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什么样的两个人可以一直互相扶持走下去?”
任小名本来打算装死,打电话也不接,问她也不承认,但她妈还是不停地打,看她真的不接,气得发来短信。
“你的账我晚点再跟你算。”她妈说,“小飞不知道哪去了,我找了他一下午了。”
任小名吓得赶紧把电话打回去。
“他应该是拿手机了,我在家没找着手机,”她妈倒也顾不上审问任小名,“我给他一直打他也不回,急死我了,给你打你也不回!”
任小名也顾不上自己,就问,“学校问了吗?他常去的地方呢?他爱吃那家馄饨?都去问过吗?”
“问过了,”她妈说,“他不是从来都不爱去人多的地方吗,我都去问过了,没有啊……你说我要不要去派出所啊?人找不着,又不接电话,我怕警察说咱们大惊小怪,但是……”
任小名问,“他这两天有什么事吗?平时都干点什么?”
“也没干什么啊,还和以前一样,就是不爱去上学,我怕他逆反,也不敢劝他。……啊,还有就是把你之前给他带回来的那些书都拆了看了,我昨天晚上半夜起来看到他,还点灯熬油在那看,我让他睡觉也不睡……”
“他看的什么书?”任小名问,“你到他桌上看看。”
还是任小名提醒了她妈,任小飞桌上放着本书,还夹着书签,名字叫《少年维特的烦恼》,她妈也不知道是讲什么的。但后来她妈去了镇上唯一的一家新华书店,书店已经快关门下班了,任小飞还坐在二楼角落里低头看书,被他妈叫醒拽回了家。
“你给他看的都是些什么书?”她妈回到家就打电话问任小名,看任小飞关着门,不敢大声说话,怕被他听到,“别让他看乱七八糟的,他本来就成天在家待着容易胡思乱想,你能不能别再瞎教他?”
他被他妈带回家后,任小名问他不声不响跑到书店干嘛去,为什么不接电话。他无辜地回答,“我看了那本书,想去找找作者的别的书,就去了。手机静音了没听见。”
“我怎么瞎教他了?他就算不爱上学,将来也总得找活儿干吧?在家待着也是待着,能看点书不挺好的?何况他平时都不愿意出门,自己还能去书店了,这是好事啊。”任小名辩解道。
“你省省吧。”她妈说,“你的账我还没算呢。”
任小名一下就哑口无言。
“你怎么回事?长本事了?你到底住没住在宿舍?你在哪呢?”熟悉的连珠炮审问袭来。
此刻她正坐在床边,床头亮着一盏小台灯,床边桌上摊开着她的精读课作业。床架和台灯都是何宇穹跑二手家具市场淘来的,本来还想搞一把椅子,但是发现椅子根本没地方摆,摆了的话房间里连转身都转不开,索性放弃,只能把桌子靠近床边,把床当椅子。他们扔掉了全是灰尘的发霉的地毯,但抵御不住地下的寒气,只能穿上厚厚的袜子和毛绒拖鞋,或者一回来就窝进床上。“天气马上就暖和了。”每次在冻得瘆人的公共洗手间洗漱的时候她都这样安慰自己。
何宇穹去洗漱了,她明天精读课的作业还没写完,但已经开始眼皮打架,实在不想在这个困倦的夜晚跟她妈吵架,当然也是怕隔音不好被旁边房间的陌生人听到。
“妈,我以后再跟你解释。”她只得说,“我自己心里有数,你就先别问了。”
她妈停了一会,问,“是不是那个何宇穹?”
果然她妈还是最了解她。任小名不想否认,但也不想又激得她妈说些情绪激动的话,只好说,“妈,我不是说了吗,我以后再跟你解释。等放假回去我跟你解释,好不好?你就信我这一回行吗?”
“那孩子跑去北京了?”她妈根本不听她打马虎眼,一个劲地追问,“还真是贼心不改,他不念书了?他考没考上大学啊?敢情你一直都瞒着我跟他偷偷来往是吧?行啊,这下长大了,以前私奔不成,现在直接住一块了是吧?”
