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迅,你说的是真的吗?缥瑠花就快要死了?」
「应该没错……我想晏树大人是打算那么做。我虽然阻止过一次,但看秀丽小姐的样子就知道,缥家和神域的情况并不平静。应该是晏树大人暗杀瑠花的布局。」
一边快马加鞭前进,一边听着迅的报告,旺季皱起眉头。
脑中想起离开王都之前,关于瑠花,晏树说的是「已经不需要应付了」。
「现在缥家已无多余的人手保护瑠花……如果是现在的话,确实杀得了她。」
旺季也察觉到,这已经是无法阻止的事实。
同时他也默默思考着,自己究竟真心想要阻止过吗?派迅前往缥家时,也曾想过,如有必要就让迅杀了她。但晏树则是无论有没有必要,都不打算放瑠花生路了。旺季明明知道这一点,却什么都没对晏树说就离开了。
(……缥瑠花。)
关于瑠花,旺季向来不去想太多。身为上一代「黑狼」的姐姐,以及女儿飞燕,几乎都可说是死在瑠花手下。女儿飞燕死后,旺季甚至连一把骨灰都没分到。只收到她生了个儿子后死去的讣闻。
其实对女儿的死并不是没有预感,然而收到讣闻时的愤怒与杀意,至今仍烙印在旺季心中。
若说自己不想杀瑠花,那是骗人的。就算把双手绑起来,内心某处还是无法停止这个念头。
如果缥家绝不改变,那么唯一的方法只有杀了瑠花。她是一切的元凶,正因为是瑠花统治着那疯狂的缥家,一切才无法获得改变。不过,这难道不是杀瑠花的藉口而已吗?旺季无法否认自己或许只是需要一个杀她的明确理由。
可是一旦得知瑠花将死,旺季内心却莫名的激动。并非为此感到哀伤,但也无法开心起来。那个睿智美丽,拥有莫大神力,也因此逐渐发狂的女人。她残酷的罪状,就旺季看来是堆积如山。当然她也有功勋,但该死的理由,旺季双手数得出来的至少就有好几个。过去,她在该死的时刻,却无法死于该死的场所。她的存活也因此造成了扭曲的命运与诸多不幸的发生,无论对她自己或对缥家,还是这个国家而言都是。
这一刻虽然迟,但总算是来了。旺季恍惚的想着。瑠花即将在无人知晓的遥远地方,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被杀死。如此而已。无论是瑠花的死,还是她的死期,都已跟不上时代的潮流,再也无法引起任何注意与骚动。只有一件事可以确定,就是得知她的死之后,内心这股说不出的罪恶感。
明知晏树的企图,却还佯装不知的旺季,等于是瑠花之死的帮凶。
压下种种思绪,旺季重新凝视前方。尽管瑠花的死已跟不上时代的潮流,但却也并非什么意义都没有。绝对。抬头望向那颗红色的妖星,旺季低语:
「……必须尽速回到王都。」
「是。不过,大人……」
「什么事。我们已经进入东坡郡了,快马加鞭的话,不出几日即可抵达州境。」
「你不觉得这样太夸张了吗?请您稍事休息好吗?肚子不饿吗?请问?」
被这么一说,旺季的肚子才像总算想起来似的发出声音,感到猛烈的饥饿。仔细一想,才发现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进食了。旺季看看前方正好有间破庙,便拉住缰绳。一早便骑马奔驰了一整天,已经是满身大汗。停下马的瞬间,甚至因为松懈下来而造成一阵晕眩。
「……看来是冲过头了。暂且在此用中饭和睡个午觉休息一下吧。跟上来的有多少人?」
帅气的一个回头,眼前的景况却让旺季差点摔马……后面根本没人。迅叹了口气。
「……跟上来的,只有我和皋韩升啊……话说回来,你竟然跟得上啊,皋韩升……」
只凭着一股使命感而拼命跟上的皋韩升,早已累得抱着马脖子倒下了。
「我就知道会这样,所以从梧桐出发时,已经事先吩咐下去了。跟不上而脱队也没关系,休息过后再追上即可,我和将军会在『烦恼寺八八』等待。」
「烦恼寺八八?那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庙名?是哪里的蠢道寺!」
「就是现在大人您正打算进去休息的破庙喔。因为我猜你到了这一带,肚子应该也会饿了而打算停下来休息。」
仔细一看,歪斜的匾额上的确写着「烦恼寺」。旺季突然一点都不想在这休息了,然而司马迅却眨着独眼笑了起来,像是在无言的对旺季施压「您该不会只因为庙名蠢了点就说不在这里休息了吧?」
「……迅,你和陵王还真是像……」
「您这么说我太开心了。毕竟陵王大人叮咛过我很多次,要我别被旺季大人的外表给骗了呢。」
倒不如说迅的头脑比陵王要好太多,所以更叫人火大。这个贴身护卫还真不好应付啊。要是真的坚持不进去,说不定会被他揍一顿硬押进去吧——这方面迅也跟孙陵王学得很好——旺季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下马,同时,嘴里提起某人的名字。
「……茈静兰,终究是没回来啊。」
司马迅一边将半睡半醒的皋韩升从马上抱下,一边耸耸肩笑着说道:
「别管他了。他要是真的那么笨,也就无药可救了,更不必花费力气在他身上。请您先吃点东西,在这间蠢庙休息到傍晚吧。等用过晚饭我们再出发。」
一个翻身,掀起衣角,旺季牵着马走入寺内。
转动着独眼扫视过庙寺周遭后,迅也跟着走进这座烦恼寺。
昏睡中的皋韩升突然一阵胆寒惊醒。翻身跳起,背脊发凉的同时才发现自己手上已抓起弓箭。但定睛一看,身处境地却又让他陷入混乱。咦,什么情况?
「你起来啦?不错嘛,的确是个好武官,不愧为楸瑛看中的人选。」
昏暗光线下,只听见迅含笑的声音。周遭天色已暗,夕阳将四下照映得一片朦胧。室内的照明只有屋内一座残破烛台上的蜡烛而已。
藉由烛光可看见旺季青白的侧脸,他依然穿着那身紫战袍,双手抱胸坐在一旁。
「……?」
没记错的话,韩升确实听见迅说用过晚饭就要离开才对。那么为什么太阳都已经下山了,别说煮食,迅与旺季看起来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内心浮现不妙的预感。
正想问到底发生什么事时,韩升已猛然察觉发生异状的原因,更用力握紧手中弓箭。
「——不会吧。」
在昏暗室内背靠着墙的迅,听韩升这么一说便耸肩苦笑了。
「……没错。我们被包围了。前脚才踏进这间破庙,就马上被强大武装势力包围了。你可别出去,否则就等着被箭射成蜂窝吧。现在这里只有大人和你我三个人。真伤脑筋啊,简直是欲速则不达。总之,要是有个万一,只能杀出一条血路让大人一个人逃离了。大人,届时请您别回头,尽管逃离这里吧。」
「……我明白了。但,还不是时候。」
旺季沉稳的声音总算令韩升稍微镇定下来,但却不懂他为何这么说。
「怎么会这样。包围者究竟是谁,他们知道对付的是旺季将军吗?还是说,对方只是普通的强盗——」
空中传来快箭划破夕暮的声音。迅与韩升立刻飞身扑向旺季保护他。从箭矢破空的声音韩升也察觉了,那绝不是强盗之流的泛泛之辈,而是,受过正规训练的……
(是哪里派来的军队。)
飞箭划出优美的弧形穿刺进走廊。旺季依然不动如山,只抬眼望向那支箭。
「……是箭书。取下看看是哪个蠢材吧。」
定睛一看,箭羽下的确绑着一张信纸。迅很快的看过书信内容。
「……这下伤脑筋了。」
「是谁。」
「……东坡郡太守,子兰大人。」
「啥?」
大喊出声的并非旺季,而是皋韩升。子兰不就是统领前方州境的那位太守,来到红州的途中,在那小丘上,和旺季及静兰一起见过的那个男人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书信上说,等日一落就行动。我们该怎么应对?大人。对方是刻意等到日落的吧。趁现在天色尚未全暗,我们三人还能一起逃。毕竟对环境的掌握对方也比我们熟悉。」
「不,不需要。再等下去。皋韩升,日落之前你先吃点什么垫肚子吧。否则一切结束之后,会因为过度饥饿倒下的。还有水别喝太多,否则一紧张起来有可能会尿急。」
哪还有时间尿急,韩升一边在内心嘀咕自己胆子可没这么大,一边为旺季那句「等一切都结束」而感到些许心惊肉跳。
滋滋……沉默之中,只有烛芯燃烧的声音响起。很快的,太阳便完全西沉了。
不久,破庙外也传来脚步声。不止一人。迅竖起耳边倾听,低声对旺季报告。
「其中一人穿的是文官靴,想来是子兰大人。另外有八名普通的武官外加两名武艺甚高的武官。来的总共有十一人。」
「什么!他带了十个护卫来吗?三对十一啊。呜,还真的耶,听得满清楚的……」
才刚和着竹筒里的水吞下最后一点干饭的皋韩升也皱起眉头。对于韩升能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速速吃完一餐,在另外两人看来,胆子已经算是够大的这件事,他本人恐怕一点也没察觉吧。
「从道寺外地面上残留的马蹄,这里只有三人的事根本瞒不住对方。即使如此,要以同等人数对决,又没那份胆识,拖拖拉拉的最后带来这么多人,要说是文官的作风倒也的确是如此。」
「欸……真卑鄙,不过也没办法啦……哪有人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呢。」
皋韩升还能说些风凉话,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由于迅在这里。在牢城时已经彻底领教过,眼前这个叫做司马迅的男人,拥有超乎一名侍御史该有的能耐。虽然只是直觉,不过他或许比自己原本的直属上司蓝楸瑛……还要强上……那么一点。既是如此,对方就算有十个人,说不定也还有可能应付。
(……就看对方带来「武艺甚高」的两名武官强到什么地步了吧。)
韩升最后在心里祈祷那两人最好只是虚有其表。接着,对方铠甲与剑发出的声响越来越近,听得出他们似乎发现了庙里的烛火,正一边戒备着一边加快脚步。
洞开的庙门外,已可看见那双文官靴了。
「……如此冒犯真是失礼了,旺季大人。」
在别着东坡郡徽章的武官们簇拥下现身的,果真是子兰。
那么,待我瞧瞧所谓「武艺甚高的武官」吧……正当韩升这么想着,朝对方投以警戒眼神时,触目所及却令他大吃一惊。
(咦?)
