内都称得上是数一数二,职责也相对的重。再说这地方的麻烦差事很多,可不像在中央办公,只须在文件上盖盖印章就了事。若是承平之时尚且不论,现在这种非常时期却要将如此重要的地区交给他管理,只有笨蛋才会这么做。无论李绛攸在中央拥有多么显赫的名声,在这里可都不管用的。」
「——我要做。」
在邵可还没开口进一步说服苟彧前,绛攸已经咬牙切齿的丢出这句话。
「既然被你说成这样,那我就更不能退缩了——陛下,请让我去做吧。什么样的职位都无所谓,无论是什么样的工作内容,从头开始,努力做好它。全部,就从这里开始。」
不是对邵可,也不是对苟彧。这番话绛攸是直视着刘辉说的。这时的他,心中已经没有半点对黎深的顾忌。他这番话,不仅是为刘辉,也是为自己。
「孤明白了,绛攸。也该是撤销你的停职处分的时候了。苟彧大人,孤也拜托你好吗,能不能让他试试呢。」
「……看来你还有身为官员最低限度的矜持嘛。也罢,虽然我完全不期待你会有什么作为。对了……就让闾官员担任指导官吧。交给他的话,州府这边也能安心点。」
「你说什么?苟彧大人,闾官员……该不会是那个倔强老头吧?」
意外的,这么大喊的人竟然是邵可。名副其实的一边倒退一边惨叫。
「欸,没错。应该就是你说的那个闾官员。如果是他的话,一定能够好好指导绛攸大人。」
「是只是州府想逼退绛攸的手段吧?别开玩笑了!应该还有其他更好的人选——」
「怎么会呢,州府绝对没有这个企图。是啊,只不过是对国试派出身,而且又年轻的绛攸大人有点不放心。总之,这就是州府的条件,随后便请闾大人过去。」
「怎么这样!」
看见邵可认真烦恼的样子,绛攸和其他人也茫然不安了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位闾官员竟能让邵可如此抗拒,究竟是怎样的一个「老头」啊?
(难道我真的不够格……?不!不管是怎样的指导官,我都一定要坚持到底!)
最后,邵可虽不情愿但还是接受了。
「那,也没办法……只能接受这个交换条件了。此外还要让蓝楸瑛担任东坡军的指挥官。」
突然从邵可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楸瑛「咦」地愣了一下。
「我吗?」
「没错,就是你,楸瑛大人。在红州,东坡军称得上是一支强悍的部队,但反过来说,也特别的桀傲不逊。刘辉大人身边有皇将军和静兰护卫就够了。再说,你差不多也该厌倦待在静兰手底下了吧?」
最后这句话,完全吸引了楸瑛。邵可大人,您真是个大好人!现在楸瑛终于理解自己的那三个哥哥为什么都对邵可如此倾心了。现在楸瑛也认为即使要自己一辈子跟随邵可都愿意。
「当然愿意!请务必、务必让我去,邵可大人!只要能脱离现在的苦境,我什么都愿意!」
此时静兰毫不掩饰的「啧」了一声。不过,在场众人都装作没听见。
只有苟彧一脸难以置信,却又一派轻松的看着邵可。
「……你哪里是无用之人了?由红家宗主出任郡太守,再让原本是国王身边的近臣做左右手担任文武双官,这种作法,不就等于发出宣言,表示国王决不退让,将与贵族派抗战到底吗?直接将挑战书丢到对方脸上,正可说是红家男人典型的做法。」
刘辉登时醒悟,转头望向邵可。他脸上还是那副淡然的微笑。
「这就是我们红家的做法。那么,你的回答呢?」
苟彧深深叹了一口气。
「……知道了,我接受。不过前任指挥官不巧已经死了,工作内容无法交接喔。」
即使只是州军,这支队伍依然精锐辈出。因此,东坡郡太守必须兼备文官与武官的能耐,才能同时带兵又能处理繁琐的政务。处事谨慎、自视甚高,能力又强的子兰身边没有副官,大小政务都靠自己一手打理。讽刺的是,这也证明了子兰确实是个有能的太守。
「那么,我要先回梧桐了。为了商讨日后大计,等闾官员来到东坡之后,还请各位移驾梧桐江青寺一趟。到时候,刘州牧应该也会在场。」
就这样,苟彧又在雪夜中离开东坡郡返回梧桐了。
苟彧离开后,邵可耸耸肩说:
「……好啦,现在算是正式成立大本营了。接下来轮到刘辉陛下发言罗。请告诉我们离开贵阳之后,来到这里之前的那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刘辉将一路上告诉静兰与楸瑛的话,又重复说了一次。话虽如此,还是省略了乘上那匹暗色马的事,关于山屋老人的事也只笼统带过。与其说是不想让众人担心,单纯只是怕说出实情恐怕会被邵可骂一百次都不够。明明已经说得够婉转了,邵可原本微笑的眼神还是一点一点严肃了起来,最后更睁大了那双眯眯眼,直瞪着刘辉。刘辉不禁颤抖了起来,瞒得过静兰和楸瑛,还是瞒不过邵可啊……
(……八成……被看穿了吧……)
从邵可的微笑里读得出他的愤怒,好像在说「明明小时候那么严格的教过你了,怎么还是不会啊」。话虽如此,邵可只是瞪着刘辉,却并不像是生气了。
「……也罢,这次就算了。还有,这个还给陛下。这是白大将军交给刘辉陛下你的吧?真是抱歉,当时我擅自拿来用了。多亏了它,我们才能顺利逃出来。」
看见邵可拿出宝石般的青釭剑时,脸色大变冲过来的人不是刘辉,而是楸瑛。
「等一下,这是什么!这不是青釭剑吗?它在谁手上?该不会……这把剑一直都被收藏在红家吧?要是让司马老头知道,这把剑这么不巧正好落在死对头手里,他一定马上气得血管断裂身亡啦!」
这么说来,刘辉才想起白雷炎将剑交给自己时楸瑛并不在场,离开贵阳时,因为身上还背了「干将」与「莫邪」,所以他没发现还有这把剑吧。可是他又是为何如此激动呢。
