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整顿人事,不在编制的冗官中,右侧所列之人,将于一个月后免职。”
手拿书信一通狂奔而来的秀丽,发现王城内某处已是人山人海。好不容易挤进人群,看到的是跟手中书信内容一样的大榜。唯一不同的是榜上洋洋洒洒列着一长串姓名。秀丽的名字自不必说,连苏芳的名字都在。
“……看,人生还真是残酷吧。”
“狸狸!”
转身看到的是身着官服的苏芳。一穿上官服,平时吊儿郎当的举止也变得挺相称的,真是不可思议,大概是因为没有挂他那一堆狸猫吧?
“你怎么还是这一幅不慌不忙的样子?难道想就这么被撤职算了吗?”
“那还能怎样?都已经写着要撤职了,都是决定好了的事情了。”
的确,是只写了这么些,可是……
“一个月之后”。
写的不是“就地革职”,而是“一个月之后”。
秀丽在脑中迅速盘算起来。
“听好了狸狸,现在是月半,这么一个半中央的时间,为什么要特意划定一个月的期限呢?这里很重要!知道吗?!”
“完全没发现。”
“狸狸,稍微思考一下,哪怕只有一粒小米的程度,然后再回答我,好不好!”
“我讨厌动脑子嘛。话说回来,什么是小米?不是大米吗?”
“大米?……狸狸,你大概从来没有经历过忙忙碌碌到处打工的生活吧?”
“我是公子哥哎,公子哥的任务不是挣钱而是花钱啊。”
秀丽气得发抖。——这样的人不被撤职才怪。
“听着!”
秀丽凑近苏芳。
“上头真要是生了气,会是就地革职、即日革职。‘小兄弟,明天起就不用过来了!哎呀真是给你添麻烦了,没办法上面让即日革职的嘛!’比这好一点的,‘那要不你就在这待到月底吧。真不好意思,我们这里也很难办哪。就这样吧,拜托了!’然后爱莫能助地拍拍你肩膀。是吧?一般都会这样。”
“……呃——”
是这样啊,苏芳有些感服。
“可是这次的期限是一个月。本来一般顶多留你到月底的,为什么要留这么一个半长不长的缓期呢?——而且,关于理由只有简单明了的一句话——只是为了整顿人事。”
苏芳试着考虑了一下——如果不这样做,这个女人大概还要继续卖关子。
“……嗯,好像有点‘以观后效’的意味。”
“对啊!”
而且还特意写明是“不在编制的冗官”——秀丽握紧了拳头。
“不管是哪个部门都可以,在一个月内我们一定要证明给他们看:我们是能派上用场的!要设法把自己推销出去,只要能让上头的人赏识,‘不错,挺会办事嘛,那就来我们这个部门工作吧!’那样肯定就不会被撤职了!本来现在朝廷也没在为官员太多而烦恼,甚至可以说正是人手不足的时候——”
户部和吏部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忙得焦头烂额正是因为他们把不好好工作的官吏都撵出去了,实际上空缺的职位还很多。只是吏部很慎重,只肯选用能好好办事的官员罢了。也就是说,只要能让他们觉得自己能好好干活就有可能被收留下来——
听着秀丽过于乐观的想法,苏芳揉了揉太阳穴,这女人还是这样啊——
“……你好像,想得太美好了哎。”
秀丽愤愤地挺直胸膛,昂首看着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苏芳。苏芳这一点比较好,不像刘辉和静兰,要把头抬得很高才能看到。
“喂,在现在这种快要被革职的紧要关头,不想的乐观点好好努力那还能怎么办?你我都没有那种余暇,可以为此灰心丧气、轻言放弃吧?”
特别是苏芳,这还关系到他父亲的生死。现在他父亲还被关在大牢里。
“不,你不是还有退路嘛,你还可以嫁给三太。”
苏芳漫不经心的话语说得秀丽脑门嗡的一声。只听见苏方“算了吧,没什么不好的。”之类唠叨个没完,比谁都直率的话像石块一样不断扔过来。正因为这样秀丽才更加不能后退一步。
好像不管什么时候,自己的决心都在受到考验一样。
“没有!就算狸狸不怀好意地乱讲,我也不会放弃的!”
“……呃,我不是不怀好意了。”
这时候,在一旁听着的官吏们开始发泄不满了。
“本来这就是因你而起的?”
“就是,以前可从来没有过这种事!”
“害得我也跟着被免官!给我造成了多大的麻烦啊!”
好像都是些“榜上有名”的冗官们。
本来就已经血压升高的秀丽终于爆发了——说什么呢?!
“……喂,你们这帮家伙,听好了……我认为,就算不为我的事,这个解雇通告也是理所当然的!”
咚!看着火冒三丈用脚狠跺地面的秀丽,这帮公子哥儿们不由得感觉到一阵胆怯。
苏芳也感到一阵心悸。这一年来经受了数次激烈斗争的考验之后,一旦真正发起火来,那气魄和凶相,仿佛要把那些高官都生吞下去——这一点大概只有秀丽自己没有意识到。
“这个工作的地方太不正常了!吊儿郎当的什么事都不做都能被养着供着,衙门又不是你父母!凭什么不工作还要给你们发俸禄?简直就是一伙蛀虫!被革职那是理所应当的事!要是在一般的职场早就被辞掉了!而且我们的俸禄来源是税金啊,人民的血汗钱啊!人民流血流汗辛辛苦苦工作缴纳上来的钱,让你们这些什么都不做的人昧下了,被添了大麻烦的不是你们,是纳税人啊!声明一点,在我看来这是一条相当合适的措施!要是我的话也会解雇你们的!不劳动者不得食,这是古往今来的常识!不正常的是朝廷才对!要是不服气的话,只有从现在起好好表现才行!”
