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任吏部侍郎杨修腿了推眼镜的鼻架,细细相连的锁链发出响声。
“真是的,红家是不是对我有仇啊。不只是当主,整个红姓一族都来增加我的工作。我是无所谓啦。”
自那以来,朝廷似乎在为怎样安抚红姓一族的情绪而东奔西跑。因为有能力和有名的红姓官吏全部离开,各个部署都在为填补空缺而日夜奔走。
“而且王也是个笨蛋呢,居然等了五天时间。”
王没对杨修下任何命令,不过这样也好。
“好了,我差不多也该去做本职工作了”
“——所以说,新的工作砰地暴增了,燕青。”
燕青听罢,怔得半响说不出话来。他实在没想到除了红姓官吏的事以外,还会遭到全国怒涛般追攻。
“……不愧是小姐的老家,干的事情就是不一样。”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一旦决定就放手干到底。果然和茶家做事有天壤之别。”
“我才不希望他们在这种蠢事上出类拔萃呢。”
燕青看着怒不可遏的秀丽,哈哈大笑起来。
“——所以呢?红姓官吏的事要怎么办?”
“吏部侍郎好像把他们都开出了,这事不用去管。”
燕青对秀丽意料之外的冷淡言语有些惊讶。
“可以放着不管吗?”
“没关系。要先解决经济封锁的问题,才没工夫去管他们呢。”
那倒也是。燕青露出苦笑。
“他们一定没想到真的会被开除吧?”
“那样的话就连搭救的价值都没有。如果有人过来说什么,请你全部无视掉。至少要等到他们知道错了为止。让他们好好冷静一下头脑!”
秀丽会如此绝情也不是没有道理。工作确实猛地暴增,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那么,从什么地方开始着手?”
“我们分头行动吧。燕青去全商联和紫州府收集情报,再就是去牢城监督犯人们,人啊个他们老实收割麦子。”
燕青瞪大眼睛。
“……前半部分是没问题,后半截是怎么回事?”
“不是有代替俸禄得到的田地吗?”
“啊啊,官给田?”
“没错。即使是冗官,也能在郊区获得相当大的土地。我当上御史台之后又得到一些。因为自己没法种,所以就用俸禄买来青苗,在附近雇佣人手耕种。我在蓝州时也有托人管理,作物生长顺利,现在正是收个的时期。”
“……你把钱花在这种事情上了啊……”
“呐,燕青。粮食短缺时,最先无法顾及的是牢城里的犯人吧?”
燕青仔细端详起秀丽来。
“所以,我从原冗官伙伴那里便宜租来官给田,让服劳役刑的犯人们去种蔬菜、稻米和小麦。正好有富余的人手嘛。与其让他们无所事事地去服兵役,还不如去种田比较好吧。”
这件事应该用掉了秀丽——大概还有静兰和邵可的所有俸禄吧。
会让人觉得留在小姐身边真好的时候,正是这种情景。
秀丽把犯人也当做人看待。只要看看卫生条件得到改善的牢城,就很清楚了。
燕青从悠舜那里听说过。当茶州发生疫病时,秀丽生气地表示不需要派遣军队,有这个工夫还不如让他们去种田。现在,秀丽已经顺利地依靠犯人们实现了此事。
“你没想过会出现逃跑者吗?”
“想到了啦。不过我说会负责写全部的悔过书,所以才获得许可,虽然也确实写了好几张,不过想要逃跑的囚犯意外的少哟。还有犯人逃跑后又回来了,说什么‘我只是担心自己种的洋葱才回来的’呢”
“哼。”
燕青强忍住笑意。犯人真正担心的大概不是洋葱,而是被秀丽处分才对吧。被当做人对待的话,就会收复人心,良心也是一样。
“收成应该不错的。你去向大家说明情况,确保各牢城使用的最低限度粮食的供给。记得去和州府交涉,不要被他们敲竹杠。多余的那部分就安排晕倒朝廷的常平仓去。虽然犯人们不准使用刀具,不过这毕竟是他们种植的植物,我还是希望由他们去收割。我会从羽林军借调人员负责监督。有燕青在的话,无论是谁想使坏或者逃跑,你都能悉数抓回来并打得他们乖乖听话吧?”
“这我最拿手了。再就是去和全商联和紫州府收集情报吧,明白了。小姐你呢?”
秀丽一下子变得情绪低落。
“……和清雅两人以红家为中心调查。”
“你好像非常不愿意呢?”
“当然会非常不愿意呀!要一整天和那个阴险蛾男在一起哟。可是没办法,我毕竟是红家亲属。如果单独去调查红家,根本没有可信度,而且也欠缺公平性。”
燕青开始在别的方面担心起来,她和清雅两个人啊……
“……呐,要和我交换吗?”
“不行。家族之耻要靠自己来洗刷,而且有红家在应该也会比较方便。没事的啦。不管是被当做清雅的仆人还是收下使唤,我都会忍耐的!!”
虽然秀丽嘴上这么说,太阳穴上却直冒青筋。还没开始工作就已经快要发飙了。
燕青卷好被褥以后,秀丽开始沉默地开始又打又拽。被褥刚被太阳太阳晒得蓬蓬松松,就突然受到蛮横对待又皱了起来。秀丽似乎还对在狱史大狱“输掉”的事情耿耿于怀。对方应该也是如此吧。
(和清雅两个人啊……)
一旦被静兰知道,看来会被处以三百零八道私刑。那么该怎么办呢?
“燕青,这次的事背后有鬼哟!如果有值得注意的事,无论多么多么微不足道也要全部查清楚。因为燕青野性的直觉相当准确呢!”
其实那并不是野性的直觉,而是经验累积产生的推测。因为这样所以才会猜中。
“了解。……那么,小姐有什么头绪吗?”
“时机太绝妙了。红州多半不是发生源,当然也不是玖琅叔父。——玖琅叔父是做不到的。所有的事都做得太完美,获得情报太快。就好像……”
“——只能认为是事前就知道吏部尚书的更迭吗?”
门外传来“啪啪”的脚步声,连那声音听起来都显得趾高气昂。秀丽条件反射地板起脸来,看来他光听脚步声就明白来者何人。
“……来了啊,清雅。哼,没办法,这次就和你协力吧!”
“哈?协力?你嚣张什么啊!你难道以为和我是对等的吗?搞清楚自己的分量,你只是下仆、下仆!如果你不想被我利用完红家之名然后抛弃的话,就尽心尽力地为我服务。根据你的服务表现,我也可以考虑疼爱你哟!”
“你闭嘴!!要是你出错的话,我会立刻向长官和吏部报告,让你一个人寂寞地左迁到驻扎在人迹罕至的万里大山脉的营业所去!做好觉悟和我工作吧!!”
“你以为在和谁说话!——尽管放马过来!”
燕青没有像苏芳那样躲到桌子底下避难,反而因为两人争锋相对的争执忍俊不禁。难怪秀丽会有如此的成长。
“有什么好看的,燕青!不要大笑了,快去工作!”
“是是。”
秀丽率先大步地走出了放假,清雅也准备跟着出去。
有什么轻轻掠过清雅的脸颊,击中墙壁砸得粉碎。清雅低头一看,发现是当做点心的胡桃。以这种速度被击中的话,坚硬的胡桃也能成为厉害的凶器。
清雅眯起眼睛扭头一看,只见燕青只用手指便捏碎了坚硬的胡桃。
“打偏了呢。——我先提醒你。适度地欺负小姐是没关系,但故意去做蠢事可就没这么简单了。不想吃苦头的话就适可而止。”
锐利的眼神和低沉声音的威胁,锋利得犹如一抹凉意滑过脖颈。
清雅转身直面燕青,用脚使劲踩烂粉碎的胡桃说道。
“……做了十年州牧的人迷上一个小丫头,现在成了被她随意使唤的跑腿吗?真够堕落的。你不觉得在女人后面摇首乞怜很悲惨吗?”
燕青吃着胡桃的果肉好像很愕然地说。
“笨蛋。这和是男是女有关系吗?只是觉得值得跟随的对象偶然是女人而已。你看不惯小姐,也并非因为她是女人吧。那是因为红秀丽这名官吏既优秀又顽强,和你正好相反。就算她是男人,你应该一样会想打垮她。小姐她对自己是女人一事,既未当做优势也没看成是缺点。既然她是以一个人的身份挑战,你也应该从正面回应吧。虽然我不知道你吃了女人什么苦头,但不要老把小姐和那种女人相提并论。那只会使你的世界变狭窄而已。”
清雅眼中闪过一瞬惊讶的神色。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你会看不起女性,是因为在警戒吧。我只是这么觉得而已。因为茶本家也是坏女人的巢穴呢。我了解不择手段的女人是多么的无情。不过男人也是一样吧。茶家的烂男人真的是糟透了。——虽然我不太担心,但总之先警告你,作弄小姐娱乐下就行了。”
燕青看着清雅生气的面孔,单手拿起胡桃说道。
“你的性格恶劣暂且不提,自尊心却和小姐差不多高。即使会为了工作不择手段,也应该绝对不会去做自降格调的事。人就算拿着刀子,也不可以去杀人。男人和女人都存在着即使拥有也不能互相使用的武器。女人是妊娠,男人是暴力。只要你不使用暴力,小姐就会以自己的力量面对你。——不要做出降低自己男人格调的傻事哟。即使是讨厌的女人,在危机关头也应该去保护的。”
燕青走过清雅时一改精悍的表情,在他头上乱摸一通后大步离开。
被丢下的清雅一时哑然。就连葵长官也没有这样把自己当小孩对待。
“……不但被严厉警告!”
