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火线只是短短一句话。
"秀丽你也到适婚年龄了,差不多可以找个好人家才对。"
卖豆腐的张大娘极为理所当然的一番话,令秀丽沉默半晌。
(……呃?)
秀丽在炙热的阳光之下,往自家所在的方向走去。
虽然已近日落时分,令人瘫软的酷热毫无褪减的迹象。
伸手遮挡刺眼的夏日阳光,秀丽无奈地叹息。
"……哎,今年又到了这个季节……"
秀丽不喜欢夏季,这个季节从来没给过她好印象。
尤其今年更糟,即使夏季才刚过一半,每天却如同活在恶梦当中一般,
——就各方面而言。
令年春天,她为了黄金五百两,笨笨地被送进后宫。最后好不容易完成[矫正昏君]的任务,硬是从霄太师手上抢过黄金五百两,喜孜孜地满载而归,
接下来彻底修缮破旧的宅邸,购买米粮,意气风发地准备迎接夏季的来临,岂料……
"……好烦,谁来想办法劝劝那个傻瓜啊?"
一开始是书信。
每天寄来寄件人[不愿具名],以高级信纸攥写的书信,而且信中让人完全看不懂对方想要表达的意思。
例如左边的内容:
"即便寂寥落寞,孤仍然独自就寝。"
——在写什么啊?牛头不对马嘴。这阵子秀丽终于想到一个把堆得如同小山一般高的高级信纸重复利用的办法,就是拿去给在道观上课的小朋友练字之用。
接下来是礼物攻势,而且仍然让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先是送来冰块,但由于冰块太大,进不了大门口,送来的人只好把这块大冰块丢在门前不管,从私塾返家的秀丽见状大吃一惊,门前早已挤满好奇的围观群众。
最荒谬的是由于冰块正好挡住整个门口,在冰块完全融化之前,接连好几天都必须攀爬梯子翻墙进入自家屋内。顺带一提,冰块在融化以前正好成了小朋友们的游乐场。
然后某天又送来一大堆蛋。如果是生鸡蛋还好,偏偏全部是热腾腾的白煮蛋。
于是秀丽召集左邻右舍的大娘大婶,赶紧处理这堆白煮蛋,浪费了一整天的时间。
把白煮蛋分送给左邻右舍但还是送不完,只好落得整整两天三餐只吃白煮蛋,由于时值盛夏,白煮蛋摆到第三天就开始腐败,害她被强烈的腥臭薰得喘不过气。
对了,还有送花。特别注明[时令已过,十分稀有]的大红鲜花名为石蒜,又名蒜头草,经常生长在墓地,再怎么样离婚也不可能把这种花拿来送人。
一连串的例子下来,就算有心袒护也会觉得是一种恶作剧,似乎连向来性情温驯的镇民也如此认为。
"……秀丽啊,你不在的这段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尽管告诉我们没关系。"
一开始镇上所有的人都非常担心,这阵子明白对方并无恶意之后,甚至有人开始打赌下次会送什么东西来。
明白赠送者身分的父亲邵可与家仆静兰苦笑以对,然而备受对方善意(?)严重骚扰的当事人实在很难一笑置之。
(天呐,为什么要如此折磨我!)
擦拭额头淌下的汗水,做了数次深呼吸。——冷静点呐,随便动怒只会徒增燥热程度罢了,
浪费水分,浪费体力,间接也会影响家计。
今天是绛攸大人与蓝将军登门拜访的日子,赶快来想想晚膳的菜单好了。
正在思索这些事情之际,已经望见宅邸的大门。秀丽感觉到一股不对劲,抬头一看不由得停下脚步。定睛凝望倒在门前的物体,口中慢慢喃道:
"……那是什么?"
阔别许久的少女面容比记忆中来得更妩媚更成熟。
啊啊——他吐露出灼热的气息。
这一天终于来了——等了又等,待续的等待,等得心烦意乱。数年……不、感觉没那么久,这些姑且不论。
他伸出手,轻触粉额,少女并未逃开。她轻轻闭眼,微微抬首,主动送上红唇。
“刘辉,没想到为兄不在的这段期间,你已经走进另一个遥远的世界,为兄感到十分遗憾,当时你命令为兄陪寝之际,为兄着实有点不知所措,所幸最后没有让你得逞,祝你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幸福。”
静兰与秀丽挥手道别,转眼之间进去的两人身影已经变成芝麻颗粒大小,刘辉伸出手。
“等、等等我——!”