何宇穹洗漱回来,一进屋就听到任小名手机里传出来清清楚楚的声音,有些担忧地看了她一眼。
任小名冲他摇摇头表示没事。但她怕她妈又说出什么更难听的话来,不想让何宇穹在旁边听见,就说,“妈,我明天的作业还没写完,我不说了。任小飞要是有什么事,你第一时间告诉我。没别的事,我挂了。”然后果断地挂断了电话,她妈又打来,被她给静音了。
“这样也不好吧。”何宇穹在她身边坐下,忧心忡忡地说,“你迟早要跟她好好说的。以后……我们也不能真的像做贼一样。”他努了努嘴,往门外使了个眼色。
任小名知道他指的是隔壁住着的一对情侣,两人都是初中没念完就出来打工了,也是瞒着父母家里的反对跑出来的。女孩比任小名还小两岁,在洗漱的时候遇到,听说任小名是旁边大学的,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大学生你为什么要住在这里!”她天真地叫起来,“你们的宿舍楼不是那栋白色的很漂亮的十层楼吗?我路过见到的,听说条件特别好,你为什么要住这里啊?”
任小名尴尬地笑了笑,示意她小点声。不知道为什么,住在地下之后,她甚至有些不好意思让别人知道她是旁边的大学生了,不知道是她给大学丢脸,还是大学让她更丢脸。
住在地下之后,她才发现,人和人脸上的神色是不一样的,这条暗无天日的走廊里充满了陈年的灰尘和酸腐的潮气,而长久住在这里的人,也像是咸菜缸里的咸菜,被腌入了味,渐渐地面目也变成青黄的菜色,连呼吸都带着潮气的酸腐,就像小说里经年不见日光的吸血鬼一样。而每当她回到学校里,看到的那些走在路上的和她一样的大学生,他们步履如飞地穿行在太阳底下,眉宇间洋溢着精气神,说话吐字响亮而清晰,看人的时候眼睛顾盼神飞,聊天的时候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仿佛所有未来都已尽在掌握。她一开始没有意识到自己和他们为什么不一样,直到在精读课上老师几次点她起来发言都说她说话像蚊子叫,嘴巴也张不开,明明平时说话挺正常的,一在人前正经说话就哆嗦。在上体育课的时候老师问她是不是没吃早饭,跑个步打个球畏手畏脚的,说她这个样子大学生体测都过不了关,但她其实是因为没有买运动内衣,旧的运动短裤跑起来会走光。在去做兼职的时候教的小学生问她,姐姐你的裤子上为什么有一块脏东西,那是她没发现衣服没彻底晾干就收起来之后留下的霉斑。
“不会啊。”她故作轻松地跟何宇穹说,“我们跟他们不一样。”她指指门外。“我们的家长以后不会反对的,我们很快就能换更好的工作,不会一直住在这里的。等攒下钱,我们就搬到好一点的地方去。就算不能好一点,至少也搬到地上去,有窗,有阳光。”
“你可以住在宿舍的。”何宇穹叹口气。“都是因为我来了,你才委屈跟我住在这样的地方。”
“你不也是为了工作赚钱嘛。”任小名安慰他,“这才几个月呀?才刚刚开始。别心急,以后会好的。”
好在天气转暖了,短暂的春日很快被炎热干燥的漫长夏季取代,地下室终于不再冻得人手脚冰凉,除了偶尔从地面渗下来的雨水之外也没什么让人难以忍受的事。任小名她妈这一回是真的生她气了,不再给她打电话,连她发过去报平安的短信都不回。任小名偷偷问她弟,她弟说,她妈在家里哭了好几天,骂她没出息。
“她说,要不是因为我拦着,她要去北京打断你的腿。”她弟说。
既然她妈还没来打断她的腿,那就得过一天是一天。她努力让自己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变得和别人一样,跟选修课的同学一起每周末去英语角找人聊天练口语,跟室友去电影社团看电影,还进了学校的学生会,虽然对她来说没什么意义,但至少能最大限度地跟不同学院不同年级的同学多交流。