而且还要我在危机关头好好保护她。
(蠢透了!)
清雅砸了下舌,转身去追秀丽。
“那么,我来发表自己的看法。这次的情况,我认为完全没有理会他们的必要。应该尽可能全都迅速地开除掉,这就是我的意见。”
那时,刘辉对提出应该把红姓官吏全部开除建议的悠舜回答道。
“……等一下。”
他请求再多等一下。
搞不好,这也许是刘辉第一次不同意悠舜的意见。就连在场的静兰也面露难色,那再怎么说也太乱来了——
悠舜没有表露出丝毫的不满。他说了几句后,和往常一样静静地颔首表“明白了”。
“就按陛下的意思办。”
那时,刘辉确实松了口气。
——他做梦也没想到事态会演变成这样。
“你说杨修从高位的红姓官吏开始依次开除换人!?”
刘辉接到绛攸的报告后大惊失色。
“我怎么不知道这事!什么时候开始的!?”
绛攸也铁青着脸。他每天为了说服红姓官吏四处奔走,夜里也为劝说他们上朝而写信,身心俱疲,因总总给自己闭门羹的一个红姓管你员,突然大惊失色地拿着免职通知跑来诘问绛攸,他才得知这个情报。
“这事没有向朕报告啊!!”
“……杨修也知道,打算来个县镇后奏。大官暂且不提,五位以下的任免权本来就是吏部尚书单独掌握的。只要有尚书代理的印签便可,而且也不违法。如果他说以朝廷的机能恢复为最优先,我们根本无法反驳。”
“即使是机能恢复,他把那些人统统开除似乎什么意思!!根本没有恢复——”
“不,我已向在吏部的珀明确认过,不断有顶替的官吏救人。现在大概已经有相当多的人数被替换了。”
“替换……!?虽然红姓官吏的性格和黎深大人相似,但都很优秀。不可能这么简单就找到替换的人才——”
“不……杨修大人的话就有可能。”
绛攸脸色苍白,看着从吏部偷来的人事机密资料。虽然被发现后又会被御史台找碴,不过现在的绛攸打算装傻到底。管他是御史台还是陆清雅,有本事来抓我好了。除了秀丽,我绝不会对任何人承认的。”
“杨修大人长期作为蒙面管理进行官吏查定。不只是朝廷,也经常到地方上。没人比他更清楚哪里有良吏了。而且,他也非常善于发掘被埋没的逸材。”
清雅和绛攸都未曾发现的榛苏芳的隐藏才能,就是被杨修最先发现的。而且提议将他招入吏部的人也是杨修。杨修在发现、培育被埋没的人才,判断谁更适合何种工作,适才适用进行配置的能力上,是无可比拟的。
他的脑袋里储存有各种官吏们的名簿与调查书。如果全部用上的话……
“虽然红姓官吏很优秀……还是能够替代的。他可是连黎深大人都更迭了的人。无论多么优秀,他对怠工的官吏都毫不留情……”
杨修一定从决定更迭黎深起,就预料到这个情况而开始准备新的人事。他是曾被看做会成为最年轻吏部侍郎的俊才,这种事对她来说应该是轻而易举。反而是他在红姓官吏拒绝上朝后的五日内毫无动静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不对)
绛攸想起五天这个数字,脸色阴沉到让人忧郁的程度。
“可恶……在五天之内……”
这时,响起“哐”的手杖声。悠舜从刚才起就冷静地听着绛攸与刘辉的对话,这时他镇定地对正快步进屋的两人问道。
“……然后呢?各省的情况如何?静兰大人,楸瑛大人。”
静兰和楸瑛按照悠舜指示视察了整个朝廷,两人都神色凝重。最后开口的人是楸瑛。
“……大半都放心地接受了后任官吏。吏部似乎事先做了交界内容说明,几乎没有出现不满和混乱。那个……看来接人的都是非常优秀的管理,呈现松了口气的放心气氛……”
“只是那样吗?”
楸瑛面对悠舜微笑的反问,一下欲言又止。静兰代替他低声说道。
“——由于新吏部侍郎的手腕,对杨修大人的评价急剧上升。因为后任官吏都很优秀,甚至比原来更好,所以对红姓官吏的评价反而急转直下。在事情告一段落后,很多人都对不负责任的红姓官吏感到激愤。现在已经满是‘不再需要红姓官吏’的气氛。而且相比杨修大人的迅速对应,人们对迟疑不决的王产生严重的不信任和方案。在罢免红家当主激怒红姓官吏之后,却连收拾残局都做不到——之类的。”
刘辉无言以对,不过静兰也是一样。他满脑子光在考虑挽留红家和红姓官吏,否定了悠舜“立即开除所有红姓官吏”的提案。
现在,他终于明白悠舜为什么会那样说了。
“……杨修大人并未一口气开除所有人,而是从地位高的红姓官吏依次免职。这是杀鸡儆猴。还未收到免职通知的红姓官吏们得知这个消息,已经惊慌失措地穿上官服开始陆续登城。”
绛攸苦涩地紧咬牙关。那样劝他们都不听,可一旦明白真会被免职就是那副模样。他们那不可排除的红姓官吏的自负,轻易地就被杨修一刀斩断了。
那“英明果断”产生了难以置信的效果。
收到新吏部侍郎苛烈的独断专行之影响,其他管理们也纷纷紧张起来。虽说是暂时性的,但纲纪就如同查定时期般得到整肃。既然头号名门红姓官吏都会被立刻开除,那么同样的事情可能随时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悠舜的目的就是这个。不是靠挽回红姓官吏提高对王的信赖,而是想通过舍弃他们来整肃纲纪,使主导权回到王身上。不,不单是这样……
“关于这次的事情,贵族派与国试派、以及其他人的感想如何?”
静兰面对悠舜绝妙的问题,真相扭过头去赌气不理他。虽然他真的扭开了头,但还是以低沉的声音来继续报告。
“……杨修大人是贵族出身。不过在我看来,他是毫无疑问的实力主义者。”
“是啊。我也这么认为。不过他是贵族出身,又和御史台协力扳倒国试派中被称为下任宰相候补的黎深,大概会被看作是贵族派吧。”
“嗯。所以贵族派因为红姓官吏的没落而喜形于色。因为他们总在四处抱怨红姓官吏至今太过被优待,是彩七家威光下的被排挤者。那些人现在正高喊着‘我们的春天来了’之类莫名其妙的话。”
还有人叫嚣什么“居然让女人做官”,结果挨了暗处飞来的毬栗连击,变成恐怖的毬栗男。而且还被查出姓名后匿名举报到吏部要求解雇他。反正那种人也是吃闲饭的,应该会在两三天内被开除吧。
虽然在场众人都从静兰发的超危险气息中明白“……他一定做了什么”,却都明智地缄口不言。悠舜干咳了一声说道,
“那么……国试派一方呢?”
静兰没说说话。刘辉的视线好刺人。
国试派除了少数人以外,基本都保持中立。他们即使不满王对红蓝的重用,也因为以实力通过国试的自负,更加根深蒂固地方案纯粹的贵族们。彻底庶民(黑道一家)出身的某工部尚书,与名门贵族的工部侍郎何某质检单见面就很有名。
“哇,那奇怪的打扮是怎么回事。奇怪的名字。装模作样的贵族光看打扮就让人恶心。你不要小瞧庶民哟!如果因为是贵族就自命不凡的话,小心最后被沉到附近的河沟里哦。要是不给我讲人话,我就彻底无视你。阳玉!”
“我的名字是玉!哼,连欧阳家都不知道的白痴!猴子般的纯种野蛮人居然能成为尚书,时代也改变了呢。你明白连贵族都不知道庶民那守护培育传统、美和文化的意义与价值吗?想让我低头的话,比起依靠国试和庶民出身,首先先展示出实力啦。你这个死醉鬼!”
工部就这样走到今天。就连还能彼此理解的两人当初都是这样,其他国试派与贵族派自然是整天都在为无聊的事情针锋相对、争执不休。所以他们虽然与王保持距离,但也不至于产生反感。
可在杨修的决断之后,气氛变了。
静兰闭上眼睛报告了那件事。反正迟早会知道是事情。
“……杨修大人在后任人事中也大量启用国试派。因为打击红姓官吏、在后任中平等启用优秀人才的缘故,使得国试派也一下沸腾起来。新吏部侍郎的人中。‘实力主义’可能会复活。说不定旺季大人会比现在的王更明白事理——之类的意见。”
也就是说,国试派大幅倾向贵族派。
楸瑛和绛攸分别抓住静兰的双臂。
“你怎么能说得这么不留情面呢!应该有更好的说法吧!?”