被说得哑口无言一个个缩着脖子的冗官中突然传出了平静的赞同的声音。
“是啊,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秀丽回头看去,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一边看着大榜,一边苦笑着。大概他也是冗官一员吧,所以才会出现在这里。可能是这些人里面跟秀丽年龄最为接近的一个了。虽然从五官上看还有点少年的痕迹,但是与年龄不相符合的老成气质,让他显得比狸狸更像个大人。
“而且,从这里写着的名字来看,大家都是已经被舍弃了的牺牲者了。大家大概都是地方贵族,或者下层贵族,要不就是国试及第却没能通过吏部考试、还没当上什么官的一般阶层,而且在中央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靠山、门路吧?大概即使跟家里说了,也不可能改变现在的情形了。同样是冗官,中等贵族身份以上的名字就没有出现在这个榜上,这大概能说明上层已经达成协议、列出这样的名单了。”
顿时,众人一下都安静了下来。
之前还有精力抱怨的他们,这时候一个个都呆若木鸡,从他们越发苍白的脸部表情来看,这青年的话是说中他们的心思了。
“……真,真的?我原以为要是跟家里说一声还能想点办法……”
“我,我也是这么想的……本来就是父母给我买的官位……”
“本来就是听说不工作也行才来这里的!这不是骗人嘛!”
“我也是因为听说能一边玩一边拿钱才来的!这难道不就是我的工作吗?”
在一旁听着的秀丽气得头昏,几乎都要晕倒了。真想就这么晕掉,把刚才听到脑子里的对话全部当作是做梦算了。什么父母,什么边玩边过日子——
(……三太……说你?真是对不住……)
就连知道干活的柳晋也比眼前这些男人们可靠的多——而且是现在时。
——怎么可以这样!
在一旁看着秀丽的苏芳,一根根拽着自己的头发。
“……绝望了吧,红秀丽。可是就是这样的人哪,我也是。”
“狸狸和他们还有些不一样哦。你是因为失去干劲了才游手好闲的,是吧?这也是常人的心理。那些家伙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过的已经是非正常人的生活了……”
苏芳扬起眉——感觉秀丽说了跟那个吓人的家臣说的一样的话。
——“作为一个人,有着蛮不错的感性哦。”
苏芳挠了挠头,不知为什么视线看得高了。……所以说跟这种直性子的人在一起会很累嘛。他喜欢无所事事,这本是个不争的事实,可——
“而且狸狸,你不是说为了你父亲也要变得积极些的吗?”
“……嗯,适当的变变吧……”
秀丽绷起了脸,却没有再多说什么。不知为什么,这个女人很了解人的心里话是什么。看起来像是喋喋不休地说着自己的想法,硬往人心里闯,实际上她从来都不会侵犯别人内心一步,苏芳也输给了她。
虽然比他要小很多,可是说什么也不会真正生气,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可是啊……)
苏芳叹了口气。关于父亲,生或死的可能性各占一半。判刑之前,不管苏芳是否能做什么,父亲的生死都有可能在不相关的地方被决定了。客观地考虑一下,那将画商们灭了口的幕后人物,很有可能也会对狱中的父亲做同样的事。
……各占一半,苏芳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
(……就是这么一回事啊,所以……)
太残酷了、为什么啊,此类正常的理由和感情在这里是完全行不通的,这一点,比秀丽年长在朝廷里已经呆了多年的苏芳早已了解。可是秀丽呢?就算知道这些,又能算得上是真正理解了吗?苏芳有些怀疑。
虽然永远向着最好的结果制定行动方案是件好事,可是,还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不这样做就无法振奋起来了。
“别想得太好了”,这话不是苏芳太悲观,而是现实。
(……这现实,以前有人跟这家伙说过吗?……)
稍稍考虑了一下,觉得大概是没有。
(……想想看,她当官这才是第二年……而且还有郑悠舜之类协助,被朝廷最高级别的超有能力的官员们包围着……)
如果周围都是同样不管怎么困难怎么胡来,都不说不可能,一声斩钉截铁的“开工”,就真的把不可能变成了可能的官吏,那她也就会不考虑最坏的结果就把事情做完了。虎林郡的事就是一个绝佳的例子。那样惊人的事情,平常是不可能的。
“怎么了狸狸?表情很奇怪啊。”
“……呃,没什么。”
虽说这样,那也不代表自己能做什么,苏芳重新想到。这样一个无论何时都斗志昂扬一往无前的女人,也不需要他帮什么。
现在也是,一点都没有沮丧的样子,简直就是一副很兴奋的样子。
“怎么能够就这么被撤职了呢?不行,得赶紧想办法……”
“……啊,对不起——”
有人轻轻拍了拍秀丽的肩膀,回头一看是一个三十一二岁的青年。
“刚才,你说这一个月内想方设法的话就能当上官的,对吧?”
从发音有些奇怪这一点分析,大概不是贵阳出身的人。
“啊?是啊。大概可以,或者说不设法做到的话就太不像话了。”
“那个,我……虽然国试及第……却一直也没能通过吏部的考试……字写得也不好看,说话啊、动作啊都不合格……所以才……”
秀丽很快就搞清楚了。秀丽和影月是因为受到特别对待才没有能参加吏部考试的,而一般的官吏,要想得到实职,国试及第之后都必须通过吏部考试,并从而决定分配取向。可是这个吏部考试也是道难题,就像这个人说的,容貌、书法、坐卧举止都要考察到。因此,对于贵族是一般教养级别的事情,但对于普通阶层来说却是道很高的门槛。要是不能通过吏部考试的话,就不能得到实职。不过由于能够通过国试也是一件相当大的荣誉,所以还能扬眉吐气地衣锦还乡,回去做一个适当的地方官员,大部分的应试者最后都选择了这条路。
根据这次的解雇方案,没有通过吏部考试而甘当冗官的,将在一个月后参加吏部考核,仍然不及格的话就会被遣回原籍——跟革职没什么两样。
“我……无论如何都想通过吏部考试,当上朝廷的官员……可是这样下去……”
莫非?秀丽出了一身冷汗。
“……喂,难道说,要、要我帮你忙?”