邵可似乎想起什么,「啊」了一声,接着对刘辉说起悄悄话。
「……这么说来这个,好像原本是属于蓝门司马家的传家宝剑……原本和另一把倚天剑是一对的。在某场战役中,司马输给了对手,剑也从此下落不明……」
「咦?是这样的吗?可是我从来没听说过啊……?」
「欸……毕竟这都已经是发生在百年以前的事了……也该过了追溯期……」
「过了追溯期?没这回事!才不过百年,武门的耻辱怎可就此一笔勾销?」
楸瑛一脸凶神恶煞的对着刘辉与邵可咆哮,使两人都快怀疑他是不是被司马家的无缘佛还是无念佛给附身了。楸瑛一边咬牙切齿,一边紧盯着青釭剑不放。
「唔……历代战争时,为了取回这把剑,蓝家和司马家可说是用尽全力追查,但每次只要沿着线索找上门去,剑却又已易主……不然就是找到对象,单挑取胜后,却发现是把假货,真货早已流落当铺……谁知道!竟、竟、竟然会突然就出现在这里!」
听起来,司马家的规矩是就算发现了剑的下落,也只能用一对一单挑获胜的方式赢回宝剑。
楸瑛双眼发出可疑的光芒,直盯着邵可看。就像把一条鱼放在猫的面前,一副垂涎三尺的表情。
(既然剑现在是在邵可大人手上,事情就太简单了。一对一单挑,他未免太可怜了,不如就比个手指相扑好了。)
正当楸瑛为自己心中这既聪明又体贴的方法窃笑时,却没发现嘴里早已不知不觉的把话说了出来。绛攸、静兰和刘辉都沉默了。这家伙竟然说要比手指相扑。
而被说是「太简单」的邵可,正眯起眼睛按耐恶整楸瑛一顿,再放声大笑的冲动。因为同时想起霄太师就是这样恶整自己,使邵可内心感到五味杂陈。要是现在自己做了和霄太师一样的事,不就变成那种臭老头了吗。这可不行。邵可勉强忍住内心的冲动。
「不不不,蓝将军你误会了。持有这把剑的人不是我,乃是白大将军。」
楸瑛的表情仿佛瞬间从天堂跌进了地狱。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说起来也很简单,因为不管是白雷炎或黑燿世都比他强太多了。不知道有多少次,被他们打成一条烂抹布了吧。
「……不是邵可大人?是白家?而且持有人还是白大将军!一……一对一单挑……单挑……不!还是再过五十年,等白大将军老得走不动的时候再下手好了,到时一定能成功!」
太卑鄙了。一旁所有人莫不这么想。但看楸瑛的表情……他是认真的。
看见楸瑛露出渴望的模样,紧盯着自己手中的青釭剑不放,刘辉看看青釭剑,又看看「莫邪」,再瞥了一眼楸瑛,最后慢慢将剑递给楸瑛。
「那个,反正……孤身上已经有『莫邪』了……这把剑就暂时,借给楸瑛好了……」
「欸?」
楸瑛惊讶得拉高了声音。不过他并未立刻扑上宝剑,反而露出天人交战的神情犹豫着。身为武者的矜持,使他无论如何都想靠自己的力量堂堂正正赢得宝剑。然而,面对数百年来流落在外的家传名剑,他又没有清高到能够推辞拒绝。望着那把闪闪发光的宝剑,口水都快流出来了。简直就像是一介庶民面对千金小姐时的心情。还是不顾一切先借了吧——
「……就、就、就只是借我一段时间而已,是借的,只是借的喔!」
楸瑛干咳着,语无伦次的又说:
「如果只是借的话,那就没关系的!不过,先说好只是用借的喔!」
明明谁都没说什么,也不知道这番话他是解释给谁听的。
终于接过青釭剑的楸瑛,露出少年般纯真的表情,一动也不动的凝视着宝剑。
暂时决定青釭剑由谁保管之后,邵可再次转身注视着刘辉。
「……其实,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刘辉陛下。」
「嗯?什么?」
「『莫邪』在这里,那么『干将』在哪里呢?记得没错的话,当初两把剑都系在你马上了。」
静兰和楸瑛都发出惊愕的声音,同时望向刘辉。
虽然两人都曾注意到刘辉手边只有「莫邪」,但也都单纯的认为应该只是出城时,仓促之中只带了一把出来而已。身为武官的两人异口同声问道:
「您把两把剑都带出城了吗?陛下?」
「如果是这样的话,现在『干将』呢?」
刘辉这才恍然大悟,随性地竖起食指,笑咪咪的回答:
「孤将『干将』送给山屋里的老人家做为谢礼了,所以已经不在手边。」
愣了一拍,静兰和楸瑛惊讶得嘴巴开到不能再开。接着便是一阵近乎恐怖的沉默。
以为自己铁定会被摸摸头称赞「好棒好棒」的刘辉,咦?这才察觉不妙。
怎么,大家的表情都好奇怪喔。尤其是原本的剑主人静兰与曾经官拜将军的楸瑛。两人一副呲牙咧嘴的模样,朝刘辉步步逼近。刘辉觉得心情好似背水一战,被逼得毫无退路。
「……陛下,您刚才是说……将国宝送给了不知道哪座山里的不知名老人……?」
「不会吧刘辉……那是怎么回事,你开玩笑的吧?这很难笑啊。快,快说这只是个玩笑话,现在承认说谎,哥哥还可以笑着原谅你喔。」
说谎?刘辉求救的转头东张西望,却因为被两个武官团团包围,根本看不见邵可和绛攸。而且看起来他们也没有出手搭救的意思,只能靠自己孤军奋战了。
「欸?但人家可是孤的救命恩人,孤当时又身无分文,反正还有『莫邪』在,少了一把剑又有什么关系?」
孤军奋战毫无效果,只能毫无招架之力地任由对手直接攻击。楸瑛和静兰爆发的怒火分头炮轰着刘辉。
「就算是这样,也不会有人把『干将』白白送给别人啊!」
「身无分文?看是要把头发剃光卖了,还是卖内脏、卖身体换钱都可以啊!」
「对嘛对嘛!咦?不对……是这样的吗……嗯、唔……」
楸瑛差点同意静兰,不过最后还是紧急煞车了。毕竟他可不想侍奉光头国王,也不希望国王卖掉自己的内脏或身体。只是「干将」……他竟然把「干将」……那可是把令人垂涎三尺的名剑哪!