“就是啊!这下他的情绪肯定会跌落谷底!说得更婉转一点嘛!”
静兰看着比亲哥哥还要过度保护的两人,咂了下舌。这两个大少爷真是的!
“无论什么报告,如果不正确传达事实就毫无意义。你随便说‘不要紧’试试,事情会变得更加无法收拾。既然你们两人已经无法使用红蓝两家的权力,如果不想遭到抛弃的话,至少好好动动脑筋。”
——大少爷绛攸和楸瑛败在了因为政治斗争而惨遭不幸的原公子大人的迫力之下。
“……是。”
“……对不起……”
话虽如此,其实静兰也并未如他所说的那样生气。他同时对依旧过度保护的两人感到安心。严厉的言辞和下下签都交给自己负责就好。在四面楚歌时,被仅存的同伴非难是最难受的。这时绝对需要伸出援手的人。
……那时清苑身边没有任何人,谁也没有留下。但是刘辉身边有保护他的人。静兰对此感到欣喜。
静兰以为刘辉应该会非常失落,担心地朝他望去。刘辉虽低着头,看起来却几乎很冷静。
(……?)
绛攸没有察觉到刘辉的样子,惊慌失措地想饥饿的熊一样来回走动。
“可恶,被摆了一道!明明一开始更迭黎深大人的就是这家伙……!”
因为杨修对红姓官吏的毫不留情,统统开除的缘故,结果将贵族派和国试派不满源头的“彩七家优待”一扫而光。同时还祭出“实力主义”的大旗。课话说回来,断然决定将红家最大人物、红家当主更迭这件难事的人不是杨修而是刘辉。明明如此,可现在所有的功劳都被杨修和贵族派抢走了。
就连楸瑛也仰天长叹,这事做得让人不佩服都不行。
“……黎深大人更迭事件的巨大余波完全被杨修大人利用了呢……”
在那冲击尚未平息时一鼓作气完成红姓官吏的处分,结果让人民产生是杨修更迭红黎深的错觉。顺带还让人们对黎深和红姓官吏拒绝上朝的不满和怒气,全部指向了王。
楸瑛腋下直冒冷汗。他好像明白了蓝州的雪兄坚持不让蓝姓官吏回归的理由。—大概兄长已察觉到御史台的动向.才避免被这样当成“警告”。红家被处分的话,下次的目标可能就会是蓝家。特别是在那时,蓝家有着“司马迅”这个弱点。如果在那时回归的话一定会马上被御史台抓住弱点,借此开始削弱蓝家的影响力。
雪兄长到底预见到何种地步?揪瑛有时会从他身上感到龙莲般的可怕。
不过,揪瑛还是对冷酷无情的哥哥们感到火冒三丈。
(……既然知道的话,稍微告诉我下又有什么关系啊!!因为我被王选中而讨厌他的那些话。原来是真心话啊!可恶,老大不小了,没大人样也得有个限度吧!实在是太气人!我暂时绝对不会回老家的!!连信不写了!)
另一方面,绛攸也停下脚步注视着地面。他紧捏的拳头已经变成白色。
如果刘辉在五天内做到这些的话,既能抹消对“红蓝重用”的不满还能对国试派官吏展示向“实力主义”的转变。及时平息朝廷混乱的功绩也应该是属于刘辉的。更重要的是,世人看刘辉的目光、他与周围的距离都会改变。
……可恶……如果在五天内找杨修大人做出盖有玉玺的公文书……
绛攸咬紧嘴唇……他其实很清楚。
“……抱歉,陛下,如果我在任时实施这些就好了。”
如果所有这些都在绛攸是吏部侍郎时实施的话,那么所有的事都会不同。
不对,那些才应该是作为吏部侍郎的绛攸的职责。
无论怎么后悔都没用了。所有事情都出了错。
如果时间能够重来的话,他会立刻为了刘辉去这么做。
更迅速、更周全地行动的话——
不但总是慢人一拍被逼到如此地步。甚至连黎深不惜自己承扭污名而留下的最后机会,也彻底被杨修夺走。
(我不会再称呼杨修“大人”了!!光叫他杨修就足够了——!)
振作起来的绛攸不再优柔寡断地烦恼,而是像原来那样直接发飙。他决定和杨修绝交。
不过,他的怒火也在看到刘辉时像破掉的气球般泄了气。
“……真是……对不起……全都是我没用的缘故。”
“没关系的,绛攸。不要在意。”
一直保持沉默的刘辉微微笑道。
绛攸、揪瑛和静兰都感到不可思议。
他们原以为刘辉会像松软的无底沼泽般消沉——他的表情的确呆滞—可并非是六神无主般的狼狈不堪,倒像是早有觉悟的表情。
“没关系。这是联决定的事情。只要混乱平息……就够了。”
刘辉想要起身,却不慎踩到衣角滑倒,脸撞到前方的大机案。桌上堆积的书像雪崩似的掉下来,直击他的后脑勺。
屋里变得鸦雀无声。绛攸咽了口口水。这情景像在无情地暗喻目前的状况,屋漏偏逢连阴雨。就连揪瑛也实在笑不出来了。
刘辉推开倾倒的书堆,起身,带着幽灵般的表情迈出脚步。
“……宰相会议前我会在隔壁休息,时间到了过来叫我。”
刘辉东碰西撞地消失在邻室之后,恢复正常的静兰对绛攸和揪瑛小声地怒吼起来。因为像平常那样大吼会让刘辉听见。
“你们这两个大少爷!!为什么不拦住他安慰一下!废物!!”
不服气的绛攸和揪瑛也小声应战道。
“那你又为什么沉默地目送他离开啊!你看那充满哀愁悲伤的背影!准道不觉得像奇怪的秋风在刮个不停吗?他现在肯定在抱膝而坐。就是因为你平时总在磨练坏心眼,所以在关键时刻才没法温柔对人!咄嗟间的行动还真是能表现出人类的本性呢——”
“现在是争执这个的时候吗!还不住手!受不了,被宠大的家伙都是以自我中心呢。现在应该先担心王才对吧!户部不是来报告了吗?如果不在重臣会议前让他振作、记下对应物价高涨的对策,不知道又会被人怎么说了。”
静兰和揪瑛都勃然大怒。
“你以为这都是谁家的错啊!!都是因为某人娇惯养父母,结果害我们受了这么大的牵连。起码要管好自己的亲属吧!”
“而且与其说是担心陛下,还不如说是在担心工作吧!多么无情的家伙啊。我看错你了!”
三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刘辉,因为太过无措而开始互相迁怒起来,就在他们叽叽喳喳地小声争吵时,突然响起“咚”的一声。
三人不禁跳了起来。回头一看,发现悠舜面带笑容地把急救箱放在几案上。
急救箱。三人倒吸一口冷气,脸色渐渐变青。
(……说起来.陛下摔了一跤,脸狠狠撞在几案上……)
(就像致命一击一样,书也“乒乒乓乓”地砸在他的后脑勺上呢……好像哪出喜剧。)
(槽了……包扎伤口了吗……)
悠舜拿着急救箱,拄着拐杖朝邻室走去,完全无视年少组。
三人慌慌张张地正想追上去,拐杖突然停住了。三人的脚步也同时停下。
悠舜微微的回头,笑着说道。
“——请你们退下!”
与脸上的笑容相反,那是如暴风雪般冰冷的绝对命令。年少组不敢吱声,只得垂头丧气地退下。
三人深刻体会到连黎深也会对悠舜束手无策的原因了。
悠舜一只手拿着急救箱走进邻室。
刘辉虽然听到拐杖的声音,却没有抬头。他摸着通红的额头,自暴自弃地直接坐在地板上。虽然他并未抱住双膝,却背向门口盘腿而坐。
悠舜绕到王的面前,正对着他坐下并打开急救箱,用棉花蘸上治伤的药。房间里只有盖上瓶子的声音和轻轻的咚咚声。
悠舜一碰到刘辉不停摸着额头的手,那手就如同断了线般垂下。他用手指拨开刘辉的刘海,发现了小孩子般的轻微擦伤和肿起的包。
悠舜一边用棉花涂着擦伤处,一边朝低头的刘辉看去。
“一次都没看我的眼睛呢,我的陛下。”
刘辉搭在膝盖上的首长微微动了一下。
“如果你没有后悔的话,就请看着我的眼睛。”
经过三分钟的寂静之后,刘辉抬起了头。
悠舜看着他的眼睛,微笑着说。
“你不想开除红性官吏吧?”
“……嗯。”
“我也知道你并不是什么都没做。既然是你思考后选择的事,我是不会怪你的。”
“我驳回了你的建议才会变成这样,你没有在想‘果然不出我所料’吗?”
