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你,子美。请坐。”
悠舜和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地招呼子美。
“……哪,你们两个为什么铐在一起呢?”
“请坐,没什么好客气的。”
悠舜面带微笑地忽视子美的问题。
悠舜拿出了子美平常使用的茶碗,让子美坐在他平常坐的位子,彷佛不曾有过任何空白一样。
“黎深,子美的份我来泡。请你坐到床上去喝吧。”
被赶到一边,黎深虽然一脸地不高兴,但还是乖乖地盘腿坐在悠舜的床上。
因为手铐的链子很长,所以并没有什么活动不便的地方。
黎深一边喝着柚子茶,一边很有兴趣地敲着悠舜的枕头,四处东摸西摸地把玩起来。
子美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只要和悠舜在一起,黎深真的很安静呢。”
“什么?只要和我在一起?算了,最近他的确是越来越安分,看他终于厌倦了恶作剧,我也可以稍微安心了。”
子美彷佛愣住似的张大了眼睛。
……看来黎深那没有尽头的空转故事,现在仍然不见任何开花结果的征兆。
悠舜缓缓地泡着柚子茶,用汤匙将柚子腌成的糖蜜舀进茶碗里,再倒入热水稀释。
眼前,柚子茶已经没剩多少了。他将泡好的柚子茶放在子美身边。
子美伸手想拿起茶碗,但却失败了,手指一直在微微地颤抖。
悠舜拿起茶碗直接塞入他的手中,直到第三次,子美才终于握紧茶碗。
为了不把茶洒出来,子美很小心谨慎地喝着。
因为这肯定是最后一杯了,所以一定要珍惜着喝。
感觉一直很冰冷的身体和心灵,都因为这杯柚子茶而暖和起来。
周围的气氛十分平静,就像子美始终在这个房间生活一般,接纳他。
虽然黎深始终盯着他看,但却没有已经做出觉悟般的紧张感。
和先前没有丝毫不同的舒适与宁静。
……子美很喜欢在这里渡过的时光。
只要待在这里,自己彷佛也变成正常人。
但是,这种感觉是错误的。
留下最后一口柚子茶,子美自己打破了这份想永远保留下来的寂静。
“……哪,悠舜,你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吧?”
打从一开始,悠舜就把能‘消灾解厄’的南天竹送给他。
悠舜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微笑。
“悠舜,你总是把人家做的菜给全部吃完呢。好吃吗?”
“是啊。”
“线穿不过去的时候,你也是一句话都不说就帮我穿好了。”
“黎深他也失败了很多次啊。”
黎深想起了这件事,不禁生起气来。
悠舜明明就愿意帮子美的忙,却对他置之不理,这点更是让人加倍生气。
“书只看到一半就摊在一边不收拾,你也一句话都没说呢。”
“如果是无聊的书,我也会看到一半就把它阖起来喔。”
“总是在半夜去拜访你,你也从来不抱怨。”
“因为我也常在半夜醒过来啊。”
“在我想吃药的时候,你都会把药给收走。”
“我已经说过,我的药比较有效了吧?”
子美扭曲着脸,深吸了一口气。
“……哪,悠舜,人家…并不正常喔。但是却不知道哪里不正常,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大夫、所有的人,大家都说‘是因为你太软弱了才会这样’。但人家……人家我其实——”
“子美。”
“很擅长做菜,也很擅长缝纫;从朋友那里学过写字,也看过很多本书。真的!相信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是哪里不对劲?是人家的问题吗?”
“不是的,正好相反。就因为你‘很正常’,所以才会‘无法忍受’啊。只要好好治疗就能够痊愈的。”
子美露出像在哭泣般的笑容。
“……悠舜你,很清楚人家哪里有问题呢。明明所有的人——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
子美犹豫一会,然后为了做出了断,喝下了最后的一口柚子茶。
“……谢谢你,悠舜。但是,我还是不行。虽然拼命努力过了,但还是不行。”
瞬间,子美的双眸变成彷佛玻璃珠的样子,不过很快又回复成有更多痛苦满溢而出的眼神。
在子美的体内,目前似乎正有什么在激烈地交战着。
“……悠舜,把药……还给我……”
“不。”
“人家,看起来虽然是这副模样,但也是军队里的精锐——负责漂亮而迅速的暗杀部队。”
“要埋伏的时候,女装就派上用场了吧?”
子美的身材至今依旧线条纤细,年轻的时候想必能彻底伪装成美少女。
“猜对了。现在的这个距离,我能在黎深行动之前杀死你。”
“按照委托的内容?”
子美扭曲着嘴唇,自嘲地说声‘是的’。
“那么,你就动手吧。”
悠舜果断地说道。
“现在我不可能把药还给你。你真的想要,就杀了我,从尸体身上抢过去。”
子美的眼神动摇了。
黎深也调整成随时都能采取行动的姿态。
“……子美,‘那个时候’你也听见了吧?只要红色的果实全部消失,就会有好事发生的。”
子美的嘴唇颤抖起来。
彷佛身体本身有记忆似的,暗器就像变魔术一样凭空出现在子美的手指间。
“好……好事?”
“春天就要来了喔,子美。很快的。”
子美陷入了痛苦的停顿。
各式各样的表情从他的脸上浮现又消失,最后,只留下痉挛一般的嘲笑。
“……………春天?”
和脸上的表情相反,从子美的嘴唇溢出有如星点般微小的心愿。
那个耳语般的声音,一时间分散了黎深的注意力。
子美的双眼又转变成彷佛玻璃珠的状态。
下个瞬间,悠舜后脑的头发被一把抓住,就在利刃即将划过毫无防备的咽喉的剎那——“——到此为止。”
如寒冬般冷澈的声音响起,大批武官一拥而入,瞬间就将子美给逮捕了。
“把他押走。问清楚幕后的关系。”
皇毅——悠舜并没有叫出这个名字,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事情就在眼前这么平淡迅速地了结。
一句话也没能交谈,子美就已经被人带走。
皇毅走近悠舜身边,毫不犹豫就把足以当成物证的子美的药,从悠舜的衣襟里掏出来。
接着他瞥了黎深一眼,哼地一笑。
“……红家的宗主也是个无能之辈嘛,原本还以为多少能起点护卫作用的。”
“——————!!”
