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南送走叶思北,就开车折回家中,这时候,张勇坐在杨齐羽屋子里,杨夫人带着孩子到操场溜圈,杨齐羽低着头。
“那时候,我刚工作,秦南是我带的第一班学生。他是个留守儿童,从小就是爷爷带他长大,打小在学校里混,没考上高中,他爹就拿了所有积蓄,给他买了这个高中上。我记得他那时候很瘦,不太爱说话,在班上跟着一群城里的小伙子瞎混,上课睡觉,或者就逃课打游戏,期初我特别不喜欢这个孩子,经常教育他,好几次想把他退学了,他爸和他爷爷就来学校里求,有次还跪在我面前,我于心不忍,就把他留下来。后来有一天,他突然来问我,说自己读书还有没有希望,我和他说没有人没希望,你以后来我家里,我给你补课。”
“当时我就是看在他爹太惨的份上,看他有心读书,我就教。他底子太差,从小没怎么读书,脑子也转不过弯来,每天努力很久,成绩也没有太大提高。来我这里上课,经常是伤痕累累的,后来我搞明白,他不想和那些兄弟混了,人家就打他。”
“其实我不太理解,”杨齐羽摇头,“这些孩子,到底在想什么啊。”
“后来呢?”
“后来我和他混熟了,就很照顾他,我问他为什么突然改变性子,他说,以前所有人都告诉他,他们是垃圾,注定他们父亲一样,读不好书,读了也没用,在学校里混到年纪,就出去打工,但他其实不这么想,他心里总想是不是可以试一试,又害怕失败,所以干脆试都不试。”
“但他看隔壁班有个女孩子,他在校门口看见过她父母骂她,也听见过别人笑她,可她一直坚持读书,从来没受过任何干扰。他就想,自己也可以试一试。”
“那个人是叶思北?”
张勇询问,杨齐羽点头:“当时叶思北在重点班,和秦南的教室刚好对着。秦南做窗户边,叶思北也是,我就经常看见秦南看着叶思北。”
听到这话,张勇不解:“我还以为他们感情一般,我认识秦南三年,基本没从他口里听过叶思北的事情,第一次听就是离婚。”
“所以你好奇?”
杨齐羽给张勇倒茶,张勇点头,玩笑开口:“他刻意隐瞒自己过做过的事儿,万一是背着什么案子呢?我可是个刑警,基本敏感还是要有的。”
“这你放心,秦南没有案子,而他对思北……不算爱情。”
张勇端着茶杯的动作顿了顿,杨齐羽继续平静开口:“他和思北没接触过几次,几乎没有正面说过话,我问过他,是不是喜欢叶思北这姑娘,他和我说,喜欢谈不上,只是因为一件事他做不到,叶思北让他看到了希望。所以他很希望叶思北能活得好,因为叶思北活得好,他才会觉得这个世界是真的可以通过努力,改变点什么,他有能力,在这个世界活得很好。”
“然后到了高二结束,那时候他成绩上来了一些,再继续努力下去,他可能也可以考个三本,或者差一点的二本。”
“但是呢?”张勇继续询问,杨齐羽停下生,他手里抱着杯子,回忆起什么,“他父亲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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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录音。”
叶念文把正面朝上放在桌上,按亮屏幕,又把口袋掏得赶紧,安抚对面坐下的赵楚楚:“你放心。”
赵楚楚看了一眼他的动作,转眼看向桌上还温着的蜂蜜柚子茶,这是以前她一贯喝的饮品,每一次,叶念文就会提前帮她点好。
这个细节让她顿了顿,她垂下眼眸,伸手握住茶杯,感受茶杯的温度从冰冷的手掌传递上去,声音很轻:“来问你姐的事儿吧?”
“来问你的事儿。”
叶念文平静看着她,比起以往,赵楚楚憔悴了很多,他心里有些发酸,低头喝了一口水;“之前都只问过你我姐的事儿,想问问你,最近过得好吗?”
赵楚楚握着杯子,她说不出话,低着头,好久:“你这句话问得太晚了。你知道吗,”赵楚楚抬起头,她看向叶念文,“其实我等这句话等了好久。但该来时候没来,现在有没有,也无所谓了。”
“我不信任你,你不信任我,”赵楚楚控制住语调,“不要再问我什么了。”
“一面是善,一面是恶,最后她倒在哪里,就看这个世界在怎么推她。”
“你想怎么推她?”
张勇的话响在叶念文耳中,他凝视着面前这个人,终于出声:“楚楚,你是个好人,还是个坏人?”