(……现在是冬天,光头容易着凉,要卖的话,还是卖身好了……反正他是男人,身体也挺强壮的嘛。)
差点忘了,反正他男女都可以啊。楸瑛以为自己只是在心里自言自语,没想到似乎不小心说出口,刘辉大受打击。
「过分、静兰楸瑛你们太过分了!竟然有这种臣子,比起孤的贞操,那把剑对你们来说更重要吗?」
「咦?啊,我不小心说出真心话啦?」
「你的贞操怎样都无所谓啦,刘辉!『干将』可是父王赐下的剑哪?」
虽然楸瑛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静兰却还是毫不留情地继续炮轰。
「『干将』是你身为国王的证据啊!怎么可以这么干脆就给了山里的老人呢!好,你说老人就住在那座山头里?现在就给我去把剑要回来!」
「静兰,够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老爷!」
「那把剑不属于你,而是国王的剑。要怎么做都是刘辉的自由。」
静兰被邵可这么一说,也不禁为之语塞。虽说「莫邪」已经交给刘辉,但过去自己也曾被赐予过双剑。当然,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清苑太子这个人也已经不在人间了。
「反正那两把剑在历史上本来就常下落不明,该出现的时候,它们又会突然冒出来。再说……呵呵,哈哈哈,为了答谢人家的收留,而毫不心疼的将剑留给山里的老人家,这种原因倒真是前所未闻啊。不过,的确很像是刘辉会做的事。」
邵可不但没有发怒,反而赞赏的笑了好久。
楸瑛想起了某事,伸手拍响了额头。
「……说到山里的老人家我才想起来,陛下,那座山到底在哪里?」
「咦?在哪里?」
「不是啊,之前我们搜寻陛下时,明知有人在山崖缝隙间逃窜,但却没发现对方从山区下山崖的道路。前前后后找了好久,怎么也找不到从山区通往山崖下方的道路,而且也没发现脚印。」
「……没有脚印?至少应该有孤走过的脚印吧?或是从崖上滑落时的痕迹。虽然那里确实没有一条道路,是一道险峻的山崖。」
刘辉也记得当时一直听得见从头顶传来马匹嘶啼的声音,还以为是追兵从山屋那里发现的足迹而一路追来的。然而楸瑛却歪着头说:
「嗯,的确曾听见什么崩落的声音,从上方也看得见崖间缝隙,但从那山崖的高度落差看来,无论怎么想,马匹或徒步都不可能走得过去呀。从哪个角度看都看不到,所以如果你说的山屋真的在那里,只能说那座山是位于陆地上的孤岛了。处于外部的人进不去,马匹也无法往来的地方。夕影到底是怎么把陛下带到那里去的啊?山屋里的老人家又是如何在那里生活的呢?再说那座山……唔,总觉得好像在哪看过……」
楸瑛说的这些,刘辉之前都不知情,不由得睁圆了眼。离开山屋时天还没亮,周遭一片黑暗。虽然雪当时已经停了,风却还是相当强劲,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张望四周,更别说发现那座山屋原来是位在如此神奇的地理位置。
(……呼,难道说,孤是遇上仙人了吗?)
「对了,您说那位老人家身有残疾吗?」
「喔,对啊,他……他说在战争里失去了一只眼睛和一只手。所以我想,如果有钱可以给他就好了,才会将『干将』留在那里,结果……」
楸瑛露出如刺在喉的表情沉默着,另一方面静兰却没忽略刘辉不自然地将话吞回去的模样,犀利地继续质问:
「结果?结果怎样?」
「…………他说,虽然不需要但姑且收下,然后……把剑插进稻草堆里了……」
静兰的太阳穴明显浮现青筋,要不是怕邵可斥责,可能早就发出怒吼了吧。
「怎样都无所谓吧?不过是少了一把剑而已。那栋山屋,也可能有另外的山中小径可通往,只是你们没发现罢了。当时天色未明,周遭还很暗的不是吗?更何况又是位于不熟悉的山里。」
文官绛攸对这些完全没兴趣似的摆摆手。静兰瞪着绛攸的眼中几乎带着杀意,楸瑛也还是无法完全放下,歪着头思索。虽然绛攸说的也有道理,但心中仍有一抹疑问挥之不去。
(……我和静兰、韩升明明已经搜寻的那么彻底了……)
还有,山中小屋、独眼独臂、老人。这几个关键字令楸瑛非常在意,却又想不出那到底是什么。
「或许,让『干将』沉眠于那座山里未尝不是件好事。」
邵可轻笑着说。
「『干将』与『莫邪』被称为王者之剑。尤其是阳剑『干将』,若落入旺季大人手中,就表示他的国王身分不容置疑。可是现在旺季大人回来了,同时『干将』却消失了,这也可解读成他还不具有身为王者的资格。相反地,若剑还在刘辉陛下手上,也有可能遭到弹劾,说你没有持剑的资格。被迫交出剑的结果,你的命运也会就此决定。现在这把剑消失在雪中,双方都无法持有。如果是这样的话……」
邵可一边说着,一边涌现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或许这把剑的消失也是一种宿命。
「………到最后,或许将不去依赖『干将』或血统这种表面的象征,而是由人们亲手决定未来该走的道路。」
这句话同时也不可思议的令在场所有人为之心动。靠自己的双手决定未来。
选择自己走的路。不知为何,这句话在每个人心中回荡不已,仿佛那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我们有双剑,对方则持有无法使用的王牌。到目前为止还是平分秋色。」
「无法使用的王牌?」
看划辉一头雾水的样子,邵可搔搔头说道:
「……不,虽然我完全不期待您会记得这件事,不过刘辉陛下……」
「到、你到底想说什么,邵可!不要吓孤啊!」
「唉,就是玉玺呀。剑就算了,您应该连传国玉玺都忘了带出来吧?」
一拍之后,刘辉只觉自己全身冷汗直流。
「……忘、忘记了……不,不是的,那个那么小,平常又没带在身上……不,它本来就放在外廷执务室的机关箱里……当时根本没时间去取啊!」