“拜托了!一个人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猛地低头向秀丽鞠了一躬。秀丽一下愣了,拜,拜托?
“喂喂,我自己也是同样在悬崖边上呢……”
“可是你是红秀丽啊!跟大男人比酒力啪啪啪放倒一大片、乘胜追击打得他们溃不成军、现在连工部和御林军都刮目相看、不时来邀你进行酒豪对决的那个传说中的红秀丽啊!”
这是什么传说啊!起初听到自己“禁闭”期间传出来的、也不知道是荣誉还是耻辱的、毫无根据的谣言——话说回来好像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根据——的时候,秀丽还有一些飘飘然。看来是跟工部管尚书比酒力的事情被人添油加醋了。
(……酒、酒豪对决是什么啊?)
“……莫非那个传言是真的了?……好家伙,你够厉害啊!”
“什么传言!!骗人的!一派胡言!别听他们瞎说,狸狸!”
“哦?那说你一口气干掉一大杯茅炎白酒也是假的了?”
“……呃……哪,那个……是真的……”
一下子热闹起来,男人们眼里隐约显出原先没有的敬意。
(……为,为什么男的都这样……)
七大不可思议之一——只要具有超人酒量,就能无条件的受到尊敬。
苏芳狐疑地低头看着秀丽。
“……喂,你,真的是女人吗?一般会死掉哎。”
“不要你管!”
秀丽绝望的大吼一声。十八岁的少女,居然被称为“酒豪”?真想大哭一场。
“不过,事态确是严峻到了最紧要关头了啊。”
轻轻喃喃着的是,刚才看榜的那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在这些人里面,他不论是举止还是言语都是最稳重的,而且每个细节都流露出沉着的气质和知性。秀丽刚才就在奇怪为什么这样的人会是冗官,而且还面临革职。
“我觉得,最危险的怕是连国试都没通过的那些贵族官吏了,尤其是年纪尚轻的各位。”
他一边看着榜示,一边摸着下巴,微微歪着脑袋。从他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情看来,他大概是通过了国试的。
“要是真的就这样轻易被革职打发回了老家,就代表自己一族都被从中央放逐了……不好好努力的话,大概以后就再也不能跟中央拉上关系了,而且没了俸禄大概经济上也会很困难吧。别说是整天游手好闲过日子了,大概会被族人恨得要死,说不定还会被断绝关系逐出家门不得不流落街头……”
语气很平淡,描述的未来却相当悲惨。冷静而易懂的分析正确的渗透进了众公子哥儿的脑海,在这一刻终于认清了现实的他们脸色苍白地发出呻吟。
“真的?!我现在处于这种状况吗?”
“太惨了吧?!”
“怎怎怎么办?!这可怎么是好!”
秀丽已经没有力气再说什么了,失望的耷拉着肩膀……这,反应也太慢了吧……
在这里再呆下去的话,还不知道有什么会破灭呢。秀丽按住阵痛的太阳穴,转过身去,对苏芳连“走吧”都懒得说,直接拽住他的袖子拖着就走。
(先冷静冷静,好好想想避免被解雇的办法。)
秀丽把苏芳的袖子当作拐杖拽着,踉踉跄跄地没走几步,就听后面有很多人的脚步声乱七八糟地跟过来。
秀丽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暗暗咽了口唾沫。
“………………………………喂,喂狸狸。”
“嗯?”
“我有点……不敢看后头……你看看。”
“啊,真有做了国王的感觉!一大批人跟着过来了!”
“……………………………………………………”
胆战心惊回头一看,一大帮冗官都跟在后边过来了——
楸瑛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静兰想要刺透自己一样的眼神。
关于看着“花菖蒲”的楸瑛,静兰究竟想了些什么呢。
“——……瑛、楸瑛?”
王上的叫唤让楸瑛回过神来。
“啊对不起,怎么了?”
刘辉坐在执务书案前用手托住下巴。
“怎么了啊?最近常常一个人心不在焉的。”
“啊,没……不管这个,倒是最近羽大人没追过来呢。”
刘辉一下子脸色发白,条件反射般的四下察看。自从宰相会议以来,不知道为什么羽令尹大呼着“主上!”啪踏啪踏地追着他到处跑的情况一次都没有发生过。
“是,是呢……真是瘆人……肯定是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的前兆!”
相当可疑啊。必须小心提防着,羽大人旋风!
“不管怎么说,托他的福,我也能在主上的旁边舒服几天。”
楸瑛苦笑着,环视着显得有些空荡荡的房间。
“绛攸不在,有种安静得让人抓狂的感觉。”
“嗯,这个月吏部也很忙,没办法……”
看着刘辉没精打采的样子,楸瑛忍不住问道:
“要是我离开陛下身边,您也会寂寞吗?”
刘辉一下子抬头看着楸瑛。
那样笔直射过来的真挚的视线……让楸瑛忍不住为之屏息。
“——当然!”
短短的一句话。
却在他心里激起了微澜。
当上宗主的三位兄长,得以继承“蓝龙莲”称号的弟弟,而楸瑛,手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当然也会有人羡慕他的自由。
……可是楸瑛自己,多么希望有人对他说这句话啊。
“谢谢你……主上。”
发自肺腑的,楸瑛说到。
……可是。
自从任命悠舜开始,有种想法,一点一点在他心里沉淀着……
无条件给予的信任,不断送出的王上的好意,这些都让人心情太好。
所以才什么都不考虑,直到现在的地步。
“楸瑛,吃丸子吧?”
“……嗯?”
“是丸子。因为悠舜大人的夫人觉得好吃,所以特地送来给孤的。我去泡茶,咱们来下围棋吧。”
“……啊?”