旺季和司马迅倒是并未表露惊讶之情。只是旺季口中似乎喃喃自语着什么,而司马迅则抓着头,独眼望向天空,口中似乎叨念着「蠢材竟然有两个」。
带着阴暗的眼神,站在子兰后方的——竟是静兰。
「怎、怎么会是——茈武官!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自己问出口都觉得很蠢的问题,但还是忍不住问了。
回答的不是静兰,而是子兰。他扯动嘴角一笑,用下巴指了指静兰。
「因为看到他独自游荡,我便问他是否愿意助我一臂之力。他答应了,如此而已。看得出来他和旺季大人之间『有什么』,所以我一直暗中注意他。一听他说旺季将军和你们两人来到这座破庙,我马上就安排了包围网。」
告诉子兰这个消息的,原来是静兰。
旺季看也不看静兰一眼,就像他是个再也不值得一瞧的人。
「……然后呢?你的目的是什么,快说吧。我还想早点回贵阳。」
「就是想请您慢点回去呢,请务必在这红州东坡郡多留几天吧。」
「什么理由?」
「您心里有数吧?只要您越晚回朝廷,朝廷里的不满和怨愤就能累积得越多。过去这些怨愤不满都由您吸收了,现在您不在朝廷,所有怨对就会直接朝国王爆发,更别说正好现在天上又出现了那颗妖星。您现在回去还太早了。再等一阵子吧,如此一来,那些不满就会擅自爆发,您只要等到那时候就行了。」
「的确是如此。不过这么一来,就会引起不必要的斗争。我必须回去,在爆发之前解决争端。这是出自我意志的决定,所以必须尽早赶回王都。你快让路。这主意别说葵皇毅了,甚至不可能是凌晏树下达的吧。」
一听见这两人的名字,子兰马上出现在意的反应。虽然看不出他是对谁有所不满。
「旺季大人,您似乎忘了一件事。那就是我比这两人还来得年长,经验也远比他们丰富。」
「葵皇毅和凌晏树官位爬得比你还快还高,让你很不满是吗?」
「当然不满。但我一直都不想计较。因为我认为等一切都结束之后,您一定会让我坐上符合我实力的地位。我对此毫不怀疑,始终尊你为主,提供协助,因为我知道,这是能让我飞黄腾达的最快一条路。然而,我实在无法再忍受了。尤其是苟彧当上州尹这件事。我察觉了,最终您是想让他当上州牧吧?我实在无法接受,怎么想也轮不到他吧?」
事实上,指名苟彧担任州尹的是刘志美,并非旺季。看来子兰一心认为这条人事命令是出自旺季的指示。旺季叹了一口气。
「这就是你的缺点。每次都无法忍耐到最后。明明拥有很强的能力,却因为这急躁的性格而无法好好将每件事成功做到最后。总是忍不住要强出头,所以你才会不行啊。」
「就算如此,我自认比凌晏树要好多了吧。至少在身为一个人的个性上。」
旺季双手环抱在胸口,微笑着轻声说道:
「……是吗?」
「那男人是个妖魔鬼怪啊。人类才不会有那些心思,那是妖魔的脑袋。我真的无法理解,您为何一直将他留在身边。当然我也确实必须承认,像您这样好好利用他的话,他的确是无人能敌的武器。」
子兰缓缓拔起自己的剑。旺季举起手,阻止正要行动的皋韩升与迅。
「听你这番话,可见刚才你劝我不要回王都的种种理由,都只是藉口罢了啊,子兰。」
子兰的剑轻轻抵住旺季下颚,将他的头硬往上抬。
「一半是事实,一半是藉口。我还不会杀你,因为分散全国各地的贵族派还需要靠你统率。最有可能接替你地位的葵皇毅,年纪不过三十几岁,很遗憾必须承认他还不成大器。我也不至于痴心妄想到自己能够取代你,所以请你一如往常做你的工作,只要偶尔听我的就好。这次你通过我治理的郡,正是实现我这个心愿的绝佳机会。只有趁现在了,实在不能再忍下去。」
虽然必须站在旺季身后,但只要能掌握实权就好。子兰露出得意的笑。
「还不能放你回王都。等到朝廷蔓延起足够的火苗,我就会陪同你一起回去。凭我的实力,随时都能动员整个红州贵族派太守手中的郡兵。您回王都之时,可不只是这一小批人马,当然要带上足以震慑整个朝廷,让每个人弃国王而转为投靠您的充分兵员才是。不过在那之前,请您就先安心留在红州,处理处理蝗灾相关事宜,好好休息吧。只要您愿意,可以一直住在东坡郡直到来年春天。等这一切结束,您立我为宰相,那就皆大欢喜啦。」
「这就是你盘算的故事情节吗?真是一点创意都没有,堪称平凡无奇的内容啊。」
「计划越是平凡,成功率才越高啊。比起异想天开的奇策妙计,我宁可选择打安全牌。」
「正因如此,你才高不成低不就。我明白了,你要说的我都很清楚,不需要继续听下去了。」
旺季伸出手指,夹住直指自己喉头的剑刃。子兰脸色大变,无论如何用力向前推剑,最后还是会被旺季的三根手指压回来。
旺季就这么站起身,最后也是第一次转身望向沉默不语的静兰。
「——你呢?到最后还是要像个笨蛋站在那吗?我应该说过,不会再有第二次。」
这句话像是暗号,令迅和韩升电光火石动了起来。
旺季蓦地放开子兰的剑,反作用力令子兰脚下一个踉跄。低头看看手中的剑,再看看旺季,就这么举起剑朝他劈下。这时的子兰已经失去理性,恐怕只剩下反射性的动作。
一边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一边乱挥着手中的剑。即使如此,旺季依然不曾拔出自己腰间配戴的剑。在子兰的剑碰到旺季之前,另一把剑从旁横过挡开了他。同时为了隔开旺季,一双脚将子兰整个人踢向了庭院。
旺季看着身边那张美丽的侧脸,为了保护他而动手的人是静兰。
「哼,你不打算杀我了吗?茈静兰。」
「……你就坦率点道谢如何?旺季将军。」
这是第一次,静兰用「将军」来称呼他。察觉这一点,旺季不禁挑起眉梢。
「你是白痴吗,谁要跟你道谢。这是你应尽的任务吧。」
「…………以前我还以为,你是个更凛然更有男子气概的大人呢。」
「你恐怕是哪里误会了吧——总之,我再问你一次。这样真的可以吗?你不会再有机会了喔,迅那边的对手即将解决,你要杀我只有趁现在了。」
迅和韩升一边对付着其余武官,同时也都密切注意着静兰的动向。若静兰真的动手,这次皋韩升就打算以剑代替拳头来制止他了。
静兰抬起头直视旺季。包括那身紫战袍在内,这是第一次从正面,正眼看他。
原本沉淀,阴暗的目光,渐渐如大雾散去般变得清明透彻。过去那些混杂了种种情感而混浊、纠缠不清的东西,如今这一瞬间似乎都厘清了。
「……现在,唯有保护你,让你平安回王都,才能够保护刘辉。在这里杀了你,没有任何好处,无论对刘辉……或是对这个国家的将来,都没有帮助。」
旺季打从鼻腔里笑出来。然而那不是瞧不起人的嗤笑,而是调侃的笑。
静兰根本不是从一开始就打算欺骗子兰,一直到刚才,他的内心都还是混乱得难以决断。这一点被旺季看穿了。正因为他也想过利用子兰来分化旺季与贵族派,这半是认真半是疯狂的念头,让他刚才跟过来时的表情恐怖得像个鬼。
他自己并未发现,当第一次无法下手杀死旺季时,其实心中早已半分有了答案。能不能确认剩下的一半,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藉此证实,自己究竟是不是个冲动的孩子。
「皋韩升早就发现的事,你现在才终于明白啊。晚了点,但幸好还不算太迟。光是摆脱过去那个高傲独断的幼稚性格就够了。」
杀了旺季,只会让一切事态恶化。无论是对这个国家,或是对刘辉而言都是如此。
听过子兰的打算之后就能明白。过去的静兰自以为是为了保护刘辉,其实只会将一切搞砸。他的作为不仅帮不了刘辉,甚至帮不了任何人,只不过是一种自我满足而已。为了抚平自己不受控制的情绪,想用一个最简单的方法结束一切。他明明是个有才能的人,但或许正因为太有才情,使得他到最后不相信任何人,也毫不怀疑自己有错。这种个性和子兰的性格有相似之处,所以这时看着子兰,他才终于恍然大悟。
「只到你回王都为止。在那之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只为保护刘辉而行动。」
「可以。就试试看吧。」
旺季伸出手。静兰惊讶而不知所措的后退了一点,却没有逃开。旺季意外粗糙的手掌抚上静兰冰冷的脸颊。温暖而不大的手。
他虽然会和刘辉玩手球,却从来不曾靠近清苑,更别说碰触他了。无论自己表现得多么优秀,这位不近人情的大官却一次也未曾称赞过清苑太子。
「那么,容我正式向你道谢。茈静兰——你做得很好。」
掌心离开脸颊,伸向静兰头上轻轻搔乱他的发,然后抽离——二十八年来这是第一次。
与父亲完全相反的男人,然而这两人却又如镜子内外般有着相似之处。明明他难得主动,但自己却总是表现出剑拔弩张的态度。即使近在身边,但他对当时贵为太子的清苑却连正眼也不瞧的态度,总是令人火大。然而却又无法不在意他。当时如此,而今亦然。
「我对你没有兴趣。但我也说过对你的选择有兴趣。看来我是不至于失望了。」
他是否也像这样捡起葵皇毅或凌晏树那些年轻贵族,也像这样对他们说话,培育他们呢?自己现在却要与这样的男人正面为敌。静兰表情扭曲的笑了。虽然想说些什么回应,却不知该说什么好。从以前到现在,他一向不擅长和旺季这个男人言语应对。就像个只想在他面前好好表现的孩子,却因太紧张而说不出话。这种感觉,和面对父亲时一样。
旺季将紫战袍衣角一掀,以镇压全场的目光对室内一瞥。子兰已经不知所踪了。
「……子兰呢?让他逃了吗?」
「是,很抱歉,大人。比起子兰,我认为那边那个像刺猬似的茈静兰更需要优先戒备,所以没去追赶他。不过,已经确认过他逃离的方向了。」
「下官也是。」
皋韩升一脸没辙的望着静兰。静兰虽然别过脸去,但因为这动作实在太像平日的他了,使得韩升不怒反笑了起来。他做人的信条就是只要结果是好的,那就好了。
「好吧,算了。反正放着不管,子兰说不定还会回来。我们到外头去吧。」
听见旺季抚着胡须,讲得一副要出门游山玩水的口气,静兰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就静兰看见的,外面起码还围了将近百人。不,比起那个……
「你刚才说什么,他还有脸回来?」
「子兰做这种傻事……已经是……第几次了啊?」
「是多到数不清了喔?如果他真回来,你该不会再次接纳他吧?」
只见后面的迅正摆出一脸「对对对,快多说他几句」的表情为静兰打气。
「像是子兰啦,还有其他几个家伙都莫名其妙的,每次就算是背叛我也不会投靠敌方阵营,过不久总是又愣头愣脑的回到我身边啊。」
「我看这只是你被人瞧不起而已吧!还有,听你这么说,原来不止子兰一个人吗?就是因为你不早点将这种家伙放逐,才老是会遇到这种事啦!再说,你讲什么到外头去,现在是要怎么出去?逃走的子兰,一定早就从外头下令突击了吧!话说回来,要不是有我跟进来,你现在早就……」
哇,这家伙竟然开始自吹自擂起来了。其他三人不禁傻眼。这该说是前太子自大的天性使然吗?还是其实静兰本来就是大婶个性?