咚咚一声,从床铺滚落的刘辉一头撞上地板,整个人清醒过来。
楸瑛手扶墙壁,肩头微微颤抖。他从刚才就一直保持这个姿势。
"——楸瑛。"
绛攸动作麻利地整理大批奏折,一边徐徐说道:
"你笑得太过火了。"
或许是笑病复发,楸瑛捧腹大笑,连连拍壁。
"……因、因为……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一面冷敷额头一面批阅奏折的刘辉目不转睛瞪着楸瑛。
"出去。"
"呃,这,恕微臣失礼,您的美梦真是令人莞尔一笑啊。"
"那是恶梦。"
"哈哈哈哈哈!"
楸瑛平时总是摆出深不可测的微笑,今天难得见他开怀大笑。
"早知道就不要告诉你。"
刘辉不悦地低喃,坐立难安地盖着玉玺。绛攸认为这件事太过愚蠢,一开始便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
数个月以来,俨然已经成为办公房的这个小房间里,只有他们三人。
"呵——您的梦还真写实呢!"
"一、一点都不写实!"
"就算您再怎么不情愿,也无法否认秀丽姑娘已近适婚年龄,即使对象不是静兰,但倘若这阵子陆续有人登门提亲也不必大惊小怪,因为秀丽姑娘很受欢迎的。"
听着听着,刘辉脸色转绿。
"……很受欢迎……"
"活泼聪颖、勤劳能干、容貌出众、左邻右舍有口皆碑,每个人都希望把她娶进门当媳妇。"
而且接下来总不忘附注一句:"不过秀丽早就有静兰了。"在此就不便详细说明。以免粉碎青年天真无邪的心。
“可、可是,孤经常写信给秀丽,也按照你们的建议送礼物给她……”
“那您最近送了什么礼物?”
"稻草人。"
"……用意是什么?"
"霄太师告诉孤,这是流传于东海诸岛一个很有名的[咒语],甚至还给了孤稻草,据说在手制稻草人的肚子里放进数根自己的头发,连续三个晚上在半夜一面跳舞一面祈祷,之后再送给对方,这样就能让对方感受到自己的心意。"
这是在诅咒对方吧,绛攸心想。一旁的楸瑛一脸若无其事地回了声"哦~",不过看得出他已经濒临爆笑边缘,双肩不断打颤。
(伤脑筋,做人太过老实就成了笨蛋一个,眼前正是最佳典范。)
连同这次不晓得已经被霄太师耍了多少回。反正这次一定又是假藉表示上次的歉意,语气委婉地送来稻草,轻而易举收买陛下。结果陛下不疑有他,真的一五一十照做,想必那个老奸巨滑的老狐狸正躲在暗处偷窥并捧腹大笑吧。最糟的是,陛下完全没有发觉自己做出的蠢事。坏心的霄太师也就罢了,楸瑛只顾着笑却什么也不说,连绛攸也认为事情太过愚蠢,根本懒得出言点醒刘辉。
"微臣明白陛下用心良苦,但秀丽没有任何反应对吧?"
闻言,刘辉垂下肩头。连盖章的声响也透着寂静,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的关系。
"……说的也是,难道是孤不应该在赠送人的位置写上[不愿具名]吗,孤明白,这么一来秀丽根本不知道寄件人是谁。"
正如同忽喜忽愁这句话所形容,刘辉表情骤然为之一亮。
是这样吗?两位臣下心想,但并未脱口而出。
"好了,无论如何,您目前距离目标还非常遥远,而且路况险恶,崎岖难行。"
"……唔,孤、孤知道了。"
再怎么迟钝的人也明白,自己在这两个月以来,不管往前往左往右(不可能往后)完全没有半步进展。这样不行!因此刘辉打算双管齐下,积极做好准备以实现目标,说归说……
刘辉停下手边的事情,从桌下取出一大叠纸张。
"绛攸……这是今天的。"
绛攸见到递至眼前的厚厚一叠纸张,随即把整理妥当的奏奏折挪开,当场面无表情地批阅内容。“——这一段完全不行!这一段的用字再推敲一下!这段内容从这边的一半全部重写!"刘辉敛起表情,语气肯定地表示:"没问题。"
绛攸与楸瑛彼此交换了一个微笑,但年轻的国王并未瞧见。
"静兰!"
黄昏时分——正准备返家的静兰听见熟悉的声音,回过头之后随即轻轻行礼。
"蓝将军与绛攸大人,您们好。"
"如果你现在准备返家的话,方便与你同行吗?"