看他这样子,根本就是现在听到邵可提及才想起这件事。对刘辉而言,玉玺是每天都在使用的东西,不知不觉中,那颗玉玺的价值就跟日常生活用品差不多了。
绛攸轻叹了一声。毕竟当时自己也在,却还是忘了提醒刘辉,倒也不能太苛实他。
「……那、那么现在玉玺……已经落入旺季大人手中了吗……」
「哇!怎么办……比起任何东西,那是更能代表国王的重要证明吧?就像是携带型的龙椅?多少的浴血争夺都是为了这颗小小的印章,听说过去还曾有国王连内裤都忘了穿却不会忘记带走玉玺呢。而你竟然把它忘得一干二净……」
只有静兰什么都没说,死鱼般的眼神望向远方,真希望自己就这样昏厥,当作没听到这件事,人生重新开始。
然而事实上,在邵可指出之前,根本没人察觉这一点,这才是最可怕的。众人向来自认以智力取胜,也因此现在更是备受打击。自以为头脑好,结果却没任何人察觉到忘了取走玉玺的事,说穿了,只是一群不成熟的乌合之众。或许是离开王都这件事让大家头脑陷入一片混乱了吧。
「算了,还不要紧。就算持有玉玺,旺季大人也还没有权力使用。只要仙洞省一天不承认他的即位,那颗玉玺的主人就依然是刘辉陛下。」
邵可看起来一点都不紧张,就是因为知道这一点。
「除非刘辉陛下禅让王位,或是死。」
接下来这句话,又让众人纷纷陷入沉默。「咚」,邵可伸出手指拍打身旁的桌子。
「玉玺就像是人质。一天不取回,刘辉陛下就一天无法发动王权。朝廷方面暂时应该会采取临时对策,由旺季大人权充宰相职掌政事吧。」
本来该肩负这件任务的人应是悠舜。然而他现在下落不明,因此才会由旺季递补职位,接收掌管朝廷的大权。关于这点,谁都没有开口说什么。
「看来,是非去见他不可了。孤也好,旺季也好,我们彼此……」
刘辉的双剑,旺季的玉玺。彼此都不能逃避。
然而那还只不过是最举足轻重的部分。刘辉和旺季——彼此手中都还有着其他无形的东西,迫使他们必须再次见面。
在遥远的记忆之中,曾伴随着琴声听见这样的话。
『不过要是无法避免的话,也只能正面接受了。总有一天,让我们再相见吧。』
好久好久之前,他放下一切离开了。为了实现那个约定。
「……应该,会是在春天吧。」
听见刘辉轻声这么说,邵可有些意外。尽管丢了这个忘了那个,但最重要的事刘辉一直都放在心里,而且内心很明白。
像现在这样,等于是让紫州与红州处于对立,这种情形绝不能长久持续下去。
很快就要入冬了。这个冬天冻结了时光,将刘辉与旺季一分为二。
窗外天色已黑,雪花纷纷飘落。不过,这雪也终究是会停的。
自古以来兵法有云,冬天是休兵的季节。然而当漫长的冬天过去之后——
「是啊,会是春天。当冬天结束,积雪开始消融时。」
届时,将面临一个结束。不管那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束。一旦结束了,将不再继续。
刘辉剩下的时间就到那个时候为止。樱花绽放时。
那是过去刘辉曾告诉秀丽的期限。现在却成了自己的期限。一切都是从那里开始的。命运真是不可思议,连结束的方式都是那么相称。
「邵可,楸瑛……」
确认过大小事,知道再也没有其他事情需要厘清了,刘辉才终于说出那个名字,一路上他都没有提过的那个名字。
「请告诉孤,秀丽现在怎么样了。」
●●●
火炉烧得吱吱作响。
「我也好久没来这里了。真怀念啊,令人想起了从前呢,悠舜。」
晏树环顾草庵,一副真的很怀念的模样。悠舜坐在藤椅上,看着晏树喜孜孜的像从前一样上上下下的开合着拉窗,突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晏树。那个要来杀我,在脸颊到脖子的地方有着一道伤痕的男人,他怎么了?」
「喔,他啊。在我来此之前就设法让他逃狱了。毕竟万一清雅或是谁掌握到什么证据,那可就不妙了。」
晏树回答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他还是一样,只要是自己想做的事,他就真的会丝毫不嫌麻烦的去做。晏树的优点大概也只有这个了吧,虽然这个优点也几乎只发挥在「消灭碍事者」这方面,对这世界其实没太大的贡献,算是有点可惜。
「那个男人比我更早待在旺季大人身边,不能轻易杀了他。再说,连我都无法轻易见到他啊。」
悠舜有些惊讶。皇毅、晏树和悠舜三人中,晏树是最早跟随旺季的人,而最后一个被旺季捡回来的则是悠舜。比晏树还早跟在旺季身边的话,几乎可与陵王相提并论了。那个男人对旺季的忠诚心,或许要在晏树之上。
「不过,没想到他竟比我更早做出应该要杀了你的判断,这点倒是出乎意料。」
「这表示他比我和你都要更明白,为了帮助旺季大人成为国王最该做的事是什么。」
晏树的视线最后回到这间草庵里他最中意的地方——也就是悠舜身上。
「或许吧。」
晏树微笑,以猫般优雅的姿态接近悠舜,近得连凝结在他长发上的雪珠都看得一清二楚。晏树轻轻伸出手,拉起悠舜的发丝。
「笑一个嘛,悠舜。就像你在朝廷对黎深他们做的那样啊。那种温柔的笑。」
「我才不要。要摆出那种笑脸可是很累人的,我光是回到这里就已经筋疲力尽,连动都不想动了……凭甚么要为了你运动我脸上的肌肉啊?」
「还以为你的个性变得比较好了呢,没想到还是一样这么任性哪,悠舜。」
「……太惨了,被你说这种话,远比被黎深说还糟糕。」
顺道一提,皇毅应该对悠舜和晏树都抱持这样的想法吧。
晏树眯起眼睛,脸上浮现谜样的微笑。
「我说悠舜啊,不如我再说得更清楚一点吧。你一点都没变喔,从以前到现在一点都没变。累得精疲力尽?少骗人了。我没说错吧?大骗子悠舜。」
悠舜眼神一动,冷冷的望向晏树。晏树噗哧一笑。现在悠舜的这张毫无感情的美丽脸庞,黎深应该从没见过吧。不过,这才是晏树认识的悠舜。
「你还有一件事该做。不是吗?」
悠舜沉默了。也没有否认。世界上并不是没有人能看穿悠舜的真伪,晏树就是其中之一。成为坏蛋的条件,就是能看透同为坏蛋的谎言。悠舜能够骗到的,不是平凡善良的人,就是单纯的笨蛋,只有这两种选择。