“要是你赢了我,我就给你放一点假,不过时间也不会太长哦。不过先说一句,我的技术也不是特别差哦!”
楸瑛忍不住笑了。什么“也不是特别差”——
“这是什么话,没下棋怎么就先示弱了?”
“啊,因为,以前没怎么跟人对决过,所以不太清楚嘛。”
“好吧,先说一句,我大概,挺强的哦。”
“好,这可是你说的哦。”
刘辉磨磨蹭蹭地把装丸子的包裹找出来的功夫,楸瑛已经准备好了棋盘,多出来的时间又顺手泡上了茶。一边麻利地沏茶,一边还半带苦笑地叹了口气。
“……怎么搞的,我也不知不觉地干惯了很多事情呢。”
本来亲自泡茶的次数少得可怜,可是受秀丽的影响,沏茶的小技巧学会了不少,现在连各茶叶蒸制时的最佳时间都记住了。
“孤连刺绣都快学会了。”
“……呃,那也学太多了。”
端过茶来,用竹签穿好的丸子已经摆好在小碟里了。
楸瑛不由得联想到某事,不禁自语道,串在一起的三个丸子啊。
“……按年龄的顺序,从上到下应该是我,绛攸,主上吧?”
“不对,我在正中的,从上到下应该是楸瑛,孤,绛攸才对。”
听到这话的楸瑛一下子抬起头,正好看见刘辉已经一口咬下一个丸子。
“啊,把我咬掉了!”
“接下来要杀一局围棋呢,至少也要先下个战书!”
看着边嚼边含混不清地说着话的刘辉,楸瑛不禁笑了。
“——好了,那么我们开始吧!”
走廊上,后面长长跟了一串人的秀丽抱住了头。
(什什什么,叫我给他们想办法?——)
冗官们“快给我们想想办法”之类的话不断地向站在原地的秀丽飞来。
“……………………”
看着沮丧地耷拉着肩膀的秀丽,苏芳在身后一拽她的头发。
“不用管他们啦。你又不是他们的保护者监护人对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
说这话的是刚才在那里看榜的,最像模像样的那个青年。走近了看,身高和苏芳差不多,不过由于比苏芳瘦,所以给人的印象比苏芳要小些。
“初次见面,我叫陆清雅,早就想着要见你一面了。”
一笑起来,相比于与年龄不相称的沉稳感,更为引人注目的是脸上仍残留的年少的神情。那是一种彬彬有礼、讨人喜欢、让人忍不住被他吸引也要对他回以微笑的笑脸。秀丽慌忙回礼,低头时从他的袖口瞥见了他右手腕上的银质镯子,扁扁的款式,图案古朴而美丽,十分惹人注目。
“我也觉得没必要太放在心上。我刚才虽然那么说了,他们回老家之后相应的都是些有钱人,不怎么样的话一般应该不至于被赶出家门,各自还能过得下去。”
苏芳扬起眉头。
“这么说来,你好像觉得自己还能设法留下来了?”
“因为,我也不甘就这么被赶回去,准备尽量想想办法。而且,我的情况还有点特殊,我想大概能办得到。”
对苏芳和秀丽投来的好奇目光,清雅苦笑了一下。
“我的情况是这样的,我是因为工作上的事情被上司暂时降为冗官的,‘这几天给我好好冷静冷静你那自以为是的头脑吧!’——就好像为写检讨书放的假一样。我的上司脾气相当暴躁,这种事情常有发生,我们本来都习惯了。事实上,等事情过去他消了气,都会重新启用的。大概我上司也没有想到会发生现在这样的情况,该说我运气不好还是时机不好呢,因为是冗官就被一块儿列到名单里了。”
秀丽这才明白过来。难怪啊,刚才就觉得他虽是冗官却没有冗官的样子。别说是冗官,就是说他是年轻官吏里面比较有出息的一个都不为过。虽然只说了几句话,就让人觉得他是一个跟容貌、姓名一样清雅理智的青年。
“我也很喜欢现在的工作,所以不管是苦苦哀求也好别的什么方法也好,也要请上司把我收回编制去。……不过,问题是……”
望着身后哇哇乱叫着的官吏们,他也露出了无奈的苦笑。
苏芳又一次拽了拽秀丽的头发。
“不用管他。那个清雅不也说了吗,他们退官回家也死不了,没有俸禄也有足够的财产够他们过日子的。”
“……虽然我也这么想,可是……”
问题是,如果那样,他们肯定就会依然带着现在的心态生活下去了。
刚才听到的谈话里,还有人说:“细细一想,要是整天玩乐也能过下去的话,干吗还要工作呢?”也有人就打算就这么简单的回去的。
——让人忍不住担心他们的将来。不光担心他们自己,秀丽甚至都开始担心他们的子孙了,孩子都是看着父母的背影成长起来的啊。
(……仔细想想,觉得跟在自己身后的这些人比那些轻易就放弃了的人要稍稍好一些。)
至少他们还愿意为了能留在朝廷里先想想办法,如果这样的话,或许还能有救。
看着秀丽脸上表情变化的苏芳在内心里叹息。
“……喂,不要告诉我,你又在打什么主意了……”
“虽然还没有开始考虑,但是……”
“但是?不是吧。你不是已经自身难保了吗?你还有闲暇管他们?先想想自己吧!现在可不是为别人考虑的时候!”
“知道,自己的事情也要想办法解决,顺便要是能解决的话就帮帮他们。我的信条是‘顺手牵羊’,能多牵一头就多牵一头啊。”
“……呃,这个词是比方这个的吗?!”
