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丽漫步在夜晚的庭院,脑海浮现白天发生的事情。
在正式册封官位之后,绛攸喊住秀丽——说明有人想见她一面。蓦地,她想起先前燕青说过的话。
“……请问对方是哪位?”
“……在此之前有件事必须要告诉你,这是关于一年前的事情。”
秀丽瞠大杏眼,绛攸明白表示:
“你已经正式为官,再也不是需要保护的一方,所以我要把事情告诉你——你想听吗?”
绛攸一方面表示要告知一切,另一方面又要秀丽选择。
所有人一直将秀丽蒙在鼓里,只因为他们认为这是保护秀丽最好的方式。
有些真相不需要了解也好,过去的秀丽的确是如此,但从此以后就不一样了,绛攸暗示着。
秀丽有了解真相的权利,选择权在秀丽。
做了个深呼吸——决定了答案。
“请告诉我。”
主动放弃被保护的立场,无论是什么样的真相,秀丽都愿意接受。
选择成为保护者,这正是秀丽最大的诚意。
绛攸微微一笑。
“是吗?那接下来再由你来决定要不要与对方见面吧。”
于是,绛攸静静开口。
而——所谓的真相是……
“……秀丽。”
身旁出其不意传来的声音让陷入忖思的秀丽吃了一惊。刘辉不知何时来到,伫立在黑夜的暗处。感觉与平时不太一样,或许是因为在月光的映照之下,无法看清刘辉表情的缘故吧。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之前说过等分发结果确定以后有话要告诉你。”
“原来如此。”
“……你在想什么?”
问题之尖锐完全无法与平日的刘辉联想在一起,秀丽本想敷衍了事——随即打消念头,这样的她也与平日不太一样。
“——我想见见香铃。”
刘辉踩过沙沙作响的草皮走近。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无论是香铃跟茶太保的事、还有燕青的事。”
“……你听绛攸说了吗?”
“嗯……我一直思考、思考、思考到最后,感觉非常迷惘与烦恼,不过,既然知道了一切,总不能塞住耳朵佯装不知情吧。”
“秀丽……”
“重点不在原则、理解这些问题上,而是因为要找的是我,所以无法委托他人——就只有这一点而已,目前我还不清楚应该怎么做才好。”
对方虽然企图暗杀自己,但对方也已经付出相当的代价。
刘辉感觉可以看见她做为官吏的那一面。无论看见或听见什么,她绝对不会逃避。
无论面对任何人,即使自己身处多高的地位,她依然不会改变,仔细聆听每一句话,诚恳回应作答,选择道路——走上目标的阶梯。
“我、喜欢香铃。”
秀丽小脸低垂,发丝轻轻贴在粉颊上,刘辉则轻柔的为她梳开。
“秀丽——香铃的手法一眼就可以看穿。”
“……就算一眼可以看穿,但谁叫我本来就是个完全没感觉的迟钝女人。”
“孤、孤不是这个意思,正因为一眼可以看穿,所以很容易处理到让秀丽你无法察觉出来。她在杯里下毒,却没有收拾房内的银杯,即使下毒也是容易让人发觉而且并非立刻生效的致命毒药。每次都是采用具有充裕治疗时间的慢性毒药,基本上,企图暗杀的人会在床铺底下放置诅咒稻草人吗?这样不是等于公开宣称自己杀人的意图吗?”
“……某人倒是光明正大送了稻草人到我家。”
“那、那是爱的稻草人。我意思是——其实香铃、一直犹豫不决。”
“……我明白。”
说自我陶醉也罢,秀丽也觉得香铃多少有些仰慕她。
然而,无论如何烦恼、如何犹豫,香铃终究没有及时回头。
现在的秀丽并不了解香铃那样的心情,或许她也不想了解。
总觉得太过强烈的感情会将其它重要事物一概抹消殆尽。
“秀丽。”
“嗯?”
“孤这次、也是犹豫了很久。”
直视着她的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
“其实,孤并不想让你前往茶州。”
宛如叹息一般的低喃:
“你一定不会了解,孤当时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填上你的名字。”
不知踌躇了多少次,为了填上仅仅三个字,却耗费了好几个晚上。
面对空白许久的栏位,绛攸语气严厉说道:
“秀丽并不是为了你才入朝为官!”