「哼,比起期待一个脑袋不清楚的武官来救援,我倒不觉得本来的作法有什么不好啊?」
「嗯,我想应该差不多没问题了。天也几乎全黑了嘛。」
迅这么一蜕,皋韩升整个人都跳了起来,转头望向迅。
「……啊?难不成,那些边休息边追赶的其他武官已经跟上来了吗?」
「没错。我早就告诉过他们,就算走散了,只要天黑前赶到烦恼寺八八就行了,我们会在此等到日暮时分。此外,派往红州他郡的援军应该也快赶回来了。离开梧桐时,我曾拜托州府向各郡传令,若各郡不再需要多余人手,便可让他们陆续归队,并且务必途经烦恼寺。你以为我会让大人回到王都时,身边护卫只有我们这几个人吗?」
静兰瞪着面前这独眼男——司马迅。还是太子时就听说过这位蓝门司马家总领之子的名声,没想到他比那个公子哥蓝楸瑛要强上这么多。十几年前,若和自己相遇的不是蓝楸瑛而是这男人的话,肯定早已纳为属下了。没想到,他谁不好投靠,却成了旺季的人。
(可恶……能不能现在用蓝楸瑛跟他交换啊……可以再加送一个呆呆苏芳也无妨啊。)
司马迅突然觉得头皮发麻,摸摸脖子……摸了一手的鸡皮疙瘩。
「……可是……奇怪……怎么这么慢……该不会跑到其他编号的烦恼寺去了吧……」
突然,迅的下巴颤抖了起来。看来逃走的子兰真的下了指令,四周突然火光四射,随着无数的火把包围道寺,庞大的杀气也如波浪袭来,清晰可辨。旺季眯起眼睛,数着火把数量,嗅着风中飘散的硝烟与灯油气味。
「……他们打算朝这里发射大量火箭,从四面八方,让我们无处可逃。集合起来,杀出去。」
「……果然如此啊,大人……那是最简单的嘛……」
处于敌人从四方包围的状况之下,放火对他们来说,的确是造成损伤最小而且又是最简单的方法。如果子兰在慌乱之下,仗着人多势众而直接冲进来,或许都还能应付,但子兰毕竟不是笨蛋。
「子兰的性子我清楚,火势稳住之后,他一定会缩小包围圈。我们除了要一边突围,还得各自夺马。」
静兰与皋韩升顿了一顿,才手忙脚乱的点头。没错,还有马。差点忘了需要马才能离开。
韩升感到口中一阵干渴,回过神来,自己已经问出蠢问题了。
「那接下来呢?」
「接下来?当然直奔东坡关塞啊。我说过了,要尽早赶回王都。你要是愿意,就跟上来。」
旺季微微一笑。他竟然还打算直奔子兰的大本营东坡关塞。
韩升突然觉得莫名的可笑,也真的笑了出来。现在能不能脱离这九死一生的情况都未知了,竟然还说要继续冲进子兰军屯驻的东坡关塞。但是经旺季这么一说,无论处于眼前的火箭风暴之中,或是面对百人以上的敌人,似乎都没那么可怕了。
韩升闭上双眼,侧耳倾听。他是羽林军中屈指可数的神箭手,这件事在场的人都很清楚。两拍之后,韩升的耳壳微微一动。
「……弓弦渐次拉开了。他们即将同时发箭——两拍,之后,准备。」
遵循他的指示,旺季、迅和静兰都不敢大意,站稳马步。
此时,韩升突然听见别的声音。用力睁大眼睛朝外墙方向望去。
「不对,弓箭队后方还有数百军马!并且正以波状方式——正在包围子兰军!」
其他三人也很快听见了。迅的耳朵倏地一动。
「呜哇,冲过来的兵马当中,有一匹令人垂涎的名马,正跳过外墙而来,大人。」
干戈交锋,发出激烈的金属鸣响,中间并夹杂着好几次呼唤旺季的声音。皋韩升发现其中似乎有熟悉的声音。静兰也傻眼了,那个声音是——
「——燕青,你快上!」
黑暗中,一匹赤兔马根本不把外墙当一回事似的,正矫健地跃进墙内。
旺季张大双眼望着马上的姑娘。女装衣摆正优雅地在风中飘动。
秀丽也看着旺季。脸上的表情并非志得意满,却是笑容灿烂。
「——救援来迟了,旺季将军。」
咚地一声,马蹄正好踏上院落。
「小姐?燕青!」
「静兰?咦?你怎么会在这?你不是在刘——国王身边吗?」
被秀丽这么一质疑,静兰一时难以回应。旺季和迅、皋韩升的眼光让他如坐针毡。
「不,那个,是这样的……」
「静兰你也担心蝗灾是吗?不过多亏你保护了旺季将军,这样是很好……」
静兰四周的温度瞬间降至冰点下。燕青一直半眯着眼睛,站在秀丽身后盯着他看,从他不时瞧瞧旺季和迅的表情就知道他已经搞清楚一切了。
不知情的只有小姐一人。静兰拼命防守着这最后的堡垒,笑着企图含混带过。
「……对、对,就是这样。红州是老爷和小姐的故乡,我心想,怎么能放着不管呢!」
「你这么说我是很高兴啦……可是,我信里不是也写了吗?『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注意身体,不要离开刘辉身边』……」
「咦?」
那封已经被捏得皱巴巴的信,还未开封的放在静兰怀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不是啦!我是说,陛下身边还有白大将军在,绦攸大人和老爷也在啊!」
这个骗子。除了秀丽之外的所有人都在心里如此叨念着。
四周陆续传来弃械投降的声音,以及正忙着浇熄落下的火箭与火把的吆喝与水声。旺季边听着这些声音,边望着搭着燕青的手,正从马背上跳下的秀丽。
「其实我手边正为了御史台的工作追查另一桩重大案件,东坡郡太守子兰是嫌疑犯,所以正在急忙追查他。」
「原来如此。」
旺季表情文风不动,就像他对铁炭一事完全不知情似的。
然而那是不可能的。燕青站在秀丽身后,举起火把照亮彼此的表情。
「……听说旺季大人此时正全力赶回王都,万一那子兰真是大恶不赦之徒,猜测也是有可能发生这种事情,进而追踪他的下落来到此地。」
「那批大军又是?」
「是的。途中发现追随旺季将军脚步,前往烦恼寺的武官四散于各地,我便行使御史军权,一路将他们纳入队伍一并追赶前进。」
迅露出不悦的表情。这原本该是他的功劳,却被秀丽漂亮的从中拦截了。看秀丽笑咪咪的说着这番话,有一半可能是她早已料到那是出自迅或旺季的指示,才刻意说得如此轻描淡写。或许是过去与陆清雅之间的炽烈斗争训练出的实力,她这个御史当得的确不容小观。
旺季插着手,依然凝视着秀丽。不可否认的,眼前的少女拯救了陷入绝境的自己。要不是她一路协助统整军队加速赶路,可能会出现更多牺牲者。
忽然,旺季发现秀丽似乎脸色铁青。原以为是燕青手中火把的阴影,看来似乎不是。她的表情写着,选择前来搭救旺季时,她牺牲了其他不愿舍弃的事物。
午间来自迅的情报突然浮现脑海。虽然这几乎只是直觉,但是……原来是这样啊。
(你放弃了救缥瑠花,而选择了我。)
虽然在晏树天衣无缝的安排下,秀丽就算想救瑠花也绝对来不及。然而对这丫头来说,摆在眼前的却是令人颤栗的二选一难题——要选瑠花,还是旺季。
选过去,还是未来。
她做了选择,而现在站在这里。将内心的无力与不甘,怒气与窝囊,都像掩饰舌尖的苦涩般用力隐藏。
只要她在这一刻赶到旺季身边,红秀丽身处此地的意义就会让早先迅做的工作完全颠覆,形成另一种价值。不让旺季死于此地,让他尽早归返王都。为了这个,她不惜放弃瑠花,选择另一条路。没错,功劳都转为她的了,一件不留。
她选择的其实不是旺季,而是在那之上的东西。旺季不得不承认。
「——你来得好,红御史。值得赞许。」
这句话包含了各种意义。不知是否只有红秀丽听懂旺季的真意,她羞赧的笑了。
「……旺季将军,请尽速赶回王都吧。」
「我明白。那么你呢?」
「我马上去追子兰——静兰,皋武官,旺季将军就拜托你们了。」
看着秀丽转身就要上马,旺季忍不住主动留住她的脚步。
「红秀丽。」
摇曳的火光之中,红秀丽缓缓转身。
距离只有五步,足以令彼此在夜里看清对方的表情,旺季身上的紫战袍随风飘起。
认真的互相凝视之中,旺季静静的说出那句话:
「——怎么样,要不要考虑追随我。」
一旁倒抽一口气的人,究竟是迅,是静兰,还是皋韩升呢?
只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秀丽的表情,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掀动旺季战袍的风,同样吹起秀丽的发丝。她坚定地看着旺季的眼睛。
眼前的旺季,比刘辉懂得更多、更会思考、经验丰富,拥有既坚强又柔韧的意志与理想。
秀丽想起那个村子。他就像堆砌石块一样,为了目标一点一滴累积实力,直到今天。用他自己的方式爬上阶梯,很快就要实现愿望了。现在的刘辉无论在哪一方面都比不上旺季。而旺季理想中的世界,一定也和秀丽期望的相去不远。即使如此——
「不。」
秀丽说出了她的答案。她的心坚定得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是第一次,旺季露出意外的反应。意外的不是她的答案,而是她的坚定。
「并不是追随你不行,只是我还是想选择刘辉陛下。」
「……你想保护的,不是紫刘辉,而是更久之后的未来吧。」
秀丽笑了,清楚而确定。
「没错。只不过——对我而言,那两者是一样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迅瞠目结舌。她这么说,等于认为比起旺季,刘辉更能创造美好的未来。
「旺季将军,或许刘辉陛下他有过许多失败,或许他现在做什么都不顺利。可是只有一件事,我很清楚。」
秀丽望着旺季的眼神中带着挑战。没错,只有一件事,秀丽很清楚。
「如果你是国王,一定不会采用女人为官吧。不管在什么状况之下,你都不会越过这条线,也从不怀疑那老旧的陋习。」
旺季眼中似乎蒙上一层怒意。或许只是火把闪动的火光也说不定,但秀丽认为,自己确实已经出其不意的击中了旺季的要害。
包括用馒头代替人柱的往事在内,旺季的确致力于破除迷信,这一点秀丽也很清楚。正因如此,现在这番话想必听在旺季耳中更加刺耳。然而旺季持续反对女人参加国试也是事实,就连旺季本身都在方才秀丽的指摘下才发现了这一点吧。
当秀丽成为官员后,愿意分派她工作是很简单的事。然而在那之前,给了秀丽机会的人,并不是旺季。那毫不犹豫打破这千年以上陈腐陋习的人。
「旺季将军,我到现在还是不懂,女人为何不能担任官员。就算我已经是个官员了,依然不明白。」
「…………」
「您愿意让我追随您,就表示您认同了刘辉陛下的一部分。因为我之所以能成为官员,都是陛下的恩泽。是国王陛下打破了千年来,谁都不曾怀疑的男人专制。」
他并非只是因为要帮秀丽实现梦想如此浅薄的理由,这一点秀丽内心隐约已有感觉,就算连刘辉自己都并未察觉。当秀丽还是贵妃时,是他给予秀丽应有的正当评价,决定让女人参加国试时,也并未独断裁决,而是在朝议上名正言顺地提出。虽经几番波折,还是让秀丽参加了国试,给了她工作。尽管有很多缺陷,但一直都正当且公平的对待秀丽。正因如此,秀丽才会为刘辉做到今天这个地步。
第一次见到他时,秀丽就想过,他真的是一个有如白纸般的国王。未染上其他色彩的刘辉,看待事物总是坦率而公平,正因如此,他才能察觉男人专制其实是多么无意义,并且能够果断放弃这陋习陈规。
这是旺季在无意识中,无法越过的一道线。而红秀丽,就像证明了这一点的证据。
「或许他还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未来将如何发展也要看陛下本身怎么做。即使如此,我还是愿意相信身为证据的自己,选择紫刘辉陛下——比起你,我相信他拥有的可能性,能带领国家到更远的未来。」
旺季与秀丽视线正面交错。