“你可以当我是个坏人。”
赵楚楚果断回答,叶念文沉吟片刻,他从衣服里拿出那枚窃听器拍在桌上,赵楚楚平静看着那枚窃听器,没有任何意外。
“坏人不会说自己是坏人,说自己是坏人,是因为有良知在谴责。”
赵楚楚听着这句话,红了眼眶,叶念文当着她的面,关上了窃听器。
“你和我说一次实话。”
“你要什么实话?”
“那一天,”叶念文神色平稳,“到底发生了什么?”
赵楚楚扭过头,她不想看叶念文:“我说了,你也不会懂。”
叶念文没回声,他凝视她,他第一次这么仔细去观察她,那一刻,他看见她的胆怯,她的挣扎,她的犹豫。
“我可能不会懂,”他声音有些哑,“但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赵楚楚一愣,叶念文重复了她曾经让他说的话。
“叶念文,永远喜欢赵楚楚。”
赵楚楚咬紧唇,她看着叶念文,眼泪倏忽落下来。
“那天晚上,”她不由自主抬手,抱紧了自己,她死死掐住自己的手臂,仿佛在说一件天大的丑闻,“我照顾姐,酒局快结束的时候,范建成说,他去给我和姐倒杯水,然后他去了小包间。”
叶念文并不意外,他在其他证人嘴里听见过这件事,他看着赵楚楚:“然后呢?”
“他去了一会儿,我觉得渴,就自己过去了,然后我就看见他拿着一瓶药,旁边是他倒好的水,我就问他,这是什么,他和我说,醒酒药。”
这话说出来后,赵楚楚手指慢慢放松,她垂下眼眸:“我没多想,就走过去把药拿走,我说我喂她。范建成想说什么,但我没给他机会,端着水就走了。”
“所以药是你喂的?”
叶念文克制着情绪,他不敢惊扰赵楚楚,他隐约明白,赵楚楚为什么不敢说出来。
眼泪从赵楚楚眼中大颗大颗落下,她看着叶念文,克制着哭腔,颤抖着:“我把药喂给了姐。”
叶念文看着她,赵楚楚每一句话都说得异常艰难:“然后,我送她走,我和她说,让她回家打电话给我。等十二点,她给我发了信息,我就睡了。”
“为什么一开始不说出来?”
叶念文垂眸看着自己的交握的手,赵楚楚低着头:“如果我说出来,我还能好好生活下去吗?”
“是我害了她,我害怕,我愧疚,我自责,”赵楚楚顿了顿,“可是我不想毁了我的生活。”
“所以,当时,我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赵楚楚抬起头看叶念文:“我不说出实情,但我是最后见过她的人,我替她撒谎,我帮她把范建成送到监狱去。这样,我可以遮掩我自己的罪行,我也可以帮她。”
“只是我没有想过,”赵楚楚勉强撑起一个笑容,“无论我怎样遮掩,解释,那一天,只要受害人不是我,这就已经是我的罪过。”
“我看着网上质问我的一切,我的衣着,我的打扮,我过往情史,我的所有。”
“叶念文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怀疑着自己,”赵楚楚抬起手,指着自己,“我不知道自己做销售是不是对的,我不知道自己穿着是不是对的,我也不知道我初中谈恋爱是不是就那么罪不可赦。所有人都说我错,可我觉得我没错,所以我一直在抗争,但我内心深处,总有一个声音,告诉我,是我错了,我不该的。”
“我已经犯了很多错了,如果,让大家知道,是我把药给你姐……”
赵楚楚颤抖着唇:“我害怕。”
“不会有人信我,不会有人觉得我不是故意的,你看,他们只是觉得我大意把她放在车上,就能把我骂成这样,如果他们知道是我做的,我不敢想他们会说什么。”
“可是,”叶念文声音艰涩:“药是你给她的,你的确大意了。”
“那我该去死吗?!”赵楚楚骤然提声,她尖叫着,“我给了她药,我不是故意的,我就罪无可赦了吗?!”“你该作证啊!”叶念文盯着她,有些控制不住情绪,“你不该藏着这件事,如果你作了证,这个案子不会输!”
赵楚楚听到这话,她看着叶念文,片刻后,她笑了一声:“你知道我为什么从来不想告诉你这些吗?”
叶念文愣了愣,赵楚楚声音平静:“因为我早就知道,你会说这些。”
“这些话我听太多了,是,我一开始没作证,我害怕,后面看见,我只是把叶姐落在车上就要被骂成这个样子时,你知道我内心是什么感受吗?”
赵楚楚抬起手,她指在自己胸口:“我很庆幸。”
“如果当一个好人,比当一个坏人,过得更加凄惨,那我愿意当一个坏人。”
“赵楚楚,”叶念文不可置信,“你不会良心不安吗?”