这一点他当然明白,只是他私心希望秀丽只属于他。
这个时刻,刘辉从来没有比现在更憎恨自己身为一国之君的身分,以及无法放弃国王身分的自己。
等待其实并不痛苦,正如同过去等待王兄一般。哪怕,十年以上无法相见,依然片刻不忘。
可是,这次不一样,这是一种仿佛心脏被紧紧揪住的疼痛。
“其实,孤希望你留在孤的身边。”
“现在的你不需要我的陪伴也能独挡一面了,不是吗?况且你的身边不只有绛攸大人与蓝将军而已……是有点不甘心,但现在的你并不需要我。”
“——不对!”
突如其来的粗鲁语调令秀丽为之一惊。
“孤已经说过好几遍,孤喜欢你,你还不明白吗?”
秀丽的胸口一阵悸动,这个人是谁?——这个有着一张成熟男子面孔的人是谁?
蓦地,右臂被钳住,秀丽吓了一跳。
“孤的意思不是要你待在孤之下,而是留在孤的身边。”
秀丽努力吸气,平时如此简单自然的动作现在却变得极度困难。
“……我做不到。”
“孤明白,目前孤也不敢如此奢望。”
“目前”这句话令秀丽心头一惊,他真的是刘辉吗?
“可是,希望你记住,除了你,孤不会迎娶任何人。”
如此强烈的语句、激昂的声调,究竟来自何人?
“——不……不可能。”
“为什么?”
“我不可能成为王妃,这与我的目标完全不同。”
“秀丽,你喜欢孤吗?”
你讨厌孤吗?他并不如此询问,他绝口不提这种狡猾奸诈的问题,因此他也不容许秀丽以不讨厌这种借口逃避。
“……当然喜欢,可是,应该、跟你的喜欢不一样。”
“这样、就够了。”
“……呃?”
“——孤再次重申,除了你以外,孤不会迎娶任何人为妃,这一年来孤一直是孤独一人,往后每年也会如此,只是,孤好寂寞。”
忽地秀丽被紧紧搂住。好大的力量——这是成年男子的力道。
“只有一个请求,正式场合没有办法,但在其它时候,请不要拒绝我、不要对我下跪、不要把我当成国王,而是正眼面对我这个人——不然,我会很伤心很寂寞,甚至无法好好入睡。”
刘辉不用“孤”的自称,而改用“我”,秀丽完全可以理解他的用意。
“我不会要求你必须响应我的感情,可是,我希望你不要再以我是国王这一点当做逃避的借口。当初是你找到我,要我成为国王,事到如今却要因此逃避,那太懦弱了。”
听着嘶哑的嗓音,秀丽屏住气息。
——或许是这样没错,她心想。入朝为官可以保持距离,说没有这个想法是骗人的。太过直接的感情究竟属于什么种类,她愈是不懂才想逃得愈远。
不过,现在她可以明白。
“——你老是做些傻事。”
“孤一向都是认真的。”
秀丽曾经想逃。因为不逃的话……很可能会被抓住。而他,总是随时为她准备了退路。
是的,随时。当秀丽想逃开的时候他便做出让步。因此秀丽才能无忧无虑的度过每一天。
——可是,唯有今天没有办法。
“不要忘记,只要有你,孤此生便已足矣。”
刘辉语气轻柔悦耳得令人目眩。
“……被你所爱的人一定很幸福。”
秀丽喃喃低语:
“希望你把这份幸福留给别人,我不是为了成为你的妻子才考上国试的,是为了成为你的臣子全力辅佐你而来。”
“真顽固,没关系,孤也很顽固。”
刘辉笑了。还不如生气比较好——秀丽心想。
“假如你在外喜欢上除了孤以外的人,在二位结婚之前请务必联络孤。”
“……为什么?”
“孤会飞奔前去与对方决斗,让你重新认清谁才是好男人,让你解除婚约。”
冷不防,刘辉脑海浮现一名青年的影像,那是与秀丽同等重要的——最敬爱的王兄。
只有一个人,如果秀丽选择的对象是那个人的话。
刘辉轻轻合眼,如果是这样的话——……
“……好吧,我会联络你,就这么说定了。”
秀丽苦笑。
有人直接说喜欢她,她感到很高兴,然而,现在的秀丽所能回报的最大诚意,只有这句话,还有另一件事。
“我不会对你下跪的,因为我不会把国王的头衔加诸在你身上——之前就是很多人以异样的眼神看待我,让我难过了好一阵子。”
况且目前在实质意义上能够与这名青年平起平坐的只有自己。
刘辉撒娇的抱住秀丽。
那是,能够让他安心依靠的场所。
“你将来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好国王,嗯、或许还能成为一个好男人也说不定。”
刘辉轻抬起秀丽的下巴,秀丽不想老是遭到毒手正欲推开他,但刘辉坚持不放。
——这个吻,不像之前那种仅似蜻蜓点水一般的浅啄。
经过好长一段时间才得到解放之际,秀丽费了一番功夫才得以站稳。
“这么一来,你应该不会忘记孤了吧。”
“……我、我说你呀!”