天气暖了之后,西门外那条路就成了大学生们最常光顾的小吃一条街,不仅有各种烧烤奶茶麻辣烫,还有琳琅满目的卖各种东西的小摊。有时任小名和同学下了课,有人提议去小吃街吃宵夜,或是逛街买点小玩意,她都以最近生活费没了为由避开,但总不合群也不太好,那天室友们说小吃街上新开了一家奶茶店,一定要去尝尝,正好赶上下课,任小名回去也顺路,就只好跟着她们去了。
奶茶店新开业有优惠,排了好长的队,大部分都是附近的大学生。她们几个一边说说笑笑等着排队,一边东张西望。有个女生注意到旁边不远的小摊上有花花绿绿的手机壳和挂饰,就跟她们说,“帮我占着,我要去看看。”
她三步两步跳到摊位旁边,开始挑喜欢的手机壳。任小名没太参与她们的聊天,一直在低头看手机,周六上午的兼职和她们院里的一个活动撞车了,她正在跟行政沟通看能不能调时间。
“你们过来看,哎,小君,这有你喜欢的龙猫哎,好可爱,你要不要买?”女孩在摊位前抬头冲她们喊。
“任小名,那你帮我们占着哈,我们过去看一下。”另外两个女生也忍不住跑了过去,只剩下任小名一个人一边排着四个人的奶茶一边低头看手机。
好不容易排到了,任小名按她们几个点的单,提了四杯奶茶出来,那三个室友还在摊位前头挨着头挑挂件,一看奶茶来了,立刻拥到任小名跟前分奶茶。
“这个冰的是我的。”
“这个是我的。”
“那个是任小名的,你拿错了。”
任小名正在给她们递奶茶,无意间瞄到面前摊位上正把被翻乱的手机壳一一归位的人,他一抬头,跟任小名眼神对了个正着。
“何宇穹?”
跟何宇穹在摊位前面面相觑。天气热,奶茶的冰化得快,杯子上的水珠顺着手臂流下来,她也没注意到。同学递给她一张纸巾,才发现她神情尴尬。
“怎么了?”女生问,转头看到何宇穹的表情,“认识啊?”
另一个女生在宿舍楼下遇到过何宇穹等任小名,认了出来,就说,“哎,你不是任小名的男朋友嘛!”
另两个女生好奇地睁大眼睛。
“啊,你就是任小名的男朋友?”
“之前没见过你哎,没想到今天在这儿见到!”
“你一直在小吃街上摆摊吗?怎么今天才见到呀!”
“那打折不?”女生指着一个龙猫的手机挂件,问。
何宇穹也没想到遇见任小名和她同学。入了夏小吃街热闹起来之后,旁边手机柜台的大哥和他老婆就过来摆摊了,把平日里卖不出去的手机配件卖一卖,他看能多赚点零花钱,就问大哥平时都在哪儿批发,征得他老板同意,也批了一些。他知道任小名今天下课晚,以为能比她先回去,结果卖得没有他预想的多,一拖就拖到了很晚,也没想到她会临时决定跟室友一起过来逛街。
好在他毕竟也是从小到大跟他妈在夜市摆摊混迹过来的,虽然总被他妈说嘴笨不会来事,但这么尴尬的时刻,还得硬着头皮化解。他立刻把那个龙猫的手机挂件拿起来,“打折打折,给你抹个零,十块钱。手机壳带一个不?带的话再抹点。”
“真的呀?那我再挑个手机壳。”女生满意地点点头,继续低头挑起来。
任小名站在一旁,没说话。
“任小名,你好像没跟我们说过你男朋友就在这边摆摊呀。”另外两个女生好奇地问她,“他哪个学校的呀?是勤工俭学吗?”
“你之前不是说你们在校外租房子嘛?在附近吗?哪儿啊?”
任小名莫名觉得脸上发烧,支支吾吾点着头糊弄过去。好在女生买完了手机壳和挂件,又想去对面的服装店逛衣服,招呼着一起去。
“我就不去了。”任小名说,“你们去吧。”
“你要在这儿陪你男朋友吧?那我们先走啦。”女生们倒也不介意,就说说笑笑地往街对面去了。
“……你,你跟她们去玩吧。”何宇穹看了看她的脸色,说,“不用在这儿。”
任小名没说话,在他旁边坐下来。说是摊位,就是马路边上铺块布摆东西,何宇穹就直接坐在路边。以前在老家的时候,她总去她妈摊位找他,两个人也是这样随地一坐,但今天她坐在他旁边,看着街上人来人往,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什么滋味。
又有路过的人问手机壳多少钱,何宇穹说十五块。
“太贵了,抹个零吧,十块我就拿了。”那人说。
任小名下意识就抬头说,“十五块最低了!进货都不止这个钱,抹个零我们还挣不挣了啊?”