绛攸与楸瑛各自拎了一个大包袱,静兰立刻会意地颔首。
"当然,约好令天招待二位大人享用晚膳对吧。"
"秀丽姑娘的厨艺真是太高明了,吃了会上瘾呢,不晓得今天的菜单是什么?"
望着满心期待的楸瑛,静兰笑着应道:
"这就要视二位大人的包袱内容而定了。"
三人一同来到马车房,见到准备搭乘的马车上吊着一个奇怪的物体,静兰沉默片刻才道:
"……绛攸大人,请问马车上怎么会吊着一只鸡?而且还是活的……"
身为马车主人的绛攸不假思索地答道:
"因为上次的葱烧鸡太美味了,我的包袱里也把葱准备妥当了。"
在如此炎热的天气之下,被吊了一整天的鸡实在很可怜;
但是把活生生的鸡绑在马车上,然后直接上朝的绛攸也很夸张,沿路上想必引来了所有路人的侧目。
"……这只鸡看来有点无精打采的……反正还活着就好,不过那道菜还需要生姜跟花椒,记得小姐这阵子在说花椒用完……"
"没问题,我的包袱里也有准备花椒。"
"哦、真得感谢为你打点包袱的家仆。"
"你还不如当面跟我道谢来得实际一点。"
红家的[晚膳日]已经逐渐演变成了例行公事,每四天一次.当天会先行遣回随从,由楸瑛或静兰负责驾车。
"由于一位大人时常光临,让家中经济状况日趋好转,小姐也感到十分欣慰,今年春天由于事件的缘故,来不及播下春季蔬菜的种子,导致田些毫无收获,那时小姐还为此紧张不已。"
坐在驾驶座的静兰熟稔地驾驭马车,以稀松平常的口气如此告知。绛攸与楸瑛则默不做声地彼此面面相觑。
——当他们头一次告诉静兰希望尝尝秀丽的亲手料理之际,静兰第一个放映却是:
"请问二位大人会空手登门拜访吗?"
接着又说:
"今年天气酷热,蔬菜价格愈来愈贵。"
然后又说:
"只要有客人造访,小姐一定以最好的菜肴招待客人,从来不会顾虑到家中的经济状况。"
最后则说:
"由霄太师所支付的担任陛下指导老师的酬劳黄金五百两,已经被小姐和老爷挥霍一空,请二位大人尽可能不要提出超过能力范围的要求。"
红家虽是名门贵族,但家境贫困,原来便具有平民作风,
目前服侍于红家的这位名为静兰的男子极力贯彻家仆的立场,然而他不为人知的真实身份正是遭受流放的彩云国二太子,亦即现任国王——刘辉的异母胞兄。
倘若生逢其时,他被拥立登基为王也并非不无可能。
自称二十一岁,脸庞流露着少年般的稚气,武功却十分高强,而且据说他实际上比楸瑛与绛攸来得年长许多,着实不容小觑此人。
静兰谈论红家的经济状况与这阵子的物价变动情形之际的语气显得稀松平常,脸上也挂着笑意,却散发出一种特殊的波长让人听得出来其中的含义。此时的绛攸与楸瑛肯定感觉到一股凉意窜上脊背。仔细回想起来,过去在静兰被尊称为清苑太子的时候,据说能否读出他的笑容与温和口吻的内面表面,正是迈向一流或二流之路的分歧点。
从此以后,每当两人接受晚膳的款待之际,已经习惯自行携带下厨材料前往造访。
"对了静兰,你这阵子可能在职务方面会有所调动,要先做好心理准备。"
"属下拒绝。"
语气冷淡之至。这样的态度对长官可谓不敬,但楸瑛不以为意继续表示:
"……不,我不是要劝你加入羽林军,这是临时的任务。"
"哦!"静兰转过头来。
这两个月以来,静兰同时遭逢左右羽林军两大将军[务必归队!]的积极劝进攻势。
然而先前之所以暂时调派羽林军,主要是为了保护小姐的安全,原来淡泊名利的静兰,对于加入军队只觉得麻烦。况且他相当满意现在担任守门卫兵这项职务,工作轻松、空闲时间多,只要站着就能领薪饷,还可以准时回家。静兰对于三天两头就动辄前来劝说的两位大将军已经感到厌烦之至,所以一开始还以为楸瑛又要提及此事。
"如何?有兴趣听了吗?"
"视工作内容、工作时间还有酬劳而定,况且属下在夏天特别忙,总之先了解一下工作的内容也好。"
"……?这跟夏天有什么关系?"