在眼神激出一阵火花之后,秀丽低头一鞠躬,跨上赤兔马离去。
望着她的背影良久之后,旺季才若无其事的下令「我们走」,朝另一个方向迈步。和这短暂的相遇有着相同的结果,旺季与秀丽最终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静兰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忘了呼吸。跟在旺季身后而不是秀丽,踏出一两步之后,对这样的自己又感到不知所措。旺季腰间那把美丽的剑,一直静静的挂在那里。
并不是不能理解秀丽的话。但即使被陷入刚才那样的绝境,旺季却还是未将剑拔出剑鞘。不拔剑也能解决一切的力量,旺季是拥有的。尽管是秀丽来搭救了他,那也是因为他有值得搭救的价值与力量。不需拔出,就能完美解决危机的鞘中之剑。
……这反映了刘辉与旺季之间差距,更令人足以预见两人的未来。
子兰在黑暗中死命狂奔。不断撞上身旁有如墓碑般竖立的无数林间灌木。
心跳得厉害,但这没有什么。跟过去为了旺季做的那些事情比起来,今天所做的实在没有什么。没错,确保铁炭与技术人员的数量并加以运送:擅自挪用资金;以及身为郡太守巩固关塞要地并加以利用……这些都是自己的功绩。要说背叛的话,苟彧才是真正的背叛者吧。不但在最后的最后没盖下印章,还连死都死不成,一点用都没有。比起他来,自己这种程度根本不算什么。
(等风头过了,再带个什么礼物乖乖回去就是了。)
想知道方位而抬头看天时,忽然一阵心惊。乍看之下,好像一颗令人毛骨悚然的红色眼睛,正从天上俯瞰着地面。当然,很快就知道是那颗妖星,但那与铁锈与血色相同的暗红,怎么像走到哪都跟着子兰似的。况且,那颗妖星总是令子兰不由得想起那个男人。
「——你要上哪去啊,子兰?」
差点以为眼前的红色扫帚星真的开口说话了。
目光望向前方,一个晃动的白影伫立着。是个人,但子兰并不认识他。年纪约三十前后,一头卷曲的长发,猫般双眼……不对,不知为何子兰觉得那是自己认识的「某人」。那双眼睛,笑的方式,动作,在在都给人一种熟悉的感觉。
「你是……凌晏树……?」
晏树眯细了双眼,脸上并未带着那个招牌的谜样微笑。
「你搞砸了呢,子兰。收到间谍回报,说你行迹诡异,我正好要出远门,过来瞧瞧情形,果然就被我逮到了啊。还以为不可能的呢。我早就决定,你再背叛一次就不原谅你了。就算旺季大人愿意,我也不容许……你应该知道我的外号吧?」
——处刑人。那就是晏树鲜为人知的外号。不经审判,只决定处刑与否,并且下手执行。
子兰深深呼出一口气。遇见晏树这件事,不可思议地令他镇静了下来。很多人害怕晏树,但子兰不一样。在某种意义上,他与晏树是同类人。他对旺季说的那番话也的确不假,自己比晏树要像样多了。和晏树认识的时间不算长,但也不算短。
「你哪有资格说我啊,凌晏树。你想杀旺季大人的次数我都数不清有几次了呢?每一次下手失败你就离开,然后又再回来。你才是妖魔般的男人,不过你的心情我并非不明白。帮助旺季大人这件事并不苦,只是有时会不耐烦,想要违抗他。和想要一口气打翻盘子,支配一切的心情类似。但和你不同的是,我连一次都没想过要杀他。」
晏树究竟对旺季是爱还是恨,子兰不懂。因为连晏树自己有时都搞不懂吧?子兰知道的只有,不管是哪一种情感,对晏树而言,都没什么太大的不同。
「你总有一天会杀了旺季大人,所以根本不该让你留在他身边。我说了好多次,他就是不肯听。就像无论几次,只要我回头他都还是接纳我一样的傻。」
「……所以你要把旺季大人留在这里,好保护他不受我伤害吗?」
子兰表情苦涩的像是吞了虫,没有回答晏树的话。毕竟他还有自觉,自己并未善良到那个地步。然而他确实感受过一丝危机,决定不能让事情照着晏树的剧本走也是事实。尽管并不怀疑晏树会为旺季采取行动,但却不保证一切结束后,晏树会准备什么样的舞台来迎接。一想到这一点,子兰总会头皮发麻。
就算不能改变结果,但不可否认的,自己曾企图挪动其中一颗齿轮。希望能将旺季拉到离晏树所在的朝廷稍远的地方待久一点。更进一步来说,子兰也不否认,希望旺季能把宰相的权力与地位给自己。只不过对子兰而言,就算真能得到那些,若国王不是旺季,一切还是没有意义。
「就算你这么说,还是无法当成背叛旺季大人的理由啊?」
白影笑着为子兰判罪。在他身后,那颗红色妖星正高挂天际。
「现在放你走,你还是会不断重复同样的事。差不多是该结束的时候了。你在红州的表现确实很好,不过我可没亲切到愿意让你用那个来抵销。你一直在蚕食旺季大人,而且没打算悔改,因为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已经是尽了你最大的诚意。」
子兰睁大眼睛,全身满是涔涔冷汗。那自己一直有所自觉但却不愿面对的事实,现在,就这么被晏树当场拆穿。
子兰不可能有所改变的事实。
「不过呢,要是让你继续蚕食下去,旺季大人会被你吃光的。就算没有你,他都已经一年比(年衰老矮小了……所以,我不能容许你继续下去了,可以吗?」
子兰吞下一口唾液。仰望夜空,红色妖星正朝下方睥睨。子兰也不逃跑。
曾想过再过不久,自己也能成为葵皇毅或苟彧那样的人吧。能够好好控制难以控制的性情,成为比现在更像样的人。然而,一旦被宣判不可能再有所改变的话,实在是比什么都叫人绝望。
能为旺季做的事,只剩下死。子兰接受了晏树带来的事实。
只有一件事,无论如何都想问。
「……我和你,到底有什么不同?」
「你想确认的是,无论背叛几次自己都会回到旺季大人身边。可是我呢,却总是想离开,我想要自由,不想回来——所以正如你所说的,总有一天我会背叛旺季大人吧。」
子兰在那一瞬间,察觉了某件事。原来一直以来,自己都误会了晏树。他或许是——
剑已拔出剑鞘,那把剑刚才似乎杀过人,上面已经沾着赤黑的血痕。
「处刑,执行。」
随着刽子手的低语,血飞溅起来。
听见嚎叫声,秀丽和燕青快马赶上。到了一处血腥味浓烈的场所,燕青停下马。秀丽发现灌木丛中躺着人,看来这下没能赶上。
燕青先下了马,调查了那具尸体。尸体还有余温,表示他不久前还活着。秀丽露出懊悔的神色,不用问燕青,她也已经知道死的是谁。
无论是挡路者还是证人证物,全都迅速被铲除了。这次一样都没能赶上。
「……小姐,这人应该就是子兰了。虽然身上没找到东坡太守印,还不能证明他的身分。」
「……没有太守印?」
秀丽突然感到可疑,而且也不能把子兰丢在这里不管。
「……燕青,我们先联络红州府吧。然后——」
就在此时,地面有如呼吸似的开始上下起伏。
鸟群一起振翅飞起,发出异样的响声,啾啾狂鸣着,盘旋于夜空中。接着是马发出凄厉的叫声,两只前脚高高提起。把秀丽吓得发出尖叫,脚下一个踉跄。
一瞬之后,缓慢的振动如海啸般从脚底传来。
——第三波传来时,地面开始剧烈摇动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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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贵阳之后,凌晏树因突如其来的晕眩而闷哼了一声。这次逗留太多地方了,似乎已经到达极限。「空壳」擅自回到原位,看来他只要能杀了瑠花,并不在意自己的脑袋在哪里被砍落。
没多久,晕眩再度来袭。然而,这次连身体都在摇晃,房中各项物品也纷纷掉落摔坏,四处传来尖叫声。晏树歪着头想。
「……咦,难道是因为中午砍下瑠花首级的缘故吗?」
他一边巧妙维持平衡站稳,一边咬下葡萄串上最后的一颗。
「呵呵,算了。」
之后,他便将葡萄的残骸丢弃。
大地咔啦咔啦的震动着,仿佛正在恸哭。
「这、这是怎么回事?」
燕青的声音听起来好远。地震摇了一次就停了——表面上看似如此。然而燕青似乎也察觉了,现在虽然感觉不到明显的摇晃,但从地底深处却不断传来持续的震动。而这微弱的震动正在逐渐加大,秀丽不可思议的感应到了震源所在地。
(——贵阳。)
噗通噗通,听得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不,那听起来甚至像是燕青或是赤兔马的心跳声。不知何故,五感变得异常敏锐。
赤兔马嘶喊着,跺着两只前脚。秀丽「看见」远得不可能看得见的远方草丛里,窜出的兔子和蛇。也知道鸟群正拍动翅膀,像是失去了方向感狂乱盘旋在遥远的高空。除此之外,还听得见来自不同地方的缥家哀恸哭声。
那是珠翠的声音。以及来自所有地方,有所感应的巫女与术者们的,所有缥家人的恸哭。
为瑠花的死。
然而这些都不是秀丽自己感觉到的。
来了。
燕青全身寒毛直竖。有什么,来了。
现在秀丽的「眼睛」里,看得见那美丽的轨迹。就像彗星划过时的弧线,穿越几千里,瞬间翱翔天际的魂魄。带着美丽的,石楠花的深红光芒。
那魂魄飞到秀丽面前,化作一个人形——一如秀丽意料之中的人形。
「……红秀丽。」
霓裳羽衣的裙摆。美丽的少女公主,出现在眼前。
沉默不语,瑠花只是不断凝望着秀丽。
深夜中的黑色眼瞳,人偶般美丽的脸庞,不做无谓思考的、聪明绝伦的头脑。
秀丽没能选择守护的少女公主。
秀丽知道瑠花来,不是为了来做最后的道别。这种事情不适合她,一点都不适合。尤其是当她露出这种如临大敌般的严峻目光时。
「需要我的身体,是吗?」
此话一出,一旁的燕青大吸了一口气。
瑠花缓缓吐纳,开口说了:
「我试着镇压了半日……但还不够。这样下去,贵阳会成为第二个碧州。」
她指的是震灾。或许因为血的缘故,又或许因为曾一度让瑠花附身,秀丽变得容易与瑠花产生共鸣。相隔再怎么遥远,都会有一条细丝牵系着两人,使瑠花的所有感受都能传达给秀丽。
瑠花诚实的告知。
「……不过,把身体借给我,你的命也就几乎没了。」
不是珠翠,不是其他巫女或术者,而是必须向余命无几的秀丽相借的理由。
「……不是我,就不行对吗?」
瑠花顿了一秒,才再度低语「没错」。
秀丽是瑠花过去附身过的女子之中,和瑠花最像,也具有最强大力量的「巫女」。
她体内存在的是「蔷薇公主」,具有强大力量的八仙之一「红仙」。即使秀丽本人无法运用那股神力,瑠花却能够引出力量并加以操控。具备如此力量的身体,除了秀丽之外没有人拥有。
而现在,正是需要那股力量的时候。
对秀丽而言,不知是幸或不幸,现在这种与瑠花以细丝相系的状态,所有瑠花感受到的事物,都会汨汨流向秀丽。包括除了自己之外,没有其他人选的事。
拒绝也可以——瑠花没有这么说。
拒绝了会怎样——秀丽也没有这么问。
那既是瑠花所能竭尽的最大诚意,也是秀丽的诚意。告知与询问,都是卑劣的言语。不是对对方,而是对自己。
正因两人相似,所以彼此的选择两人都很清楚。
「小姐。」是燕青的低声呼唤。秀丽假装没有听见。
轻笑了一下,手足无措的,僵硬的,一点也不自然的笑。尽了最大努力。
「……瑠花大人,我飞到你身边那一次,离开时对你说的话,我并没有遗忘。」
「…………」
「我说过,真的需要我的身体时,尽管用,没关系。」
当秀丽在瑠花膝上入睡时,确实曾经这么告诉过她。