“会啊,”赵楚楚看着叶念文,她眼泪落下来,“所以你知道我等你等了多久吗?我等了多久,你和我说一声,楚楚我信你,楚楚你是个好人,只要你和我说一声,我可能就可以走下去了。可你没有。”
“我无数次想过,想站出来,为叶姐作证,”赵楚楚含泪看着他,抓紧了衣襟,“可每一次,你,周边人,网络,都让我感觉,我作证就是在毁了我自己。我唯一一次感觉,自己可以站出来的时候,就是叶姐说,我是个好人那一刻。”
“那一刻,我才觉得有那么一点点勇气,去承认我做过什么。然后,就是在刚才,你说你喜欢我,我是个好人。”
赵楚楚笑,但片刻,她又有些失落:“可惜,你还是骗我。”
“你为什么非要别人承认你的才站出来呢?”叶念文听着她的话,难以理解,“你错了,你弥补,认罚不是应该吗?!”
赵楚楚听到这话,她慢慢冷静下来。
她看着叶念文,有种彻底放弃自己的麻木。
“叶念文,”赵楚楚声音很轻,“把我当个人吧。”
“不是所有‘应该’,人就会去做,你口号喊得这么漂亮,那么当初,”赵楚楚凑近他,“你姐更应该报警啊,你为什么不让她去报呢?”
“你也是个人,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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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高二刚结束,他考得还不错,”在张勇耳机里叶念文声音断了的片刻,杨齐羽看着窗户外落在窗台上的鸟雀,说起当年。
张勇心知叶念文是不打算让自己知道这段对话,他干脆就放宽心,等着叶念文回来商量。
毕竟,这是叶思北的案子,叶念文不可能不利于叶思北。
他干脆端起茶杯,靠在沙发上,听杨齐羽说往事。
“放假前,我让他拿成绩单回去给他爸看看,他还和我说,他爸不会管的,只要不烦他爸妈,他爸妈不会在意他。”
“然后就是那个暑假,他突然在半夜给了我一个电话,他在电话里什么都没说,一直哭,最后哭嚎着和我说一句,他对不起他爸,他该死。”
“我去找了他爷爷,才知道他爸死的事情,”杨齐羽想着过去,有几分伤感,“之后听说他们村里闹得很厉害,去工地堵了很久,他爸额棺材一直放在工地门口,他想把棺材抬回去,觉得闹归闹,至少让他爸先入土为安,但没能成功,他妈打了他,让叔伯把他拉回去关上。”
“他们太过分了,”张勇皱起眉头,“那时候他还是个孩子吧?”
“十七八岁吧,”杨齐羽喝了口茶,“他打小没人管,他妈对他其实也没多大感情,也就他爷爷管管他,但他爷爷人老了,当时的情况,护不住他太多。”
“后来赔钱了吗?”
“赔了,五十万,”杨齐羽嘲讽笑了笑,“我听说村里专门还开了个会,把这钱分了分,最后落到他们娘两手里的,好像十万都没有。他爹下葬的时候,我去看过他,棺材埋下去的时候,他跪在地上,一直不肯走。看着让人觉得特别难受。后来高三刚开学,就听说他妈跑了,他就坐在教室里,一天天的发呆,书也不读,事儿也不干,没几天,他就来问我,说叶思北怎么没来上学,我替他打听了一下,听说她爸妈不让来,想让她去打工。”
张勇喝茶的动作顿了顿,他皱起眉头:“叶家怎么能这样呢?”
“家里钱不够,”杨齐羽摇头,“见多了,也是常事。”
“那后来呢?”
“后来,秦南当天回去,过了第二天,他来和我说,他要退学。他说他爷爷年纪大了,他就算考上大学,还得花钱,也考不上什么好大学,他出去学门技术,就可以早点照顾他爷爷。”
“他妈留了他两万块,他不要了,让我去找叶思北家里做工作,他这两万块,他全捐给叶思北。”
张勇愣愣看着杨齐羽:“他这样做,他现在不后悔吗?”
杨齐羽笑了笑:“后悔啊。”
说着,他给自己倒茶:“在他把钱放在我桌子上,自己背着书包走出学校的时候,我就劝他留下来。我追着他,和他说他会后悔的,结果他头也不回。”
“后来,过了好多年,有一天他回来看我,他把茶叶放在桌上,和我说,杨老师,我见到叶思北了。”
杨齐羽抬眼看向张勇,杨齐羽转头看向墙上的照片:“他说,我后悔了。”
“他后悔什么?”张勇皱眉,“觉得自己该把书读下去?”
“张警官,你是不是以为,秦南把钱给叶思北,是因为他喜欢她?”