“是啊……”
悠舜虽然露出苦笑,但那只是因为他不知该如何说明,并不是真被刘辉说中。
他为了延长时间,把整整一小瓶治伤的药都涂到了棉花上。
“……陛下,我的进言、杨修所做的事是近路。越是聪明的人越会这么选择,那么选择也有相应的效果。你也许是绕了远路,但应该也看到更多的景色吧。你看过我和杨修没有见过的景色……我很想看看那些景色呢。”
“我也想看看自己一个人看不到的东西。”这样嘀咕的悠舜虽然看起来和平常一样,却又有所不用。刘辉有种面纱一瞬间被撕扯下来的错觉。
“我不清楚你做的事情是否正确,因为那不是我的选择。也许那根本是愚蠢的选择……当然,也可能在哪儿发挥了作用,只不过现在还看不到罢了。”
“结果显而易见,完全毫无意义地结束了。”
“也许是那样,也可能只是现在看起来那样。‘不做得话怎么知道’,这是燕青的口头禅,可以确定的是,你没有逃避而选择了自己的掌中之物,所以我觉得这样也不错。你为什么要挽留红性官吏的那个理由也是没错的。”
“等一下。”刘辉那时是这样说的。
他表示希望等到最后关头再开除红性官吏。
悠舜在听过那个理由后同意了。
刘辉听到燕青的名字,露出苦笑。燕青,悠舜所辅佐、成功重振茶州的男人。
“……如果燕青是王就好了呢,悠舜。”
悠舜一下停住了手。在漫长的沉默之后,他遥望远处,说道。
“……谁知道呢……也许会成为一个愉快的国家吧。下属每天都会哭泣哟。再说那个胡子男和他师傅一样喜欢借钱,说什么‘没有的话就去借啦!’就随便欠下大堆债务。就算凛和彰每次都阻止他,州府还是每年赤字呢。为偿还欠款而胆战心惊还算好的,最后还要假装州府无人和捏造借口。他最擅长的就是这些呢……会让人变成卑鄙的大人哟。”
“……那、那个,抱歉。不小心还你想起不愿回忆的黑历史。”
这如果被金库当值,户部尚书黄奇人知道的话,肯定会一把掐死燕青然后丢到屋后的菜地去。
燕青成为王的话,国家似乎会成为愉快的欠债大国。这到底好还是不好呢?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方。既然你没有后悔的话,那么如此消沉的真正理由又是什么?不——与其说消沉,不如说像在闹别扭。”
刘辉不高兴地低下头,沉默片刻后嘟囔到。
“……因为被杨修抢先了。”
“哈?”
“你也在做与杨修相同的准备吧?尚书令室内放着堆积如山的人事录。”
悠舜停下手。不高兴的刘辉没看到悠舜那时的表情。
“因为朕做的事情看来会白费力气,所以你应该确认一旦打算朝廷无法再等,就说服朕采取和杨修同样的行动。……因此朕虽然觉得可能白费力气,却以为还有时间……可是,现在功劳全都被杨修给抢去了。尽管轮不到朕来抱怨……‘可为什么是杨修啊!?’之类的……但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自己觉得很别扭。……悠舜?你怎么沉默不语了?”
刘辉抬头一看,发现悠舜不知为何,哑然的露出惊愕的神情。
过了一会儿,他才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如果燕青在的话,也许会说“这是我在国试状元及第十才可能看到的表情”。就像百年之后才可能出现的事物,此时突然降临在眼前一样。
“悠舜……虽然不知怎么了,不过你的脸好奇怪。”
悠舜慌忙的咳嗽一声。
“抱、抱歉。因为你说了出乎我意料的话。”
“出乎意料的话?”
刘辉歪着脑袋想了想,心情很快又变得黯淡。
“……不过这样一来……又会变得艰苦了……抱歉。”
“比起向我道歉,你应该还有其他事情做吧?”
“哎?”
悠舜抚摸刘辉的后脑勺,悠然地重重拍了一下。
“啊!好痛!”
“很好,额头和后面都肿起了包。太好了!”
“什么!?”
刘辉在起身的瞬间,又看到悠舜做鬼脸般拉长两边的下眼皮。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果然在生气么!?”
“保险起见。头被撞到的时候,肿起包会比较好,因为你撞的很夸张。很好,眼睛也没有异常。头部严重受伤的时候要检查眼睛,如果左右眼瞳孔大小不一的话就遭了。不过你看起来没事。”
“是……是那样吗?你知道得着真多啊。”
“不过很痛吧?要哭也可以哟。”
刘辉被戳到痛处,他这是才明白那句“还有其他事情做吧”,以及悠舜为何故意去拍他头上大包的意思。
“要哭也可以哟。”
他低下头不让人看到脸。没想到,好不容易忍住的东西像决堤般涌了出来。好几条泪水流过脸颊。他感到非常的悔恨与悲哀,但全部都是自己的错,并不是绛攸的责任。因此他才会觉得连哭泣的资格都没有。
“……好痛……”
“是啊。”
“会哭是因为大包好痛的缘故。”
“嗯嗯。冷静下来的话,就过来为重臣会议做准备吧。”
“嗯……”
刘辉把责任全部推到无辜的大包身上,痛哭起来。
悠舜最后温柔地看了一眼哭泣的刘辉后,把意识集中到重臣会议上。
——刘辉没有察觉到,那表情像换了个人般严峻。
与宰相会议不同,重臣会议是和各省的大官们一起会面。虽然中书省空荡荡的座椅还是老样子,但吏部尚书变为空席,新吏部侍郎?杨修也新加入进来。让人在意的是羽爷爷今天也没有露面,就连刘辉都开始担心起来。他不久前明明还那么精神地在朝廷里到处乱跑,现在究竟怎么了?
话说回来,大官们最注意的其实是刘辉本人。正确地说,应该是他额头上肿的像个馒头的大包。
(为什么额头上有大包……)
(到底怎么回事……)
虽然所有人都想问,却都没有开口。
刘辉原本端正的容貌再加上这个包,现在成了相当搞笑的蠢面孔。刘辉本人以为大家在看自己,他越是想要抖擞精神就越是反效果。不断有重臣因忍不住笑意而俯下身子。本应火花四溅的重臣会议一下丧失了紧张感,让悠舜有种因祸得福的感觉。
这次紧急重臣会议只有两个议题。
“安静。首先是冠以红性官吏一事。”
众人的目光一下集中到杨修身上,就好像之前统辖吏部的是他一样,毫无不协调感。在他进来时,会场甚至有一瞬间安静下来。看到他那副鲜明强烈的才气与仪表堂堂的身姿,人们如果不谈论“为何此前会埋没如此逸材”的话题才更不可思议。有些重臣本打算世纪审查一下被突然提拔的他,现在也只能全部缄口不言。
他晋升为吏部侍郎后的第一件工作就是对红姓官吏的集体处分。
重臣们的反应意外彻底地分为赞否两派。
从静兰那听过报告的刘辉瞪大了眼睛。他本已做好觉悟等着众人对杨修三呼万岁,然后集中批判自己,但实际上对杨修的独断专行表示异议的人似乎也不少。,
“虽然红姓官吏的行动确实过分了,但也不至于做到那个地步。这样太极端了。再说,现在刚刚罢免红黎深——”
“没错。这样不只是会更加激怒红家吗!!太肤浅了!一心只想争功的小毛头!”
“蓝家全部辞退官职后发生了什么,你难道没有看过吗!?”
刘辉边看着杨修那青蛙脸上平淡的表情边听着议论,终于明白重臣们真正的反对理由。
虽然下属在因为解决了人员不足而高兴,但是高位的官员清晰地回忆起过去蓝姓官吏一起退官后发生的事。
(……没错。的确实蓝姓官吏与三胞胎一起全部消失——)
动摇和不安一下子在管理之间扩散开。与此同时,对意外空出的高官位虎视眈眈植被开始暗中横行。在上面监视的大贵族消失,想要掌握权力的贵族和国试组蠢蠢欲动——被认为是发生公子之争的契机。
只有红蓝两家未卷进那场公子之争中。因此只有他们两家好发无损。他们的武器不只是富饶的土地和经济力。更因为其先见之明,才是他们得以保持名门之首的地位。光是他们是否进入朝廷,就是足够左右时代。
“红蓝两家并不是单纯的大贵族!他们的存在本身就起到抑制奸臣横行跋扈的重要作用。那时他们长久以来构筑起的权威,不是单靠一两个优秀人才可以做到的。听好了,当人们再次意识到红蓝两家全部消失的事实时,就会引发无法言喻的动摇与不安。不只是官吏,民众也是一样!我们亲身经历过所以明白,当红蓝两家全部从朝廷消失时,总会有什么事发生!!”
动乱——
在鸦雀无声的静寂中,工部尚书?官飞翔用小指挖着耳朵说道。
“……喂,杨修。我不认为你做的事情是错的。可是呢,听说你好像彻底无视悠舜——尚书令和王独断专行。就算你有权限,也应该能区别什么是可以事后处理的事吧?小子,既然你担任吏部侍郎,就算是王也得去服从。但不要太嚣张了。你把轻视悠舜和王的风气传播给了下边的人,就像黎深和红姓官吏一样。如果不想聪明反被聪明误的话,就给我自重一点。”
黑道般的可怕迫力使会场笼罩在不同于刚才的沉默中,应该说,大家都被吓坏了。
(流氓……!)