瑠花一直想要获得秀丽的身体,这一点令秀丽怎么都想不透。比起自己的族人,瑠花非秀丽的身体不可,这一定有她的理由。瑠花所说所作的一切,绝对都有她的道理。而且是表面看不出来的重要原因。如果那个原因,到现在还存在的话。
所以当瑠花的魂魄飞到自己面前时,秀丽心想,这或许是因为自己曾说过那句话。只是瑠花并未利用这句话来提出要求,就像秀丽未曾说过一样。
所以,只要秀丽想取消,一定也可以取消。
可是那样的未来,不是秀丽喜欢的。一点也不喜欢。
「……绝对,一定,会有办法吧?」
瑠花知道就算没有办法,因为是秀丽,所以一定还是会答应吧。然而瑠花不是那种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拿别人的性命做赌注的人。
「是啊,我答应你,用我的名声做保证。」
她并没有说要拿自己的「性命」做保证。此时秀丽才理解到,瑠花是真的死了。那时去见瑠花,原是最后的道别。只是本以为离开的会是自己,而不是瑠花。
被杀手杀害,已经不再是大巫女的她,其实根本没有必要再守护贵阳。长久以来,她为了保护缥家与弱者已经努力了这么久,明明该好好休息了。然而她却像这样,魂魄还停留在这里。
在贵阳,有着想守护的东西。不只瑠花,秀丽也是。
瑠花已经没有可以拿来做赌注的性命了。所以只能将另一条还能当作赌注的命交给瑠花。简单明了。
而现在能办到这一点的,只有秀丽一个人。
「——燕青,我去去就回。剩下的就拜托你罗。」
燕青虽想说些什么,却像被鬼压一样,舌头和身体都动弹不得。
秀丽靠近瑠花。真的可以吗?——瑠花并未如此再次确认。
只是有一瞬间,垂下她那长长的睫毛,看起来欲言又止。或许那是她道谢的方式,
瑠花透明的手臂,朝秀丽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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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像是被大刀劈成两半。
全身冷得像冰块。那个瞬间,羽羽感应到了。
就连人头落地的声音,似乎都听见了。
那时自己好像低声说了什么,然而那却是连自己也听不明白的细微呻吟。在红州耗尽全力的结果,使羽羽现在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更别提呐喊的力气了。只能如人偶般横躺着,任凭冰冷的心坠落深渊。
丧失一切。掌中留下的,只有一把从指缝间滑落的沙。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传来呜咽的声音。羽羽侧着头……不,是感觉自己侧着头。现在的他连视力都已丧失,黑暗中只能用耳朵,对那声音的主人发出微弱的呼唤。
「……璃樱大人……是您吗?」
「羽羽!」
大概是因为羽羽望着完全不同的方向,璃樱似乎也察觉到羽羽已经失去视觉。只靠耳朵接收的声音却因过度呜咽而模糊难辨,羽羽突然发现,这或许是第一次听到璃樱哭泣。
「都是因为你用了那种大法术的关系!我现在马上派最高位阶的『治疗师』过去,马上就去。」
就算是「治疗师」也束手无策了。这一点,任谁都很清楚。璃樱当然也知道。即使如此,羽羽还是道了谢。被拥抱的感觉好温暖,动弹不得的羽羽发出正在微笑的气息。
璃樱的呜咽颤抖着,直接触动了失去视觉的羽羽内心。羽羽心想,好想见他一面,看看他的脸啊。来到仙洞省后,逐渐有了变化的璃樱的表情,最后真想再看一眼。
「还有一件……最后一件未完成的事……」
挤出最后的力气,拖着人偶般的身体,微微一动。
一点一点,小小的身体移动着。在双眼失明的现在,只能靠直觉在地面匍匐前进。大地,正剧烈摇晃。
一如可将王家与缥家比喻为硬币的一体两面,贵阳和缥家也各自代表着「表与里」。
超过八十年坐镇于缥家最深处神域,拥有绝大神力的瑠花「本尊」,几乎已形同守护缥家的一个结界,和古代法术合而为一,具有和神器相同的作用。
而当这样的她人头落地,全国各地的神器又有复数毁损的今日,产生的冲击便一发不可收拾。贵阳乃是缥家的「表面」之地,所受到的余波自然惊人。
羽羽小小的身体深处,如星火般点点燃烧着什么。
自从他受命担任瑠花的首席术者以来,体内一直静静点燃的星火。
各州神器,以及缥家的神器「苍」。历来,「苍」都由当代缥家大巫女以身继承。
然而罕见的,也会有由首席术者和大巫女共同分担「苍」的时代。现在的瑠花与羽羽正是如此。
因此,即使现在瑠花人头落地,由于羽羽还活着,所以才能争取些许的缓冲期。相反的,羽羽在红州使出那样的大法术之后还能活下来,也是因为体内有「苍」的力量。
——在瑠花已死的现在,能抑制这场「突发状况」的,只有羽羽了。
伸出手摸索,抓住找寻的仙具。勉强将那把净化过的短刀拔出刀鞘。
「……羽羽?羽羽……你想……做什么……」
看不见浮现在眼前的,不是瑠花而是璃樱。以及刘辉,还有那些年轻的仙洞官们。
羽羽一直想活下去,活得尽量久一点。那是为了自己。但现在不一样。
有些东西,是想和下一代携手流传下去的。而有些东西,是必须交到下一代手中的。如同那徙蝶一般。
………那怕只是一小步也好,只要能朝未来前进。
用力将刀刃抵上自己的颈项。耳边传来璃樱的哭喊,以及……
「羽羽。」
声音撕裂黑暗,落在身边。羽羽猛力睁大眼睛。听见,那鲜明而冷漠的声音。
脸颊承受一道强烈的冲击之后,看不见的双眼突然像浓雾散去般清明可视。
眼前出现的,是绫罗霓裳优雅飘动的裙摆,以及那双如黑夜森林的眼眸。
凝脂玉肤,夜空色的头发,血红的双唇。不笑的美丽少女公主。
——瑠花,站在羽羽面前。
在睽违数十年之后。
瑠花的形体只出现在最初那一瞬。之后,羽羽马上知道这是红秀丽的身体而大为震撼。
「——大小姐!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为了自己想守护的,就什么都能牺牲吗?」
羽羽说的话,瑠花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哼,一开口就是说教,你现在是大人物了吗?只不过数十年没见,怎么变成了个小动物?看看你,像一团毛球似的在地上滚来滚去,全身毛茸茸的,和你年轻时都不一样了。当初的你,可要更挺拔,不管是眼睛鼻子或身高。」
「咦?咦?欸?」
羽羽这时才发现自己处于离魂状态,也因此才恢复了视力吧。朝下一看,只见自己握着短刀,正倒在地上。羽羽突然不想看见变成老爷爷的自己,同时又觉得这种想法有些滑稽。
此时璃樱和仙洞官们也赶来了,或许因为职业的缘故,他们都看得见眼前的瑠花和羽羽。
尤其是璃樱,他眼中看见的是秀丽与瑠花重叠的形象。他不禁揉了揉眼睛。
「姑妈……是姑妈大人?您、您不是死了吗——」
瑠花瞥一眼抽泣的璃樱,没有多说什么。
「现在开始进入最后术式。要趁此机会一鼓作气修复各神域的毁损状态。命你们辅助。」
仙洞官们一阵骚动。
「这是指……现任大巫女成为人柱的仪式吗?」
「蠢材,珠翠必须留下,怎么能让她成为人柱。没有时间了,总之快通令所有术者,准备执行净化与神力增幅的术式。现在,最高位阶的术者及巫女正好平均配置于所有神域……就这样不需移动,开始辅助术式执行。就这样,行得通。」
别说仙洞官们,就连璃樱和羽羽听了都惊讶的张大嘴巴。但瑠花说的确实行得通。
按照目前的配置,可由全州术者共同执行一大术式。难道,她早就为了这一天,事前将中高位阶以上的术者和巫女派到各神域去的吗?
「——别傻愣愣的站在那里,快点开始行动!」
瑠花不耐烦的怒吼响起,就算顶着秀丽的外表,生起气来还是有着惊人的魄力。
怕被瑠花一屁股踢飞出去,仙洞官们慌慌张张的赶紧各自跑出去准备。
「璃樱,羽羽的身体还活着。我刚才在他死前一刻把魂魄从他体内踢出来了。」
「……踢出来……」
羽羽想起刚才脸颊感到的那阵冲击。瑠花该不会从脸踢下去的吧。如此想的羽羽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脸,突然发现了一件事。这——
「听好了,你得在这里照顾羽羽的身体。保住他的命,只剩一口气都没关系。只要肉体还活着,羽羽的力量就还能发挥。羽羽,这么做可以吧。我可不许你说不。」
「遵命。」
璃樱张大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是因为知道瑠花这么说代表了什么。
术者行使力量时,同时必定会削减自己的寿命。
别这么做——这句话说不出口。就算手中抱着濒临死亡的羽羽。
地面剧烈摇晃。城内与街道传来人们喊叫、哭泣、祈求、崩落的声音,没有断过。
说不出口。璃樱扭曲着表情。羽羽却微笑着,抚摸他的脸。
「这样才是缥家的好男儿。羽羽以你为傲,璃樱大人。」
「缥家的……好男儿?」
羽羽笑着,和瑠花一同消失了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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瑠花和羽羽,飞到仙洞省最下层。
最下层的「方阵」上,有着描绘了八角形几何图形的「门」。两人才刚落在方阵上,那图样就放射出光芒,由下往上将两人团团包围。这扇门是只对历代大巫女及首席术者有所反应的一扇特别「门」——也是通往不开放的仙洞宫之「通路」。
「……哼,我已经好久没来这里了。」
迎面而来的是和「时光之牢」中同样的黏稠黑暗。当瑠花在仙洞宫站稳脚步的瞬间,黑暗便如退潮般撤离。这第一扇门所在的楼层,便是缥家的第一道防线。
不开放的仙洞宫因位于八州正中央的绝对神域,使贵阳成为任何妖魔鬼怪都无法存在的「梦幻之都」。
波波波波……青白色的光线射出。八角形的方阵画满整面地板。而只有沿着广大方阵的轨迹散发出白昼般的光亮。眼下展开的,是八色八州的景色。
羽羽无法判别是因自己处于离魂状态,还是因为仙洞宫的方阵让自己目睹眼前的景色。只知道陷入身体悬浮上空的错觉。
八角形方阵中的部分轨迹,发出的光芒比其他部位还要微弱。
羽羽皱起眉头。微弱光线的场所,正好相当于蓝州、碧州、茶州以及缥家。
如果只有三处还勉强修复得来。然而瑠花出其不意的死却令第四样神器形同崩坏。这样下去,只有立珠翠为人柱才有办法了。
「……很好,托『干将』『莫邪』的福,封印的力量受到补强。即使如此,还是消耗了珠翠不少力量。因为『苍』之神器只有我的那一半进了她的身体。」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在『时光之牢』中,她承受了三千刻的正气,所以我已经将『苍』交给她了。」
当时于「时光之牢」中,以嘴对嘴的方式,瑠花将「苍」之神器交给了珠翠。若力量不够大,肉体和魂魄都会融化在里面,「珠翠」会完全成为「苍」的一部分而就此消失。实际上,过去就曾有过许多不及神器力量的优秀巫女被「苍」同化,成为维持「苍」力量的一部分。
「你说什么?没经过正式指名仪式,这么突然就交给了她?」
「没办法啊。那时我极可能在体内存在着『苍』的情况下被砍头,要是事情变成那样将会是最糟的。所以当时有必要尽早将『苍』交给谁,而身边最近的就只有珠翠了啊……还以为交出『苍』后,我就算被砍头也无关紧要,却没想到计算错误。结果居然在那里坐了那么久,连我也都被当成装饰用的神器啊……」