语气有点冲,那人愣了一下,不满地翻了个白眼,“什么态度?”随手把手机壳往摊位一扔就走了。
何宇穹小心地看了她一眼。
“那个,我没先跟你商量,就到这来了……你没生气吧?”他问。
任小名摇摇头。看他热得满脸是汗,她就把手里那杯冰奶茶递给他,找纸巾给他擦汗。
“你是不是觉得我给你丢脸了?”何宇穹问,“要不,我以后换个远一点的地方,就不会被你同学看见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突然想起小时候他在他妈摊位上写作业的那些日子,也是躲躲藏藏的,穿着他妈卖剩下的尾货,生怕被跟家长来逛夜市的同学看见。每次他心里都一肚子气,却又不能拒绝,也不能直说丢人,因为会被他妈骂。
他的女朋友已经那么委屈地跟他住在地下室了,他不想让她在同学面前丢人。
“不会啊。”任小名笑笑说,“夏天这条街全都是我们学校过来吃饭逛街的学生,人流量大,这些小玩意肯定比你那柜台好卖。等我下次跟我同学说,让他们有需要都到你这儿来买,你可千万别换地方哈,要不然找不到了。”
她到底还是心疼何宇穹辛苦,他下了班就趁人多过来摆摊,经常晚饭都没有时间吃,她从学校过来就顺路在食堂给他打包一份饭,他在一旁吃,她就帮他看摊,就像他们初中那时候一样。一直到深夜,小吃街上人都走了,两个人才腰酸背痛地收摊,在路口总能遇上一个卖凉皮的老奶奶,两人买一碗凉皮当宵夜,吃完后手拉着手回家。
夏天的晚上热得睡不着,他们淘来的一台旧风扇虽然能用,但是转头的功能有点坏了,转一会儿就像哪里卡住一样不转了,非得伸脚去踹它脑袋一下才肯继续转。两个人瘫在凉席上,谁都不愿意伸脚去够,你推我我推你,推得身下全是黏腻的汗水,也没了睡意。
“今天行政问我想不想去教大课。”任小名闭着眼睛说,“课时费每小时多20块钱呢,以后还能涨。”
“唔。”何宇穹应了一声。
“但是大课就要换成周末两个下午了。”她说,“我周末有学生会的活动,还有我们院的专题讲座,要是每周末都错过的话,就太可惜了。”
“唔。”
“……都是请来的很有名的教授,北外的,复旦的……就只来一次。上周末来的那位老师,我们现在在上的西方文学那门课教材就是他编的,他还有一本书叫,什么来着,我那天在图书馆没借到,等下周……”
任小名说着说着,扭头看何宇穹,他已经不声不响地睡着了。暗薄的月光从那扇狭窄的窗外落下来,照在他脸上,她看到他的眉头紧紧地皱着,颊边还有未干的汗。
她就叹了一口气,伸脚过去踹了风扇一脚,风扇迟钝地动了一下,就又开始转头吹起来。
“……我还是不上大课了吧。”她重又躺下来,自言自语道。
虽然每个周末都要急匆匆地从兼职的教培机构赶回学校不落下和同学们一起的活动,但她也乐在其中,觉得自己融入得很好,既赚了零花钱,又几乎没有耽误课程,甚至她第一学年的学分绩也不差,辅导员这几天让她写份申请,可以申请院里的奖学金,她听到这个好消息简直要蹦起来。辅导员知道她在校外做兼职,对她也挺照顾,告诉她写申请的时候多写点积极参与学校各种活动一类的话,又有学分绩板上钉钉,至少拿个三等奖学金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期末考完最后一门试,任小名她们班说要一起出去聚餐,地点定在西门外的一家自助,放在平时,她是舍不得跟同学出去吃那么贵的饭,但想想一学年也就这一次,辅导员也去,即使心疼钱也咬牙跟着去了。
时值傍晚,一行人说说笑笑地刚出了校门口,就看到小吃街路口闹哄哄地在吵架,几个人穿着城管的制服,站在写着城管执法字样的车前,正被人围住争执不下,车旁边散落着好多东西,都是小吃街上有人卖的吃的和用的,应该是城管收了摊然后跟摆摊的争执起来了。任小名正跟在同学身后往前走,没想到她一个室友突然惊讶地叫道,“哎,那个不是任小名的男朋友吗?”