(这里有流氓……)
“他果然是传说中叱诧黑白两州大流氓总头领的儿子。”每个人都在这么想。
同时,会场上也充满惊讶。虽然管飞翔以前都在与王保持距离,但现在可以说他表明了自己站在王一边。欧阳侍郎看看身边的酒豪上司,叹了口气说道。
“……说的没错。杨修,因为你是贵族,所以要格外注意言行。虽然红姓官吏的行为和他们的当主一样愚蠢,不过你也应该清楚,在过去公子之争时,是哪些家伙做了特大蠢事吧。是众多贵族做的。请你注意不要做出让人想起曾经的傻事的举动。搞不好的话别说实力主义了,连落后于时代的贵族主义都可能复活。”
飞翔张大嘴巴,朝副官看去。虽然欧阳玉扭过脸根本不去看他,但那话的意思很明显。他是在为飞翔作掩护射击。
(……你在想什么啊,阳玉。他不是你的朋友吗!?)
(……吵死了。我有我的想法。又不是某处黑道猴子军团一家的家训,遵守“不背叛同伴”中侠义般的无能规定怎么能当政治家呀。我还没堕落到把个人感情夹杂到政事里。……这样就好了啦。)
他瞥了一眼杨修。虽然很细微,但他确实在眼镜后露出的大概只有老朋友欧阳侍郎才能觉察的笑容。
另一方面,葵皇毅和凌宴树见状同时眯起了眼睛。
——吏部虽被攻陷,但工部却站到了王一边。就是这么回事。
杨修依旧是那副青蛙脸,一幅平淡的表情,点头说道。
“……是啊。我承认多少有些不足之处。只不过,我并不认为红蓝两家是重镇。重镇是不会出于自己的方面而随便移动的。如果他们对王宣誓绝对忠诚也就算了,可他们在以本族优先的状况下来来去去。他们的秉性是只要对自己有利就好。应该说他们才是动乱的万恶根源。旧时因为我们总是说需要他们并讨其欢心,才让他们更加放肆起来。——如果说需要明确君臣之礼的话,也应该在事情发生前就去要求他们。”
毫不让步。
众人最后分成赞成和反对双方,一时争得难解难分。
刘辉完全被瞬息万变的会议动向所吞没,虽然管飞翔和欧阳玉的发言也让他惊讶,但他印象中几乎没见过像这样所有人都各抒己见的场面。
“……所以呢?”
在骚动中,传出一个并不响亮的清晰声音。
缥璃樱仿佛在静寂的间隙中滴下水滴般,再次问道。
“王的意见是?”
缥璃樱直视刘辉,众人也跟着朝刘辉看去。
真是时机绝妙的一言!悠舜和旺季虽然惊讶,同时也松了口气。如果作为王派与贵族派领袖的悠舜和旺季开口的话,事态反而会变得更难以收拾。在这一点上,仙洞省因为其在性质上与政事保持距离的缘故,最适合担任这样的调整角色。不过很少有人能准确地看穿这点并选择好时机。
旺季瞪了副官晏树一眼。尽管平时保持“中立”是他的职责,但他今天却只是在饶有兴趣地笑嘻嘻旁观。就算被旺季瞪了,他仍然装出一副不知情的样子。这种时候便是他在打鬼主意的征兆。
这次刘辉没有看悠舜。
“就接受杨修的判断吧。红姓官吏的确也有错。如果后任人事能不出纰漏地公平进行,那这样也无妨。关于这方面呢?”
杨修微微瞪大了眼睛——他的意思是如果事后发现有欠公平的人事任命,就要追究责任。杨修用中指扶了扶眼睛的鼻架,认真地说道。
“这是吏部的工作,我会尽吏部侍郎的职责,正当而公平地完成后任人事。请尽管让御史台或其他部门来调查。”
“很好,那样就没问题了。不过关于被开除前回来的红姓官吏,吏部要在充分考虑的基础上,把复职也纳入选择范围进行讨论。”
杨修的眼神变得严肃起来。“又在讨红蓝两家的欢心吗?”,会场中闪过一瞬这样的气氛。
“……理由呢?”
“理由就是你考虑后决定让冗官中的有用者复职。听说现在那些人都在好好工作。朕并非因为他们是红姓才这样说的。谁都会犯错。如果他们认识并改正错误、请求复职的话,难道不能原谅他们吗?只不过,这只限于真心反省、发誓再不如此的人。如果看不到反省的态度,那么换掉也无妨。”
惊讶又有些困惑的嘈杂声在会场上传开。虽然不清楚是什么,不过王似乎有那里改变了。这阵嘈杂就是由这份认知引起的。
王的身旁已经没有红蓝二家。
那不依靠任何人、发自内心的言语,听起来的确是刘辉自己的话。
他毫无先王的苛烈。比较两者的话,确实会有官吏感到不满和欠缺。不过璃樱却认为这样很好,这才像他会说的话。所以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样啊。我觉得很好,我赞成。”
“我也是。”
静静接话的人,是礼部的重镇——鲁尚书。虽然他那岩石般严肃的表情没有改变,但似乎能从中找到高兴的神色。
“我长期负责新人官吏的教育,也认识很多红姓官吏。虽然他们的脾性的确极端,不过并没有狭隘到会不承认自己的错误。比起因为一次失败就放弃,还不如再给他们一次机会。那才是真正培养人才的方法。”
不轻易开口的他所说的话,伴随培养出众多大官的实绩,听起来极具分量。
杨修耸耸肩,意外干脆地让步了,仿佛他也在等着这个时机。
“我明白了。那么就这么办吧。”
悠舜瞅准时机,将议题转移到下一个难题。
“那么,下一个议题。我事郑重强调,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此事传扬出去。现在需要想出应急对策——红州开始进行经济封锁了。”
静寂中,最先开口的人是旺季。
“应该打开常平仓。”
(那……那是——!!)
明明应该是朕说过的意见——!!
旺季仿佛听见那句话般朝刘辉望去。可能是被害妄想吧,刘辉仿佛听见“呵呵”的笑声。
“有什么异议吗?陛下。”
“……什么也没有,朕也赞成。”
常平仓——为防备不时之需,储备有谷物和石炭等的国家谷物库。
有人嘀咕道“又没有发生饥荒”。旺季严厉地瞥了一眼四周说。
“虽然不知道是谁,但让民众为朝廷招致的祸端来善后才是最可耻的。”
他那定罪般的大声一喝,让会场霎时安静下来。
就连对红姓官吏的处置漠不关心的孙陵王,也不禁对此露出微笑。旺季从年轻时期就在暗处为朝廷的失责善后,他对此当然有大发雷霆的权利。
“我的领地也有积蓄,就进行必要的开放吧。我还会向门下省的贵族们请求,听说今年的收成还不坏呢。”
管飞翔不解地问道。
“中央的贵族官吏们为什么会拥有这么多的米?”
“管尚书才是,你难道忘了代替俸禄得到的官给田吗?”
“因为你长了颗鸡头(指非常健忘),肯定忘记了呢。”
会这么说的人当然是欧阳侍郎。
“欧阳玉!!你明明知道我会在休息时去耕田的吧!?”
“我当然知道了,因为你还拉我去陪你呢。真是的,特地在休息日拼命种田,然后把收成送去酒厂拜托人家让你喝头等酒。也只有你这个耕田尚书会这么做了,你到底喜欢酒到什么程度啊?”
“闭、闭嘴!你还不是喝了用我的米酿的酒,不准抱怨!”
“如此白痴又奇特的尚书大概只有这个酒豪尚书,其他官吏应该有很多都把天地撂荒了吧?旺季大人。”
“这也说得太离谱了呢。那是国试组的情况吧。”
旺季瞥了霄太师一眼说。
“门下省的贵族有很多都受到肃正、家道彻底中落,还有不少人在为每天的食物发愁。和及第就能获得大量现金的国试组不同,我们只因为是贵族就被强加代替俸禄的贫瘠土地。但即使是荒废的土地,只要用心照料也能重获新生。贵族们都被教导一定不能荒废官给田,雇佣人手进行耕作。因为金钱没法当饭吃呢。在座的凌晏树和葵皇毅也在贵阳的郊外拥有丰饶的大庄园。”
“别这么说,旺季大人。我的土地不是耕地,是果园啦。因为我特别喜欢桃园。”
旺季因为晏树的插科打诨耸拉下肩膀。就算告诉他“不要种植无法储备的水果类,去中稻米和蔬菜”,晏树也顽固地不肯就范。他那里能长期保存的最多也就是苹果。这样不就和为了喝酒而努力种稻子的工部尚书没两样了嘛。
“……就是这样。如果以为我们和以前的富豪贵族一样就伤脑筋了。比起‘把得到的田地撂荒’的国试官吏,贵族应该更有用些。”
有所自觉的官吏们尴尬地缩了缩身子。虽然他们中很多人属于庶民阶层,可一旦得到大量的现金,就完全丧失雇佣人耕种田地的想法。有了官吏的俸禄谁还去耕田啊。在郊外的大量荒废耕地中,大多数的确是属于国试派官吏的。
“还要让红州以外的各州府从农民手上尽可能高价收购多余的必要物资以备不时之需。也应该考虑到春天为止的暂定减税措施。幸运的是,由于春天的冗官清理以及大幅度的官吏削减,支付的俸禄也多少得以降低。如果这样还不够的话,就从高位的官吏开始减薪。如果官吏们自觉保持勤俭的话,一个冬天还是不成问题的。”
有人开始悄悄嘀咕,这不是让所有官吏去为红家的报复善后吗?之所以只有“隐约”程度的小声,是因为说这话的人是贵族领袖、身为“高位官吏”之首的旺季。
悠舜立刻确认道。
“……旺季大人,那当然是指从你率先开始节约吧?”