张勇没回答,他的确这样以为,但是,杨齐羽这么问,他却有些不敢开口。
杨齐羽摇头:“其实秦南给完钱后,很多年里,他只给叶思北打过几个电话,每一个电话,都是在他撑不下去的时候。”
“秦南从小有很深的自厌情绪,你知道十几年前,南城郊区有一个留守儿童群体自杀案件吗?就是一个大孩子,带着两个小孩子一起吊死在家里。”
张勇点头:“有印象。”
“其中一个孩子,就是秦南的哥哥,他不是独生子,他哥哥死了之后,他成为的独生子。”
张勇愣了愣,杨齐羽继续说:“我也曾经以为,他喜欢叶思北。但后来他告诉我,其实他从来没从他人生里感觉到快乐过,他每次看未来,就觉得没有任何期待,他感觉像他父亲一样活下去,没有意义。而不像他父亲一样活下去,他内心深处,又觉得不可能。是叶思北,给了他挣扎的勇气。”
“那两万块,是他读书的钱,也是他的未来,他把这两万给了叶思北,其实内心里,是把叶思北当成了他自己的一个投射,他觉得自己做不到的事,就希望叶思北做到。而叶思北做到,则变相鼓舞了他,让他觉得,这个世界有新的希望。所以他从我这里拿了叶思北的电话,这么多年,他一共就给叶思北打过四次,他和我说,他听见叶思北在读书,听见叶思北的声音,他就觉得,叶思北能坚持,他也能。”
“他对叶思北是爱情吗?”杨齐羽笑着摇头,“如果你这样理解,你可能很难理解他的行为。”
“他对叶思北不是爱情,”杨齐羽肯定开口,“他对叶思北,是一种信仰。”
张勇呆住,那一瞬间,他脑海中闪过林枫下午告诉他的话。
秦南告诉她,叶思北有异常情况,买了三张火车票,怕叶思北做傻事,让林枫跟着。
如果在秦南心中,叶思北是他坚持了那么多年的信仰,是叶思北给予的他生的希望,叶思北是他对于整个世界希望的投射,叶思北被世界逼到这种绝境的时候,他会坐视不理吗?
他会让叶思北受这样的屈辱吗?
张勇猛地反应过来,立刻站起身来,打电话给林枫。
而在张勇打电话给林枫前五分钟,叶思北就接到了秦南的电话。
她看着火车驶入城市,开始降速,叶思北站起身,准备着收拾东西,她手机突然响起来,看了看名字,发现是秦南。
她迟疑了片刻,带上蓝牙耳机,一面收拾东西,一面接了秦南电话。
“喂?”
“不要下站。”
秦南声音平稳,叶思北顿时僵住了,秦南声音平稳:“林枫跟在你后面,往g市去,不要停留。”
“你什么意思?”猛地反应过来,她有些震惊,“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想说的话,我放在你书包里的信里,看完就烧,不要留下痕迹。”
“秦南,”叶思北听到这话,有些害怕,“你不要做傻事。”
“思北,”秦南低头,“不要回来,这件事不要和你有任何关系。你答应过我――”
“往g市去,不回头。”
说完,秦南挂了电话,叶思北冷静片刻,立刻拿出书包,翻天覆地的找,最终终于在一个夹层中,找到了一封信。
她迅速翻开信件,看见秦南的笔迹。
秦南的字不算好看,但规规整整,每一个字,都能看得清楚。
“思北,展信佳。”
“看到这封信时,你应当已经在火车上,或许快到怀水了。这个决定我做得很艰难,我不懂什么是爱情,我也不喜欢把人生寄托于他人,所以,到底要不要为了你去杀了范建成,这件事,我想了很久。
可在我们一起站在二中楼顶上,看着整个学校时,我突然做下了决定,在这个世界,你活着,远比我活着,有着更大的意义。”
“抱歉我对你的欺骗,其实我和你应当是校友,十二年前,我们一起上的二中,你在一班,我在十七班,一头一尾,刚好就成了邻居。
你坐在一班第四组第三排,我坐在十七班最后一排,我们两第一次见面,是下大雨,我没带伞,你看见我穿的校服,走到我旁边,问我要不要伞。
从那以后,我就注意到你,我经常看你读书,看你放学后还不去吃饭,认真做题,我还在校门口看见你妈骂你,听见其他同学笑你书呆子,可你从来不为所动。
我出身在村里,对于父母而言,我的存在,更多似乎只是一种责任和本能,从出身起,我听得最多的,就是我们这样的孩子,混一混,到了一个年纪,就出去打工,赚钱,结婚。
这样的人生让我感觉无望,可我却也生不出反抗的勇气,那时候我遇见你,像是有一个人突然给了一个肯定的声音,于是我觉得,我可以试一试。
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希望你过得好,我好像是无形中,把对这个世界的期盼,都交于了你。”
“后来我父亲离开,我后知后觉感受到他的艰难与付出,我更觉得自己是罪人,我离开学校打工,想闯出一番天地,但出了校门,才知道天高地厚,自己算不上什么。
我屈服于这个世界,屈服于规则,多年后,你我再见,其实一开始我有些难过,我遗憾你变成这样,但我也觉得,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我也成现在这幅行尸走肉,又怎么能强求你?