悠舜解开头发,刚才被子美抓住脑的时候发髻几乎都散掉了。
“……他,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
“这不是官吏以外的人有资格过问的。”
丢下这么一句话,皇毅就离开了。
……一切都恢复原状。
要不是子美喝过的空茶碗还留着的话,简直就像做了场白日梦一样。
“到、到底是谁啊?那个无礼的家伙!”
一看见床,黎深就打从心底生起气来。
总爱多说一句话是皇毅的坏习惯。
“好像是御史吧。算了啦,你没起到护卫的作用,这也是事实啊。”
“是、是你自己把我赶到一边去的吧!”
“嗯…也是啦。因为你是个碍事鬼嘛。”
黎深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被人这么直言不讳地说成是碍事鬼过。
“但是,你这回可真的是很老实,完全没添麻烦呢。‘做得很好’,我应该要这么说吧。”
悠舜重新泡了一杯柚子茶,端到黎深面前。
“来,请喝吧。”
黎深感到十分疑惑。
因为到目前为止他都一直被悠舜置之不理,这时反倒吓一跳。
“干、干嘛?你有什么企图?”
“一杯柚子茶而已,能有什么企图?这是谢礼。你不想喝的话我就自己喝啰?”
“啊、等一下!不要自作主张!”
看来似乎只要做了件好事,就能从对方那边得到‘谢礼’的样子。
悠舜不自觉的彻底无视策略,就在这个时候自动开花结果了。
但是,黎深仍旧感到十分烦躁。
为什么他就没办法替悠舜做件象样的事情呢?
这真的很让人生气。
“……你为什么要说那种话?”
“哪种话?”
“你说想杀你的话就动手对吧?”
其实子美说的话是事实。
黎深虽然也曾学过防身术,但累积许多实战经验的子美仍旧占上风。
要是那个无礼的家伙没出现的话,悠舜是必死无疑的。
“嗯……因为是正面对决嘛。而且我觉得只需要牺牲一只手的话,给他也无妨啊。”
“别说蠢话!你的手要是没了,我不就喝不到你亲手泡的柚子茶了吗!”
黎深一边勃然大怒,一边把悠舜专程‘替他泡的’(这点很重要)柚子茶给一口气喝光,稍微平静下来。
“……子美他…到底是什么?”
“是‘第九十八个幽灵’喔。”
“所以说,那是什么?”
子美行动中不协调的地方,黎深也察觉到,所谓药是麻药的事情,他也知道。
但总觉得那些症状和麻药中毒不太一样。
悠舜叹了一口气,怔怔地望着窗外的积雪。
“是后遗症……从漫长而悲惨的战争中存活下来的士兵们的。”
“战争?”
黎深露出不在意的表情。
对他而言,是不会去关心远在自己出生前所发生的战争的,就算相隔只有几十年也一样。
那是无论哪个时代都会被视而不见——不对,是予以抹杀的病症。
“因为战时与和平日子间巨大的落差,精神上无法适应,导致心灵在漫长而悲惨的战争中所遭受的伤害,逐渐无法承受而浮现出来……正因为原本是个正常的人,所以反倒会变得异常。只知道作战的他们,在和平的世界中纯粹是个累赘罢了。因为所有人都不关心他们的处境,使他们对自己的异常感到胆怯,若不为了得到药物而继续出手,就无法生存下去……”
明明拼了命去作战,好不容易才存活下来,但到头来领悟到的却是——和平的世界无法容许他们过正常的生活,无论哪里都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于是,心灵和身体的齿轮,就这么一点一滴地脱节了。
“即使过了数十年也恢复不过来?”
“你认为杀死那么多人的罪恶感,仅仅数十年就能消失吗?就算那在当时是一种正义也一样。”
黎深闭上了嘴。
他想起了自己的大哥,那个要是没有大嫂和秀丽的话,彷佛就要从这个世上消失般,筋疲力竭的大哥。
‘虽然拼命努力过了,但还是不行。在和平的世界里该如何生存下去,我完全不懂……’
他们的战争仍未结束。
只能以无人知晓的姿态存在着。
明明就在那里,却只能选择以无人知晓的姿态存在。
彷佛……可怜的幽灵。
之后,赶回来的凤珠和飞翔听见了子美被捕的事情,都紧咬嘴唇。
“……子美他……会变成怎么样呢?”
对于凤珠的疑问,悠舜并没有做出任何的答复。
……从那之后一直到国试当天,悠舜他们都过着平静的日子。
而国试一连举行七天,所有人都被分配到了不同的考场。
在之前那段时间里,也曾出现哪栋宿舍有幽灵之类的骚动。
黎深虽然老拖着悠舜和凤珠去看,但最后总会发现站在茅厕里的姜文仲。
然后黎深就会和随后飞奔而来的飞翔一同发出‘什么嘛’的怨言,再一脸失望地离开。
而反复遭人擅自跑来,又擅自失望离去的姜文仲,就这样受到伤害,在心灵留下久久不能痊愈的伤口。
当国试的笔试项目结束之后,悠舜成为以平民身份夺得国试榜首的第一人。
接下来就只剩由国王亲自举行的最终面试——殿试了。
然而,殿试当天,在众多的考生之中,并没有看见悠舜的影子。
‘叩、叩、叩’的声音从远处响起。
子美一边悠闲地待在牢房里,一边听着这个声音。
总觉得很像是悠舜的拐杖声,但那是不可能的。
飞翔所做的手杖,其实和悠舜的身高并不相称,从手杖落地时的声音就能听得出来,但因为悠舜一直没说什么,子美也就跟着保持沉默。
(……真的是很温柔呢。)子美看着自己手中珍贵而捧着的南天竹枝桠,原本为数众多的果实,现在只剩下寥寥无数了。
因为想保留住这仅剩的几颗果实,子美改嚼起枝上的叶子。
今天也是一样没有味觉啊。
‘子美,当红色的果实全部消失以后,就会有好事发生喔。’
这时,那‘叩’的声音突然在近处停下来。
“……就像我说的一样,好事已经发生了吧?子美。”
停顿了三拍的时间,子美不禁跳了起来。
在牢笼的另一边,悠舜就站在那里。
“啊?!悠舜?你给我等一下!真是叫人不敢相信!!你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闲晃?现在正是殿试举行的时间吧!”
“嗯,我跷掉了。”
“你跷掉了?!”
“请别在意,我本来就没有做官的打算。”
谁会去参加那个国王的面试啊?哼!
‘喀嚓’一声,悠舜打开了牢门上的锁。
“……你为什么会有钥匙?”