「以前,我们已经决定了对吧。总有一天要实现自己的愿望。」
啪吱。火炉里迸出灼烧的声音。
悠舜微微歪着头,这才终于笑了。冷冷的,美丽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微笑。
「……是啊,我记得。」
「不过,有个大问题。当时,我们三人虽然都没说出口,但彼此应该都隐约感觉到了。我们三人的愿望虽然相似,但本质上却是各不相同。」
一定要实现愿望。无论使用什么手段。悠舜、晏树、皇毅,各自都这么想。
「——是啊。」
尽管相似,但却绝对不是相同。而他们三人也都隐约知道另外两人的愿望是什么。
「我没想到,你会拖延到最后的最后一刻才回来,悠舜。」
「不是都好好按照你和皇毅希望的去做了吗?你有什么不满?我都已经工作到过劳的程度,累得像条狗了耶。」
「嗯。要是你真的有一点点变成好人的话,那就没关系。我也可以不用到这里来了……可是,你一点都没变啊。」
在晏树的世界只有喜欢和讨厌两种,没有其他模糊地带的存在。就算是对眼前的人也一样。这么说来,悠舜确实在晏树心中占有特别的一席之地。即使是在他被贬到茶州的十年间,晏树也没有一天忘记过悠舜的存在。像是抚摸心爱的玩偶一般,他摸摸悠舜的头,用手指轻轻拉扯他的头发。虽然比不上旺季,但他确实很中意悠舜。因为晏树最喜欢能让自己的人生变得更有趣的东西了。悠舜试着对晏树说:
「弄坏了,不觉得可惜吗?」
「是这样没错……」
晏树的手指继续把玩悠舜的头发,打从心底露出落寞的表情。
「可是啊,还是不行。到此为止还可以,继续下去就不行了。」
「为何。这么做未免太无趣了吧?你不想赌赌看吗?真不像你的作风,明明现在好戏才正要开始呢。你不想看看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吗?要让一切就在这里结束?」
悠舜托着下巴,嘲讽的笑了。要是平常,摆出这种姿势,说出这种话的人应该是晏树,而不是悠舜才对。不像自己的作风。晏树最讨厌被人这么说了。
晏树眼中罕见的闪过一抹不耐。晏树虽然有一颗聪明的脑袋,但他也和悠舜一样,不喜欢思考自己的事。若说有什么谜是连晏树和悠舜都解不开的,那个谜一定就是自己本身了。但最讽刺的是,他们又非常了解对方。
「……悠舜,我的角色就是监督你和皇毅。要是皇毅听见我这么说,一定会气着说刚好相反吧,但我是这么认为的,相信你也是。这话的意思,我想你一定懂。」
满口谎言的晏树竟然会把话说得这么老实,这倒是稀奇。自己手中的真实底牌。就算对方早就知道了,但由自己掀开又是另外一回事。尤其对像是晏树或悠舜这种人而言更是如此。悠舜沉默了一会儿,决定诚实将自己所知的据实以告。这里不需要谎言。
「……是啊,在我们三个人里面,某种层面来说,你才是最正常的。」
晏树慢慢面向悠舜。脸上已没有了平日那悠然谜样的微笑,取而代之的是苦涩与自嘲。像是在说着他讨厌这样的自己。
「……没错。所以我既是刽子手,也扮演监督和阻止的角色。可是这样一点都不像我。完全不像。我只想为自己而活,也不想受到别人的束缚。别人要怎么过他们的人生我没有意见,只要别妨碍到我,我就不会插手。毕竟我自己也活得随心所欲,至少要做到这样才算公平吧。这就是我的原则。」
「那么,你应该明白吧?我的愿望,并不会妨碍你。」
可怕的沉默占领了室内。晏树的手搭上悠舜纤细的脖子。悠舜并没有逃开。身体疲惫使不上力也是事实。比起晏树手中传来的温度,自己的脖子更冰冷,悠舜觉得,这或许代表了两人内心冷酷的程度吧,不由得从喉咙深处发出咯咯笑声。
晏树低头看着那张比自己还坏的笑脸。
「……如果你接下来的路是要为那个笨蛋国王而走的话,我马上就可以找出一百个当场杀了你的理由。」
「晏树,我也不想当那种大好人啊。虽然努力试过了……」
悠舜停止了笑,佣懒的发出自暴自弃的叹息。就是这样才讨厌啊,只要一和晏树说话,就得被迫面对自己是个更恶劣,更冷酷坏人的事实。其实,就真的是这样。
「不过既然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还是想看接下去会变成什么样。就快了啊,晏树。为什么不行呢?平常的你不是该笑着说有趣,然后也兴致勃勃的加入吗?要是在这里结束,这结局可就真的平凡无奇了。那样不是太无聊了吗?」
最后一句话,令晏树的手产生了些微反应。太无聊。这是晏树最讨厌的一句话。然而,他还是没有放开手。这就证明了他和平时不一样。沙哑的声音,在悠舜头上响起。
「……你……是我们三人里年纪最小,却也是头脑最好,最工心计又最会扯谎,最冷酷的一个。而只要是为了完成自己的愿望,你不惜利用任何人,也不在乎背叛。」
「是啊。我一直都是这样。很遗憾。不过这还是无法构成你杀我的理由。」
要是自己背叛旺季,晏树早已毫不犹豫的下手了。然而,晏树也知道不是那样的。
按照自己定下的规则而活。那才是晏树之所以是晏树的证据。不被任何人牵着鼻子走,随心所欲的活才是晏树热爱的人生。那既是晏树的生存之道,也是他的魅力所在。就像一只优美而危险的野兽。不管多么靠近他都无法完全理解他,而且太靠近他还可能会被他撕裂。然而那一身优美的皮毛却总是诱人伸手触摸。许多女人受他吸引而最终毁灭的理由也正是如此。
然而现在却是晏树有生以来,首次破坏了自己的规则。这代表晏树已经不再是晏树了。明明他最忌讳的就是如此。晏树低声在悠舜耳边轻轻的说:
「我知道皇毅的愿望,也知道你的。皇毅和你都不会背叛旺季大人。可是,为什么呢?虽然如此——我的愿望竟是最微不足道,最正常的。」
心痛的声音。悠舜深呼吸,仰头朝上,然后承认。
「是啊。就是那样。我和皇毅都是很过分的人。可是呢晏树……最终结局还没确定。说不定也有可能是能满足你期待的有趣结果啊?」
「哼,是吗?那如果不是呢?」