所以我只当我们两凑合,你是我选择范围里最好的人,两人合适,到了年纪,就该结婚。
可婚后我看见你的软弱,这像一根刺一样扎在我的心里,我开始意识到,你始终是我在这个世界的不一样。我可以接受别人屈服于命运,我不能接受你。
和你在的每一天,都是双重的痛苦,我不仅要经历着生活中鸡毛蒜皮的俗世,我还要经历着内心深处那份少年的期许彻底湮灭所带来的失望。最终数次和你争执后,看你完全不顾未来借钱给叶念文时,我冒昧地选择了离婚,想逃离这种生活。
直到你出事。”
“最初,我可能是出于责任,也可能也是内心深处里,那一份对你受辱的不可接受。可慢慢的,我感受到了,我复杂的感情,或许不仅于此。”
“我也在夜里无数次问过自己,到底为什么陪着你,是因为你是我对这个世界希望的投影吗?”
“但后来,当你问我,我是否爱你时,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从我开始接受你的软弱,开始了解你,开始和你一起生活,听你坐在我的摩托车上大声叫嚷,和我一起看整个城市的灯火时,你不仅仅是我的信仰,你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我付出了所有感情,无论是爱情,还是其他的人。”
“我希望你过得好,我希望你能享受一切我不曾享受、得到一切我不曾得到的幸福,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开始期盼和你拥有未来。可我内心深处,又深知我这样的人,不该和你有未来。”
“思北,很多人以为软弱的是你,可其实,真正软弱的是我。”
“我无数次对命运屈服,无数次认可它给予我的未来,而你,无论是过去,现在,你的灵魂深处,从不曾屈从于它。”
“这是我最羡慕、也最热爱的你。也希望,此后一生,你能怀揣着我无法拥有的世界,幸福生活。”
“这一封迟来的情书,我写给你,因为我想告诉你。”
“叶思北,其实,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你知道,或者不知道,都请你坚信,这个世界,永远有人爱着你。”
“譬如秦南。”
叶思北看着这封信,她虽然有诸多想不明白,但她还是不知道为什么,就落下眼泪。
火车进入车站,车窗外露出了“怀水”两个字的车牌,叶思北泪眼婆娑抬头,看了一眼站外。
火车缓缓停下,周边人纷纷起身,还没开门,就开始推攮着往车门过去,一个女人一把抓住叶思北,她拉下口罩,露出林枫的面容。
“张队找你。”
林枫急急在她耳朵里塞进耳机,叶思北就听见张勇着急的声音:“你今天是不是计划要杀范建成?”
叶思北愣了愣,张勇迅速告诉她:“秦南替你去了,你告诉我你是怎么计划的?他去哪里了?!”
叶思北说不出话。
火车到站,人挤人往外涌,外面传来列车员用广播喊着的声音:“怀水站到了,下车的乘客赶紧下车,先下后上!”
“怀水站到了,下车的乘客赶紧下车,先下后上!”
张勇听叶思北沉默,不由得有些愤怒:“你这时候还怕受牵连吗?!叶思北你知不知道当年你高三那两万是秦南给的?那是他爸的赔偿金,用来给他读书的!他已经把前半辈子给你了,你要他连后半辈子也为你搭上吗?!”
叶思北怔怔睁着眼,眼泪从眼睛里落下。
“城郊,苏明山脚下。”
她克制着情绪,尽量冷静开口:“我给你发定位,你再找范建成,让他今晚不要去赌场。”
说完,叶思北彻底回神,她一把抓过包,挤着人群下火车,同时给张勇发了信息。
等信息发送完毕,她和林枫刚好下火车,一下火车,她抓紧包,朝着自己预定的黑车方向冲去,她铆足全力,跑得飞快,等到了约定地点,却发现根本没有那个黑车司机的影子。
她给司机拼命打电话,对方却都是忙音,林枫跑到她身后,喘着粗气:“你干嘛呢?”
“我定好的司机不见了。”
叶思北有些着急:“我得回去拦着他。”
“他都叫我过来跟着你了,你定的司机他肯定给想办法退了啊。”
林枫想了想:“我们打出租,赶紧。”
叶思北点头,两人拦了一会儿,高价找到一个出租车,赶紧往那个赌场开过去。
叶思北上了车,林枫紧张问她:“你说他会按照你的计划行事吗?”