“因为我没有办不到的事。”
子美愣了一下,接着忍不住笑出来。
这句话由悠舜来说,感觉就像真的一样。
悠舜来到子美身边,注视着他的眼睛深处。
“……嗯,‘没问题’。你真的很努力呢。一个人很难过吧?我明明跟你说过随时都可以来找我的。”
“你真的和外表完全相反,做起事来乱七八糟的呢。悠舜。”
把子美的药拿走就不还给他,只给他别的药和南天木的枝桠。然后又告诉他:如果想治好自己的药物中毒、如果想杀人、如果又想要那种药的话,请随时来找我,我会帮助你的。
根本就是充满挑拨性的乱来式治疗外加正面对决嘛。
‘直到红色的果实——直到你不再需要那种红色的药丸为止,我都会陪你到底的。’
自从不再吃药以后,子美在那天晚上终于濒临继续维持正常的极限,于是他消失了。
“要是让大家觉得我很奇怪的话,我宁可去死。所以那天晚上我才没有出现。”
“我们被轻视了呢。亏凤珠他还说,‘要是你做了不好的事情就要阻止你,如果你感到痛苦就想帮助你’这样的话。‘这才叫做朋友’,他可是这么说的喔。”
子美低下头。
他一边咬着南天竹的叶子,一边小小地说了声抱歉。
有在那一刻,他似乎感觉到嘴里有一丝苦涩的滋味。
“……护身符,发生效用了呢。”
睡不着的时候、目眩头痛的时候、想吃药想得快要发狂的时候,他都会吃南天木的果实来暂时混充,因为两样东西看起来十分相像。
“但是,最后我还是输了。对不起啊悠舜,对你做了很过份的事。”
感觉好苦、好苦、好苦。
“不,那是最后的了结喔。你真的很努力呢。从那之后,你就不会想吃药了对吧?”
“……没错。”
“所以我不是跟你说‘就快了’吗?”
冬天,就快要结束了。
子美苦笑了起来,感觉悠舜就好像是个神仙一样。
“……悠舜,你为什么会知道我就在‘那座森林’里呢?你一个人悠悠哉哉地跑来,还故意把药掉在地上对吧?”
悠舜一开始拿给子美的那种药粉,他偶而会再跑进森林里四处散置。
然后拜此之赐,每次都让其他三个人大发脾气。
“因为不持续服用的话就没有意义了啊。”
“……我不是问这个……”
“那天晚上,你也在那里对吧?”
和皇毅会面的那个晚上,悠舜看见子美的身影。
子美稍稍移开视线。
“……那具吊在树上的尸体,可不是人家做的喔。”
“我知道的。文仲大人说了,那是自杀。你其实从很早以前就没回过第六栋宿舍,而是住在那座森林里了对吧?”
子美愣住了。
“……你为什么会发现?”
“是因为子美你一点一点越变越好的缘故。
不但做的饭菜味道越来越正常,也能缝出可爱的兜裆布了。
你一定是想:虽然又有很长的时间没办法和人在一起,但还是想待在能看见光明和朋友的地方吧。
这么一考虑的话,最适合的地方就只有那座森林了呀。
你擅自在某个地方挖了个壕沟什么的住在里面了吧?”
“………………猜对了。”
因为曾经当过士兵,所以对这一类的事情可说是相当拿手。
“子美,你为什么没有杀我呢?好多次好多次,你明明就有机会的。”
一起住在第六栋宿舍的时候当然不用说,就连搬到第十三栋宿舍的时候也一样。
但子美就是没有下手。
“不仅如此,装成巡逻士兵混进来的职业杀手、其他考生、刺客等等,你每次都帮我挡下来了不是吗?”
“……那是因为把你杀掉应该是我的工作。”
“但你却谁也没杀。”
“……我已经杀了很多了。”
“在战争的时候。”
“对,在战争的时候。那个时代,孤儿能养活自己的工作就只有这个了。连初恋的女孩,也被我用这双手给杀死了。”
“……女孩?”
“对啊,我可是对她一见钟情呢。虽然长得很可爱,但是很能干,个性也很温柔。我第一次看见把头发放下来的悠舜的时候,就觉得你们给人的印象很相似呢。”
子美用手撑着脸颊,抬头望向悠舜。
那是敌军将领的女儿。
当时他所接受的命令是以那女孩的侍女身份潜入,然后伺机夺取懊名将军的首级。
子美完美地侍奉女孩,取得对方的信赖,接着被将军给相中,命令他前去陪寝。
女孩得知后,脸色大变地冲了过来,为了要救子美,但她在那里所看到的,却是父亲的首级和凶手子美。
既然被人看见,就只有杀人灭口一途。
于是,子美绞杀了那名为救自己飞奔而来的温柔少女,那名他初恋的女孩。
“我杀了她,因为那是命令。对士兵而言,无论多不合理的命令都不能违抗。因为绝对服从就是士兵的天性。”
子美在战争中立下大量的‘功勋’,但……他就是一直忘不了那名少女的事情。
或许让他注意到‘自己搞不好有哪里不正常’的,就是那个瞬间也不一定。
“一出生就碰上战争,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是从早到晚与死亡相邻,不是杀人就是被杀,只要铜锣声一响就立刻跳起来备战。像那样,就是人家的‘日常生活’。当然,偶而也会有停战的时候,但那也只不过是不知何时又将面临战争的程度罢了。从小时候开始就是这样,一直是。
但某天却突然被人告知,不用再过‘那种生活’了,去过些‘幸福’、‘安稳’的日子吧。
给你一点点的钱,然后就跟你说再见。
可是,只知道‘那种生活’的我们,到底该如何是好?
拜托在开除我们之前,先教教我们要如何去过所谓‘幸福而安稳的生活’吧!”
悠舜静静地侧耳倾听。
而子美则是断断续续地陈述着,彷佛像要整理自己的心情一般,不流畅、缓慢地陈述着。
“……拿到的钱一下子就见了底,又不懂作战之外的谋生技能,同伴们几乎没多久就沈沦下去,变成惹人厌的一群,像是流氓、盗贼之类的。和黎深一样,因为心烦意乱而到处惹事生非,结果就变成前科犯,接着又做出更恶劣的事情,就这样一直沦落下去了。”
“那你呢?”