这句话才真的完全不像是晏树会说的话。只要他打从心底享受了过程,结果明明完全不重要。只要欢欢喜喜的迎向下一场游戏就好。晏树最喜欢的,不就是完全不按牌理出牌的发展吗?那才是晏树和那些小坏蛋不同的地方啊。悠舜皱起眉头。「如果不是呢?」这句话真出乎意料。
「……总之,我只能说放弃吧……痛痛痛痛!请不要扯别人头发好吗!」
「你这个人喔!就只有这种程度而已吗?就是因为这样,我才非当刽子手不可啊!」
「不想当就不要当啊!又没人拜托你!怎能因为这样就把气出在师弟身上——」
「够了,罗唆!这么不可爱的师弟,没什么好疼爱的吧。给我闭嘴!」
说着,晏树像说相声似的冲着悠舜额头就是一记手刀。简直就是小孩要脾气嘛。喉咙还被紧紧勒住,悠舜忍不住迸出眼泪。突然,喉头的压迫感消失了。
「……无论如何都不行吗?你一定要这样走下去?」
悠舜向来讨厌晏树。晏树应该也一样。自从接过那不幸的桃子后,老实说不知道被他修理的有多惨,好几次都想这讨厌的家伙怎么不去死。可是却总是无法真的恨他,或许是因为内心明白,自己对晏树的讨厌和喜欢一样多吧。还有,真的只是偶尔中的偶尔,能像现在这样不经意看见他流露真心的时刻。每当这种时候,总会有瞬间让自己扭曲本性,变得诚实。那种特质不仅悠舜没有,任何一个成人也都没有。然而晏树却不可思议的只拥有那个。那种奇妙的纯粹。虽然蒙着一层阴沉的夜色。
正因如此,悠舜知道现在只要一说谎就会被杀了。所以悠舜老实的抬起头,很稀奇的说了真话。
「……我很明白你不愿让我活下去的心情。连我自己都这么想过好几次。」
所以才会一直逃走,逃到茶州,放了好长一段假期。人生的假期。
就算是虚伪的自己,虚伪的微笑,只要有人因此上当而开心了,那也不错。只不过是不想伤害重要的人,这有什么错?不,那才应该是正确答案吧。
可是,不行了……不行了。离开这间草庵时,就已经做了错误的决定。
「……其实呢,晏树。直到刚才我还是这么想的喔。要是能在这里被你杀死也不错。这样的话,我的另一个愿望,虽然是个平凡的愿望,就能够真的实现了。」
能够去珍惜重要的人的自己。能够喜欢自己的自己。就算踏出的脚步已经无法收回,若是停在这里也不错,那对悠舜来说,便是至今仍具有相当魅力的「正确答案」。
「可是啊,还是不行,我不喜欢那样,晏树。当然这副身体放着不管也活不了多久,可是我还是想——走到最后的最后。靠我自己,这条命。」
想说的究竟是「走到最后」,还是「活到最后」,连悠舜自己也不知道。或许两者皆是吧。
咳了一声之后,突然发作似的持续咳了起来。肺部深处刺痛着,一边哮喘一边望着自己的掌心,上面沾满了颜色难看的血。
低头看了一会儿染成红色的掌心,悠舜笑了。笑得灿烂,笑得凄艳。
有生以来第一次品尝到这种打从心底活着的感觉。
「我想活出自己的人生。没有什么比这更有意思了——是不是,晏树?」
晏树上下抚摸着悠舜苍白的喉咙,低声的说:「我知道啊。」
「我不会反悔,也不会停手。绝对不会。要杀的话就由你,只有趁现在在这里动手了。所以我和你才会来到这里……皇毅他是办不到这个的。就算这才是正确答案。」
悠舜厌烦似的拨开后颈上的发丝。自己都讨厌起自己说的台词。怎么看这都是坏人的台词嘛。可是没办法……为了由悠舜自己来保护旺季,就必须这么做。
「我没关系的。这死法挺不错的嘛……我们之中只有你将旺季大人看得最重,所以下得了这种手……哈哈,就算你不承认也没用。」
晏树深色的双眸浮起不耐的神色,双手再次搭上悠舜纤细的颈项。
「你说什么,不想死吗?」
「……不是应该相反才对吗?」
「悠舜,我没想到竟然会有比我更聪明,性格更恶劣又更冷酷的坏蛋存在。能令我勃然大怒的人向来只有你喔。最喜欢你这么不可爱的地方了……但也最讨厌。」
悠舜最后一次望向圆窗。从拉起的窗子里,看得见被雪覆盖的那棵李树。雪又开始猛烈的下了起来,想必这场雪会持续下到天亮吧。
(……这样就好。)
悠舜轻笑了……这样,就好。
最后脑中浮现的是谁的脸,已经不清楚了。如果可以是凛就好了。
……小得像玩具似的草庵中,传出有什么被毫不犹豫折断了的声音。
●●●
深夜里,走上东坡关塞的守卫城楼外,刘辉觉得眼角好像瞥见了什么,便抬头仰望夜空。瞬间,从北方天空一颗星正划着美丽的弧线坠落。
(……是流星……)
那颗流星闪着特别美丽的蓝光,从刘辉面前坠落。突然从背后传来说话的声音。
「先是北方的老人星,接着落下手杖星了啊……」
回头一看,邵可不知什么时候也上了城楼。
「……手杖……星?」
刘辉心脏猛力跳了一拍,发出难听的声音。说到手杖,刘辉只会联想到一个人。
——手杖之星,坠落了。
不可能的。令人厌恶的预感挤压着喉头。全身冒出冷汗——不会的。
邵可察觉到刘辉的表情,轻轻微笑着说:
「……这颗星,落下得有点迟呢。」
「……咦?」
「本以为该在一个月前就坠落的。」
在悠舜舍弃刘辉,从贵阳消失的那天。当时若这颗星坠落了,就一点也不奇怪。
邵可的意思是无关生死,而是宰相从朝廷消失的意思。可是……
——他在说谎。刘辉直觉着,刚才邵可一定是说了谎。刘辉用力皱着眉头。
「……邵可,真的吗?」
邵可内心一惊。刘辉从以前就很能看穿他人的真伪。明明毫无根据,但他就是能正确分辨。或许是因为他对人的感情很敏锐吧。这种时候就瞒不过他了。
邵可叹了一口气,双手环抱在胸前。后悔自己不该说这些多余的话。
「……我知道这在占星上的意义,但不会告诉你。」
「邵可。」
「我不会说的。光是出现红色妖星,现在的星象就已经够不寻常了。我这门外汉的占星又怎能说出来左右国王呢。除非你能确定自己不会受到影响,那就另当别论。」
刘辉说不出话来,低垂下头。邵可又轻轻的微笑了起来。
「……就算遭到背叛,你还是能爱对方啊,刘辉陛下。」
「……孤并不认为遭到了背叛。悠舜为孤鞠躬尽瘁,是孤自己……不够成熟。」
「是啊……你这样想就好了。」
