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枫,是官田分局刑侦队的,你是通话人的母亲是吧?”
医院长廊,穿着便衣的女警领着一位挎着菜篮、身材略显肥胖的女人往长廊深处走。
她看上去五十六、七的模样,头发乍一看黑亮得怪异,但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这着黑色头发之下隐约藏着的白发。
她叫黄桂芬,是叶思北的母亲,今年五十六岁,靠在学校门口摆小摊买早餐为生。
她的丈夫名叫叶领,原本是个小学老师,因为违反计划生育规则被开除,开始同她一起摆早餐摊子。她卖糯米饭,他买豆浆油条粥。
家庭并不富裕,有两个孩子,大女儿叫叶思北,现在二十七岁,在富强置业当会计,结婚半年;她的小儿子叫叶念文,二十四岁,法律系刚毕业的大学生,现在刚刚订婚,马上也要结婚了。
为人父母,一生不过就是生下孩子,把孩子养大,看着他们成家,也就算圆满。
很快,她和叶领一辈子的就差不多,他们就开始可以拥有自己的人生了。
所以最近一段日子,她很是高兴,虽然知道女儿似乎和女婿有点争执,但她并不放在心上,毕竟,夫妻哪儿有不吵架的呢,她和丈夫吵了一辈子,也不还继续过这日子吗?
然而今天早上,她突然就接到了叶思北的电话,叶思北一反常态的冷漠,她在电话里就说了五个字:“到人民医院来。”
说完之后,她竟然直接挂了电话。
黄桂芬以自己五十多年的人生经历感知到电话的不寻常,飞奔到了人民医院,一进门就被警察拦了下来。
她紧紧抓着菜篮,跟着这个二十出头的小女警飞快往前走,听着的询问,连连点头:“对,我是她妈。她怎么了?我听她声音不对劲啊。”
“一个小时前我们接到她的报警,说她需要一件风衣。我们在城郊的芦苇地发现她,她躲在芦苇丛里,财务上没什么损失,钱包手机都在。她一直不说话,我就让她先通知一个亲友过来,然后我把她带到医院来检查,其他人还在现场取证。”
林枫含糊不清介绍着,而黄桂芬的关注点却放在了:“芦苇地?”她紧张发问,“她怎么会在芦苇地?”
林枫没说话,她停在了妇科检查的门口,这里站了两个便衣警察,他们三人打了一下招呼,然后女警回头,看见似乎已经隐约意识到什么的女人,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开口:“从现场来看,您女儿,可能是遭遇了性侵。”
黄桂芬愣在原地,她震惊看着女警,这份震惊里,隐约带着几分惶恐和不知所措。
女警尚还年轻,不知道是不是联想到自己的母亲,她移开目光,尽量公事公办开口:“她目前什么信息都没说,主动要求先做□□检查,我们刚确认过身体没有其他问题,也提取了她指甲里的皮屑组织。等她出来后,就带她去做血液检测和尿检,您在这里稍等,等一会儿如果确认真的发生了那种事,就麻烦您尽量安抚她,让她开口配合我们的工作。”
“您放心,”林枫郑重承诺,“我们一定会尽力缉捕凶手,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不!”
黄桂芬终于回神,斩钉截铁开口说了这么一个字,林枫愣了愣,黄桂芬慌忙道:“这事儿你们不用管了,我女儿我清楚,她肯定没出什么事儿。你等我进去问她……”
所有人脸色微变,几个警察都意识到这大概是个难缠的主,林枫走上前去,试图安慰她:“阿姨,您放心,我们不会把案情泄露给任何不相关人……”
“案情,什么案情?”黄桂芬抬手指着女警,“你别乱讲话啊,我女儿一向都很规矩,昨天也只是和她老公吵架了,我都知道的。我手机上还有昨晚我给她打电话的电话记录,你再污蔑她名声,我撕了你的嘴!”