“……我有朋友在。我虽然只是个士兵,但他却是个书记。头脑很好,一边从军,一边让人教他写字,也会向人借书来念。战争结束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他却有目标,一直不断努力、不断努力地念书,终于以第二名通过紫州州试,名字就叫刘子美。”
听到这里,连悠舜也不禁睁大了眼睛。
“刘子美……”
“对。虽然都是无依无靠,但他和人家完全不同,真的是非常了不起。可是,他却在通过紫州州试之后没多久,就……自杀了。”
“…………”
“……人家我啊,一点都不觉得惊讶呢,也不认为是某个人杀了他。因为呀,人家的同伴有一半以上都自杀了啊。我只觉得‘啊……就连子美也……’,如此而已。”
子美看了看自己微微颤抖着的手。
“战争结束后,人家有一段时间还是正常的……虽然这么认为,但身体的某处渐渐就开始变得异常。
同伴们也一样,就像坏掉的马车那样发出了喀哒喀哒的声响。
可是医生却说我们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这到底是为什么?人家完全不懂。
那时候子美虽然安慰我说没关系,但现在想来,子美大概也和人家有一样的感觉,而我,却只顾着一个劲地说自己的事情。”
子美的脸扭曲,露出像是哭泣般的笑容。
“他一定……是逞强地逼着自己要努力,但最后……还是觉得不行了……”
虽然不知道那最后一根稻草是什么,但他一直拼死保住的线,就这么断掉了。
因此,子美也觉得自己撑不下去了。
子美在尸体前呆立良久,最后终于缓缓拾起尸体身旁的应考牌。
那是孤独无依、一无所有的朋友所留下的唯一遗物。
“……人家开始想着要接受某个人的委托去杀人,然后就从一个大贵族那里接到‘连郑悠舜也一起杀了’的要求和大笔金钱。那个时候的人家只感觉‘啊……又回到战场了’,激动地发起抖来。”
在回忆起战场上的昂扬感时,子美受到震撼,同时也省悟到自己果然不正常,只能以那样的方式生存下去。
就算再怎么努力,到头来也只能当个会给过着普通生活的人们带来困扰的人罢了。
“在军队里的时候,我总是觉得上级长官什么的超级讨人厌,这种人生根本一点都不正常,说什么也不愿意再过第二遍。但是……那个时候我强烈地想回到战场去,我想‘活着’,我想再一次感受活着的感觉……所以,我接受了委托。”
“但是,你并没有杀死我。”
子美笑了起来。
一个月前,他还没有在贵阳正式接下‘工作’的时候,就注意到一个每天都在相同时刻走过大街,像童话一样在雪地上留下点点足迹的青年,并一直观察着对方。
拄着拐杖的青年,总是在忙碌的大街上,独自一人悠闲地漫步着,在所有人都在赶路的时候,像是时光暂时停止一样悠然地漫步着。
有时候子美会胡思乱想,他是不是在帮大家欣赏那些匆忙中错过的东西呢?
子美从未想过那个人就是郑悠舜。
当委托人向他指明‘目标’的时候,他想也不想就反问道:“他就是郑悠舜?”
而就在这个时候,悠舜突然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直视着他——看起来彷佛是这样。
虽然子美马上就察觉到悠舜在看的是其他人,但他还是觉得很高兴。
“悠舜,那个药丸,你知道是什么吧?”
“……嗯。”
“是吗?那个东西,是替在最前线的士兵们所准备的粗劣药物。是大家为了从死亡的恐惧中逃离而服用的东西。”
……因为朋友的劝阻,所以子美当时并没有使用。
但自从朋友自杀之后,孤单一人的他,痛苦到无以复加,只能再度依赖起药物。
“这东西现在已经不再制造,所以手上会有这些的,只有和人家一样的落魄士兵而已。真是讽刺哪,战争已经结束,应该已经不再需要它的,这次却又因为无法承受和平而不得不使用。”
简直就像只有他们自己还在持续着战争一样。
可是这件事谁也不知道,谁也没有注意到,和‘第九十八个幽灵’一模一样。
身上揣着这种药,行动鬼鬼祟祟之辈,子美在预备宿舍里也看见好几个,在死去的考生身边也发现过。
和子美接受同样的委托,在宿舍中贩卖药物、进行暗杀——不以这种方式就无法生存下去的人。
就算和平已经到来,还是无法脱离药物;不接受委托去杀人,就没办法生存下去。
——这究竟得持续到什么时候?
“只要张贴出战争已经结束的布告,就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了吗?我们的战争要什么时候才能划下句点呢?这样的人生……又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拜托谁来发现我们吧。
彷佛像是听见这个声音,悠舜伸出援手,从子美手中挥开药物,就像挥开战争的余毒。
子美闭上了双眼。
悠舜他不知为何从一开始就知道子美的问题在哪里,然后一点一滴地,把他从迷惘中带出来;对于不正常的事情一次也没说过不正常,彷佛现在的子美完全就是个正常人一样。
感觉心情真好。
“……你问我为什么不杀你对吧?就告诉你好了,人家和大家在一起的时候,突然间发现了。”
子美笑了起来。
“在战时,无论什么命令都必须绝对服从,所以人家才不得不亲手杀死自己喜欢的女孩。但是,现在已经是‘和平’时代了吧?”
“子美……”
“唉呀,等一下嘛。所以人家把工作给丢到一边不就好了?这回不要再杀死自己喜欢的人不就好了?没错吧?哪,和平其实也不坏,能像这样做,感觉真好。人家不用再次杀死自己喜欢的人就能让事情了结,真棒。”
子美的脸上浮现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但在悠舜看来,却像是哭泣的表情。
“个人遭遇的事谈完了。‘再见’啦,悠舜。”
“……你打算被处刑吗?你明明什么都没做的。”
“总有一天会做也说不定。”
虽然已经能摆脱了药物,但也只是如此而已。
战争所造成的后遗症仍旧没有痊愈。
包括味觉障碍、头痛、目眩、夜不成眠,还有发作性的自杀冲动等等。
“……人家现在偶而还是会变得不知如何是好,目前是在牢里,所以不会给其他人带来困扰,但某一天就会突然破坏某个人的幸福也说不定。比起那样,被处刑要好得多了。”
“——也就是说,你想死是吗?”