父亲的背叛与黎深的漠不关心导致了红门姬家的灭门。今天的红家,有着对悠舜见死不救的过去。对于深知此事的邵可而言,刘辉真挚的这番话,无疑是仅存的安慰。
抬头望向夜空,灰色的薄云在漆黑的天空中快速移动,看似起风了。
「……说真的,刘辉陛下,我还以为你会在这里哭呢。」
眼角瞥见刘辉的身体震动了一下。
——有关秀丽以及缥家的事,邵可和楸瑛竭尽所知的告诉了刘辉。
刘辉什么都没说,连一句话都没有。只是默默的走出室外。
他们说,现在秀丽正沉睡于鹿鸣山的江青寺。
「……邵可,你也还没……见到她吧?」
「……是的。」
邵可比自己早进入红州,也有充分的时间往返一趟鹿鸣山,但他却没有这么做。不管玖琅送来几封快信他都不为所动。
「要是让秀丽知道比起国王更以女儿为优先的话,她一定会把我臭骂一顿。」
邵可选择了搜索下落不明的刘辉,直到他进入红州。这虽然是事实,然而说不定……邵可突然发现,其实自己是不想一个人去见她。
「……刘辉陛下,让我告诉你,我出生时的算命结果吧。」
「算命?」
「我此生的命运就是『与三个心爱女人的别离』。」
刘辉惊讶吸气的声音,落在静谧的夜幕之间。
这个算命的结果,邵可至今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甚至连黎深和玖琅都没听说过。
不记得是谁告诉自己的,过去也未曾相信过。因为当时的邵可,根本不认为自己能好好爱上哪个女人。
然而现在他已经隐约发现三人中的其中两人是谁了。邵可命中注定的女人。
那是上一代黑狼与「蔷薇公主」。她们两人都像彗星一样,从邵可手中陨落,离开人世。
……而或许,最后一人会是……
「邵可。」
「砰」,什么东西撞上来的声音。一拍之后,才发现是刘辉撞上来紧抱住自己。
「别再说下去了。」
邵可想起从前,妻子过世时,也曾发生过一样的事。还是个孩子的刘辉抱住邵可要他别哭,自己却哭了起来。现在的刘辉却没有哭泣。可是,邵可心想,竟长得这么大了。不管是刘辉,还是秀丽。
怎么都长得这么大了。
此时突然,越过刘辉的肩膀,邵可看见了一道闪闪发亮的白光。
刹那间,那道淡淡的光线改变形状,在邵可眼前幻化为秀丽的身影。
「————!」
秀丽微微一笑,似乎因为确认了邵可和刘辉平安无事,而打从内心感到喜悦。
接着,她伸手触摸刘辉的背部。刚好是心脏的位置。某种银光一闪,然后又消失了。然而刘辉完全没有发现,邵可则是呆若木鸡,发不出声音。
秀丽看着邵可,露出一点点抱歉的表情,嘴唇动了起来。
『爹,抱歉。』
接着她便转身,像被谁牵着手似的伸出手,身影也开始变淡。
邵可瞠目结舌,伸出手想抓住她,却被刘辉的肩膀挡住了。
在邵可的指尖碰到秀丽之前,幻影就消失在星空中了。
「邵、邵可?怎么了?」
刘辉讶异的回头看时,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只看得见夜空。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那是鹿鸣山的方向……」
秀丽伸出手消失的方向,正直指着鹿鸣山的江青寺。
邵可并不知道刚才的是不是眼睛的错觉,只不断按压着眼头。
……或许她是察觉到邵可内心的绝望,才会像这样飞过来的吧。
『爹,抱歉。』
爹,抱歉。可是——
我还想多努力一下。
「……女儿在等着。」
不断不断地奔跑。秀丽年幼时因为生病,无法像其他孩子一样四处奔跑,所以总是垂头丧气。或许是为了弥补这份遗憾,她的人生总是不断地在奔跑。
——好羡慕喔。爹,等我病好了,也要一直跑一直跑。跑到不能再跑为止。
跑到不能再跑为止。
邵可靠在刘辉肩上,低着头流下眼泪。
「……非去不可了。」
「咦?去鹿鸣山吗?对、对喔,我们走吧。等闾官员来了,就把东坡交给他吧。」
「呜呜……好。」
非去不可。
去秀丽在前方等着的那个未来。
●●●
闾官员在几天后踩着不稳的脚步抵达了。
年近七十,枯木般的外表,手中还拄着拐杖,闾官员看起来简直像个仙人,不过是会站在锅子前念咒语的那种。就算是仙人……邵可低喃着说,他也一定是个邪仙吧。
一双精明干练的眼睛盯着「新徒弟」绛攸瞧了半天后,他说了第一句话——
「跳一下。」
「……啥?」
「不用问这么多,跳就对了!」
这是什么猜谜解谜吗?看绛攸僵在原地不动,闾官员便举起拐杖朝他屁股用力一敲。绛攸发出哀号跳了起来,怀中小钱包里的零钱便跟着叮咚作响。闾官员双眼发光,伸手往绛攸怀中一掏,取走了钱包。确认内容物之后,很快的将钱包放进自己怀里。
「啧,不是红家的养子吗?怎么只有这点钱啊,连买柴烧都不够。真没意思!」
「等一下,那是我的钱包——」
「什么?要老夫舟车劳顿前来,却连个车马费都不给吗?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懂礼数!喂,那边的年轻人也一样,别愣在那!快跳,跳啊!」
拐杖毫不留情的又朝静兰和楸瑛的屁股敲下去,两人一样在跳起来之后钱包惨遭没收。静兰和楸瑛都傻眼了,生平第一次被人这么恐吓勒索(而且对方还是个老人)。
「这也是一种人生经验。唷,这不是红家宗主邵可大人吗?喂,快交出你养子的养育费来——」
邵可俐落的躲开了每一次闾官员挥舞过来的拐杖,睁大了眯眯眼怒吼:
「我才不要!以蝗害救灾对策为借口,你就已经上门来不知道榨取红家多少现金了耶!那些报告我可都有好好读过喔。你这臭老头,装作一副活不了多久的样子,其实却是用尽手段纠缠,连天花板都被你打开,把里面藏的钱财也搜刮一空!结果害得现在天花板漏水漏个没完。我们红家那身经百战的税务坏蛋——不,是税务官……总之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哭得那么不甘心!本以为这下你应该会安分个一阵子了,没想到你还来啊!」