她的语气很激动,但声音并不大。
可这点声音,足够病房里的叶思北听到了。
她躺在病床上,张着双腿。
她其实很想逃,这个姿势令她几乎崩溃。可是她知道,这是必须的。
她只有这样,才能留下证据。
这是她理智告诉她的行为,她不敢多想任何事,从事发、清醒、到现在,她都不敢去触碰“理智”之外任何界限。
然而黄桂芬的到来,似乎猛地将她从真空的自我世界里一把抓出来,无数喧闹声一起涌入她的脑海,让她看清这个世界除了“法律”之外的一切。
可黄桂芬,又是她此时此刻,唯一能依靠的人。
她无法将这一切告知自己的父亲,更不能告知自己的丈夫。
她的母亲和她互相憎怨,却又互相依靠。
“她只是报警要件衣服,你们就这么乱七八糟的想,你也是个女的,小姑娘就不能设身处地为人想想吗?你们这样搞,我女儿以后怎么做人?”
“出事儿不是她的错?你们会抓住凶手?你脑子有病吧?”
“她出什么事儿了?你说不是她的错就不是了?抓凶手有什么用?主持公道有什么用?人家就不议论她了?我告诉你这世上不是只有法律的,你还年轻,你不知道,你们这样是要害她一辈子的!”
黄桂芬像是一只拼了命保护自己鸡崽的母鸡,对着林枫全力发动攻击,否认着林枫的猜测。
叶思北躺在检查的床上,漠然看着天花板。
为她检查的女医生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什么都没说。
很快,检查结束,叶思北平静起身。
她已经换上了医院的病服,披着一件警方给她带来的风衣,头发散披在两边,周身还带着一股祛除不掉的酒味。
医生抬头看了她的脸色一眼,主动起身扶着她,给她开了门,门一打开,黄桂芬立刻回头,看见叶思北,一把抓住她,激动道:“你在这丢什么人?!走,跟我回家!”
“不行。”
林枫固执抓着叶思北,盯着黄桂芬:“我们已经立案了,你不能带她走。”
“我是他妈!”黄桂芬撒气泼来,“她又没犯法,你们扣着她做什么!”
“你是她妈你不更该为她着想吗?!”
“你们别吵了。”
医生看着僵持不下的两个人,轻声劝了一句:“病人状态不太好,你们先扶她去旁边病房休息一下。”
说着,医生放小了声音:“顺便商量一下。”
听到这话,林枫迟疑着放开手,黄桂芬赶紧扶着叶思北一起进了旁边病房。
她招呼着叶思北坐下,不断询问着叶思北的情况:“你还好吗?你哪里疼?没什么大伤吧?”
叶思北摇头,林枫跟着进门来,她两位同事因为都是男性决定站在门口。
林枫看着麻木坐在床上的叶思北,正想开口说点什么,就听叶思北突然出声:“我要杯水,麻烦您。”
听到叶思北的话,林枫猜测叶思北是想和黄桂芬说点什么,她迟疑了片刻,就听叶思北提了声:“谢谢。”
林枫明白叶思北的意思,外面年长的同事劝她:“林枫,出来吧。”
林枫低下头,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离开,关上了病房大门。
病房里一下就剩下了叶思北和黄桂芬两个人,黄桂芬看见人走了,立刻坐到她身边来,着急握住她的手:“思北,你没事吧?”
叶思北摇头,黄桂芬放下心来,她想了片刻,艰难开口:“昨晚真的出事了?”
叶思北点头,黄桂芬一瞬就红了眼眶,她抿紧唇,控制着情绪,好久,才沙哑询问:“知道是谁吗?”
“蒙着眼,”叶思北仿佛是个事外人一样冷淡,“没看见。”
黄桂芬舒了口气,似乎最恶劣的情况已经排除。
蒙着眼,证明对方也并不希望叶思北闹大,应当是不会说出去。
她回过头来,斟酌着用词:“思北,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等一会儿你就和警察说是和秦南吵架了,我们马上回去。”
叶思北没说话,她缓缓抬起头,冰冷的视线由下而上扫过黄桂芬的脸,直直盯着黄桂芬:“凶手呢?”