突如其来的说话声,让子美和悠舜都像被人弹了一下似地转过头去。
在牢龙的对面,有一个男人突然出现在那里。
没能察觉到对方气息一事,让子美不禁瞠目。
当他瞥见男子身上随意配带的宝剑时,立刻感受到一股毛骨悚然的气息,那感觉就像——吸过子美这样的士兵所无法相提并论的大量鲜血。
接着,子美发现了。
(……这个男人,‘那天’他也在酒楼上。)完全没发现黎深或子美的悠舜,第一次抬起头来的那个时候。
没错,悠舜他抬头看的,既不是黎深,也不是子美,而只有一人——(就是这个男人。)再看悠舜,他正露出前所未见的表情。
极度愤怒、焦躁不耐、厌恶至极、痛苦不堪等等,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像极人类的情感。
就算在黎深坏事做尽的时候,也不曾看过悠舜有如此露骨的情绪表现。
“……是你认识的人?”
悠舜愤怒地转过头。
“不是!我完全不认识这个四十岁的老头,连见也没见过!”
“哦?面对这个国家的王,你还是一样很有胆量嘛,悠舜。”
子美在三拍的停顿后跳了起来。
“咦~~~~~!?国王!?戬华王!?怎么会这样?现在不是正在举行面试吗?”
子美似乎在奇特的地方相当具有现实感。
男子——戬华王耸了耸肩。
“因为有个毫不在乎地破坏约定的大骗子,只好直接过来找人了。”
“约定?”
只不过是接触到戬华的目光,子美就产生一种全身颤抖的感觉。
那股压倒性的支配力,足以让人想也不想就下跪屈膝。
同时,子美也感受到一种令人怀念的空气——战争和血腥味,让他一瞬间头晕目眩。
没错,这种感觉,这就是令人怀念的,战场的空气。
子美嘴唇扭曲。
……如果有机会遇见王,一定要向他倾吐满腔的怨言,像是同伴们的事、好友的末路、自己本身的事等等,刚才对悠舜所说的那些话,全部都要对王抱怨一遍。
明明是这样打算的,但是现在——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他完全明白了,眼前这位国王的战争也还没有结束。
就如同他一样。
“陛下,请不要忘记,请看着我们,我们是‘存在’着的,请不要把我们当成幽灵,不要无视我们,不要因为我们没有了利用价值,就把我们丢进破烂的垃圾箱里。”
“你的愿望是什么?”
子美眨了一下眼睛。
“……请在这里结束掉我们的战争。”
“——是吗?”
王究竟是何时拔剑的,子美完全不知道,他只嗅到一股战斗的气味。
悠舜连阻止的时间都没有,‘嚓’的一声,曾吸过数百人鲜血的剑锋,就这么贯穿子美的身体。
子美很惊讶似的睁大双眼,接着苦笑起来。
王真的做了,没有一点的犹豫。
是的,犹豫就等于死亡,这是战场的铁则。
至今依旧,比自己更深陷于战场之中的血之霸王。
在现今这个世界,还独自一人被真正的战场所纠缠。
(……可怜的陛下。)纵使自己与和平的世界再不相称,但他却还是沉着地让这世界平稳地走下去,那种强韧的意志力。
子美至今都认为他是位战乱之王,但是结束漫长的战争,现在也依旧维持着这份和平的,不也是他吗?
能把自己没有归属感的世界维持到这种地步,是受到某个重要的人所托付吗?
子美的战争虽然由王来结束了,但王的战争,又有谁能替他了结呢?
突然间,子美想起了这个问题。
意识逐渐失去,鲜血不断涌出……这一次,总算能有个漫长的梦了。
希望那会是个美梦。
如果是现在的自己,一定能梦见的。
带着安稳的微笑,子美闭上了双眼。
——在那一年的上榜名单中,并没有出现刘子美的名字.
“你把殿试的时间给搞错了?少开玩笑啦!”
“……一不小心就……”
“不小心个头!真是不敢相信!虽然殿试的日期刚好因为御史台的全面弹劾而改期了,不过你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一次御史台把所有和不正当应考有关连的贵族、官吏,和考生给一网打尽,连药品贩卖的通路也一举击溃,使得葵皇毅之名在一夕间轰动朝廷。
悠舜把这些说教的话当作耳边风,自顾自在刘子美墓前供上一束鲜花。
而嘴里说着‘如果是我的话能做出堪称杰作的棺材喔’,然后满心喜悦地从各种角度来回盯着坟墓直看的可疑人物˙来俊臣,似乎很钦佩似的,连点了好几次头。
“唉呀,真的是不敢相信啊。管飞翔竟然上榜!!大家的评价都是‘完全颠覆原有预测’呢!”
“那是我的问题吗!”
正刷着墓碑的姜文仲也严肃地点了点头。
那样子怎么看都像是徘徊在墓碑四周的地缚灵。
“那当然。郑悠舜就算考上榜首也没人会讶异,可是你也能通过国试,那就是天崩地裂的大事了。因为州试的倒数第一名居然能够刷下几百个人挤身殿试之列呢。”
“小弟们一边哭,一边欢呼着把你向上抛对吧。我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也忍不住哭了唷。凭着一股勇气,为了让始终在人气低迷的最深处徘徊的你的下注率能稍有提升,我把身上仅有的一点钱全部都押进去啰。结果,得到了超高赔率的一大笔横财啊。就连我都想欢呼着把你向上抛了。”
“少在那边叨念一些有的没的事,这个混账棺材男!讲讲义理和人情吧!”
大伙就这样一边发出吵杂的喧闹声,一边刷洗墓碑、清扫环境、供奉鲜花,最后再点上一炷清香。
“哪?你们觉得我该用昨天发明的帅气诵经法,还是用普通的诵经法就好呢?”
“昨天?你这是突击式诵经啊!”
“我有种能创造出杰作的预感唷~”
平常的话,当然是希望用普通的诵经方式就好,但今天……悠舜和飞翔看了看彼此的脸。
“嗯…就试试看帅气的诵经方式也不错吧?”
“这次试试也好啦。”
于是,来俊臣‘嘻~’地笑开了嘴,意气风发地抄起木鱼和铜钹。
接着登场的‘帅气诵经法’,让悠舜再也讲不出话。
平时总是缓慢,具有疗愈功效的‘都都都’木鱼和‘锵锵锵’铜钹,突然变身为激烈的打击乐器,节奏不但是超快速,就连诵经声也不知为何是‘尖叫系’。
喔-耶-!