「我说你啊!这么说来,现在珠翠大人正一个人顶着半个神器支撑缥家全体吗——最近我的力量消耗这么快,也是因为这个吧?这种事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要是被谁知道了,珠翠会有危险。再说,我告诉你,你肯定会马上将另一半神器归还吧。但还不到那个时候。」
两人共持的神器。然而那原本该是缥家大巫女独力继承的东西。
瑠花人头一落地,造成的冲击势必影响羽羽。当一半的「苍」在「时光之牢」中,被瑠花传给了珠翠之后,羽羽持有的另一半,一定会为了与珠翠那一半结合而不断暴动。羽羽可能以为那是神域发生异常的缘故,但能够压制那股暴动到今天,实在是不容易。尽管当初由他分担一半,也是因为判断他办得到,但实际情形谁也说不准。
瑠花亲自选择的,当代最高明的术者——现在依然还是,
鼓起最后的力气,为了自尽,即使双眼失明仍摸索着找出短刀的羽羽。
「……你是打算带着你持有的那一半『苍』化作人柱吧。只要你那么做,的确能取代我落地的人头,平息这场地震。」
那也是羽羽将另一半「苍」归还所必须采取的行动。那是一种双重预防措施,为了防止战乱时,若大巫女不慎陨命,只要持有「苍」的术者用自己的性命封印,就能平息随之产生的灾厄。也就是说瑠花一死,羽羽必死。虽不会发生相反的情形,但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这也就是为什么,两人会是必然的命运共同体之故。在瑠花脑海一角、记忆深处模糊的回想起,当初羽羽明知这一点,还是接受了共同分担神器的那段过去。
「可是,光是这样还不够。剩下的神域依然残破,珠翠的负担也完全无法减轻。」
「是……」
「既然要归还神器,就得想个更有效率的作法。你先驾驭所持那一半『苍』的力量,我会加以辅助。等配置于全州神域的术者们准备好,就一口气将蓝州、碧州、茶州与贵阳的残缺完全修复。如此一来,这里面那扇门的『破绽』也就能关紧了。」
「请等一下,我们现在的力量足够完成这些事吗?」
尽管持有「苍」,但羽羽就连做到暂时修补碧州神域都很勉强。若是全盛时期的瑠花还有可能,但现在的她已从大巫女卸任,「苍」也让渡给珠翠了,说起来,羽羽的神力可能比她还大。再怎么说,这是动员了全域术者进行的盛大术式,现在崩坏的程度,照理说可是得靠大巫女化身人柱才有可能修补。光靠羽羽和瑠花两人,怎么想也没有办法完全修复吧。
「我有办法。开始吧——所有准备都完成了。」
显示全州绅域的方阵,已经散发出同等级的亮度。
怦怦。羽羽的「苍」仿佛呼应似的发出清晰的鼓动声。怦怦,怦怦。
和瑠花的心跳合而为一,羽羽感到自己心脏深处的星火温度渐渐上升。长久以来,和瑠花各自分持一半的「苍」。就算已经让给珠翠,瑠花的魂魄或许早已染成名副其实的「苍」蓝色了。
怦怦。
「——开始吧。」
秀丽睁开朦胧双眼。瞬间,全身感到一股令人起鸡皮疙瘩的胃寒。
能感觉到瑠花进入自己的身体。那一瞬,秀丽突然好困,好像摔入一个很深的地方。被瑠花那双纤细的手臂接住,把自己放在一旁角落。就这样打着盹,远远听得见羽羽、璃樱和瑠花的声音。
终于习惯这股睡意,睁开朦胧双眼的瞬间,就是一阵胃寒与晕眩。呼吸困难,心跳加速,还有一种被追赶的恐怖感觉。
(咦,这是哪里,什么时候……对了,两年前的春天,在仙洞宫被抓到的时候……)
秀丽从遥远的记忆底层,忆起当时也有类似的感觉。
适应睡意,努力张大双眼,发现自己可和瑠花看见相同的景色。
从未见过的美丽八角形方阵,散发出复杂精致的光芒,在眼前敞开。发现其中有几个地方看起来有点不一样时,脑中闪过的是「破绽」这个词。
那几个地方分别是碧州、蓝州、茶州还有贵阳或——缥家的位置。这几句话也在秀丽脑中响起。
眼前,是一位闭着眼睛的年轻男性。看来二十几岁,个头不高,有着一头茂密的头发,发丝下是一张惊人英俊的相貌。
不久,秀丽便发现两人正以同织一张网的方式「修复」。这些都是她透过瑠花的五官感觉「得知」的。为了准确修复破绽之处,织网的工作非常慎重仔细。一方面驾驭着朝四面八方灌注而来的力量,一方面释放同等分量的奔流。只要一个步骤失误,一切就可能结束。任何一切。门要开了。这句话从秀丽脑中浮现。
漫长得几乎有一辈子那么久的时间里,两人正确的织出了几千张蜘蛛丝状的细网。一股压迫感令秀丽难以呼吸,类似狂奔了三天三夜后,那种身心俱疲的感觉。虽然只是一时的,秀叠依然感觉神经损耗,晕船似的站不稳脚步。
头一低,望向八角形的方阵下方,突然背脊一阵冰凉。
仅仅是一刹那,然而透过绵密张开的蛛网,看见那下面出现了什么。
「——咦?」
八角形方阵下,有一股抵抗的力量,正企图冲破蜘蛛网。
瑠花与羽羽皱着眉,暂停手中的修复工作,全力应付这股力量。然而——
(不够。)
不知道是羽羽真的说出这句话,还是秀丽感觉到的。总之「不够」两字不断在脑中打转,想要抑制那股力量,光凭目前的神力是不够的。
「……这下,有点不妙。」
就在瑠花如此低语时。
对应蓝州位置的方阵部位,散发出比刚才更亮更美的光芒。从那里产生的新力量如急流般快速流过方阵各处,增强后的力量压制住了那股由下往上的抵抗力量。
羽羽惊讶的睁大眼睛。
「那是——九彩江的宝镜……修好了吗?怎么可能,歌梨大人她不是——」
为了防止万一而派族人前往九彩江保护歌梨时,收到的却是现场只剩下超过致死量的大量血迹,而歌梨突然失踪的报告。
「是歌梨啊。这耀眼的光芒,果然不负她天才之名。看来她打动以宝镜魅惑历代众多碧家人,甚至使他们自杀的碧仙之心了。呵呵……她解开上上代打造的百年宝镜之谜了啊。羽羽,九彩江那面宝镜,今后将不受劫难,永远保存。」
「咦?什么?」
「很好,多亏了歌梨,这下该修复的神器只剩下三件……喔,援军也来了嘛。」
秀丽眼中看见美丽的黄色魂魄从天而降,通过只有大巫女能通行的仙洞省地底方阵,轻飘飘的降落后化为人形。她着地的同时,蛛网下那挣扎抵抗的东西就像遭受打击似的退散了。
加入她之后,和瑠花及羽羽三人形成了三角阵式。
那是一位美貌的少女,穿着一身高位阶巫女的装束,眉宇之间散发不服输的英气。
秀丽不认识她,却觉得那张脸似曾相识。
随着少女的出现,一股清新的空气注入,神力也一口气增强了。
「——英姬,你来晚了。不过,总算是来了。」
秀丽倒吸一口气。茶州的缥英姬。那位步入老年的妇人,仔细一看,相貌的确依稀能辨识得出。
现在的她,虽然以十几岁的少女形貌出现,脸上还是挂着相同不服输的微笑。
秀丽仿佛吸进浓度过高的空气而感到晕眩。严重的压迫感让她终于闭上眼睛,所以秀丽看见的,就到此为止。
过去的大巫女候补人选,身为瑠花继任者而拥有值得夸耀的神力。眼前的英姬一如过往。
「王牌当然要最后出场啊,你说是不是?大小姐。」
「傻瓜,你不管做什么都会迟到,就连出生的时候和回来的时候都一样。」
「……是。对不起。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羽羽傻眼的上下打量苦笑的英姬。
「咦?是英姬小姐?你不是好久以前就死了吗?魂魄能留在人间这么久吗?」
「我还没死。只是处于假死状态。现在茶州有影月大人等等优秀的大夫,我请他们帮了忙。因为当时观星象的结果发现,缥本家将有大难啊……」
「英姬,注意你说话的语气。你们茶家的笨蛋老二不也到处游荡吗?」
「……那家伙真的是大笨蛋。笨蛋死了还是笨蛋,朔洵真是证明了这句话。关于这事我无话可说,不过也多亏了朔洵,让我有时间做假死的准备工作。」
「是不是『真正的』魂魄比『空壳』早一步飞回你身边啦?」
「……您还是一样有双明察秋毫的『眼睛』啊……」
英姬惊讶咋舌。明明遮断情报流通管道了,瑠花似乎还是「看」得见哪。
跟着「暗杀傀儡」前来的朔洵。那是真正的朔洵。眼神比从前认真多了。
「是啊,那是朔洵的『魂魄』。身体被赶出去了,魂魄只好四处漂流,真是没用的家伙。说起来,他还活着时也是那副德性喔。只是,朔洵毕竟是个普通人类,几乎所有时候魂魄都只能四处漂流,无法靠自己的意志驾驭方向,也无法决定移动的场所与时间……即使如此,他还是为了警告我而努力飞来了……」
瑠花在那场传染疫病时,感应到出现在影月与秀丽面前的是朔洵。那也是他的魂魄吧。
「……凡人的魂魄要做到这一点可不容易,看来朔洵的魂魄也维持不久了。」
「是啊……再过不久,那孩子的魂魄就要『消灭』了,连天上都去不成……」
瑠花冷眼旁观沉痛的英姬。
「你好像一直在找他。没用的。不是因为你的神力已经衰退,而是只有掌控『空壳』的那个男人,才能决定茶朔洵的命运。」
「……这我明白,可是。」
把你的命交给我——
一瞬侵入自己的身体,朔洵用不成声的声音如此这么说。
英姬马上明白他的意图,留意着不让「暗杀傀儡」及缥家术者发现,装成被朔洵的「空壳」杀害的模样——并悄悄施展了离魂。
之后朔洵的「魂魄」又飞到哪去了,英姬至今不得而知。
「假死……也就是说……」
羽羽弹跳起来,重新检视方阵上方茶州的部位。
直到刚才,连因「羿之神弓」出现几近损坏的破绽的碧州,光芒也是忽明忽灭。但现在发光程度已经恢复了一半左右了。
「是啊,神器没有坏,我夫君茶鸳洵所化的人柱,可不是那么容易垮的。」
被茶仲障和茶朔洵血染的茶家祠堂,正建于茶州神域「漂泊的地底湖」之上,肩负镇压的使命。因为朔洵等人的所作所为,几乎使祠堂全灭时,霄太师用了鸳洵的魂魄化成人柱才有办法封住那些席卷茶州的黑暗。
而鸳洵将那把「钥匙」托付给了妻子英姬。这条重要的命,英姬不可能轻易放弃才是。
「……『钥匙』,我交给春姬了。虽然我的大半生都为丈夫及茶家而活,但至少最后让我为缥家留下这条命,想我夫君他是不会反对的。」
美貌少女的目光静谧而苍老,刺痛瑠花与羽羽的心。
英姬比瑠花及羽羽年轻二十岁。过去曾是个拥有高强神力,自由奔放,为了梦想前往「外面」的世界,不惜违抗瑠花逃出缥家的少女。虽有丈夫,却没有子嗣,与茶鸳洵共同度过动乱的年代,眼睁睁看着最爱的丈夫送命。在瑠花和羽羽不知情之下,英姬走过她的一生,成为一个成熟的女人了。她的一生,甚至可以说是充实的。
「大小姐,缥家封闭的门,再次对『外』打开了呢。我能感觉得到。」
「……因为有个罗唆的外甥和臭丫头一直吵着啊,烦死了。」
英姬看见瑠花以秀丽的「身体」现身,却没有多说什么。她也曾想过,如果是那姑娘,或许会选择走上这样的路吧。因为那是一位比英姬更能了解瑠花心情,信念和与瑠花更接近的少女。
「那么大小姐,我想我们这些先走的人该做的,应该只剩一件事了。」
留给未来的事。
「……你愿意吗,英姬?」
蛛网下那股抵抗的势力,这时又渐渐抬头。
英姬爽朗的笑了,比过去任何时刻更美,更凛然。
「——愿意。」
八角形方阵的光芒越来越强烈,编织蜘蛛网的速度也加倍提升,惊人的织网速度与准确度封住了一切蠢动。转眼之间,便将破绽一一修复。
当最后一张网织好时,仿佛能听见缥家术者们感叹的惊呼声。
瑠花不由得深深吐出一口气。
「羽羽,『苍』全部注入了吗?」
「……是的……总算……」
羽羽拼命控制颤抖的膝盖。明明是离魂状态,却似乎还是冒出一身冷汗。