“我不知道。”
叶思北捏着拳头,她让自己尽量冷静,她缓了片刻,发了个定位给叶念文后,打电话给叶念文。
叶念文和赵楚楚平静对视着,手机突然响起来,叶念文看见叶思北的名字,赵楚楚和他都是一愣,赵楚楚坐回去,抬手:“接吧。”
叶念文整理了一下情绪,接过电话,就听叶思北沙哑的声音:“我给你发了个定位,你赶紧去这里找秦南。”
“他怎么了?”
叶念文直觉不好,叶思北控制着声音,顿了顿,才开口:“他为我去杀范建成了。”
叶念文猛地睁大眼,他豁然起身:“我……我立刻就去。”
说完,他挂完电话,转身就往外冲,赵楚楚愣了片刻,赶紧跟上:“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姐夫……”叶念文声音打颤,“我姐夫……要杀了范建成。”
听到这话赵楚楚彻底懵了,但她很快反应过来:“你别怕,我跟你一起去。”
叶念文点头,他快速结账,赵楚楚出门去拦车,两个人赶紧朝着地点赶过去。
叶念文和叶思北都朝着赌场附近赶时,张勇告别杨齐羽,一面往外跑,一面给警队打电话,大概说清楚情况后,就开始给范建成打电话。
范建成已经和朋友开着车在路上,车里是吵杂的音乐声,朋友和他兴致勃勃说着等一下到赌场后要怎么开赌。
这是范建成彻底的休闲时光,他根本懒得接电话,便直接设置成了静音。手机一直在亮,他却毫无知觉。
他手舞足蹈,跟着音乐,用蹩脚的粤语唱着“年月把拥有变作失去,疲倦的双眼带着期望~”
张勇打了几个电话打不通,就到了车边,开着车一面往赌场去,一面给所有和范建成有关的人打电话。
打公司电话,公司人说他回家。
打赵淑慧电话,赵淑慧说他在公司。
气得张勇打了好几次方向盘,只能加速往赌场狂奔。
所有人争夺秒,秦南多蹲在烂尾楼里,咬着带的面包。
匕首被他插在后腰,他手里拿着一个铁棍,手边放着他重新买的防狼喷雾一系列东西。
快到七点,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淅淅沥沥下起小雨。范建成的车照亮夜色,碾过坑坑洼洼的地面,停在烂尾楼不远处。
开车的人停下火,他关了音乐,范建成坐在副驾,大大伸了个懒腰,开车的司机笑了一声:“范哥,走了。”
说着,他推开车门,撑开伞,跨步下车。也就是下车那一瞬,一根铁棍迎面袭来!
铁棍在夜色中带了几分的光亮,司机反应极快,朝旁边一歪,但还是被铁棍狠狠抽翻在地!
“范哥!”
司机痛呼出声,滚到泥里,也就是这片刻,范建成瞬间反应过来,他打开车门,掉头就跑。
“叫人!”
范建成大喊着:“快叫人!”
秦南没理会后面的人,他追着范建成就往烂尾楼里冲。
范建成对这一带似乎极为熟悉,他一边跑一边把东西往秦南身上砸,秦南稍微一挡,就不见了踪影,秦南追上三楼,三楼空荡荡一片,只有一些墙,秦南扫了一眼,就知道范建成就在墙后,他拖着钢管走过去,范建成躲在墙后,他颤抖着,根本不敢发声,他抓了一把旁边的水泥灰,听见秦南的声音越来越近。
在秦南脚步到他身前片刻,他一把灰撒过去,秦南早有准备屏气闭眼,一棍狠狠抽去,瞬间就听见范建成一声哀嚎。
秦南退了一步,甩了甩头,睁开眼睛,发现范建成已经开始踉踉跄跄往楼上跑。
秦南提着棍子往上追,范建成看他越来越近,他急促呼吸着,几乎是要哭出来。
他太清楚了,秦南不是来打他,来简单报复他。
他是来杀他的,他是来杀了他!
黑暗笼罩着郊野,周边荒无人烟,范建成在烂尾楼里,内心被惶恐和悔恨塞满。
他不该找叶思北的麻烦。
他找错人了,他该找个软柿子,该找个更听话、更没有人管的女人。
或许赵楚楚,也比叶思北更好控制呢?
秦南三步做两步追在他身后,周边有了人声,这给范建成更好的鼓励,他大声喊着:“在这里!我在这里!”
秦南听到他叫唤,立刻加快脚步追上他,范建成在高处不断扔东西,秦南脚步稍缓,后面人就追上来,范建成疯狂逃向天台,在他上天台那一刻,秦南一把抓住他的头发,范建成嚎叫出声,也就是这一刻,一根铁棍狠狠砸到秦南身后!
秦南被这一砸往前推了一把,范建成朝着他一脚踹去,秦南抬手一铁棍,就把范建成砸飞过去,等秦南站稳,十几个人已经冲了进来,他们把秦南团团围住,为首的光头男人带着根大金链子,提着钢管看着秦南:“到我这里来闹事,年轻人你找死啊?”