"因为夏天正是台风季节。"
面对完全摸不着头绪的绛攸与楸瑛,这位前太子斩钉截铁表示:
"因为补好的瓦片很有可能会被台风吹坏,到时就必须花上一笔修缮费。"
"宅邸已经修缮完毕,但庭院仍然没有什么变化。……要不要差人送些树苗过来?"
枝叶茂盛、绿意盎然却显得有些单调,因为其中并未栽种夏季花木。
"多谢大人关心。……不过属下认为小姐可能……哎呀?"
返回邵可府邸的静兰一闻到扑鼻而来的香味,不禁侧着头。
"真难得,怎么现在就开始下厨了?"
之前一向是先斟酌两人带来的食材,接着才准备下厨烹饪。
而且家里现在似乎有客人。
"奇怪,记得今天并无其他客人登门的预定,况且老爷又尚未回府。"
静兰的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何况假如是访客,只须以茶款待,不用请对方吃晚饭吧。由于这个不上不下的时间过于诡异,静兰蹙起眉心,循着香味探去,果然不是从访客专用的房间而是从平日用膳的饭厅传出来的。
"……小姐?请问是哪位大人大驾光临?"
门扉开启的瞬间,映入眼帘的光景令静兰顿时楞住。
一头凌乱的头发、不修边幅的胡须,全身衣衫褴褛,怎么看都让人感到十分可疑的男子,正坐在饭桌前狼吞虎咽地把饭扒进嘴里。过长的浏海遮去男子大半脸庞,不过可以确认此人绝非善类。只见秀丽在一旁正忙不迭地从饭桶添饭。
"啊,静兰,你回来了!真抱歉,我无法亲自迎接绛攸大人与蓝将军。"
"……小姐……请问此人是谁?"
"呃?啊、他是——"
就在这个当头,前一刻还无精打采地挂在绛攸手中的鸡只似乎见有机可乘,开始猛力挣扎。绛攸一时之间松开了手,鸡只立刻逃之夭夭,直闯房内。静兰反射性地伸出手——接着感受到一股力量又本能地收回去。蓦地,以为听见了微弱的风声,刹那间鸡只已经飞上半空。
"这只鸡真是太不干脆了!"
一个陌生的悠闲口吻传来,落下的鸡只如何经过严密计算一般,精准地纳入可疑男子的左手,只见鸡只已经昏厥,男子右手不知何时握了一根长棍。
鸡的主人绛攸不用说,甚至连站在一旁观看的秀丽也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只有两名武官对于眼前的状况瞠目结舌。男子以棍棒扫过鸡只的脚爪,将鸡抛向半空,趁着鸡停留在空中之际,手腕一转命中要害又不至于致命——其速度与准度均非常人所能及。
不费吹灰之力完成毫无累赘的动作,足见功力非比寻常。
好厉害——立即领悟到这一点的静兰表情转为严峻,为什么这种狠角色会出现在这里?
"——你究竟是谁?"
"哇!你的表情好吓人,亏我还好心帮你逮到这只鸡大爷呢,来!"
男子坦然自若递出鸡,静兰则板着脸接过来。倏地,男子目不转睛自己打量起静兰。
"……唉呦?我好象在哪儿见过你……"
"啊?"
"……哎,哎呀呀!你、你该不会是[小旋风]吧……?"
闻言,静兰脸色为之一变,随即把鸡抛向楸瑛,同时攫住男子胸前的衣襟,不由分说地把男子揪出门外,前后只费了三秒种时间。
静兰就这样把其余三人丢在房内,伸手往后用力关上门扉。待两人独处之际,静兰粗鲁地拨开男子过长的浏海,在尘埃带来的粗糙感之后,望见左颊所显露的十字刀疤,过往的记忆乍然苏醒。
——这个刀疤,还有那一手棍棒功夫——。
静兰黯然的眼眸深处透出精光。
"……你,该不会是燕青吧?"
"答对了!果然是你!唔哇——真是好久不见了——"
"——你这小子怎么会跑来这里!!"
"啊,我发誓这一切纯属巧合,其实我是来贵阳办事的,但这阵子几乎没吃多少,就算我这般铁打的身体也撑不了多少,我一路寻找没有守门的奴仆又有饭可吃的宅邸,结果就昏倒在你们家门前,然后被你们家小姐带回来让我饱餐一顿。"
听起来不像是在说谎,静兰明白他不是这种人。不过……
为什么这小子哪里不好找偏偏要选在这里昏倒啊?——静兰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原以为这辈子再也不可能相见,他老早以前就把那段过去藏进箱子里,紧紧阖上盖子并用力钉上铁钉——。
"——你现在立刻往右转,给我离开!"