“当然了。如果尚书令不愿意的话,我也不强求就是了。”
“呵呵呵呵呵。你真会说笑。我在茶州其实过的就是清贫的生活,请不用担心。”
“哈哈哈哈哈。有意思,那就让我见识一下吧。”
谁也没有插嘴,“贫穷竞争”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决定了。
既然相当于宰相官职的两名最高大官宣言要贯彻“清贫”,自然就没有任何人敢抱怨了。虽然只要躲过御史台的注意就可以奢侈,不过更没人想去做那么恐怖的蠢事。如果被陆清雅和红秀丽逮到,幸运的话会因为“罚金”被剥得精光,搞不好还会退官处分。只需忍耐一个冬天已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飞翔嘀咕道。
“……真有一套,旺季大人。相当厉害呢,他果然不是等闲之辈。”
“那就是真正的贵族哟。”
“而且说不定是最后的。”欧阳侍郎在心里补充道。
“你这个冬天如果不节约酒钱的话,我一定会向御史台举报的。”
“知道啦。我的田庄那里最危险了。老实说,旺季大人的提案真是帮了我大忙。啊啊,难得黑州和白州因为饥寒而死的人数减少了……”
欧阳侍郎向旁边瞄了一眼,发现飞翔的表情难得地严肃,完全不适合他。
“……我田里的收成全部送给你的田庄哟。”
飞翔沉默了三分钟后,只回答了一声“喔”。欧阳侍郎“哼”地吸了下鼻子说。
“不过话说回来,王一定打算自己提出旺季大人的提议。结果全部好处都让旺季大人给抢走了,连一片树叶都没有剩下呢。他现在一副魂魄要从嘴里飞走般的表情愣在那里,真是可怜啊。”
既然飞翔都这样,就表示还有相当数量的官吏动了心。实际上,那话确实有如此的价值。如果王这么说的话应该会让天平少许倾斜,结果却完全没有机会。旺季正是料到此事,才抢先口若悬河地全部讲完。不愧是他,毫无疏漏。
(不过,先让旺季大人来说也比较好就是了。)
现任王这么说的话,只会遭到强烈反弹。很遗憾,旺季与王的程度差太多了。即使是彻底轻视王的所言之辈,也会勉勉强强地服从旺季。不过,反过来却无法成立。
那就是现在王手中的现实。
“没问题吧,陛下。”
“哎!?啊,啊啊。”
刘辉一副“魂魄要从嘴里飞走般的表情”,内心在咕噜噜地动摇。自己甚至想象过如旺季现在被众人“哦哦”欢呼的情景,还做了边表示“这没什么”边安抚众人的提前练习,结果所有的功劳都被旺季抢走。他虽然绞尽脑汁想要找出旺季没有提到的妙案,不过如果真有那种东西,自己事前早就去准备了。结果刘辉就像被撒了盐的青菜般无精打采地萎缩,只能选择屈服。
“朕觉得那样很好……”
怎么回事?他只说了“朕也赞成”和“朕觉得那样很好”这两句话。
“朕希望能尽量以高价从民众那里收购。不过要绝对禁止榨取剩余部分以上的量,也不要强行禁止民众必要的花费。庶民在平时就过着节俭的生活。要管束的话,就以贵族为中心。从陈米开始放粮,对贫民无偿提供,对有能力者就以低价卖给他们。稍微浮动……”
意志消沉的刘辉低声补充着,没有察觉到大官们都瞪大了眼睛。悠舜也很惊讶。老实说,这种“庶民的感觉”原本是王最欠缺的。在耳闻目睹秀丽每天朴实的简约生活、偷偷溜出城体验市井生活的期间,他似乎获得了那种感觉。再说,他原本也不是那种娇生惯养的公子。
悠舜用羽扇轻轻敲了下手掌说。
“——那么,大致的对策就是这样。详细的部分就由六部各自担当部署负责制定。不过这毕竟只是紧急措施,如果不尽快让红家撤回决定是无法解决的。”
不满的声音顿时充满会场。“真是麻烦到底的家族”之类的抱怨此起彼伏。
“不可能的。”
“以那个下定决心后比石头还硬的红家为对象,到底要怎么做!!”
“就算我们道歉,难道他们就会老实听话吗?”
旺季嘲笑般仔细打量刘辉和悠舜说。
“陛下该不会打算亲自奔赴红州进行说服吧?”
“又来了。”好像能听到这样的嘲笑。
“我先提醒你,去了也是白费力气。特别是更迭了当主的你,红一族根本不会听你的话。你去只会火上浇油。”
管飞翔斜起一只眼睛。……这话让大家想起是谁造成了这个现状。
“真是厉害。”欧阳侍郎也嘀咕道。焦虑和不满的矛头指向王。
刘辉鼓起仅有的一点勇气,直面旺季说道。
“——不,我不会空出王座。”
不会空出王座。
并没有多少人察觉到那句话真正的含义。
皇毅的眉头微微皱起,晏树眨了几下茶色的眼睛。两人都是一副猴子在自己眼前开口说话般的表情。孙陵王笑眯眯地看着还不肯罢休的王,只有旺季本人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悠舜像是作出裁决般,转动手腕慢慢摇着羽扇说道。
“是啊。王的工作当然应该由‘王之官吏’来做吧。”
——“王之官吏”。只有一个部署被那样形容。
羽扇前方的葵皇毅,将那如万年冰雪般冰冷眼眸眯得像针尖般锐利。悠舜微笑着接下被晏树称为“能够充分享受成为刺猬感觉”的目光。
“因为是你,所以我想应该已经开始行动了。这次正式由中央来任命御史为敕使。准备好之后,马上派往红州、玉红州府以及红家交涉,以图在冬天前打开事态。御史就由你来选择——做得到吧?葵长官。”
皇毅的太阳穴猛地出现起伏。晏树装作若无其事地朝后退去。
被这么一说,那个矜持颇高的葵皇毅不可能说“做不到”的。
对那充满挑战性的话,有人发出吞咽口水的声音。因为让人汗毛倒立的紧张,会场安静得连扭动身体的声音都能听清。
孙陵王差点吹起口哨。悠舜也不简单。敕使是王的代表。既然在这么多大官面前宣布“任命敕使”,那么即使御史解除经济封锁,功劳也都是王德。如果失败的话,就会成为御史台和作出任命的皇毅的责任。他在逆境中扳回了一局。
“这是国家大事。既然是最近连续立功的御史台,应该能够胜任吧。这事就拜托你了呢。”
除了管尚书,其他旁观者早已冷汗直流。悠舜他笑着又嘱咐了一回。他其实比黎深还要强硬。不这样的话,黎深根本不可能会投降认输。那些认为悠舜“稳重温和”的人,都被他的笑容蒙蔽看不到真正的他。
在体感温度几乎急降二十度的寒冷大厅里,皇毅以气温再降三十度的冰冷声音第一次开口说道。
“……没问题。为王善后也是御史台的工作。御史台是唯一一个即使立功也不会高兴的部署。我对连续发生的不祥事件深感羞愧,丝毫不认为值得夸耀。你既然身为尚书令,就应该对御史台经常显现的政事感到羞耻。你会不会不适合这个位置啊?”
或者就好像巨蟒与鹫的战斗,冰冷的火光四处飞溅。谁也不肯相让。
刘辉对什么也说不出的自己感到羞愧。虽然悠舜承受了一切,但造成所有批评原因的人都是刘辉。悠舜总是抽到下下签,本来他的工作明明并不是负责为刘辉收拾残局。
“你会不会不适合这个位置啊?”
葵皇毅的那句话,绝对是针对刘辉而说的。
“好了,吵架到此为止。想要分出胜负的话,请到阴间再做。不要给大家添麻烦。”
晏树瞅准时机作出轻薄的仲裁。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上天的恩惠。凌晏树虽然是旺季的副官,不过他自认属于“中立”。国试派与贵族派那些家常便饭般的争执,基本上每次都是他出面仲裁和收拾残局的。甚至还有人说,如果没有凌晏树朝廷就无法运转。
晏树没有就此作罢,而是笑嘻嘻地说道。
“对了,我也有一个提案。”
管尚书扬起了眉毛。真是少见。凌晏树虽然经常整合分歧的意见,但是几乎从未积极地发表意见或加入议论。
“要让红家的愤怒平息,就算是御史台也很难办到吧?因为正是御史提出对红家当主?红黎深的弹劾请求。”
红秀丽的名字出现在大厅一角。
“但是,这也不是能慢吞吞进行的事情。红家会不满,说到底应该是在朝廷里被轻视了的缘故。他们的矜持之高是出了名的。可话说回来,现在也无法再去讨好红姓官吏。覆水难收呢。而矜持颇高、顽固不化的他们,也有对一族——特别是红家直系宽容的弱点。”
“……那又如何呢?”