“我找范建成寻仇,”秦南看着男人身后被人扶起来的范建成,神色平静,“劳烦大哥让个路。”
“我好像认识你,”光头男看着秦南,片刻后,他笑起来,“媳妇儿着日那个是吧?”
听到这话,众人哄堂大笑,秦南没说话,他将左手放进裤兜,往前一步,所有人立刻警觉,钢管朝着他砸下来,秦南手里拿了防狼喷雾朝着周边一阵乱喷,同时手里的钢管疯狂砸过去!
“我他妈只杀范建成!”
秦南大吼出声,钢管砸在他身上,他头上,他疯了一般挥动钢管,朝着范建成冲过去。
“让开!”
“艹!”
楼下隐约有了警笛声,秦南听不见声音,看不见周边人,铁棍打在身上也没了痛觉,他满眼都是被他逼得步步后退的范建成。
他要杀了他。
无论如何,他都要杀了他。
他头上被砸出血,身上全是青紫,周边人听见警笛声,全都看向光头,光头愣了愣,咬牙:“走。”
说完,所有人立刻跑开,秦南盯着范建成,范建成颤抖着,往后退去。
“秦南,我错了,我错了秦南,”范建成见退无可退,他干脆跪下来,他开始拼命磕头,“我给你道歉,给叶思北道歉,我去自首,我给你们钱,对不起,对不起……”
秦南没有出声,他踩在雨里,血就从落到雨里。
他从后腰缓缓抽出匕首,声音很轻:“我不信你。”
“我不信法。”
“我,”秦南停在范建成面前,范建成愣愣抬头,就看见这个被雨水着血水浸透的青年,俯视着他,“只信我自己。”
说着,秦南颤颤巍巍,掏出手机,手机上全是叶思北的电话,秦南笑了笑。
他打开照相机,点了录像,半蹲在范建成面前,举起手机:“和叶思北说对不起。”
“对不起,”范建成赶紧点头,“对不起,叶思北我对不起你,我猪狗不如,我是禽兽,我害了你,害了我自己,害了我全家。”
“说,叶思北没有陷害你,是你强/奸她。”
“对,对,”范建成点头,“那天是我□□她,是我给她下药,我知道她最近缺钱,知道她和你,和你关系不好。我想着她脾气软,想着出了这种事,她肯定不敢声张,就算她敢,为了还贷,为了和你在一起,为了名声,她也得听我的。”
秦南听着这话,他看着他:“你该死。”
“不,不,”范建成摇头,“我罪不至死的啊,秦南,你冷静一点,我会赔偿你们,我会给你们钱,我会自首,我会给你们道歉,我一时意乱情迷,我只是没控制好我……”
“控制不好自己?”秦南笑起来,“牲口都能控制一下,你他妈比牲口都牲口。”
“对对对,”范建成点头,“我牲口,我畜生,秦南,我还有孩子,我妈,我老婆,他们都还要依靠我,你别杀我,我求求你,你别……”
“那可惜了,”秦南按下停止摄像,从微信上发送给叶思北,然后将手机扔到一边,站起身,低头俯视着范建成,“我没有。”
话音刚落,他就朝范建成一刀砍下去!
范建成急急朝旁边一到,秦南一把抓住他的脖子,直接拉扯回来,范建成用了所有力气,一脚踹向秦南,翻身就往旁边跑,秦南直接一跃冲上去,一把按住范建成的脖子,直直砸到地上,扬手就刺!
也就是那一瞬间,张勇大喊了一声:“秦南!”
秦南回过头,就看见天台全是警察,几个警察用枪指着他,秦南捏着范建成脖子,将刀抵在范建成脖子上。
他平静看着张勇:“来得好快。”
“叶思北让我给你带话!”
张勇看他要动手,急急叫住他,听见叶思北的名字,秦南手上一顿,范建成一直在发抖,他不敢动,他和秦南就在天台边缘,只要再往外一点点,两个人都可以下去。
他求助看着张勇,张勇喘着粗气:“我今天去找杨齐羽了,你的过去我都知道了,你对叶思北的感情,我告诉她了。”
张勇故意拖延着时间。
也就是这时,叶思北和林枫终于到了楼下,看见满地警车,叶思北疯了一般往上狂奔。
她一面跑,一面看见有记者已经赶了过来,同时,也有拿着□□的人往其他楼跑。
她心跳得飞快,林枫追着叶思北,喘着粗气嘱咐她:“思北,你上去要快一点,警局那边已经准备了狙击手,到万不得已的时候……”
“不会有万不得已!”