"唔噢!怎么这么没人性啊!还不如你家小姐心地善良。"
"你选别家昏倒去,不然我也可以帮你写推荐函。"
"唔哇——这太没道理了吧——"
此时,身后的门扉开启,秀丽探出头来。
"静兰?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小姐,一点事也没有。"
静兰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全力动员脸上肌肉,拼命想挤出笑容。
"小姐也真是的,怎么可以随便在路上捡来这么一个怪家伙呢,就算他昏倒在地也不应该理会呀。"
"呃、可是他说他肚子很饿,快要饿死了。"
"哈哈哈哈!这家伙死不了的!我绝对可以保证!所以现在立刻把这家伙撵出门!立刻!"
感觉静兰的笑容与平时不太一样,笑声也毫无抑扬顿挫。
……啊——呃,可是你们两人不是朋友吗?"
"不是——"
"就——是啊!咱们哥儿俩会在这里偶然相逢可说是无巧不成书呀!刚刚咱们是在重温旧日情谊,咱们哥儿俩过去可以换贴的兄弟呐——。你说对把,呃、……[静兰]?"
男子抢在静兰否认之前插嘴道。秀丽闻言则如释重负地露出微笑,在明白这名从路边捡回的男子并非来路不明的可疑人物之后,感觉放心不少。
"说的也是,真是十分凑巧呢!那你们两人慢慢聊,家父不久即将回府,我稍后会准备更多菜肴,你运气不错,今天可是四天一次的聚餐日呢。"
"那我还真是选对了时机被小姐捡到,现在肚子还很空,请小姐尽管大显身手吧!"
就这样,还没等静兰表示任何意见,秀丽再次退回房内。
静兰全身打颤。
"燕、燕青……你这家伙……"
"静兰啊……名字取得还真好听。"
燕青开怀笑道,望着他大方豪爽的态度,静兰虽是一脸悻悻然,但却未再度要求他离开。
"……南师父过得好吗?"
"恩?啊啊、好得活蹦乱跳呢!还是老样子,完全没变,甚至还想劝他干脆放点血算了。"
"……很抱歉,那时我不告而别。"
燕青眨了眨眼,随即开怀地破颜一笑。
"——看来你遇上了好心人家,静兰,知道你过得好就够了。"
哼!静兰别过头去。
"小姐的菜好吃得不得,我真是太羡慕你了,我就跟小姐聊聊你过去的事迹,充当饭钱好了——"
燕青的低哝让正要走进房内的静兰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转身打返,狠狠揪住燕青胸前的衣襟,眼看就要把他勒毙。
"……你敢提到过去的只字片语,我马上让你脑袋搬家!"
"说笑的嘛!"
燕青满不在乎地笑道。
当晚,加上返家的邵可,饭桌的气氛相当热闹。
一家之主邵可乍见陌生的访客不禁一脸诧异,但随即笑容可掬地表示欢迎。
"你叫燕青啊,你前来贵阳有什么事呢?"
"是的,我是来找人的,不过由于不太容易见到对方一面,所以我打算多待一些时日。"
"假如对方是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还不如拜托这两位帮忙或许比较容易一些,他们是国王的随从,均是才能出众的大官。"
邵可中肯实在的赞美让绛攸开心的表情因此稍有缓和。
燕青被浏海遮住的双眼顿时一亮,仔细端详着两名青年。
"哦——这么年轻就成为国王的随从啊,真是不得了,请问现在的国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没见过世面、天真无邪的十九岁大少爷。"
绛攸边吃着鸡肉,边语气斩钉截铁地做下结论。
话说得稍嫌过火,因此楸瑛随口补充道:
"还不仅是如此,以目前的情况而言,只要善加指导或许日后必成大器,陛下并非天生驽钝之人,我想好歹算得上是可造之材吧。"
楸瑛的口气跟绛攸差不了多少,邵可听了不禁苦笑,即使明白这是他们惯有的赞美方式,但这番大放阕词实在相当刺耳。
不过燕青似乎明白话中的含意,只见他眼神专注,听得津津有味,笑着说了声:"原来如此。"
"——关于寻人一事,如果真~的没办法的时候就请二位帮忙了,因为我此趟前来,算是秘密行事吧。"
稀松平常的态度完全感觉不出是秘密。
"话又说回来,燕青壮士,据您表示是从茶州前来,不知您一路上有没有任何状况?"