苏芳嘟哝着。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自己把前面的头发往上拢了拢,通过不长的交往,他已经很清楚现在他再说什么秀丽都是听不下去了。
在一旁听着的清雅轻轻笑出声来。
“跟传说中的一样呢。要是真的打算做点什么,如果可以的话,让我也出份力吧。”
听到这意料之外的申请,不光是秀丽,连苏芳也大吃一惊。这种地方也有这么个让人无可奈何的好管闲事者啊。
“我的情况比别人还好些,有点余暇顾及别人,而且……”
清雅低头看秀丽,眼眸里闪着纯净的兴趣和好奇。
“也很少有这样的机会。因为我,对你比较感兴趣。”
苏芳呻吟一声,在一旁插嘴道:
“别!你等等,别再给她煽风点火了!这个小姐,根本分不清什么是玩笑话哦!很容易当真的!你肯定会背地里让一个可怕的家人给缠上,还会拿竹笋砸你哦!肯定不会有好事的!我发誓!”
这话要是让话中所说的“家人”听到,别说是竹笋,大概连竹枪都要扔过来了。
“啊,狸狸,别这样嘛,人家难得的好意!”
“这叫‘多管闲事’!你的字典里大概没这个词吧?肯定没有吧。有人白给你好处,你大概都会全盘接受吧?因为穷嘛。本来嘛,谁都是为了自己的事情应接不暇,你干吗还要管上别人的事?你是谁啊,神仙吗?或者是想当和尚?莫非有人给你算命说要是你做了好事,你那塌鼻梁就能变高,你就信以为真了?”
“塌鼻梁”?秀丽气得发抖。据说他是因为多嘴坏了事才被降职的,这回可算是明白了。
秀丽强忍住怒火,采用了故作镇定的战术。事实上、苏芳这一通过于直接的话也没有恶意,只是有些地方说到了痛处,让她没有办法大大方方的发火,有一种踮起脚尖站着却被看出来,让人拍着脑袋说“小家伙,其实你还只有这么高呢”的小孩子一般的感觉。遇到这样的苏芳,秀丽也变得很容易逞强。
“哼,没想到被露天小贩轻松骗倒的苏芳,居然还教训起我来了。谢谢你的忠告!”
苏芳也火上心头。与此同时脑海中的某个角落一个念头闪过:是啊,我怎么也说起这种不合身份的说教来了?由于本性使然,他也没有多加思考。只是话说回来,难道之前从来没有人提醒过她,她才十八岁,只有两年官龄这个显然的事实吗?难道谁都跟新进官吏说“要百折不挠,无论何时都要向着最高目标奋斗”之类的过度亢奋的话吗?不会吧?
(……至少也要告诉她,一个人能做的事是有限的吧?)
大概是因为,她周围尽是脑筋超好超有能力的家伙吧?苏芳转念想到。
“我买的那些东西,因为是货真价实的,所以没什么,不能算上当!”
“到现在你还这么说啊!”
秀丽和苏芳之间剑拔弩张,火花四射,剩下清雅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
这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厌倦了,后面的冗官们一个个懒懒散散开始聊起了闲天。
不知道是体质虚弱还是怎么的,还有人正坐着。看到秀丽他们一幅玩杂耍的样子,好像以为他们的处境也不是很惨。
秀丽唰的瞪了他们一眼,决定不再自己胡思乱想了。
苏芳是正确的。但是,自己的这种熊熊燃烧的怒火也没有错啊。
——突然秀丽一声怒喝:
“给我站直点!这儿不是你们家也不是游乐园,这里是工作场所!公共场合!!能够让你们松口气的只有休息的时间!!”
回廊里响起了“当”的一声脚步声,仿佛是和秀丽那有些迁怒于人的怒气相呼应似的。坐着的闲置官吏们都像不倒翁似的条件反射般地跳了起来。
“——我可把话说在前头,最终能不能避免罢官可就取决于你们自己了。我不是你们的爹妈,不会像他们那样对你们循循善诱开导你们,我可从来没这样想过。为了防止被革职拼命努力的得是你们自己。也许一直到现在为止你们过的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但是这次的罢官问题可没这么简单,如果不想被罢官的话,自己去争取!!”
一直在听着的苏芳放了心。虽然她还是跟以前一样爱管闲事,但是比想象的要好多了,好像自己的话她也听进去了。还一直以为依这个女人的性格来说,她肯定要一个人一个人地劝那些人,跟他们好言好语地说“总会有办法的”之类的话呢。
清雅好像也是这么以为的,很佩服似的以手支住下巴。
“你的话,她好像听进去了耶。”
秀丽开始拽那些站着倒是站着,却开始直往柱子上靠的闲置官吏们。他们的心情苏芳也可以理解。确实无论是坐还是倚柱子都比较轻松,虽然有点不太雅观。
“……唉——真是的,和这种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全力奔跑的家伙在一起还真够累的。……我真的累得差点就精力耗尽了!……”
“但是,你不是也没输于她,干得也不错嘛,苏芳。”
苏芳斜视了一眼这个年龄比自己小,笑起来让人觉得很舒服的年轻人,叹了口气。最近总觉得自己虽然年龄比较大,却总是保不住面子。虽然自己也不是会在意这些的人——
“……我说,就怪你说了多余的话,事情才变得这么麻烦的……”
“啊哈哈,对不起,但我可是说真的哟。心想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呢,比较有兴趣罢了。”
“你要是万一想要娶她的话,我劝你还是算了吧……因为她的人生真够波澜万丈的。”
和她单纯只是朋友关系的苏芳,现在的生活都已经开始变得和平静无缘了,真是庆幸那时求婚失败,光是想想当那个女人的丈夫就已经觉得恐怖了。
“怎么可能,我纯粹只是出于好奇心,因为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嘛。刚来一年多就连续干了那么多惊人的事的官吏,而且还是比我小的一个女孩子,所以作为官吏比较有兴趣罢了。”
清雅一边笑一边轻轻地摇手,比起他的年龄来显得很是沉稳。但也并不是那种整天都是一本正经的人,有时候也会搞笑一下,性格还是比较多变的,他之所以看起来比较从容也许跟他的这种性格有关系吧。很显然是一个很能干的人,可就是不让人觉得讨厌。苏芳觉得他真是过于出色了,上天的分配经常是很不公平的。
“像她这种人,根据上司和所属部门的不同,有时候会比较有意思。像在茶州一样,怎么说呢,比较适合她或者说是连抽签都会中奖的那种官吏。”
简直就像是吏部的官吏那样的点评。苏芳看了看清雅,这么说来好象听说过御史台刚开始露脸的时候,吏部和御史台都会隐藏本来的所属和身份被派到各个部门。好像御史台是调查不正之风的,吏部是管人事评定的。
“……莫非他是——”
为了成为吏部的“蒙面官吏”,必须在各方面都很优秀,据说选拔标准的严格仅次于御史台的选拔。只有二十岁左右的话这也太年轻了吧,而且堂堂吏部官吏混到这些闲置官吏中来也干不了什么工作——
(……咦?)