刘辉觉得很奇怪。这根本无需多言,但从红姓官吏的事上看就很明显。而且他们会被激怒,也是因为更迭了身为红家当主的红黎深。不过现在给黎深复职也于事无补,反而会让他们觉得自己再次被愚弄,就好像火上浇油一样。再说,黎深自己也不可能会满不在乎地回来。
“不明白吗?你们想想,只有一个就算不特别优待红姓官吏,也能特别优待红家的方法。这个提案也许能够改变像骡子般倔强的红姓一族。”
皇毅和旺季都保持沉默。
悠舜没有阻止他。无论怎样,在这里阻止晏树都是不可能的。如果有那种妙案的话,无论谁都会想知道。再说,他认为这事迟早都会有人提出来。
那并不是异想天开,而是反复使用的传统手法。
“这也是只有陛下才能做到的事。”
刘辉对那句话回应道。
“……只有朕才能做到的事?”
“嗯嗯。”
晏树“呵呵”地露出天真的笑容说道。
“虽然并不广为人知,不过朝廷现在还剩下一名如假包换的红家直系官吏。此人还是这次唯一没有拒绝上朝的红姓官吏。那名官吏顺从自己的良心没有服从红家,而是选择了王与朝廷。”
会场“唰”地嘈杂起来。
“你说红家直系!?还有吗!?”
“是谁?虽然红姓官吏多如牛毛,不过我可没听说过那种事。”
既然没有拒绝上朝,那人一定很有骨气。要不要同意让他连续晋升来提拔一下?”
户部的景侍郎察觉到晏树的意图,脸色变得铁青。他朝沉默寡言的户部尚书看去,却无法弄清他面具背后的想法。工部两人的表情也一下变得严肃起来。
“那是大家非常熟悉的孩子哟。她的能力非常优秀,甚至一度做了州牧。现在也在御史台与陆清雅竞争,显得非常活跃。对不对,皇毅?”
瞬间,众人变得鸦雀无声。
皇毅只是叹了口气,没有否定。那也代表了回答。
“难道说……”有人呻吟道。
“……红秀丽?”
“说得没错。她是红家三兄弟长男的独生女,也就是红家直系长女。在红家的血统序列上排名第四位,是仅次于三兄弟、高贵血统中的高贵血统。在红一族中——不,在整个国家中也是独一无二、出身最高贵的贵族小姐。”
会场里充满哑然的沉默。那气氛和之前得知红黎深红家当主时很相似。
怎么会有这种事。不可能的。出身高贵?她哪里高贵了?不是个超级野丫头吗?
与其说无法相信,不如说谁也不愿去相信。
“她是红家直系长女,而且她国试时的监护人是当主红黎深。红家当主代理红玖琅也在各方面对她照顾有加。虽然红一族对亲属一向都很宽容,但她在其中受到的宠爱则更为特别。更迭红黎深的人就是她,如果换作陆清雅大概就做不到吧。正因为是红黎深可爱的侄女,所以他才会老实被解雇。他对红秀丽可是含在嘴里怕化了呢。”
他说的没错。刘辉、悠舜和奇人都撇开视线。在旁人看来,红黎深对秀丽的疼爱不要说含在嘴里怕化了,甚至到了随时会泪流满面的程度。不过,那只是他单方面的爱罢了。
“所、所以呢?要把红御史立为敕使吗?那样的话——”
“这个嘛,最终决定的人是葵大夫。不管怎么说,都有更有效利用她的方法。我不是说了是只有陛下才能做到的事吗?”
晏树“砰”地跺了下脚。
“她是女人,而且还是直系。被立为笔头女官的蓝家十三姬是妾生,但她是嫡出。红秀丽的身份比十三姬要高,完全够资格——召见她,将她作为妃子纳入后宫就行了。”
刘辉目瞪口呆。
会场内响起嘈杂声。那确实可以说是盲点。因为红秀丽是官员,所以谁都没有想到她有“作为结婚道具的利用价值”。不过那才是传统怀柔对方的策略,效果也出类拔萃。直系的话就更是如此了。晏树笑嘻嘻地继续说道。
“你们看,那样一来不用特别优待红姓官吏,也能够特别优待红家了吧?既然是重要的直系长女的话,对内宽容的红家应该也会打消与王对抗的念头。和王家结成姻亲的话,红家也就不会做这种傻事了。当然了——”
“——当然了,那时必须要让红秀丽退官。”
长官司法的刑部尚书?来俊臣继续说道。
“没有法律规定妃子能够兼任官吏。我更没有打算去设立这种愚蠢的法律。说这种话的人应该一个不剩地被活埋。这样一来,就没有人能违逆她的话了。朝廷会再次被红姓官吏占据,根本无法促使红一族反省。只要我还在一天,就坚决不打算承认。——妃子还是官吏,她只能二选一是绝对条件。”
欧阳侍郎也点点头,秀丽的资质和优秀不是问题,“成为左右王的存在”那影响力才是问题所在。到那时周围会把她的话当做“王的话还有别人,可红家直系长女只有她一个。只是让她从官吏变成妃子而已。陛下似乎也很喜欢红御史,这不是由检讨的价值吗?政治婚姻也是王重要的工作哟。”
工作——作为工作的婚姻。
那就是只有刘辉才能做到的事吗?只有那个吗?
(朕的……手中……只有那种东西。)
自己真是没用。不过,既然在非做不可的事中几乎没有刘辉能做的,那么就去做力所能及的事如何呢?
没错,晏树的话也有道理。
不知是不是猜到了自己的想法,晏树用茶色的眼睛仰望着他。刘辉只能看到他翘起的嘴角。
“尽管如来尚书所言,她会变成笼中之蝶,但不能飞的蝴蝶还是蝴蝶。在笼中抚慰陛下也是非常重要的工作。只要陛下好好宠爱她的话,她就不寂寞吧?”
是妃子,还是官吏?
刘辉清楚大官们的目光全部集中到自己身上。
刘辉没法回答……不能回答。
他说不出“需要作为官吏的秀丽”这样的话。
刘辉对不能这么说的自己感到厌恶。
……在蓝州船上的约定还留在耳边。
愿望也许会实现。
以夺走秀丽最宝贵的事物、践踏她内心的方式。
☆☆☆☆☆☆☆☆☆☆☆☆☆☆☆☆☆☆☆☆☆☆☆☆☆☆☆☆☆☆
在通向红州的路上,马车因为碎石“嘎啦嘎啦”地摇晃着。虽然邵可想快马加鞭赶回去,但因为有黎深在所以只得坐吧。
黎深扇着扇子朝外眺望,一直沉默不语。
扇子突然不动了。
“我没有被抛弃哟。”
“就算宣布要回红州也没人挽留,真是可怜呢。”
“……哼,只要彼此心意相通就够了。”
邵可差点忍俊不禁。“彼此心意相通”?这是哪国话啊?这大概是大宇宙发来的传言吧,完全不能解读。
“我说黎深啊。‘工作还是我,你选哪一边’这种话,对工作狂来说是禁句呀。对于秀丽和悠舜大人这种以工作为重的人,‘噢明白你喜欢工作哟。我也会支持你的,加油啊’之类的的话绝对要有效得多。可你却说出‘不要管什么工作了,好好看着我!’,倒打一耙,彻底妨碍悠舜大人的工作,结果精彩地自爆了呢。”
黎深僵住了,他对此超有自觉。
“……兄长。”
“什么?”
“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这些?”
“我在等待你自己察觉。怎么说呢?实战失败也是必要的,特别是对你这样的人呢。”
果然如此吗?李慎现在终于有了确信。
自从离开贵阳,邵可就非常坏心眼。
“……兄、兄长。”
“嗯?”
“你在生气吗?”
“不要说你完全没发觉哦。给绛攸大人也添了那么多麻烦。”
黎深听到邵可面带笑容的冷淡回应,不禁打了个寒颤。他现在非常生气——
“对不起……”
黎深像撒了言的青菜般,垂头丧气地低下头。
“……骗你的。我没有生气,只是在迁怒而已。不好意思呢。”
虽然自己有自觉,但在焦躁难耐时,还是会忍不住迁怒地去欺负黎深。这就是邵可的坏毛病,和黎深欺负绛攸完全一样。
(……果然是兄弟吗……)
他就连因为喜欢才会欺负人这点都和我一样,真叫人失望。
“真的没有生气哟。我认为你已经很努力了,当时只能那样做的事也是……即使生气也是在生自己的气。”
“哎?”