「嘿嘿嘿,红家是越来越嫩了啊。看到玖琅,老夫还萌生了一点罪恶感,稍微手下留情了呢。很久没干这么大票了啊,嘿嘿嘿嘿。」
「你这老……您老就快点去隐居吧!」
「怎么,本来想在你们前往鹿鸣山前给点小道消息的,既然如此,我就不说了喔。」
「哼,那种东西我们才不需要!凭红家的情报网——」
「咦?请您告诉我!」
刘辉全身上下摸了半天,不过身为国王的他,身上当然是不可能带着什么钱包。
「…………孤、孤身上没钱……还是……孤剃头发去卖,或是卖身换钱来支付吧……」
「刘辉陛下!」
闾官员上下打量了刘辉一会儿,拄着拐杖,「呵」的一声不怀好意的笑了。
「真没想到,戬华那小鬼怎会生出你这小鸡样的儿子啊。你这么年轻,搞得身无分文还光头真的好吗?嗯?老夫都想哭了。想抢都不知道要抢你什么。更何况不从没钱的人手上抢钱可是老夫的美学。算了,就用你臣下的钱包凑合凑合好了。」
臭老头什么美学啊!三个被扒光的臣子心中如此悲愤呐喊。这么一来,主从一行人正好相亲相爱的一起变成穷光蛋啦。回过神来的静兰闪动眼光想夺回财物,却完全找不到能对闾官员下手的破绽。
「那么,闾官员您口中的小道消息又是什么?」
「听说蓝州州牧姜文仲遭官员软禁了。」
闾官员掏掏耳朵,一边把手指上的耳屎吹走一边若无其事的说。邵可闻言不由得惊愕。
「你说什么?红家还没接到这个消息啊。」
「算算也差不多该传到红家和红州府了。对外是宣称他病倒了,暂时由副官代替值勤,但事实上却是被夺走职务。蓝州的郡太守也有半数以上是旺季那个小少爷的人马嘛。不过,这件事并非出自旺季的指示,而是郡太守和州官独断的作为。之前发生的蓝州水灾受害状况甚钜,姜文仲虽然已尽量将灾情减至最低,却还是给了旺季派人马声讨的机会。蓝家的人又不出来帮他说话。」
听见最后这句话,楸瑛默默握紧了拳头。
「不过,现在还不能杀了姜文仲。这么做会引来监察御史的调查。所以便谎称他生病,再将他关进牢中,实质上则由旺季派人控制州府。国王消失后的中央朝廷已是无主状态,所以他们算准春天来临前不会产生人事异动,打算将姜文仲软禁到那个时候。如此一来,到时候蓝州也能成为旺季派的地盘。」
「红州这边已经表态站在国王这边,所以他们才必须尽快行动,拿下蓝州啊……」
「就是这么回事。旺季一门尽是备受栽培的年轻官员,和某些纷纷被解职的中央笨蛋官员可是大不相同。至于这个小道消息是否正确,就去鹿鸣山直接问州牧吧。」
邵可回头望向刘辉。
「——刘辉陛下,请马上准备前往江青寺。」
刘辉点头,闾官员从他身后通过,手中拐杖「咚」地敲上绛攸的脚。
「李绛攸,你留在东坡郡,别像金鱼大便一样黏在人家屁股后面跟去了。」
「什么?」
「你跟老夫一起做一趟修行之旅!老夫要彻底榨干你的天真,还有钱。取而代之的是,老夫会把长年经验累积而来的超实践官员学全部教给你。等你学会个中诀窍和钻漏洞的办法,以后不管是遇到不景气还是裁员或是坏蛋作乱,甚至是上司想炒你鱿鱼都没办法。你就等着成为全国最顶尖懂得打如意算盘的官员吧!」
最懂得打如意算盘的官员?这是怎样的修行之旅啊?
「喂、喂」等一下啊!你们真打算抛弃我吗——怎么连邵可大人也这样!救救我——啊、好痛!」
「听好了,第一课,不可向他人求助!把自己的弱点暴露给别人看,这还有救吗?就是这样你才会跟黎深那个大白痴一起被开除的啦。被利用的人生到此结束!」
眼睁睁看着绛攸牺牲而走出房间的四人,对着还听得见哀号的房门流下眼泪。
「……臭老头传授的根本不是官员之路,而是如何当个黑道的方法吧……万一等我们回来,绛攸已经不再是个官员,而是成为第一流的地下黑心商人的话该怎么办……」
「绛、绛攸……抱歉……!我们一定不会白白浪费你高贵的牺牲!」
邵可心想,自己这个侄子可能天生具有容易招来不幸的灵媒体质也说不定。
「也罢,闾老头他确实是个名官员。只是因为个性是那个样子,所以他的种种功绩也都隐藏在黑暗之中了……而且看起来,他似乎挺中意刘辉的嘛。」
「欸?」
「因为,闾官员对第一次见面的对象没有出手恐吓捞钱,这可是相当稀奇的事。」
这是哪门子的判断标准。
楸瑛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突然击掌大喊:
「……啊!我想起来了。难道这位闾官员——是大富豪黄门闾氏的人?」
闻言,静兰的脸一阵抽动。邵可深深叹息。
「……你说的没错。除了红蓝两家之外,一提到全国最有钱的家族,就非闾氏莫属了。闾氏又被称为黄家掌柜。其中尤以闾老头不但当过全商连前总帅、还曾是御史台官员,官民双方都有许多他布下的线民,消息之精通堪称全国第一……正如他所说的,因为手中握有许多令人想开除他也开除不了的情报,任何轻举妄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我话可先说在前面,刘辉陛下,闾老头的不动产价值大概是你的三倍吧。说到国家跟他借的钱,那更是天文数字……」
「咦咦咦咦咦咦?……那个衣角补钉的老头吗?」
「他的消息准确度是可以信赖的。至于是不是有透过黄家或旺季大人将消息流出去的可能,从我和苟彧大人答应让他进入东坡关塞这一点,你应该就知道答案了吧。」
「孤明白了,邵可。孤相信他。」
「哇啊啊啊啊啊啊!」从房中传出的绛攸哀号,他们决定狠下心装作没听见。
「请皇将军留下,镇守东坡军要塞。姜州牧遭到软禁若真是事实,最好尽快前往江青寺问个仔细比较好……再说,我也差不多该跟女儿见面了。」
邵可一边叹气一边笑着说。
听见这句话,刘辉和静兰的表情都有些微的改变。接着便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好。」
好不容易,刘辉才终于沙哑着声音吐出简短的回应。
——数日后,一行人抵达了江青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