楸瑛谦恭的说话方式让燕青听了似乎怪难为情地笑道:
"一路上啊……你看起来是一名武官,您想问的是山贼盗匪的事情吗?恩,目前有愈来愈猖獗的权势,据说已经有不少人流窜到紫州。"
"……果然没错。"
楸瑛叹了一口气,瞥了静兰一眼。
"静兰,我希望你能接下那个任务。"
正在添饭的秀丽眨了眨杏眸。
"什么任务?"
"哦,因为接获情报指出这阵子从茶州出现大批山贼四处流窜,甚至潜入贵阳,羽林军已经调拨人力加强城内巡逻守备与捉拿盗贼的治安工作,但我希望静兰也能加入。"
"捉拿山贼!?"
秀丽与邵可瞪圆双眸,接下来邵可不解地眨着眼。
"……楸瑛大人,羽林军的工作是负责守备巡逻王城,为何还要维持城外的治安?"
"我想邵可大人也明白,这阵子以来的酷暑导致朝中官员陆续不支倒地,王城里的人数日益遂减,于是巡逻范围被迫缩小,许多武官因此无事可做,由于平时勤加锻炼体魄之故,几乎无人中暑,尤其是羽林军,因为一旦中暑就必须当场接受我们两位大元帅的[指导],所以就算死也不能倒下去。"
邵可很清楚两位大将军的作风,因此不再多说什么。
"所以呢,让一群精力旺盛的士兵无用武之处实在太浪费了,所以才让他们协助维持城外治安,顺便当成实地操练。此外又正好接获茶州境内的山贼大批流窜到贵阳的情报,据说紫州军也穷于应付。"
"可、可是为什么要挑上静兰?静兰又不是羽林军,只是一个米仓卫兵而已啊?应该还有更多更能干的人才对吧。"
"唔——恩,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我的长官根本不听劝,表示非静兰不可,因为他们非常欣赏静兰的能力,而静兰也的确当之无愧,况且这只是临时的任务,应该过不了多久就能回到原有的工作岗位……"
"可是……"
秀丽不肯罢休,一旁的静兰突然灵机一动。
"蓝将军,不一定要找属下,不如找他如何?"
被静兰伸手一指,正在狼吞虎咽的燕青停下吃饭的动作。
"呃?"
"此人本领高强,精力旺盛,也没有那么软弱到动不动就中暑昏倒,相当划得来,您可以好好使唤他!"
"什么——等一下等一下!我可是有事在身呐——",
"唔~恩,可是两位大将军指名的是你,我认为,就算找人顶替仍然不会停止劝进的动作。"
"……是这样吗?属下明白了。"
静兰很快做下决定,随即笑着望向秀丽。
"放心好了,我不会整整一个月不见踪影,到时我会尽可能赶在晚膳时间之前回家,工作方面我就敷衍了事,一遇到危险我会临阵脱逃,就算拿身边的人当挡箭牌也无所谓,这么一来每天日薪还能领到黄金五两,算是相当优渥的临时收入。"
听了静兰不打草稿说出的一番话,楸瑛差点没喷出茶水。后半段实在有点离谱,最夸张是日薪的金额。
"黄金五两?!"
与他先前提出的数字整整涨了二十倍。
"不然属下就不做。"
静兰微微一笑。
楸瑛感觉自从身份曝光之后,静兰渐渐地会在偶然之间显露出本性。
"……好、好吧,谁叫一开始是我们先强人所难,我再去跟高层商谈看看。"
另一方面,秀丽原本一听到跟钱有关的事多少会失去理智,但今天一方常态。即使得知日薪黄金五两的优渥条件,也完全不见丝毫喜色。
望着面色凝重的秀丽,静兰摆出笑容。
"小姐放心,燕青会留在家里代替我的工作。"
冷不防被点名道姓,脸颊还沾着饭粒的燕青再度愣怔。
"啥?"
"一个月的时间应该没问题吧?有意见吗?"
燕青开怀笑道:
"没有!其实我一直想找机会提起希望寄宿贵府一事,呃——不过我身无分文——"
"……小姐,这小子长相固然可疑,不过人格方面我可以保证,做事也蛮勤快的,我一再拒绝,蓝将军却硬要强人所难,所以他的生活费就由蓝将军自掏腰包,对于家计不会造成影响。"
楸瑛闻言心头一惊,(——怎么又蹦出什么生活费!)
不待楸瑛出声,表情稍微转亮的秀丽随即接二连三说个不停。
"真的吗?蓝将军!那真是、真是太好了!"