任小名一愣,抬头看去,人群里扯着城管面红耳赤地理论着什么的果然是何宇穹。他和周围几个被收了摊的摊主一样,都在说什么办了许可证还是经营证的,城管无权收他们的摊,但城管并没有想听他们的解释,只想走人,被他们缠住了不放,堵在小吃街路口最显眼的地方,所有路过的人都不得不因为交通拥堵停下来观望。
她室友一喊,大家都注意到了,纷纷向任小名投来疑惑的目光。连辅导员都犹豫地停下脚步转头望向任小名,“你的男朋友?”又看看那边城管和人群,“哪个啊?”
这一瞬间,任小名的心里有两个分裂出来的小人在疯狂撕打,一个想大大方方地跟同学们说那是我男朋友,一个疯狂地装聋作哑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何宇穹并没有看见任小名,他这阵子摆摊一直相安无事,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城管就突然过来检查,还说他们缺少一个什么经营证明,明明之前他没见别人办过。补办就补办,让走人也行,强行收摊就太过分了,今天他旁边是个烧烤摊,地面油腻腻脏兮兮的,他那些手机壳,挂件,贴膜,掉在地上全弄脏了,就不好卖了,眼见着今天一分没挣还赔了不少。
任小名不记得那天是怎么跟着同学们去聚餐的,只记得最后买单的时候大家都AA制均摊,善良的辅导员偷偷给她那份垫上了,走之前还跟她说,“生活上有什么难处,你告诉我,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她百感交集,不知道该感谢辅导员的怜悯还是笑自己的无能。
很快暑假就来了,放假前她得知,奖学金跟她无缘了。她觉得有些奇怪,她知道的两个得了三等奖学金的是隔壁宿舍的同学,学分绩比她低很多,参加的活动也比她少,不知道为什么她连三等都没得上。
放假前她去辅导员办公室开暑期实习的证明,辅导员给她签字的时候,她实在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老师,”她说,“我想问一下,我之前申请了奖学金,那个,您说过……”
“啊,”辅导员也有些尴尬,像是刚刚想起来似的,“小名呀,这个事你理解一下。之前呢,有咱们班同学跟院里反映了一些,你生活上的……嗯,问题。我也大概了解了一下你的情况。虽然呢,我本人对你们的生活不会干涉,但学校也不会倡导这种……做法,所以,你就理解一下吧。好吧?”
虽然辅导员说得模模糊糊的,任小名不傻,还是理解了,脸瞬间涨得通红,尴尬得无地自容,接过辅导员签完字的实习证明,逃也似的从办公室夺门而出。不然她又能怎么样呢?她虽然不知道这是不是她得不到奖学金的理由,但她也没有办法去辩解什么。
那天晚上何宇穹提着半个西瓜回到地下室,看到任小名没开灯,一个人坐在黑暗里,风扇也没开,吓了一跳。“你坐着干嘛呢?不热吗?”他一边说一边拧开风扇开关,踢了一脚。
任小名看到他回来,没什么表情,何宇穹把西瓜放到她面前,拿出两把勺子,递给她。
她没吃,只是抬头看看他,说,“可不可以跟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
“我们不要在小吃街摆摊了。”她说。
印象里那是他们俩第一次吵架。刚买回来的半个西瓜被打翻在地,一开灯就看到鲜红的汁水溅了满墙。
“就是我让你丢人了。是不是?”何宇穹抱着头坐在墙边的板凳上,闷声问。
“我没有这么说。”任小名说,“我是说,不要在小吃街摆摊了,至少不要让我们班同学看到。你不知道她们在背后怎么说我的,说我跟别人长期在外同居,那天你跟城管争执,他们都看到了,连我们辅导员都知道了。”
“所以我是别人?”何宇穹问。
“他们又不认识你,他们只能那么说啊!”任小名说。
“他们说的没错啊,就是事实,你觉得丢人了是吗?”何宇穹说。
“我不是觉得丢人!”任小名站起来,“我是不想因为这种乱七八糟的闲话丢掉奖学金!三等奖学金也有一千块钱呢!”