苏芳觉得想起了一点苗头,可就是想不出来。
苏芳也想坐下去,可是由于秀丽刚才大吼了一声“别坐”,现在是既没法坐也没法倚着柱子,实在无聊只好在袖中抄起了手。
“……嗯,莫非你也想升官?”
“哎,尽量吧。不就是为了这个才来当官的吗?”
听到好像在哪听过的这句话,苏芳一下子泄了气。简直就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微笑着的回答。……隔了好久好不容易才来工作,就遇到这个。
(头脑好的家伙们真是的!)
苏芳对自己所处的位置甚至都不确信。因为头脑不好所以经常觉得迷茫,回过身来才发现又回到了原地,越想脑子越乱一点都闹不明白。最近连想问题都觉得累,干脆停下来随处一躺。
(像这种家伙们,却从不迷茫,一直不停地往前走吧)
对苏芳来说,能够向秀丽和清雅这样从不动摇,瞄准一个目标一直往前走也不是很特别的事情。在纷繁变幻的世界中,也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行走的脚步也不稳的自己,等回过神来才觉得自己一人被淘汰落在后面了——。
“明明比我年轻很多,却说要升官发达什么的,真是够厉害的!”
以既佩服又吃惊的语气说这句话的不是苏芳,而是刚才对秀丽说想要考吏部的那个男的。苏芳也有同感,苏芳觉得比起清雅和秀丽这个男的更有亲切感。
“……不过,确实是那种家伙升官发达呀……看的目标就跟我们的不一样。”
“真是羡慕那种人啊……”
“你不是也通过了国家考试吗?在我看来,你和清雅是一样的厉害。我,跟你们比起来实在笨得厉害,肯定是考不上的。国家考试,就假装是人家的事,随便地对自己说以考国家考试时的干劲,这次去考吏部考试吧。”
看着砰砰地锤着头的苏芳,那名男子瞪大了眼睛。
“确实是觉得很羡慕,跟你们比起来,我真的什么也没做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但是,也许这样也好,因为选择这样的路的是我自己。”
自己所抓住的东西,是自己的一切。
苏芳由于假钱、假画事件变得一文不名,无家可归,这些全部都不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而是因为父亲。现在的苏芳所拥有的只有自己,虽然自己也觉得没有剩下什么像样的东西,但是那也是一直到现在为止岁月所沉淀的苏芳。
“这样一直走过来,却还要羡慕别人,是有点不对路。”
在苏芳的稍微前面,秀丽和清雅并排走在一块。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像那两个人一样吧。老是犯错,嫌累,放弃的也快,即使努力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光是眼前的事就已经竭尽全力了,自己的人生一直是在不停地摸索。
但是即使是那样的自己,也有一个决不妥协的原则——尤其是最近才意识到,虽然不是像那两个人那样高得让人惊讶的原则。
虽然在别人看来是一个无可救药的老爸。
一直忘不了离家出走的母亲,也没有续娶,梦想着和苏芳在一起的父亲。有点傻,小小的坏事也是觉得无所谓不觉中就做了,被人家利用之后被捕,自作自受,小声啜泣的心眼很小的父亲。即使这样的父亲,在秀丽为证明苏芳无罪而四处奔走找证据的时候,到最后都一直在说“和我儿子没关系”。抱着膝盖,流着鼻涕,就好像是在小声的喃喃自语。尽管这样还是一直到最后都这样说。
虽然不是一个出色的父亲,可苏芳也远不是出色的儿子,彼此彼此吧。
父亲被可怕的狱吏一直瞪着,可是仍然一直到最后都在说“和我儿子没关系”。
有这些也就够了,更何况是作为儿子的自己告的密。
……也许这个“不可妥协的原则”每个人都不一样。在别人看来不管是高是低,只要守护这个原则的本人在拼命守护,而且在心底认为是重要的东西,别人就用不着说三道四,多管闲事。
“为什么要那样努力呢?”
苏芳曾经这样问过秀丽。真是太多管闲事了。她当时大声说的“这是为了抬头走路所必需的”这句话,到了现在才明白。
对于秀丽来说,当一个官吏,这是心中特别特别重要的东西。
(就相对于我来说是老爸一样)
无所谓不能这样想,不能轻易放弃的东西,即使在旁人看来有天渊之别,在苏芳看来也是有相同的价值的。
将来的事比起这个,实在算不了什么。
(……但是,也需要镇定下来慢慢的好好想想吧)
即使不是那么出色的人生也没有关系,也没打算要特意寻找梦想和希望,觉得即使没有也无所谓。找到对自己来说“无法妥协的原则”这个最重要的东西,沿着能够守护这个的——也许在别人看来是极其平凡的——道路走下去,这也就够了。
比如说,假如——假如父亲没有被判死刑的话,两个人一起,随便去一个乡下,过着极其普通的生活就够了。如果为此需要干农活的话,那干也没有关系。
(……我,果然是脑袋不太灵光啊……)
事到临头才发现的事情比较多。
苏芳有一种想哭又想笑的心情,脸稍稍的有些扭曲。
即使是那样的平凡得甚至有些无聊的生活,对现在的苏芳来说,也是具有最高价值的人生。
因为即使是那样简朴的生活,苏芳也无法守护。
“……狸狸?怎么了?走啊?”