叶思北回头高吼,随后就往上跑。
张勇故意放缓语调,说着前情,秦南注视着他,张勇看了一眼周边,耳机里传来其他警员的声音:“狙击手已就位。”
“她说她放下了,这件事她不放在心上。”
张勇听见那声“狙击手就位”,心里开始打颤。
“我不信。”
秦南似乎对一切毫无所知,他声音平静:“我了解她,她放不下。”
“我已经找到证据了,”张勇继续劝说,“再给我一点时间,这个案子就可以重审,这次一定会赢,你不用搭上你的下半辈子,你下半辈子,还有很好的人生,叶思北还在等着你,你想没想过,你要是死了,叶思北怎么办?”
听到这话,秦南笑了笑。
“张勇,这是她人生一个坎。没有秦南,叶思北生命里还会有其他人,可没有这份公道,叶思北这一辈子,都会质疑这个世界。”
“那这个公道法律会给你们!”
张勇大吼,秦南摇头:“我不信。法庭会判他什么呢?就那么几年,可那几年,怎么比得上思北的一辈子?”
“那你要怎样,你要他死,这才是你心里的公道吗?!”
“对。”
秦南声音平稳:“思北得不到的公道,上天不给,我来给。”
“谁要你给!”
叶思北穿着粗气跨进天台,所有人回头看过来,秦南愣愣看着叶思北,叶思北红着眼,重复了一遍:“谁要你给?”
“你过来。”
她朝他伸手,秦南不动,叶思北看着他,明明只是一天不见,不知道为什么,她却觉得面前这个人,如此陌生,如此熟悉。
她发现,直到今天,她才真正的,对秦南这个人,有那么一点点了解。
他的偏执,他的炙热,他的疯狂,乃至,他的残缺。
她看着面前这个人,,朝他试探着走过去。
“秦南,一次强/奸,不会毁掉我的一生。”
“一次败诉,一次失败,一次辱骂,都不会毁掉我的一生。”
“我以前一直以为,我是因为这件事,因为被人辱骂,因为被人嘲笑,所以痛苦,可今天我才意识到,不是的。”
“我之所以害怕,之所以在意,是因为我内心深处,没有一个声音肯定着我,我从小到大,没有得到过父母完整的爱,没有从这个世界上任何人身上,得到过完整的感情,我不够爱我自己,我不知道我自己有多珍贵。”
她停在秦南面前,赵楚楚和叶念文喘息着怕上来,记者用无人机在高处俯视拍摄着他们。
叶思北看着秦南:“现在我知道了,当我看见你拼命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不值得。”
“秦南,”叶思北沙哑开口,“这件事不会毁了我的一生,它只是我人生很小一个插曲,未来我会有很好的人生,我会有你,会学会怎么处理好我和我妈、我们家的关系,我会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错了的地方,我会道歉,而我对的事情,谁都别想打倒我。”
“我被强/奸没有错,错的是□□我的人。”
“我穿什么,我做什么工作,我是不是够谨慎,都没有错,谁说我,是谁多嘴。”
“如果有我的□□,我的音频放在网上,谁传播,谁听,谁评论,是他们垃圾。”
“做错事的人都不觉得丢脸,”叶思北面色认真,“我更不会。”
“败诉了我再上诉,失败了我再重来,我已经做好了战斗这一生的准备,秦南,”叶思北抬手,她红着眼,沙哑出声,“公道不该牺牲为代价,如果牺牲你才能讨回来的公道,这不是公道。”
“你已经为我付出了上半生,我承受不起你的下半生。”
“你过来。”
叶思北看着他:“不管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绝望或者黑暗,我们一起改变它。”
“张队,”张勇听着耳机里的声音,“要开枪吗?”
“听我的,”张勇压低声,“别乱来。”
所有人目光都落在秦南身上,秦南看着叶思北,他一直不动,叶思北不知道他会不会答应,她甚至不确定,秦南杀范建成,到底是为她,还是为自己心里那一份执念。
细雨淅淅沥沥的下,好久后,秦南慢慢笑起来。
“没有不可跨越的苦难。”
他声音很小,可叶思北也听到了。
她眼里含着眼泪,却还是笑起来:“没有不可度过的绝望。”
秦南慢慢放开刀,赵楚楚抬手捂住自己的嘴,怕自己哭声惊扰了秦南。
秦南站起身,抬起双手,作出投降姿势,朝着叶思北往前走。
就在他往前跨出一步时,周边警察突然涌上,将他按在泥水之中。
叶思北颓然跪倒地上,看着不远处,被人群按压着,从泥泞里抬起头,满脸是伤的青年。
他看着她,红着眼眶笑。
叶思北看着他的表情,一面哭,一面笑。
“说好了,”他被拷上手铐,他仰着头,一直看着叶思北,“我们一起,改变世界。”
这世界或许荒谬不公,但有光明和爱,永悬当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