悠舜整张脸变得惨白,而文仲则假装自己是毫无关系的路人。
至于飞翔却似乎相当中意这种诵经法,从中途开始跳起舞来。
诵经的最后,是以‘再见啦小子美,永远地——’,配上‘都都都、锵锵锵锵’作结。
结束的时候,其他恭恭敬敬前来扫墓的普通人全都一个不剩地消失了。
悠舜心想:这种让人巴不得能像兔子一样快速奔逃回家的丢脸扫墓,还真是第一次啊。
“如何?我最新创作的帅气式诵经。我尝试着编成会受时髦年轻人欢迎的感觉唷。”
“喔,殭尸,我对你刮目相看了,干得不错嘛!靶觉真是稀有的好啊!”
“呼呼呼。那么,管飞翔,就请你尽早进棺材吧。我会好好数着手指头每天期待的。”
“………………喂……”
突然,飞翔注意到了终于到场的年少组身影。
“喂!凤珠、黎深,你们太慢了吧!我们已经连经都念完了喔。”
只见凤珠脸色大变地冲过来,不知为何忽然间把悠舜给背在背上。
“哇!凤珠?!怎么了?”
“已经有人去通报说一群会遭报应的年轻人在墓园里制造噪音和骚动了!不赶快逃跑的话,就要被寺庙杂工、和尚和官差给抓进官府了!”
“——喂!你们这群该遭天谴的小表!”
摇摇晃的和尚们露出恶鬼般的形象,撩起僧袍下摆追了过来。
要是他们知道‘该遭天谴的小表’是被称为历代难度最高之国试的合格者的话,相信和尚们会当场厌倦尘世而归天的。
大伙总算是逃离了追捕,来到一处高地的松树之下,从那里可以俯瞰刘子美的墓地。
这时一旁传来一阵嘻笑声。
“真是好热闹的诵经啊,就连这里都听得见喔。小美一定也会大吃一惊,然后在另一个世界大笑个不停的。”
悠舜担心地看着对方。
“志美,你的伤没问题吗?”
“没事的。不过我真没想到会刺得这么干净利落,而且还是内脏之间喔?而且内脏全部都没事喔?这到底是什么神技啊!”
飞翔从高地上俯瞰眼前的墓地。
“可是啊,你的名字没怎么变真是帮了个大忙,我很不擅长记名字的。”
“因为我们当初就是以名字为契机才认识的啊。刘子美和刘志美。小美他……大概是在察觉自己的异变之后,开始以国试为目标的。他常常说‘直到战争结束,我才真正了解到战争是多么恶劣的事’……”
一般默默无名的小士兵,他们并不是为了名誉、战功,或国家之类的东西而战斗,他们是为了金钱、粮食,还有生存而战,就这么依照被命令的内容去杀人。
在从军前以耕田为生,和妻儿过着平静生活的同伴,自战场遍来后,杀死家人然后发疯的事情是时有所闻。
越是‘普通’的人,就越不能承受。
志美常常听见好友说这样的话。
能把杀人当成功勋向他人炫耀的人其实很少,本来士兵就是以只有‘普通神经’的人居多。
但是这么多的人被舍弃,就算再怎么痛苦,也没有人会回过头来关心他们。
其实,只要所有人都视而不见,像志美这样的存在终究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的。
但是,好友子美却对这一点感到非常气愤。
“他说‘明知像我们这样的人不断涌现,却只是简单地说一句不要再作战了。如果王是个对这种事随便说一句“那又怎样”的人的话,我是绝对不会认同的。’……”
悠舜他们默默地倾听着这个声音。
“其实啊,人家有一部分也是想看看,那些原本说不定会变成小美同僚的伟大候补官吏们究竟是什么模样,里面会不会有像小美这样的人之类的。”
说着,志美目不转睛地看着今年度的及格者。
“……虽然净是些和预想中完全不同的人,但是感觉很不错唷。所谓的官吏,没有各式各样厉害的地方就没办法当上呢。”
悠舜的颜面肌肉微微抽搐一下。
“不,志美……今年多半是个例外。”
“咦?是这样吗?”
“喂、志美,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这个嘛……”
拔剑刺向他的时候,戬华王悄悄地说了:
‘你的战争由你自己去了结。指望我,是什么都不会改变的。’
自从他清醒之后,就一直在思考这句话的意思,然后他得到一个答案。
“悠舜,人家会痊愈吧?”
“嗯,那当然。只要再好好修养个一年左右,就能完全复原了。”
“这样啊,我知道了。哪,悠舜,我好想喝柚子茶喔。我会慢慢走回去的,你能先帮我把茶给泡好吗?”
悠舜直盯着志美,然后露出了微笑。
“……我知道了。没问题的。”
“悠舜,谢谢你。”
“不用客气。”
于是,悠舜缓缓步下了高地。
这时,志美拉住了黎深。
“等一下,黎深,麻烦你一个人留下来照顾我。”
黎深虽然露出了厌恶的表情,但还是勉勉强强地留下了。
当其他所有人都步下了高地,志美还是一动也不动地坐在树根底下,两手撑着脸颊,看着大家越变越小的背影。
黎深等得不耐烦,问道:
“喂、志美,你不走吗?”
“嗯黎深,我问你,你考上了第二名,有做官的打算吗?”
“谁会去做官啊?是大哥叫我考我才去考的。大哥他说只要我参加考试,就能来贵阳了。”
“哦。悠舜也是呢,他好像打算要弃官逃跑的样子喔。”
黎深睁大了眼睛。
“……悠舜他?”
“对。大概近期内悠舜就会收拾行李,一声不吭地消失了吧。这样一来,他就会和所有人断绝音信了。像悠舜的老家在哪之类的,你完全不清楚吧?”
“……老家?”
黎深露出一副遭人攻其不备的表情。
关于悠舜,志美有一些在意的地方。
当初他接受委托的时候,就连委托人都几乎不清楚有关悠舜的情报。
大家所知道的,就只有‘平民出身、拄着拐杖、是紫州榜首’这些讯息而已。
虽然流言蜚语满天飞,但不论那一个都是没凭没据的谣言,彷佛其中有人在巧妙操作着情报。
悠舜本身也从来不提自己的事情,就好像随时都能舍弃掉‘郑悠舜’的身份一样。
“你听我说,黎深。根据人家的经验,像悠舜这样的其实是最难搞定的。虽然总是笑容满面,但实际上是超级顽固,绝对不会改变自己的信念和想法,也就是那种‘他,到店里来的时候总是很温柔,但绝对不会主动和你联络’的坏男人喔。你喜欢上那种类型的,会很辛苦喔?要是只会像个笨蛋城主一样坐在那边等,他是绝对不会主动靠过来的。”
想起某些符合的情节,黎深胆怯了起来。
“听好,你和悠舜是没有任何血缘,也没有任何关系的不相干之人,要是不由你主动去追他,鲁莽地闯进他的世界里去的话,悠舜就会继续像现在这样不理会你,然后某天突然飕地一下消失喔。
如果你做出‘在他主动联络之前,人家也不会采取行动!’这种搞不清楚状况的事,那一切就完了。等你哪天偷偷去看,就会发现他身边紧紧黏了个来历不明的家伙,到了那个时候,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喔?”