秀丽回过头来。苏芳俯视这个为自己守护这个“最后的原则”的女孩。
……仔细想想确实挺奇怪的,苏芳想到。才十七岁就在国家考试中中了探花的这个女孩,毫无疑问要比自己聪明的多。实际上,在最近的假钱和假画事件中,自己在什么都还不明白的状态中被拽着到处跑,可她却不断地找出证据来。如果说自己有什么多余的东西的话,那就是这痴长了几岁的年龄吧。
但是不知为什么,这个女孩子对自己的话都很认真地在听。
她明明根本就用不着苏芳,可是还是会停住脚步回头来拉他。
苏芳微微地叹了口气。
“别回头,你先走吧。”
“但是,人家担心你嘛。而且你不知为什么看起来有点消沉……”
……就像这样,无数次,为了认识没多久的人,这个女孩回头了吧。将来也是,就像对待苏芳一样。
“你先走……我随后就会跟着去的。”
即使是这样,秀丽还是没有先走,在苏芳的旁边开始合着苏芳的脚步走。苏芳抬头看了看天。
“……我更担心你啊。”
“咦?为什么?哪儿呀。轻易地被罢官我可一点这样的打算都没有哟!”
“你对我这么好是不是因为觉得自己有罪恶感啊?”
想这样问,但是没有。因为已经猜中了答案的一半,继续问的话就有点坏心眼了。
而且这个女孩肯定会为了想这个答案苦恼考虑很久的。
实在没法对她说出“不要有罪恶感”的话,不特意问她也就行了吧。
苏芳伸出手指,抓住了秀丽的鼻子。
“……少管别人的事,你即使这样做的话鼻子也不会变高胸也不会变大吧?”
“狸狸!”
“走吧,跟你说过让你先走了。”
即使被这样说,秀丽一副赌气的样子撅着嘴嘟着脸仍然走在旁边。
这个女孩爱管闲事,喜欢照顾别人的地方救了苏芳。
或许,在茶州的她也是为了这,才用了那么不讲道理的办法达成目标的吧?像这样,受到这个女孩的救助而站了起来的人,一定还有很多吧?而以后一定也会有更多。现在她不就在想着要拾起跟在后面的家伙们的人生吗?
可是,苏芳没有能够回报的东西。大概,秀丽也从来没有得到过回报。
大概秀丽会说,没有任何回报也不要紧啊。从她家那穷困样来看,这一家一定是一直带着这精神过到现在的。可是,这样是不行的啊。
(要是是神仙或者和尚那倒没什么关系……)
苏芳不禁想起从前在朝廷生活过的短暂时光。
不能回头,不能顾后面。
如果不舍弃、抖落、踢开多余的东西,就无法前行。
——会被缠住,拖下地来的。
苏芳又一次叹了口气,胡乱挠着自己的头发。
为见黎深和奇人,悠舜一个人拄着拐杖在宫城内走着。
对悠舜来说,走路的时间也是思考的时间。因为他只能慢慢走路,所以为了避免浪费这些时间养成了边走边思考的习惯。这样一来,不可思议般的到达目的地也快了。
他拄着拐杖,一边慢慢走着,一边整理着脑海中的信息。
突然,他被人拉住了没拄着拐杖的那只胳膊,让他往前一步没能跨出去。
抬头一看,用胳膊夹住他手腕的是黎深,而为了避免他撞到柱子上,挡在他前面的是奇人。两个人都——奇人在面具的后面也肯定——皱着眉头。
“——悠舜,以后别再一个人晃晃悠悠到处溜达了。”
“……很危险的,别老是边想事情边走路了。这个毛病,怎么还不改改。”
突然受到两个比自己年轻的友人的教训,悠舜无奈地眨着眼睛。……为什么原想过去拜访的两个人,突然一齐出现在了自己面前呢?
“我们可不是特意来接你的,只是偶然而已。”
“哦,偶然而已啊。”
……自己还什么都没问呢,两人就这么说了。
大概是接到王上的通知,过来接自己的吧。不过……
“呵呵,你们偶然也能走到一起了呢,看来关系比以前好了呢。”
故意装糊涂这么一说,两人同时别开了脑袋。
悠舜忍不住笑了。总结二人吵架前的表现,是打趣他俩的诀窍。
不经意看看周围,看见吏部户部两尚书凑到一起的场景,谁都立马被吓得慌慌张张像兔子一样掉头就逃。
好像斩妖除魔的法宝、或者超强力除虫剂一样哪。刚想到这里,悠舜温和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僵硬。只见对面两个男子看到黎深和奇人也仍然径直走过来,年纪大概三十过半,一个带着像冬天一样冷峻的气质,另一个则让人感觉华美舒畅。看到他们三人,这两人撇了撇嘴。
黎深和奇人也看到了他们,同时皱起了眉。
一时间,这里充满了火药味儿。
迎面走近时,皇毅用颜色浅浅的冰河一样的眼睛盯着两个尚书说道:
“——太不懂规矩了吧,不知道怎么向官位比自己高的人行礼了吗?”
他眉毛动都不动一下,冷冷的低音里自有一种问罪似的威严的力量。
“皇毅,好了,你一开口就多说话。”
终于晏树也开口了,稳重而生气勃勃的笑脸跟皇毅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官服上随意解开了几个扣子,看上去倒像是要去哪儿赴宴一样。
带着明朗的微笑,晏树看着被朝廷众人畏惧的两个尚书。
“可是呢,我和皇毅都比你们官位要高,这也是个不争的事实,不知你们可肯向我们行礼呢?应该不会省掉吧?郑尚书令不是也说过要明确君臣礼节吗?”