「很好,那么只要沿着这无数的细丝渐渐循环回复,总有一天能回到珠翠身边,重新与她那一半合而为一。」
「……那么,大小姐,接下来呢?」
羽羽低喃。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
「……其他族人或许没有发现,但我明白这只是『暂时修补』。和我对碧州做的一样,只是稍微强化些而已,但还不是完全修复。」
「…………」
「大小姐,难道你说的办法是……」
「羽羽。」
瑠花抬头望向正面接近自己的羽羽。以离魂的姿态出现,还是当时青年模样的他。
只比瑠花高一点的身形,随意编起的一条长辫子,温和的面容上,还残留些许少年气息,平添了一股浪漫清秀。正是当年离开瑠花的那个羽羽。
自己似乎是想问他什么。为什么背叛,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不遵守过去的承诺。脑中浮现蓝楸瑛的脸。然而,瑠花终究没能开口问。事到如今,那一切似乎都变得无所谓了,不问也没关系。
即使违背天命,也活下来了。从未后悔,只除了一件事。
「……你曾对我说过,要我别比你早死吧。虽然那已经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羽羽端正的容貌更加严肃了。人头先落地的,是瑠花。
「我可不记得答应过你,不过……心里过意不去,和违背诺言没有两样。我道歉……但朝廷,还需要你。璃樱和其他年轻族人,也还要仰赖你的力量。活下去吧,活到天命尽时——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
这是过去,当羽羽启程时瑠花对他说过的话。然而这次踏上旅程的,是谁。
临别的赠语,变成了遗言。
瑠花伸出手,羽羽脸色大变,只想逃开。
「……最重要的是,我不想目睹你死……回去吧。」
瑠花的指尖,「咚」地朝羽羽胸口推去。
瞬间,羽羽的魂魄便朝天际翱翔而去,回到原本的身体里。回到生者所在的世界。
与瑠花不同的世界。
羽羽呐喊着。听不出他喊些什么。将瑠花与英姬留在又深又暗的井底。然而瑠花那漆黑无底的双眸,已深深烙印在脑中。
「您还是一样那么过分呢。自己换过的枕边人多如天上繁星,却从不迎正夫入门,一生孤单。跟哪里的先王陛下真像呢,连年过八十的老人家都能不加思索的一脚踢飞出去,不愧是没血没泪的铁之女皇。」
瑠花瞪了英姬一眼,但那冰冷的侧面,看来却像放下多年重担般融化,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那动人的微笑,令英姬看傻了眼。
「……这样就好了。」
英姬调侃地转动着眼珠,似乎还想问「这样真的好吗?」
「……那我呢?也要我回去吗?大小姐。」
「不,你留下。」
英姬不服气的鼓起脸颊,不过,看得出来她是故意的。
「……我可是比羽羽大人还年轻了二十岁喔。」
「你阳寿已尽,自己最清楚吧?就算回去了,身体也只会从假死——变成真死而已。」
懂得观星象的英姬轻笑了起来。那是已能掌握自己命运去向的成熟女性才有的微笑。
「是啊,我自己清楚。我那颗星陨落的日子不远……身体也越来越虚弱了。」
英姬原本就生长于空气清净的缥家神域,来到「外面」之后,抵抗力也比一般人差。女人的身体本不如男人强壮,长久下来,寿命甚至变得比凡人还短……「时候」到了。寿命将近。
「茶朔洵那件事,也让你又短了几年命吧……然而到最后你却还是挂心着他。」
「……你一定觉得我们夫妻俩都很傻吧?连儿子夫妻都被杀了还这样。」
瑠花思考了一会,低声回了一句「不」。理由不清楚。还活着时的她一定不允许自己做出如此不理性的回答,但死后似乎不在意了。英姬听见她的回答,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太好了。我自己都有一半觉得很傻了。不过另一半则觉得这没办法。为什么呢,我自己和鸳洵都不明白。可是,我们都很想告诉草洵和朔洵一些事,只是总无法顺利表达,当朔洵自杀时……那心情真的难以形容。心想,唉,我们一直无法成为真正的家人。本以为这近三十年,什么都没能让他明白……看来并非如此……或许吧……至少他,飞回过我身边。」
以少女的口吻述说着,英姬望向远方。或许只是自己想这么认为,不过这样也就够了。
「为了朔汹少掉那几年的命,对我而言是值得的。对此,我也不觉得后悔。」
过去那个嚷着要为自己活而离开缥家的少女。然而现在却已经不一样了。
瑠花眯起眼睛,望着比从前更美的英姬。现在的她,脸上的表情是属于缥家的女人。
「就算走在黄泉路时,若能找到朔洵,我还是想带他一起走,不行吗……」
「到时候再说吧。『空壳』的人头还没被砍下呢。不过,或许不用再等太久了。他也不是小孩子了,就在黄昏之门下等他吧。」
英姬睁圆了双眼,但很快的,也点头同意了。是啊,要等的话,时间多的是。
「需要由我们化为人柱吗?」
已经没时间等待碧州的神弓奉纳,更别说瑠花本身已形同一项神器,再也无法动手修复它。如今,只能用别的方法重新封印了。
就像过去鸳洵沉入茶州祠堂之底,现在轮到英姬和瑠花了。
虽然无法像大巫女化成的人柱,具有单独修复全部神域的神力。毕竟曾是缥家历代数一数二巫女的缥瑠花,以及曾有资格成为她后继者的缥英姬。若是这两人同时立起的人柱,应该足够。
「……不过大小姐,茶州尚未恢复一年前的清净。要支撑碧州、茶州加上大小姐形成的神器,还差一个人不是吗?羽羽大人又回人间去了。」
「我有办法。立香,别躲了,出来吧。连这种地方你都跟来啦。」
英姬吃了一惊。眼见从瑠花袖口袅袅飘出一缕杏色的魂魄。
被瑠花唤了名字,魂魄便化为立香的人形。飘飘然的,淡淡的身影。
看着像只受到训斥的小狗般,站在一旁的立香,瑠花脸上不由得浮现一抹参杂苦笑的微笑。
「真拿你这丫头没办法。到底要跟我到哪里才甘愿。既然如此,你可愿意和我一起来?」
立香惊讶地抬起头,很快的,眼眶中充满了泪水。
「……是,我愿意。请让立香,一起去……我想待在瑠花大人身边……直到最后……」
英姬在旁看着都傻眼了。这个叫立香的丫头,为了这只有高位阶巫女才有资格获得的殉死殊荣,顽固的追着瑠花跑,终于让她实现心愿了啊。长得一张可爱的脸,手段倒是挺吓人的。
不过这么一来,就凑齐三名巫女了。瑠花看看英姬又看看立香,露出沉吟的表情。
「……普遍来说,以魂魄立人柱的例子相当罕见,这次竟一次聚集了三条魂魄啊……」
「我赞成啊。毕竟至少想把身体留在人间,和丈夫葬在同一个坟墓里呀。生前他总是抛下我,为了工作四处奔忙,根本没法好好相聚。」
「哼,把主导权交给男人,只知道苦等的女人。身为缥家的女子,你实在太不称头了。」
「至少比一次也没把主导权交给男人,连心爱的男人都留不住,到最后只好孤独一辈子的你强多了!」
瑠花与英姬之间好久没出现这种火花了。一个是桀傲不驯的女王,一个是还处于青春期心态的不羁少女。是啊,这就是为什么瑠花和英姬老是一年到头在吵架的原因。当两人都还有形体时,双方也都拥有最高阶的神力,每次打起来时,轰掉一座宫殿也不稀奇。
「……看来等到了那个世界,有必要好好对你说教一番。你这个嚣张的野丫头!」
「好啊,我等着接招——我先上路,在那边恭迎您罗,大小姐。」
两人都轰轰烈烈的过了一生,现在对她们而言,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了。
英姬脸上挂着倔强的笑,形体轻飘飘的散去,化作四魂七魄。
英姬的魂魄飞向瑠花左手,而右手上有着立香杏色的魂魄。
八角形的方阵,再次开始闪现光芒。
在人柱立起前,英姬略带犹豫的轻声低语:
「……大小姐,那红秀丽的身体,你打算怎么办?已经——」
「我明白。这身体已经承受太多负担了,但我仍感觉得到,她想回『外面』去的欲望。所以……」
瑠花望着沉睡在胸中的小小秀丽,翻身时的睡脸。
「……只能让她回去了。回到『外面』。无论那意味着什么,她诞生在世上就已经是个奇迹。已经不会再发生奇迹了,连我也无法创造奇迹——彩八仙也不能。」
瑠花的身体——也就是秀丽的身体——发出与方阵相同色彩的光辉。
「……然而只要她像个人类一样出生、死亡,总有一天会在哪里相会吧。顺着时光的循环,直到她下次醒来为止。立香、英姬……让我祈祷有一天能在某处与她相遇吧。」
英姬似乎发出一个微笑,立香则还在抽抽搭搭的啜泣着。
不经意地想起什么,瑠花唱起歌来。是那些不成调的摇篮曲。虽然并不需要,但总觉得很适合唱这些歌。在进入长长的沉眠之前。英姬与立香也跟着唱了起来,就当作是唱给秀丽听的吧。一边唱着歌,瑠花一边展开最后的法术。
立起人柱的法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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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羽猛然睁开双眼。
璃樱正抱着他,口中呐喊着什么。隔着眉毛,视觉慢慢恢复。举起颤抖的手,一双满布皱纹的手掌。身体,比原本更轻了。
——大概是因为吐出那颗镇压于体内的重石,身体变得更空洞的缘故。
羽羽突然领悟了。吐出「苍」之后,自己已经不是术者,也没有异能了。现在的羽羽只是个普通的老人,普通的凡人。想起瑠花的话,活到天命尽时。
羽羽望着璃樱,又望望周围啜泣的仙洞官们。
地震已经平息了,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羽羽轻轻起身,叹了一口长长的气,静静的告知他们术式已经结束,并给仙洞官们下达几项指示。仙洞官们鸟兽散后,身旁只剩下璃樱。
「……璃樱大人,我不再是缥家的首席术者,已经恢复为普通的凡人了。」
「既然如此,你就不能再使用法术了吧?」
羽羽淡淡微笑,伸出皱巴巴的小手抚摸璃樱脸颊。
过去那面无表情的少年,如今已刻画着属于璃樱的坚定意志。今后他必然也将如此走下去,带着诸多情感与一颗心,一步一步走下去吧。
羽羽皱巴巴的手,握住璃樱的。
璃樱觉得不只是手,好像连心都被一起揪住了似的,突然觉得好伤感。为什么会这样,他不知道。不知从何时起,每当看到小小的羽羽,都会有这种感觉。明明已经可以不用再这么想了,但现在心里却比过去任何一次都难受。
「你脸上已经有很好的表情了呢,璃樱大人。我想,你一定能成为一位比第一代首席术者更出色的男子。」
「第一代……首席术者?」
「他是苍周王的一位宰相,始终拒绝战争。那位宰相出身缥家,是我们的骄傲。不靠武力而能说服大小姐打开『门』的你,一定能再次打开未来崭新的门扉。」
「……羽羽?」
「我好像……有点累了。能请你……帮我拿杯水来吗?」
「喔,好……你等一下,我马上拿来。」
璃樱离开后,羽羽缓缓起身。喀沙,怀中有什么发出声响。
这个世界又进入了夜晚。只有夜空摆出一脸若无其事的模样,星星们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眨着眼。
羽羽以贵阳对应座标读星的方式找出某颗星,连缥家最出色的星象师都经常出错,但羽羽却从未错过。