“黎深,我其实是清楚的。我清楚你完全不适合做红家当主的事,还有自己在逃避的事。我把玖琅和父亲的遗言当作借口,把一切推给你逃走了。”
从马车上,能看到树上的小梨在摇晃。
在红州,梨花是和李树一起绽放的。梨树绽开雪白的花瓣,宛如梦幻般怒放。
邵可很少呆在红本家。他在十岁前就离开家,作为“黑狼”在各地辗转了十年以上。屈指一算,自己在红家度过的时间大概连人生的一半都没有。
回想起的,是萧瑟的琵琶音色和被雪白花瓣覆盖的禁苑,还有水墨画般的连绵山峦。
可是因为有两个弟弟在等待,所以那个家确实是自己“该回去的地方”。
但邵可到了最后,还是把一切推给弟弟们离开了红家。
他打算自己一人平静地生活。
“因为我感到所有的一切都很麻烦。对不起呢。”
邵可试着“哈哈”轻笑几声,但黎深却没有笑。
他合上扇子,看着窗户嘀咕道。
“……不是这样的吧?”
“哎?”
“兄长不是觉得麻烦,而是感到累了吧?”
邵可惊讶地看着黎深。黎深却没有去看兄长,继续朝窗外望去。
邵可从孩提时就一直在竭尽心力地战斗。为了两个弟弟、为了国家、为了尽早让国家安定下来,他在无辜者被杀死前接受杀人的工作。真正的兄长对权谋术数毫无兴趣,他是个喜欢读书,觉得只要能安静弹琵琶度日就感到满足的人。可他却封印了那一切,继续着与此完全相反的工作。
没有时间放松精神,也不能回家。
那就像现在的秀丽一样。
兄长和秀丽、嫂子一起回红州时,黎深一眼就看出来了。邵可他身心俱疲,累得精疲力竭。如果没有和嫂子相遇的话,邵可结束“黑狼”职责后是不会回红州的……黎深觉得他可能会选择自此结束掉自己。
所以,黎深才决定像邵可一样去疼爱嫂子和秀丽。
兄长从未为了自己而活,他为别人耗费了所有的时间。
不过,他只有一次为了自己而行动。
……所以黎深才会接受红家当主一职,这都是为了因疲惫而厌倦的兄长。
“玖琅会赶走兄长也是那样哟。即使不知道‘黑狼’的事,他也觉得不该交给当时的兄长负责吧?”
是邵可保护黎深和玖琅,让他们静静地在红家一角度过了数年梦一样的生活。
去年春天,玖琅对邵可所说的话在脑中苏醒。
“即使到现在,赶你走这件事也没有错。你如果呆在那个家里,一定会被压垮的。”
自己明明有说了高明谎话的自信,结果却像那样露馅了吗?
“……那你为什么会那么生气?”
“因为他把兄长赶出了红家啦。结果害得兄长完全成了先王的跑腿,还要作为‘黑狼’收留被流放的公子!其实只要包围那里就能保护兄长吧。那个天下第一的大白痴,他明明清楚兄长一旦离家要很久才会回来。而且准备的宅邸居然是在贵阳!?‘随时都能轻松召回‘黑狼’,耶耶。’那是会让霄太师和先王暗自窃喜的最糟糕选择啊。再说他怎么能趁我不在时,不和我商量就这样做啊!?完全没把握这个哥哥放在眼里!太嚣张了,只有笨蛋玖琅我决不原谅!”
那当然是因为玖琅不知道“黑狼”的事,所以也没办法。而且玖琅肯定不认为黎深会有“商量”这个机能。
(……这么说来,我也没有和黎深“商量”过……)
因为似乎会得到奇怪的答案,所以根本想都不会去想。
“所以,请你不要道歉。”
“黎深……”
邵可微微一笑。车内一时间流动起温暖的空气。可是……
“……不,果然搞错了。不该交给你负责的。太后悔,太失败。啊啊。”
黎深被邵可非常严肃地丢下这么一句,立刻大吼道。
“你刚才不是说没有生气吗!!骗子!”
“反正我就是骗子啦!我自己知道!被你和红家作弄是无所谓啦,但我可没打算在女儿和侄子都被耍得团团转之后还按兵不动哟。和平日子过得太久,我的眼光也不行了。居然会搞错时机,对自己好失望,真的很失望。”
兄长很稀奇地自暴自弃起来。黎深觉得那样新奇的邵可也不错。
“有什么关系。那个臭小孩的王开除了红家当主哟,这下‘宠爱红蓝’的招牌也该拿掉了吧?开什么玩笑,谁想要他宠爱呀。明明只是那小子擅自在摇尾巴而已,我们这边才为难呢。”
黎深的毒舌依旧。邵可告诫他道。
“——喂,黎深,注意口气。就是你的那种态度有问题。”
“哼,有意见情去向任命我为吏部尚书的霄太师和棺材里的先王提。我不是为了王和国家,而是为了悠舜、秀丽和绛攸才接受革职的!”
他摆出一副只有这点我决不让步的样子扭过头去。
黎深的性格就好像把红家的气质浓缩一样,聪明却冲动,感情优先于理性。讨厌就是讨厌,喜欢就是喜欢。两者泾渭分明,绝不让步。他不会像蓝家那样,做出即使讨厌也会先笑脸相迎的灵巧把戏。他从一个极端直奔另一个极端,顽固而高傲,对家人宽容,一旦对人敞开心扉就至死不渝。
不管是好是坏,都只为忠于自己而活。虽然教育得好会变成秀丽和玖琅那种老实得让人吃惊的性格,但失败的话就会成为任性大魔王黎深。
(……教育玖琅的是百合,教育黎深的是我……是我的教育有问题吗……!?)
也许不能说很好。
“也罢,现在也还不算完。百合应该会暂时抑制住中央的红姓官吏。在他们擅自采取行动之前——”
邵可和黎深突然察觉到熟悉的气息。那时红家当主直属的精锐“影”。
黎深一打开扇子,上面就如同魔术般出现书信。红家直纹“桐竹凤麟”的刻印只有直系才能使用。黎深看着玖琅罕见的潦草笔记,皱起了眉头。
他没有打开,直接将扇子递给邵可。
“兄长,你先请。”
邵可不客气地接过信封撕开,草草一瞥后脸色大变。
邵可沉默地把信交还给黎深。
黎深读过书信后,所有表情都从脸上消失了。
邵可只简短地问了一句。
“——感想呢?”
“很有趣呢。红姓官吏全部拒绝上朝和经济封锁?这不是让红家自取灭亡的绝佳妙策吗?我要是先这样做就好了。”
黎深一副不像是开玩笑的表情,“哼”地嗤之以鼻。他一如既往地讨厌红家。
在邵可责备他之前,黎深“砰”地合上扇子。他的眼神如同冬天的残雪般冰冷。
“但是,让我以外的人来做真叫人不爽呢。”
在书信的结尾,写着要黎深尽快用当主印撤回命令。也就是说,一族连玖琅的命令都顽固不从。一定有什么异于常理的事发生了。
邵可摸着嘴角,脸上渐渐现出红家男人的表情。
“无视百合与绛攸,就连玖琅的命令都不听……不可能啊。”
玖琅担任红家当主代理,决定权仅次于黎深。玖琅唯一无法撤回的命令,只有当主黎深直接下达的命令。但是,黎深并没有指示那种愚蠢的命令。
“背后有人捣鬼呢。那样一来就正中杨修的下怀,是他的话一定会把红姓官吏全部开除的。”
“呐,黎深。就算有人捣鬼,你觉得一族会这么老实地听从我们之外的命令吗?玖琅深得一族的信赖,连他的命令都不遵守,这才是不可能地吧。”
“那个不可能出现的可能性不是已经显现了吗?”
黎深叹着气扇着扇子。打开的扇子锁扣上印有红家直纹“桐竹凤麟”。
邵可和黎深结论相同。
只有一个不可能出现的可能性。
“……你在就任时见过吗?”
“没有,和先代一样杳无音信。那个席位是空席。兄长你也没有见过吗?不是说只会在战国乱世、红家危急时才会出现吗?”
“不,没见过。因为那时乱世已经结束,而且也不是赌上一族命运的战斗,所以不需要‘红之天才军师’。或许玉环大叔母曾经见过……”
——红之天才军师。
就好像蓝家拥有“龙莲”一样,红家也有相似的存在。只不过和蓝家不同,“他”不属于红一族,而是代代出现于某一族之中,可以说是守护红家的存在……事实上,他的确曾出没于历史上的大战之中,多次化解危急。而危机一结束他就像从未存在过般骤然消失。因此,敌人才将其敬畏地称为幻之红家军师一族。
因为那传说般的众多功绩,其在红家的权限仅次于当主,比玖琅还要高。因为“他”行动之时便是红家存亡危机之时,所以不管一族的末端是否知晓他,也必须绝对服从其命令。事实上,还从未有过错误的先例。
只有红家当主才能撤消其命令。
锁扣上的“桐竹凤麟”。红家是这样称呼“他”的。
“就是说‘凤麟’还活在某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