"呃,这……好、好吧。"
楸瑛抽动着脸颊,不得不答应下来。万万没料到只是借用一下静兰,竟然得额外花费这么多钱。这点金额对于家财万贯的楸瑛而言只是小钱,重点在于向来把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自己这次竟然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了不起,面对你还能接连先发制人,太厉害了。"
绛攸感佩地喃道,过去曾被称颂为众太子之中才能最为优秀的原因,似乎由此可见一斑。
"咱们那个少根筋的陛下所欠缺的就是这一点,得让他好好学习才对!"
话又说回来,秀丽从刚才开始脸色就有点不对劲,绛攸觑了秀丽的侧面一眼。
(对钱完全没反应……怎么回事?)
楸瑛也这么认为。
"秀丽姑娘,你怎么了?看起来无精打采的,瞧你像朵枯萎的花朵,我可是很心疼的,是否有事烦心?"
"呃?没、没有、没事。"
"你完全不用担心静兰,说实话,即便在羽林军当中,能够打得赢他的不会超过五个人。"
秀丽勉强挤出笑容,绛攸微微侧着头。
"……如果是担心钱不够,那看需要多少尽管告诉我,只要是为了秀丽姑娘你。"
硬是从霄太师手上抢来的五百两黄金用来修缮宅邸,整修道观私塾、购买米粮与买书,眨眼之间便花得一干二净,现在又重回到原来的生活状况。唯一与过去不同的地方在于,屋顶不再漏水以及由小麦饭改为米饭这两件事情。
"不是的!大人误会了,我完全不在意这个问题。"
"……该不会是跟陛……那个人前些时日送来的稻草人有关吧?这个礼物的确很离谱又太诡异,但他没有恶意,只是没有弄清状况罢了。"
因顾虑到客人在场,楸瑛随即掩饰赠送者的名讳,但秀丽的表情已经发僵了。一看就知道这番话勾起了她的回忆,看来直到刚才为止她一直把这件事埋藏在记忆深处。
"……蓝将军……能不能请您劝劝那个人啊……"
"只能麻烦你当成这是他寂寞时的慰藉吧。"
绛攸也有话想告诉秀丽,看她心情不太好,正在犹豫该不该提出这件事,本想改天再谈,但想想还是早点把话说清楚比较好,如果按照绛攸的预料……
"——秀丽。"
"是,绛攸大人,什么事?您要添饭吗?"
"……那么,麻烦再帮我添一碗,另外,我有事想与你商量……]"
秀丽一面添饭,一面倾斜着头。
"什么事?"
绛攸并未拐弯抹角。
"你想不想来朝廷工作一个月的时间?地点不在后宫——是在[外廷]。"
刘辉在办公房待到很晚,一个人在书房前苦恼不已。
一下振笔直书,一下打上叉号,与信纸处于对峙状态的他丝毫没有察觉有人走进门来。
"呵呵呵、你似乎很烦恼的样子呐,年轻人。"
突如其来的老臣说话声,让刘辉一脸愠怒地抬首。
先王时代是名满天下的大宰相,处事手腕精明干练,至今仍然统御朝中文武百官,具有举足轻重之影响力的霄太师,表面上佯装成一个糊涂的老头,私底下却有着残酷至极的一面。即便连属于少数知晓内情者之一的刘辉,也吃过无数次的苦头。尤其上次特别严重,让他认真考虑是不是要挖个坑把他活埋起来,不过就算把他埋起来,他哪天还是会突然冒出来,所以作罢,不如说——虽然很不愿意承认——现在少了霄太师将造成无可弥补的损失。反正能够让他发挥残酷面的条件有限,只要自己小心谨慎、提高警觉就不用怕他,刘辉在内心暗自做下决定。
然而,私下暗咒他这个臭老头的心态完全没有改变,于是不经意脱口而出:
"臭老……霄太师,这么晚了您怎么还在外头闲晃?"
"呵……这座王城就像是老夫的家。"
"……是孤的家。"
"要比的话,老夫住在这里已经有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哦~这是新国试法案的草案吗?"
霄太师仅仅小觑了一眼便一语道破,接着故做姿态地摇起头。
"哎——若非这个法案背后的动机不太纯正,老夫肯定会毫不吝惜予以赞美一番。"
"你、你少说闲话!"
"听说你在朝会上莽撞发言,结果户部黄尚书大人根本连理都不想理睬你,看来你相当焦急,该~不~会打算赶在这次大考之前通过法案吧?"