连悠舜都给搬出来了,黎深和奇人不由得咬住了嘴唇。默默让开道,简单地行了礼。事实上,不论岁数、官位还是经验,对方也确实都在他们两个之上。
“好的,谢了,再会。”
两人也不向实际上官位最高的悠舜行礼,径直就要走开,却被黎深叫住了。
“——慢着,怎么没有跟悠舜行礼?”
听到黎深冰冷冷的声音,皇毅没有表情的脸色象是看在悠舜的面子上一样,嘴角挂上了一丝冷笑。
“……我还没注意呢。不过那也该他自己说吧,怎么像个公主一样供着。”
皇毅也不行礼扬长而去,只有晏树对悠舜简单地行了一下礼。
“要是什么都不说的话,我本来也打算就这么走掉的哦。就像皇毅说的那样,下次还是请您自己说吧。真要人像公主一样保护着可不行哦。”
向他们挥了挥手,晏树也迈着轻松的步伐走远了。
——黎深气得将手中扇子狠狠敲向柱子,镀金也掉了,扇子也散了。
之前一直在面具后保持沉默的奇人转向黎深:
“刚才是你不对啊,因为你在悠舜前面说了,所以才会被人家那么教训!”
“什么?人家是先教训了我让我向他行礼,然后想无视悠舜就这么走开的啊!”
“你啊!忍耐这个词语……”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当事人悠舜反倒没办法插得上嘴。
悠舜看好时间,像过去一样敲起了拐杖。“咚”,轻轻的一声。
“好了,到此为止。——黎深,在朝廷任用的官吏中,国试出身的跟荫袭出身的比例各占多少?”
两人的对话中被遗忘的这一点让黎深和奇人都一惊。
资荫制是根据家族背景、祖上的功勋而非国试成绩来选择官员的制度。只要满足条件且其子孙愿意入朝为官,就可以无条件得到官职。因此这种官员基本上都是贵族出身。刚才的葵皇毅和凌晏树两个人,靠的都不是国试而是资荫制进入的仕途。
黎深嘟嘟囔囔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回答道:
“……一度曾经比不过国试派的,可是最近几年都是各占一半的样子。”
大概是因为受到旺季和葵皇毅的指导,入朝的资荫制官员中意外的出了不少可用之才。而凌晏树很好的保持了中立,以给旺季和皇毅殿后的身份,跟国试派进行斡旋调停,也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悠舜的脑海里浮现出旺季和皇毅的脸。晏树虽然是中立者,却也是皇毅的朋友。支持他们的矜持的不光是家庭出身,更有对自己能力的自信。特别是皇毅和晏树,不但具有足以胜任比黎深和奇人更高官职的能力和经验,而且具有即使正面冲突也不会后退的实力。
跟一般人很难超越国试时的名字显露头角一样,他们能从靠资荫制封得的官位迅速上升到能压制八彩家及其他贵族以及国试派的地步,靠的也不是一般的实力。
这以后该如何领导日渐分裂的两派,如何与之交锋,就成了悠舜的责任。
“明白了,好了,我们快走吧,二位。——好了好了。”
悠舜用温和的目光看着两个有些消沉的朋友。
“刚才谢谢你们了,被你们俩像公主一样保护着也不是件让人讨厌的事情。不管被人怎么说了,关于这一点不用放在心上。”
起先在朝廷越深入越紧张的悠舜的表情,如今已经是不管遇到什么都能象喝水一样来者不拒的微笑着面对了。
——自从那件事发生,已经十年了啊。
虽然知道已经没事了,黎深和奇人仍然忍不住要开口或者伸手做些多余的事,事与愿违牵连到悠舜的事也时有发生。该怎样做才能不着痕迹地帮助、保护悠舜,两人目前仍在摸索之中。
配合着悠舜的步调一边慢慢地走在回廊上,奇人轻轻向他请求道:
“……悠舜,找你的话你再出来。别经常出来走动了。”
“不行啊,不趁能走的时候多走走,就越发不会走了。而且走路的时候比较容易理清思绪,并且多用自己的眼睛到处看看也能有所发现。”
“……那么,拜托你,出来的时候要叫谁跟着。”
“我确实是叫专从护卫官不要跟着了,不过按照王上的性格,大概会暗自跟在后面吧?我叫他们不要跟着是因为跟不跟也没有什么区别,凭着两条腿,也跑不到哪里去。”
黎深保持着沉默。
虽然悠舜也常常对他俩生气、责备,可是当他们——特别是黎深——给悠舜帮了倒忙的时候,他却从来没生过气。
一边跟着平稳的拐杖声走着,黎深吭哧吭哧地说道:
“……悠舜。”
“嗯?”
“……对,对不起。可能,刚才说了多余的话……可是我真的没觉得那是多余的话,可能下次遇到我还会说……或者说,我确信我肯定还会说。”
悠舜这一次同样没有生气,像以往一样笑眯眯地接受他要惹出的麻烦。
“我明白,没关系。谢谢你们这样照顾我。”
接着,摆出一幅尚书令的表情抬起了头。
“黎深、凤珠,吏部和户部就交给你们了。不管因为这次的事情引发了什么,你们都要拉好缰绳,一定不要让部里发生动摇。”
奇人点了点头,而黎深则嘟哝着:
“有你在,难道还会发生什么吗?”
“我也会努力的,可是毕竟我不是万能的啊,黎深,所以才拜托你们两位啊。”
受到“拜托”的黎深把脸转向一边,却无法说出一个“不”字。
“请把你们的力量借给我,协助我吧。”
对于自立性极强的悠舜少见的“拜托”,两人都很有些经受不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