找到的那颗星怱明怱灭,星光闪烁着,仿佛马上就要坠落。
羽羽闭上眼,脑中浮现璃樱和刘辉的脸。
已经……羽羽已经没有办法再守护、辅佐他们两人了。
已经,永远。
抬头望见那颗星,正闪烁得厉害。有人走进房间,羽羽没有回头。
等着那一刻到来。接着——
……咚。冲击的力道,比想像中还小。
羽羽按住胸口,看见那把短刀被鲜血染红——那把羽羽差点拿来自尽的短刀。
回头一看,有个人影匆匆逃离。应该是批评过羽羽的那位年轻仙洞官吧。随着钝重的痛觉,萎缩的胸口被血染成与红色妖星相同的颜色。
星星闪烁得更厉害了。那颗星星正是羽羽的星。没错,从来没有解读错过。其实从很久以前,羽羽就知道自己的命运了……知道,却无法躲开。
小小的身体背靠着墙滑落,颓坐在地。命运。
羽羽一直很讨厌命运这个字眼。一直认为那种东西是能靠自己改变的。
想起来了。自己为什么会离开封闭的缥家,踏上这趟漫长的旅程。
……瑠花的星象,显现出极可怕的凶相。背负着生来杀父的星宿,充满疯狂的血与死亡。瑠花的宿命,就是一连串的丧失。因此瑠花才会刻意戴上那样的面具,让自己化身为血腥的女皇。羽羽想要改变她的命运。或许需要花上一点时间,但一定没有什么命运是不能改变的。他想证明这点给瑠花看。就在这时,紫戬华诞生了。
——和瑠花完全相同的星象。生在弑亲星宿之下,显现凶相的忌讳之子。
对羽羽而言,戬华是另一个瑠花。所以他才会帮助戬华。若是戬华的命运能够改变,就能证明瑠花也可以更改。因此羽羽才踏上旅程。
就让自己走这么一遭,代替不能离开那座天空宫殿的瑠花。
他想让瑠花知道,绝对不可能没有人爱她。
『让我们再次相会于黄昏来临时。』
这样的选择是否正确……事到如今,已经不明白了。
「咳咳……」咳出的鲜血染红了雪白的胡须。
一辈子否定命运,却在最后接受了星象显示的命运。瑠花想改变的命运天秤,被羽羽自己放回原位。两人做的事和过去完全相反。
羽羽闭上眼,叹了一口气,抚摸血迹斑斑的胡须。
耳边传来璃樱的脚步声。
模糊的想着,这是最后听见他的声音了,羽羽闭上眼睛,似乎听见某种断裂的声音。
而羽羽从此,再也没有睁开过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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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瑠花独自一人站在八角形方阵之中。独自一人,站在永远的黑暗与孤独之中。
那就像是瑠花的一生。永远的黑暗与孤独。血之女皇。
在自己投入术式之前,她心血来潮地踱了几步。仿佛听见三脚鸦拍动翅膀的声音。又仿佛看见了那把红伞。耳边传来当年背着弟弟时,走在深山里幼小的自己的脚步声。
『让我们再次相会于黄昏来临时。』
黄昏。在汉诗之中象征着晚年。也就是在各自人生面临终结时。
反正又见到面了,所以也不算没有遵守承诺。蓝楸瑛对这个结果应该也能接受吧。
只是,没能听见那人用那个称呼叫自己,有点遗憾。他是这么称呼瑠花的——
「我的大小姐。」
如秋日夕暮般,带着浓厚黄昏色的声音。
那个青年此刻就站在眼前。只比瑠花高一点的身形,随意编起的一条长辫子,英俊的相貌和有些迟钝的神情。
黑暗之中,桔梗花般的美丽紫藤色,微微发光。
记忆一口气复苏了。为了找寻落入「时光之牢」的瑠花,单枪匹马闯入的羽羽。
两人一起离开「时光之牢」后,和瑠花一样,羽羽的神力竟也惊人的获得提升。他原本并没有太大的神力,却以区区五岁之龄,独自进入魑魅魍魉嚣张跋扈的「时光之牢」。瑠花一边喊着「你这大傻瓜」一边飞奔上去救他。明明是这样,他却意气风发的对瑠花说:
『我们回去吧,大小姐。跟我一起回去吧。』
羽羽这人有时很不讲理。
瑠花无言的靠近羽羽。羽羽抿着嘴不说话,表情还是那么顽固。
「……羽羽,我准你提出说明。有什么藉口就说说看啊。」
「人柱还差一个吧?你不可能不知道。」
瑠花的神情有些僵硬。能有这份能耐的,从以前到现在就只有羽羽一个。
「既然大小姐你已经化身为神器了,就还需要我这条命才是。不这么做就不够了。你的那一半在我这里,我的那一半在你手中。当我们平分『苍』时就已经是这样了。像『干将』的阳与『莫邪』的阴。唯有两极合并,封印才会完整……你竟然会完全不顾这些理论,还真是稀奇。」
「…………」
「……还有,你一定没去读我的星象吧?」
瑠花又再次说不出话。没错,从很久以前,她就不读羽羽的星象了。到了这把年纪,每年都有可能看见羽羽的死期……那种事,谁想知道啊。
瑠花嘴里咕哝着完全不成理由的理由。
「……朝廷,还需要你。」
「……是啊,你说得没错。选择了朝廷而不是你,为璃樱大人与国王陛下鞠躬尽瘁。你说得永远都是那么正确,如果是你也一定会那么做。可是……」
羽羽耸耸肩。羽羽不是瑠花,也无法成为瑠花。
「那种事,太正确了,太完美了。我只是个凡人,无法那么完美。」
瑠花没有发怒。应该说她无法发怒。瑠花自己在明知欠缺一人无法达成完全封印的情况下,硬是将羽羽送回去,第一次选择了不正确不完美的选项,而且认为这样并没做错。不需要理论也不需要理由,只去顺从自己内心的愿望。
羽羽伸出手。瑠花一惊,正想后退逃开,手却被一把抓住。
没有询问瑠花的意愿,那只手用力的握住她,像在表示自己坚定的意愿。
「请让我留在你身边。」
黄昏色的声音,令人泫然欲泣。
相隔数十年,再次见到瑠花时,羽羽产生一股千军万马都难以抵挡的思绪。
好想回去。
好想回去。回到这个人的身边。那里才是属于自己的场所,自己选择的人生。
「璃樱大人与国王陛下,一定会原谅我这老头唯一一次的任性。」
瑠花望着被抓住的手。不一会又满不在乎地、粗鲁地抽出自己的手,转过身去。
深吸一口气。瑠花努力做出若无其事的语调:「羽羽。」
「……我允许你,在黄泉路上和我作伴。」
一拍之后,羽羽惊讶但微笑了。
「是……谨遵您的吩咐。不管到哪,我都会陪伴你……我的大小姐。」
羽羽跪在地上,亲吻霓裳羽衣的裙摆,和他离开缥家时一样。
「我还以为你会更生气,然后把我揍一顿赶回去呢。」
羽羽回头偷瞄,只见瑠花「哼」了一声别开头。英姬说什么要把主导权交给男人的话,死也不会让羽羽知道。
羽羽犹豫了一下,开口轻声说道:
「老实说,当碧州神域幽门石窟的神器毁坏时,我曾经怀疑是你主使的。」
羽羽会这么想也是理所当然的。若不是缥家的人,很难如此轻易找到神器所在之处,更别说破坏它了。羽羽当然想都没想到会是死人做了这件事。
「……如果真的是我呢?你会怎么做?」
「就算杀了你也要阻止。」
「喔。那你打算派谁来杀我?」
「我自己。」
这个回答,让瑠花沉默了。接着,她低声回应道:「是吗?」
「蔷薇公主」那时来的不是羽羽而是「黑狼」。虽然一样是被怀疑,但如果来的是羽羽自己,结局或许会不一样。有时,瑠花也会这么想。
「怀疑你,我向你道歉。」
「……算了。」
羽羽重新打量瑠花。她全身散发出被称为花之帝王的石楠花那鲜红的光芒。石楠的花语是「威严、庄严」。绽放于悬崖峭壁,火红美艳的花。谁都摘不到的花。
羽羽发现,红秀丽的身体已经不在这里了。这里除了瑠花的魂魄之外,什么都没有。
「……红秀丽的身体,已经送回『外面』了。」
「是啊。我还完成了其他几件工作。所以,才会这么迟踏上黄泉路……」
也做了几件单纯打发时间的事。不过现在,已经没有遗憾了。
「那么,我们走吧。」
「喔,好。对了,在那之前,这个——」
羽羽在怀中摸索着,先是取出破破烂烂的纸屑啦,笔啦,甚至吃到一半的月饼。瑠花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不要发怒,这家伙真是和从前完全没两样。
「找到了,找到了。来,大小姐,这是答应你的东西。」
羽羽伸手递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不知道里面包了什么,圆鼓鼓的。
「……答应我的?」
瑠花讶异的打开油纸包。从中滚落的,是一个贝壳。
那是一个有着美丽螺旋纹路的浅红色小贝壳。羽羽害臊的笑了。
「试着放在耳朵边听听看,能听见海涛的声音喔。」
深蓝的月光下,数十具白棺排列的送葬行列。
在那里,一边听着槐树叶发出海涛般的声音。
一边一直孤孤单单的坐在那张白木椅上。
『我真希望能让你看看这世界,不靠法术,也不靠附身或离魂。』
让你听见海水的声音。过去,羽羽曾这么对瑠花说过。
瑠花沉默着,将贝壳放在耳朵边。
……哗沙、哗沙,听得见波浪的声音。这是从未离开天空宫殿的瑠花,第一次亲耳听见来自海的声音。「世界」。
听着这声音,真叫人觉得心头一阵热,怕眼泪就这么飚了出来。
瑠花的微笑令羽羽心跳加速。明明「苍」都已经不在那里了。羽羽凝望着瑠花。
「其实我更希望能有一天带着你旅游全国各地。不过,那还是等下次吧。」
「下次?」
「等到下次,我们从长眠中醒来时。不管在哪里,我都会前往迎接你。」
瑠花本来想回「我可没有说好」,但还是决定不说了。不经意地,她微笑起来。
「……那听起来,或许是个好主意……羽羽。」
「什么?」
「我的业障与宿命,是不是也能一点一滴改变呢?」瑠花本想这么问,也还是决定不说了。那不是由别人,而是瑠花自己必须去决定的事。
曾被说过,她的人生注定就算能够爱人,也无法被爱。星象显示出的更是惊人的凶相。疯狂的命运。
然而,现在她觉得这个人生也不算坏。至少在人生的尽头,那些丫头们追上了自己的脚步,而且最后的黄泉路走得并不孤单。
忽然,她想起了弟弟璃樱。直到最后,弟弟都没有爱过瑠花,一如黑仙的预言。然而,他依然为瑠花做了两件事。
一是听从瑠花的要求,默默接受缥家宗主的地位。在人人都离开瑠花身边时,只有他一直留在瑠花无法离开的天宫中。或许正因为璃樱也同样承受过蔷薇公主的离去,所以才能对姐姐做出这最大的让步。
另一件事,则是代替瑠花杀了父亲。
背负弑父星宿的人虽是瑠花,事实上动手杀父的人却是璃樱。
不管有什么理由,但对瑠花而言,都是命运改变的瞬间。虽然璃樱那么做时,可能根本未曾想过姐姐瑠花。
连出生时都没有啼哭,不哭也不笑的璃樱。这辈子,唯一爱过的不是人,是个仙女。
……瑠花已经无法再背着弟弟走那条山路,也无法为他唱摇篮曲了。
忽然,耳边传来二胡的音色。瑠花与羽羽都惊讶地瞠目结舌。
「……这音色是……」
「……是璃樱……拉的二胡声……几十年没听过了。」
曲子是送葬歌「苍遥姬」。除了蔷薇公主之外,决不肯让别人听见的二胡音色。
所以这确实是他送给已逝姐姐和羽羽的赠礼。
也是最后的。
「……好音色,真的很美……」
现在有儿子小璃樱代替瑠花陪伴他了。世界就像这样,走进了下一页。
呼。瑠花深深、深深叹了一口气。
已经活了好久好久,够久了。两人都为了工作累得不能再累,是该休息的时候了。
瑠花傲然伸出手,羽羽恭敬垂头,将自己小小的手叠上去。
一只三脚大鸦不知从何处飞来,像是前来迎接似的拍动翅膀。
仙洞宫「门」的缝隙,也传来缓缓且完全关闭的声音。
就这样,两人携手走上了八角方阵下的黄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