"……臭、臭老头!你怎么不赶快回家去过你的隐居生活!如此酷热的天气你居然还这么精神抖擞,比你年轻好几倍的年轻人反而逐一不支倒地……你偶尔也该学学一般的老头子卧病一次看看,孤会差人选桃子给你补补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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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遗憾,这个老头子并不为这番话所击倒,只见霄太师动作夸张得放声大哭。
"哇啊~陛下竟然如此残酷对待向来尽忠职守、报效国家、鞠躬尽瘁的老臣,老臣为了陛下可是宁愿拼上这把老骨头也在所不辞呀!哎,事到如今,老臣还不如去找秀丽姑娘吐吐苦水算了。"
"哇啊啊、等、等一下!可恶、你要是敢告诉秀丽的话……"
"怎么?陛下又想为老臣增添向秀丽诉苦的题材吗?"
"唔……你、可恶。"
到头来,刘辉仍然逃不出霄太师的掌心,被玩弄与股掌之中。
蓦地,刘辉的视线一落,察觉到霄太师腋窝下夹了个罐子。罐子几乎只有手掌般大小,上头没有任何雕花,只有一层光滑闪亮的淡淡茶褐色。
刘辉感觉这罐子有点奇怪,但他无法明白表达怪在哪里。
"……这罐子里是什么东西?"
闻言,霄太师沉默半晌,接着才以他惯有的悠然口吻答道:
"陛下指的是这个吗?这是……东海诸岛的名产,是腌梅子,由青梅干腌溃而成,是老臣的旧识送给老臣的。"
刘辉当然知道腌梅子是什么。
"……哦~腌梅子啊,真特别。"
"哈哈哈、就算陛下想吃,老臣也不会给您,这可是十分珍贵的呢!"
刘辉微眯起眼,这个诡异的反应真可疑,向来泰然自若的老太师显露出从未有过的慌张语调,真的是如此贵重的腌梅子吗?抑或是……
"那么,老臣告退了。"
霄太师紧抱着罐子刻意挡在刘辉的视线,快步离开房间。
当门扉啪嗒一声关上之际,刘辉再度变成孤单一人。
倏地,一股落寞袭上心头。
这阵子这种心情经常涌现,刘辉不解地思索起来。
在孤独无助的孩提时代,以及后来只要有邵可与宋将军的陪伴便感到心满意足的那段时间——刘辉正在回想自己在当时是否产生过这样的心情。
感觉似乎很像,但可以肯定完全不同。
刘辉从夹衣轻轻掏出一条绣帕,明明没有生病却感到胸口慢慢揪紧发疼。虽然情况并不严重,但不知为何,竟痛得令人难以承受。
他明白并非孤独一人之际才会感到寂寞,而是心爱的人未能陪伴在身侧的缘故。
如今他才明白,这个感觉是多么珍贵又美好。
直到现在,从来没有人愿意主动陪伴他。无论是邵可也好,宋太傅也罢,他们都是基于同情才会留在他的身边。他只不过顺势依赖这种同情的心理而已,在他们的心目中他并未占有绝对必要的地位。他明白这一点,也为此终日惶惶不安。
与秀丽相处之后,他才恍然大悟。自己的[努力]并不够。
想要获得就必须付出努力。并非盲目依赖、紧抓着别人的同情不放,不能一味等待别人给予自己容身之地。希望得到他人的肯定与喜爱,就必须努力不懈以打成目标。
他想,自己在很久以前应该也曾经为了某个目标努力过,可惜并未得到回报。希望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人总是从指间流逝。年幼的自己已经疲于追逐,遇见邵可之后甚至忘却了如何努力的方法。
轻抚着绣帕的樱花图案。
现在则不一样。他已经稍稍培养出自信,认为自己一定能够成为最重要的存在。加上楸瑛与绛攸每日前来随侍左右,公务与日俱增,不可思议地,不安的心情逐渐褪去,开始产生一种归属感。
"希望你成为好国王。"秀丽如此说过。因此他就努力成为一个好国王。这个的定在一片雾茫茫的迷朦视野之中铺陈出一条金黄色的道路。
努力并不一定能够得到回报,但只要努力,许多重要的事物就会自然落入自己手中。刘辉从秀丽身上学到了这个道理。
过去曾令他恐惧厌恶的黑暗再也不可怕,然而,独自入眠仍会感到[寂寞]。
心爱的人儿不在身边,少了她一点意义也没有。
即便如此,刘辉自认毅力十足,也有继续等待下去的自信。
刘辉亲吻着绣帕上的樱花图案,仔细叠好准备收进夹衣之际——忽地定睛端详绣帕。
"……对了!"
刘辉似乎灵光乍现地点了个头。
"这次的[礼物]就送这个吧。"
马上派人去找——他口中低哝着,随即笑了。
接着拿起笔,继续面对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