“绝对不要忘记——我永远爱你。”
——这份感情远超过香铃对于茶太保的思慕。
出发当天,两位年轻的新人州牧一现身,立刻引起在场所有人的哗然。
“……这是……”
“真是、太漂亮了。”
见到身着最顶级官服的两人,赞叹声此起彼落。
尤其对于秀丽更是激赏有加。
并非因为她的官服与既定款式迥然不同,而是外表看起来已经不再像是穿上男装的少女。
完全针对女性所设计,适合女性穿着剪裁的官服,其实只做了些许变化,却营造出意想不到的婉约形象。一身朴素且未佩戴任何首饰的打扮显得英气凛然,特别引人注目。官吏随身携带的所有物品全部针对女性设计,改为小巧玲珑、线条柔和的造型,令人耳目一新。
女性与男性之间竟然有如此迥异的差别,所有人均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慨。
红进士的鞋履并非皮制,而是软布制成。想必可以让女性容易酸痛的小脚穿起来更为舒适。然而他们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点,现在终于明白,之前一直以男性的角度从事政务。正如同强迫女性穿上皮制鞋履一般,其中或许有着诸多不合理之处。
而这位如同野花一般的少女,或许将如同成功改变官服一般改变各种事物。并非全面改革,而是悄悄的、逐步的、慢慢把扭曲的事物矫正过来,进而成为一个风气良善的地方,让男人明白男人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转眼间,女性官吏的存在开始融入朝廷这个地方。一旦穿上明显区分女性与男性差异的官服,想必会找来反感。不过,她不仅认同全是男人的世界,同时加入女性的特质,撷取双方的优点,展现出落落大方的姿态。
所有人均可以预见她的未来。
属于她的‘花’即将绽放,御赐的蓓蕾,将来一定会盛开——众人均如此认为。
“——孤由衷祝福二位。”
刘辉静静宣示。
“浪燕青,希望你与郑攸舜一同善加引导他们两人。”
“微臣遵旨。”
“茈静兰,绝对不可让他们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以御赐宝剑为证,微臣必当全力以赴。”
“杜影月,孤期待你不受任何束缚、展现出全新面貌,以十三岁的年龄高中状元及第,尽情发挥你的才华吧。”
“微臣必当全力以赴。”
“红秀丽——以女性身分、以官吏身分,充分施展你的抱负吧。”
听到象征全盘托付的这番话,秀丽随即鞠躬行礼,这代表了极大的信任。
“微臣必当戮力以赴。”
刘辉点点头同时站起身。
“孤衷心期盼能够看见当初赐予你们的蓓蕾绽放的那一天——从今天起,你们将成为一国栋梁。”
仿佛受到感召一般,在场所有人一同鞠躬行礼。
上治三年——后世诸多史书所记载的史称“最盛世”的刘辉治世从此揭开序幕。
当时红秀丽所设计的官服日后成为女性官吏的制式官服。
此外,正如同具有‘王之双花菖蒲’别名的李绛攸与蓝楸瑛,麾下拥有在文武方面能力皆出类拔萃的茈静兰与浪燕青的她,在日后获得了‘红花驭双玉’的美称,据称连朝廷高官也略逊一筹的这两名淡泊名利的青年,真正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忠心追随的唯独红秀丽一人。
高楼顶端,霄太师与宋太傅一同在月下举杯对酌。
“霄,这个梅干罐可以打开吗?”
“不行。”
“——霄,那枚假戒指是你故意打造,藏到蔡尚书大人身上的对吧?”
那是蔡尚书第一个“发现”,接着影月从流氓身上抢走,再交给玖琅的戒指。
这枚茶家宗主戒指赝品虽然也是赝品,却与蔡尚书不断命人打造的数枚赝品截然不同,其巧夺天工的完成度令包括燕青在内等多位具备专业鉴赏能力的王公贵族也为之赞叹不已。要做到如此程度的赝品有其特殊条件,若非数十年以上近距离观察这枚戒指的人,绝对无法仿冒这枚戒指到极其惟妙惟肖的地步。
宋太傅瞥了那只“不可开启”的梅干罐一眼——愈看愈可疑。
“——啊、那不是缥英姬吗?”