“你这不就是觉得丢人吗?”何宇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你是觉得我赚一千块很难是吗?我每天下了班还在外面摆摊连一千块都赚不了是吗?”
“那我也是心疼你辛苦啊!”任小名也带了哭腔,“我不想让你每天都在外面摆摊到半夜还赚不了几个钱!一千块也是钱啊!我以后改去教大课,课时费多一点,也比每天晚上在外面挨蚊子咬强!”
“所以你还是嫌我丢人了。”何宇穹咬着牙,低下头,“不像你,能在舒舒服服的教室里上个课就把课时费挣了。我害你没拿到奖学金,你怨我吧。”
“我没有怨你!”任小名气得想哭,“你怎么这么犟呢?”
“你就是在怨我,只是你自己感觉不到。”何宇穹一字一句地说,“怨我你可以直说。我比不上你那些同学,你怨我也是应该的。你是体面的大学生,可以不用跟我挤在地下室里受委屈,也可以不用跟我在外面摆摊。你应该像他们一样,不需要像我一样。”
何宇穹起身收拾了地上四溅的西瓜,然后沉默着出了门,还不忘把垃圾袋收了。任小名听着他趿拉着拖鞋,把门关上,穿过了门口喧闹的走廊,还和隔壁正在一边洗漱一边打闹的年轻小情侣打了招呼,然后他的脚步声就听不见了。
她无力地坐在床上,脑子里一片空白,眼睛酸得发麻,但是又累得掉不出眼泪来,这才看到手机一直不停地震,是兼职那边的行政跟她确认周末上课改了时间。她机械地点开回复了确认。
手机又响了一声,她低头去看,发现不是自己的手机,才看到何宇穹的手机落在桌上没有拿。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屏幕还亮着,是他妈发来的信息。
“那就好。家里没事,妈挺好的,你不用担心。你俩都要按时吃饭按时睡觉。小名女孩子,好好照顾,不要让人家受委屈。”
她鼻子一酸,终于忍不住哭了。
直到夜深,喧闹的走廊逐渐安静下来,何宇穹悄悄地推开门,手里还提着重新买的半个西瓜。风扇又停了,房间里闷热得很,任小名趴在桌边,胳膊下压着一本翻开的专四词汇书,已经睡着了。何宇穹踢了一脚风扇,把西瓜放在一边,过去把任小名手里捏着的笔拿出来。他在床边坐下,想起自己手机没带,就顺手摸起床上的手机。
一打开是没来得及退出的相册,何宇穹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又拿错了,这是任小名的手机。但他没忍住好奇,顺手点开了相册里最新的一张照片。
是她陪他一起摆摊的时候偷偷拍的他,托着下巴坐在马路边发呆,累到眼神呆滞。他点开下一张,还是他,穿着大裤衩叼着牙刷蹲在墙角的插座旁边研究怎么才能把接线板从屋角连到床边桌上来,因为手机总放在门口的小凳上充电特别容易进门绊到。下一张,是她拍的小吃街午夜时分人影寥落的街头,地上是他们收了一半的摊和旁边烧烤摊扔下的签子和垃圾。再下一张,是他们在食堂吃饭,她坐他对面,搞笑的角度看起来他整个脸都要怼进面前的饭碗里。再下一张,还是他,早上赖在床上不起来,她叫他也没反应,她举起一只拖鞋,一起拍进镜头里,作势要打他。
再下一张,再下一张,全都是他,还有他们在一起的每一个时刻。
他不想再看下去了,把手机放回枕头下面,起身把睡着的任小名抱到床上躺好。她闭着眼睛翻了个身,很快熟练地把脚翘到他腿上,继续睡了,还不忘迷迷糊糊地指点一句,“热。风扇。”
后来他俩的手机还是经常拿混,不过还算坚挺一直用了两年多,直到换得起智能手机之后才弃用,那时任小名的手机已经奄奄一息到充满电拿下来坚持不过五分钟就关机了,她赶在手机彻底报废之前把里面所有的照片都导进电脑里。用了智能手机再回头看以前拍的那些照片,像素低到模糊不清,但她还是宝贝一样收进文件夹里保存好,以后每次换新电脑新硬盘都记着备份。