“那、那…像悠舜那种家伙,就算不在我也无所谓!只不过是个不相关的人罢了!”
“这样啊,只是个不相关的人啊,就算不在对人生也没有影响呢。但是,就算这样你仍然想和他来往,那就叫做‘朋友’啊。”
黎深睁大了眼睛。
……朋友?
“只要和他在一起,就会觉得很轻松、很自在的人,这可是相当珍贵的喔?”
对黎深来说,更是如同濒临绝种动物般的珍贵。
“不管是恋爱或友情,都有很多单相思的状况,但若不保持在随时都能见面的距离,那是完全不会有发展的。要是你和悠舜都不当官,大家就要这样分道扬镳,然后音讯全无,连一句话也说不上了。不过呢,反正悠舜只是个‘不相关的人’嘛,那就无所谓了啦。”
黎深保持着沉默,似乎正在思考些什么。
志美笑了起来。
“悠舜是很困难的对象喔。不过去努力的话,即使十年后、二十年后,还是能一起喝柚子茶也说不定,这个可能性还是存在的。”
忽然间,黎深抬起头。
“我之前就说过了吧?不去努力的话,是什么都得不到的。”
哼……黎深露出了不悦的表情。
“…………………我会考虑。”
“是吗?那么,小志美的最后一堂课就到此结束。你可以走啰。”
“啊?”
“我说你可以走了。人家就在这里向你道别了唷,黎深。”
黎深满脸的疑惑。
那句‘在此道别’并不是单纯指大家分头回家的意思,关于这点,黎深多少也有所领悟,志美打算要回归到他自己的人生了。
“……悠舜已经替你准备好柚子茶了喔?”
“他不会准备的。悠舜好像已经察觉了。”
“你继续待在贵阳不就好了?”
“是啊。和大家在一起真的很快乐,但是我不想依赖其他人。和你们一起度过的时间给了人家很大的帮助,接下来我就要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走下去了。我打算尝试看看自己能做到什么地步。”
“你要去哪?”
“这个嘛,我自有想法,你不需要替我担心。”
然而黎深一言不发地站着,完全不打算离去。
志美苦笑了起来。
“黎深,连我要走你都这么不开心的话,等到悠舜突然消失的时候,你会更加不好过的喔?”
志美站了起来,突然轻轻地抱住黎深。
“谢谢你为了我的离去而感到不舍,黎深。要好好保重喔,再见了。”
……看着离去的黎深,志美环抱着手臂。
好啦,该激励的都已经做了,剩下就只能期待黎深了。
悠舜是极端顽固的。
要说有人能够改变他的话,也就只有那个天下无敌的超级任性大王了。
志美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几乎已经不再发抖,就连书也能一点一点慢慢读下去了。
悠舜当时借给他的书,是一本写给小子看的童话,是一部在雪地上留下点点足迹的狐狸的童话。
借这种书给州试第二名的人,根本就没有道理。
在那时,他就察觉到悠舜知道他并不是‘刘子美’的事情了。
谁都没有注意到的异变,只有悠舜注意到了。
他,如今已不再是个幽灵。
南天竹的果实落尽,现在已经是春天了。
漫长的寒冬,终于迎来了光明。
俯瞰着眼底的友人坟墓,志美笑了。
“哪,小美,人家恢复健康之后一定会再回到贵阳的。所以扫墓,就请你等到那个时候啰。”
——为了再见到那群比自己年少的重要朋友们。
志美离去后数天——悠舜在分配给国试及第者的狭小宅邸里,慢慢地整理着行囊。突然,他像是想起什么而笑了起来。
虽然是否有实际功效还颇有争议,不过倒真是场让人印象深刻的国试呢。
(黎深好像也不会出仕的样子。)这对国家来说真是意外的幸运,而他也可以和黎深道别了。
肯定会有一段时间能感受到彷佛世界末日般的宁静。
(啊、对了,得去买根新的手杖才行。)就在这个时候,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自远而近响起。
如同预料,是黎深捧了好几个大箱子正跑过来。
“——悠舜、你在吗!”
看见悠舜的一瞬间,黎深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但在看见空荡荡的房间后,他又眉头紧蹙起来。
黎深还是老样子,表情丰富。但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松一口气,又为了什么不高兴地蹙起眉头呢?
接着,黎深咚咚咚地在桌上摆出三个箱子,那是长方形状,看来非常气派的桐木箱。
“……这是什么?”
“新的手杖。送给你。”
悠舜刚好在考虑的事却让黎深说出来,他有点吓一跳。
“哪个都可以,就挑个你喜欢的吧。”
黎深满脸得意地打开了最上面的箱子。
灿烂耀眼的光芒有如佛祖的金光般不停闪耀。
悠舜完全哑口无言,发自内心。
“看!纯金的手杖!这个可是永远都不会腐朽的喔!再也不必买新的,可说是十分经济!”
对黎深而言,比起纯金制这件事,似乎是‘永远都不会腐朽的手杖’这个附加条件更重要的样子。
确实是永远都不会腐朽,而且以经济层面来说,只要把这东西卖掉,就一辈子都不愁吃穿了,但最首要的问题不在那里吧!