“什什什什么!?”
“喝啊——!”
趁着霄太师惊慌失措之际,宋太傅一把攫走梅干罐,然后不容分说的打开盖子。从罐内掉出来的正是“真品”——确确实实是象征茶州宗主身分地位的戒指。
“宋!你、就算要骗我也不要开这种对心脏不好的玩笑行不行!”
“要不是英姬哪有办法分散你的注意力?我说你、拿这枚戒指做什么?”
面对同僚直截了当提及问题核心,萧太师猛地退了一步。
“没、没有啊,只是好奇拿来看看罢了。”
“少骗我,你怎么可能整整一年毫无理由随身携带这个玩意儿,而且还是个梅干罐……我知道了!一定跟出现在这座高塔的那个鬼魂有关系对不对!”
仿佛印证这番话一般,戒指外观忽地转为模糊。飘飘忽忽的、一名年龄大约在二十五岁左右的青年身影宛若烟霭般冉冉升起。
宋太傅第二次目睹至友的年轻模样,忍不住仔细端详。
“鸳洵,你怎么会变得这么年轻?是不是当鬼都可以返老还童?”
呈现青年形貌的茶鸳洵一手按住太阳穴。
“……宋,你没有其他形容词吗?例如震惊、害怕之类的。”
直接在脑海响起的声音让宋太傅挑眉,对他而言似乎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
“呃、其实有的,你还是老样子。”
霄太师呵呵大笑。
“你真是稀有动物,而且凭着动物般的直觉一眼就看穿真相,算我服了你。”
“臭老头你说谁是动物!谁叫你一直把我蒙在鼓里!”
两个年纪一大把的老人开始像小孩一样斗起嘴来,鸳洵冷冷打断:
“——够了。”
两人的拌嘴随即打住——想想以前根本不是冷嘲热讽而是直接大吵特吵。
“……真是怀念。”
“感觉真不错。”
鸳洵气得透明的身体不停摇晃。
“霄……你这家伙!”
“呼呼呼、你瞧我有没有按照你的计划行事?”
“……在国内情势稳定之后,茶氏一族势必成为毒瘤,大白痴,居然平白错过我特地制造的大好良机……!”
语气不屑的一番话透露了一年前所策动的计划真正目的。
藉由身为茶州宗主的自己所进行的计划曝光,以自己的死为前提,制造“借口”。
“鸳洵,你就是太宠这些年轻人了,没有必要事事替他们打点,更不值得让你承担罪名为此牺牲生命。”
宋太傅边大口饮着酒边颔首。
“说的也是,我知道你一向忧国忧民,但确实有些走火入魔,处理茶氏一族的问题是新王等人的责任吧——当你没有留下只字片语,自行决定结束生命的时候……我实在难过得不得了。”
面对这番喃喃自语,鸳洵不禁语塞,霄太师也把头撇向一边。
“就是啊就是啊!一个随便结束生命得家伙讲的话根本不值得一听,帮你把这枚戒指藏了一年就该偷笑了。”
“——如果你只藏戒指也就算了!可是你看看——我这副模样!”
“只是物尽其用罢了嘛,这枚戒指最适合收容你得魂魄。”
这枚戒指这一年以来收容着鸳洵——这个高洁得魂魄。为了留住这个不带一丝留恋离开人世的男子,必须做好完全的准备。
“留住魂魄是一种细腻又困难的技巧,夏天的时候被一群中暑官员纠缠不休,还不是全拜我的技术与努力,还得每晚带你到这座高楼做月光浴。”
“——你究竟有什么目的?霄。”
霄太师泛起神秘得微笑,却不回答问题。
“……那枚假戒指是我送的礼物,希望第一次经手人事的新王能够有效把最后残余的麻烦解决掉。”
礼部并非举足轻重的部门,其中有个不需要一网打尽的小人物,总有一天会擅自行动成为台风眼,此人便是蔡尚书。当时霄太师早已看出这一点,否则不会在数年前,提拔那个人跻身尚书之位。
“……霄,我问你,你喜欢这个国家吗?”
面对鸳洵平静的询问,霄太师轻笑起来。
“讨厌死了。”
不屑的啐完,他随即仰头饮酒。
“接下来是——茶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