“还管什么凶手?”
黄桂芬压低了声,语调急促:“现在最重要的是把这事儿藏着,不要让人知道!”
叶思北心上轻颤,她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就觉得心脏仿佛是被人骤然攥紧,窒息与疼痛齐齐涌来。
“为什么?”叶思北追问。
为什么她受了伤害,要她掩藏?
黄桂芬恨她是个傻子,但还是给她分析利弊:“这事儿闹出去,你以后怎么办?秦南还会和你在一起?你身边人怎么看你?别说你现在根本不知道是谁,你就算知道,就算告赢了,把他送进牢里又怎么样?他牢里关几年,你赔上的是一辈子!”
叶思北眼神微动,但还是直直看着黄桂芬,不言。
黄桂芬怕她是受了刺激,刻意放缓声音,仿佛也是在安慰自己:“妈不是想委屈你,只是要给你选最好走的一条路。那些警察他们心里只知道抓犯人,他们会为你未来想吗?听妈的,妈都是为你好。”
“你想想看,如果闹大了,大家传出去,说你穿着那样的衣服,又喝了酒,你报□□,大家会怎么说?”
这句话让叶思北红了眼眶,她沙哑解释:“我是公司饭局,我没有鬼混。”
“别人会信吗?”
黄桂芬看着她:“我是你妈,我了解你,其他人呢?”
更难听的话黄桂芬没说出口,可叶思北已经想到了。
作为女性漫长的一生里,要无数次围观其他“犯错者”的结局,围观的时候,那是旁人,出事的时候,那些围观过的人的惨痛前路,立刻就化作了自己可能的未来。
叶思北感觉眼前视线被眼泪模糊。
她不知道为什么,她根本看不清黄桂芬了,她就只是看见一个个人影,坐在旁边,不断说着话。
陶洁和陈晓阳前些天的声音犹在耳边。
“我就一直和我女儿说,晚上八点之后就不能出门,大半夜还在外面晃悠的姑娘,能是什么好女人?”
“女孩子得好好教育,其实男人也是看人下菜的。我不是说那姑娘不对啊,但你看半夜一点,穿个高跟鞋、包臀裙,还化妆,这不是羊入狼群,刻意勾引吗?”
他们的话只是星火,在一瞬间,像是一根火柴点燃了引线,猛地炸开了一片过往。
过往无数人对女孩子审判、告诫的话语密密麻麻蜂拥而来,它们迅速编织、集结,成了一张弥补不透风的网从天而降,像是五指山破云而来。
她被一层一层包裹住,她所有挣扎都显得格外可笑。
她错了吗?
只是这句话她问不出口,因为她心里,早已经有了一个一直被她努力埋藏的答案,在此时此刻被黄桂芬努力挖出来。
甚至于,她开始意识到,她为什么叫黄桂芬过来。
无论是她父亲,还是秦南,他们都很难领悟她真正的恐惧,只有黄桂芬。
她是她的母亲,理应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又最懂她的女性。
她等着黄桂芬的审判,等着黄桂芬和她说一句:“没事儿,我们告下去。”
这样她就有勇气,把她想做这件事做下去。
可黄桂芬没有,她拉着她,把她那一点微弱的希望死死溺在水中:“我是为你好,思北。其实你都结过婚了,这种事,不传出去,你就当是狗咬了一口,算了吧?”
叶思北透过模糊的眼看她。
她看不明白。
她的母亲,在年少那么叮嘱她,那么在意她与男性的关系,一遍又一遍强调着性的圣洁、性的唯一,好像所有与两个男人发生过关系的女人都有问题。
可此时此刻,她又轻描淡写告诉她,只要不被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和被狗咬一口一样,没有任何关系。
她做不到这种矛盾的融合,也无法忘怀那一刻的屈辱与苦痛。
可她又没有勇气独自面对黄桂芬所说的一切,她挣扎,僵持,母女对峙之间,外面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招呼声:“哟,林姐,张哥,王哥,你们在这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