似乎看出了悠舜并不是很开心,于是黎深打开第二个箱子。
“什么啊,你不喜欢金的吗?算了,比起金的,这边这个可能会更适合悠舜。看,是纯银的。”
闪耀到足以让人感到害怕的银手杖。
“银制的就怕遇热……要是接近火的话,可能会软掉变形也说不定,只有这点要千万注意。可是,因为遇毒会产生反应,所以我比较推荐这个。”
看来对黎深而言,所谓纯银制的价值也不过是‘方便试毒’而已。
由于悠舜继续保持沉默,因此黎深打开最后一个箱子。
“那么这边这个怎么样?握把部分是用金钢石制作的,是这个世界上最坚硬的矿石,就算掉到地上也绝对不会弄坏。用这个来殴打看不顺眼的家伙,就算是悠舜也能给予对方致命伤喔。虽说万一烧起来的话,就会变成炭了啦。”
虽然不知道是从哪弄来这么大一块原石,但对黎深而言,金钢石制的手杖,果然也只有‘绝对不会被弄坏、拿来当凶器最适当’这两点具有推销价值而已。
永远不会腐朽的纯金手杖。对毒物能产生反应的纯银手杖。这个世界上最坚硬的金钢石手杖。好像在挑选神仙用的手杖一样。
之前完全不晓得呢。
原来拥有像黎深这样的财力,就连神仙的宝物都能制造出来啊。
悠舜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彷佛可以听见‘你掉的是金斧头?还是银斧头?’的幻听声音。
“……黎深……你的心意我很感激,但只要有心意就够了。”
“你、你到底哪里不满意?给我收下!”
就算你叫我收下也……“……太重了,我拿不动。”
“……哎?”
“所以说,这些都太重了,我拿不动。”
虽说黎深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三支手杖给一起搬过来,但对悠舜来说,不管拿哪一支,毫无疑问地都会让肩膀脱臼。
大费周章的黎深似乎从没想过‘太重’这个盲点,只好磨磨蹭蹭、依依不舍地来回看着手杖和悠舜。
“……其他能得到‘回礼’的礼物是什么?”
“啊?回礼?”
“就像帮我泡杯柚子茶那种的。”
看来黎深似乎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悠舜沈吟了一下,冒出不必要的慈悲心。
此外,悠舜其实也很赞许,黎深能想到要送他被折断手杖的替代品的这份心意。
“可以啊。因为你的心意我已经收下了,所以我可以给你一个回礼。”
黎深的肩膀抽动了一下。
“……真的?”
“嗯。不过,必须是我做得到的事才行喔?”
“所以说是真的啰?好,你听着——”
此时悠舜不知为何,突然有股不小心和魔王做交易的讨厌预感。
唉呀?
“那么,和我一起出仕吧!”
“……啊?”
“这是我多方考虑后的结果,虽然没兴趣,但我还是决定当官。只不过,悠舜你也要一起来任官。可以吧?
刚才已经约好只要是你做得到的事你都会答应的吧?下次我带你一起去大哥的宅邸,凤珠如果想跟来也可以。然后我还有其他各式各样的计划,要是你跑掉了我会很困扰的啊!”
悠舜用手撑起脸颊,以比平时更深邃些许的眼神望着黎深。
“……你想和我在一起是吗?”
“什…你搞错了!我是说要和你一起做事!”
这有什么不一样吗?
曾经对悠舜不屑一顾的少年。
那个时候,悠舜并不存在于黎深的世界。
没错,即使他人就站在黎深眼前。
现在和那个时候,到底有哪里改变了?
于是,悠舜做出答复。
“真是个笨蛋。竟然想用自己的‘愿望’让你出任官职。”
皇毅趾高气昂地看着黎深刚才离去的那扇门。
就连自己曾经对悠舜见死不救的事情都不知道。
皇毅的嘴角露出讽刺的笑容。
“什么‘是谁说我不会出仕的?’,明明就一直在胡扯说什么你绝对不要。”
悠舜瞪着皇毅。
“……都是因为你不肯释放子美,才会害我陷入要和戬华王做交易的窘境。”
“我哪有眼睁睁让功劳跑掉的道理?反正你也不打算依照交易,认真应考到最后,然后出任官职吧。”
“……我才刚打算跷掉殿试,就被人给发现了,而且还被说要是不遵守约定,就要让旺季大人降职什么的。
真是太差劲了。再说不知道是哪个人,还特地全力配合,连考试日期都更改了。”
“你待在国试组会比较方便。”
悠舜整理房间是为了出任官职而做准备,黎深似乎是误会了什么。
“真稀奇啊,你竟然会这么在意志美。”
“……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以前?”
“……‘真的有这样的人啊’,我当时是这么想的,对变得无法行走的我,说什么‘当南天竹的果实落尽,就会有好事发生’的天真过头的人。”
“……那是谁啊?旺季大人吗?”
“没错。当我心想‘到底在说什么啊’的时候,他却说是‘春天’。我那时真的是哑口无言,所谓春天,只不过是种轻浮、感觉没脑袋的景色罢了,不能行走,还有脚的疼痛,什么都不会改变啊。我又想他的意思是不是要带最好的名医来看我,结果答案还是‘春天’。”
原本以为对方是看自己年纪小,在愚弄自己,不过旺季却是非常认真的。
‘如果明年还能一起看的话就太好了。’
虽然对身为一般士兵的志美而言是象征光明的季节,但对旺季而言,春天却是战斗的季节。
在冬天停战,在春天开战,这是常识。
……所谓一起看春天什么的,可以做这种轻浮事的时间,只有在和平的时代才可能有。
总有一天没有那个人的春天会来到也说不定,当悠舜看着志美的时候,想起了这件事。
“……因为是为了旺季大人而参加考试,所以出任官职也是为了旺季大人。”
“那当然。但是话说回来,你这回当好人都当到让人全身发冷了。”
“这样会更容易达到目标吧?一个人好,全身都是空隙,总是需要被保护的人。能钓到这么多大鱼真是太好了,不过……”
想起黎深和凤珠,悠舜突然笑了出来。
“当个好人,感觉还蛮愉快的。”
“你很中意那些家伙吗?”
“嗯,没错。”
悠舜露出让人分不清究竟有几分真心的笑容。
“你从以前开始就特别喜欢笨蛋哪。在时机到来前,就随你高兴吧。反正最后你会选择的也只有唯一一个人而已。”
悠舜虽然帮助了刘志美,但反过来说,除了志美以外,悠舜谁也不会帮。
就算喜欢的东西有一百个,到头来还是会毫不迷惘地选择一个,只选择那唯一的一个。
悠舜笑了起来。
“嗯,你说的没错。”
但是在那一刻到来之前,就奉陪某人的人生也无所谓。
直到回归自己人生的那一刻为止。
最后,皇毅突然问了悠舜一个问题,那个他后来被询问了几百次的问题。
“你,到底是怎么驯服那个红黎深的?”
怎么驯服?
事实上应该是相反才对。
悠舜完全不曾对黎深做过什么。
只是黎深自己跑进他的世界,然后就待在那里不出来罢了。
理由是什么,他根本不知道。
不过呢,也好,就稍微陪他一下好了,在假期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