不过保存归保存,备份归备份,她其实后来都没有再打开看过。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照片突然毫无防备地一张张出现在她眼前,莫名有种不辨年岁的隔世之感。但她并不想伤春悲秋,她和刘卓第早就说好互相不过问过去的事情,保存一些过去的照片并不能成为他为了讥笑污蔑她不择手段的工具,她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他或者背叛感情背叛婚姻的事。
“这不就是背叛?”刘卓第振振有词,“你从来都不提起你那个初恋,还存着猴年马月拍的破照片,怎么,不是心里有鬼是什么?我说过了,咱们俩本来没有什么矛盾,只要一切好商量,谁都不用把事情做绝。但是就这么点事你一直不松口,不管我怎么说你都非要跟我死磕到底,那就别怪我也把你的丑事翻出来说一说。”
“我哪有丑事?这不过就是你从硬盘里翻出来的陈芝麻烂谷子,有什么值得说的?跟我们现在有什么关系?”任小名反驳,“你干的那些事才让人恶心吧?我看你是没什么办法可想,开始往我周围的人身上泼脏水了。你现在就去把那张病历给我删了,不要再拿我弟弟的病开玩笑!”
“还你周围的人,行,你周围的人是你弟,是你前任,我这个老公你压根就没放在眼里是吧?”刘卓第说,“你再这么闹下去,大家都不会好看,你自己好好想清楚吧!”
“是你要想清楚!”任小名毫不示弱,“刘卓第,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离婚,是因为你知道你的全部价值有多少是通过利用我得到的。你只是想继续免费地,无名无分地利用我而已。”这么多年,她终于说出了这句让她如鲠在喉的话。“以前我一直觉得,没有你,我什么都不是,配不上你。到今天我才明白,没有我,你也什么都不是,是你不配。”
话说出口,她突然觉得心里畅快了许多,甚至没那么生气了,徒留刘卓第在外面跳脚。“任小名,你就是个疯子!”他暴跳如雷,“你跟你弟,你妈,一样,你们一家人都是疯子!”
刘卓第怒气冲冲离去,陈君航试图再说些什么,被刘卓第揪住一并带走了。
梁宜看了看她,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头。“我有个建议,”她说,“要不,下周你有空的时间,我帮你预约一下医院?”
“干什么?”任小名问。
“……证明你心理健康。”梁宜说,“咱这不是未雨绸缪吗。他总散布谣言说你有毛病,虽然法官是不会信,但咱们有备无患,证明你没有毛病,开庭也好说。”
任小名瞪了她一眼,“我本来就没病。非要没病的人证明自己没病,这脑回路不是有病吗?”
“……也不需要什么,就开具一个医院的心理健康证明就行,以前我给别人打官司的时候也遇到过类似的,比如证明没整过容啊,没流过产啊……”
“我不去。”任小名说,“明明是他有毛病,没那个必要。”
“咱不能跟小人讲理啊,”梁宜说,“就是做个万全的准备,你又没损失什么。”
“……”任小名正想说什么,她自己手机响了,只好接起来。
“你好,”那边是个陌生的声音,“请问你是任美艳女士的家属吗?”
“是,你是哪位?”任小名疑惑地问。
“我们这边是XX县派出所。”那边说,“任美艳在我们这边出了点事,需要家属过来协调处理一下。”
“什么?什么县派出所?”任小名一愣,立刻重复了一遍,看了一眼梁宜,梁宜就点开手机查。任小名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好像确实是那边的电话。
她前几天刚刚去寻过人,回来言之凿凿告诉她妈,那个叫文毓秀的人已经去世了,她妈还骂她到处乱跑不安全,怎么转头她妈瞒着她不声不响地自己去了,还进了派出所?
梁宜查了一下电话,小声说,“好像不是骗子。”
任小名就又问,“我是她女儿。任美艳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大事,”那边说,“就是跟别人起了一点冲突,她情绪比较激动,晕倒了,看她身份证是外地的,没有认识的人,手机紧急联系人填的是你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