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过什么勇敢的事情?结果尽如人意吗?”
“你们是在度蜜月吗?”
旅行途中遇到的人不多,偶尔有人会这样问。任小名便会暗自疑惑片刻,不知道在别人眼中度蜜月的两个人应该是什么样的,是穿着精心打理的漂亮衣服随处摆拍美美的接吻照片的,还是像他们俩这样风尘仆仆背着巨大的登山背包戴着高倍数防晒帽子眼镜面巾的,不过多少还是有些释然,至少他们俩看起来也算像一对有着多年默契的情侣了。连刘卓第这样讲究的人,都愿意为了她随遇而安,有好几次因为行程里的意外住了临时定的不太讲究的旅舍,或是随处吃了不太讲究的饭食,他也没抱怨,任小名觉得已经很难得。
在瑞典的最后一天,他们在一个不知名的小岛上徒步,没注意时间错过了最后一班从码头开出的船,也赶不上第二天从斯德哥尔摩起飞的航班了,无奈之下只能找地方落脚。无奈岛上能住的店寥寥无几,最后两个人竟然误打误撞地找到了一座很小的教堂,教堂本身也经营对外开放的旅舍,正巧还剩下阁楼顶上最后一间房间。他们还特意解释了并不是教徒,只是因为行程意外找不到其他地方投宿,对方便很爽快地答应他们入住。
还好落了脚,当天晚上便风雨大作,狂风伴着冰雹砸在阁楼的天窗上乒乓作响,吵得他们一整晚都没睡好,谁知第二天清晨,天窗一打开,一道清晰的彩虹倒挂在瓦蓝的天际,美得让人失神。
“遇见彩虹代表着好运,祝你们好运。”从房间出来,遇到的人都对他们说。
任小名拿了相机出门,教堂出去走不远就是海边,她打算去拍雨后的海岸线。两个人走到教堂门前的草坪上,看见到处摆着白色的鲜花,像是要举行什么仪式,就顺口问了句工作人员,得知今天本来有一个小型婚礼要举办,但昨晚的暴风雨导致码头的船全都没有出海,新人和家人朋友都没能来,仪式只能取消。
“你们是来度蜜月的吧?”工作人员问他们,“喜欢的话,可以在周围拍拍照。”
任小名看了一眼刘卓第,刘卓第也看了看她。两人突然在这个灵光一现的时刻有了难得的默契。
关于婚礼,他们很早就商量好,回国只领证不办酒。但真的任何仪式都没有吗?总还觉得不甘心。
“……要不,择日不如撞日?”刘卓第试探着问她。
任小名没表示拒绝,他就问那个工作人员,“这里今天可以临时租给我们吗?怎么收费?”
什么都没有。没有家人朋友,没有接亲改口,没有酒席家宴,没有婚纱戒指,只有别人订的鲜花,和教堂尖顶上挂着的那一弯彩虹。被工作人员临时叫过来的牧师也一脸懵,可能刚被通知仪式取消,现在又不取消了,完全没搞清楚状况。得知了他们两个的想法之后,哈哈大笑,说他们是他见过的最自由的一对新人,他愿意为他们主持仪式。
刘卓第就穿他自己的衬衫和休闲裤,任小名把相机和三脚架给他,让他找个服务生教几下随便发挥着拍,自己回到房间,在行李中找了一条白色的羊绒裙子充当婚纱,脚上昨天溅了泥点子的登山靴随意擦了擦。洗了把脸,涂上口红,把头发想当然地盘起来,对着镜子照了照,觉得差不多了。
拿起手机看了一下,因为岛上信号不好,信息发着发着网就断了,隔天再看根本没发出去,她也有好几天没给家里报平安了,就对着镜子自拍了一张,给她妈发过去。
“今天看到彩虹了,准备结个婚。”她说。
隔着时差,国内应该是下午,她妈立刻把视频通话拨回来。“怎么就结婚?你就这么结婚了?你给我看看。”任小名不想让她妈看到她穿旧了的裙子,就敷衍着说,“临时决定的,这边很美,就打算举行一个小仪式。”
“……回来不办了?”她妈问。
“再说吧。”任小名说。
那边画面静止了好久,任小名以为网又断了,正要挂断,听她妈在那边说,“女儿,你想好了吗?”
任小名没回答。
“你……别再像小时候那样。”她妈说话小心翼翼起来,“妈现在,也不像以前那样了,妈不会再管你了,你也没有必要赌气了。”
任小名说,“妈,我没赌气,我们挺好。现在年轻人都愿意旅行结婚,没什么的,我们下个月就回国。到时你过来,咱们两家人认识一下,就行了。”
“结婚是大事的。”她妈还在那边念叨,虽然知道念叨对任小名已经不起任何作用。“是大事。要风风光光的,要妈妈在身边的。”
任小名说,“妈,网不好,我先挂了,晚点发照片给你看。”
结婚是大事,但在任小名心里,倒也不算什么大事。在刘卓第心里呢,她其实也说不准。他什么事都讲究,系里的毕业晚宴搭了好多套西装最后才选了一套,还不满意,晚宴前一天又跑去买了新的袖扣来配。毕业典礼演讲他是留学生代表,演讲稿整整打磨了两个月,临上台前还认真地修改了两处语气词。这样的他,能心血来潮地决定和她在这个临时落脚的小教堂办一场简陋又随意的结婚仪式,究竟是迁就还是不在意,她也不想去深究。
两个人的誓词是花了五分钟写的,连用的印花卡片都是那对取消仪式的新人没用上的。卡片很漂亮,印花的下面是手写的一句瑞典语,她看不懂,刚才问了牧师,牧师说那句话大概的意思是,让你们跋山涉水来到这里的,是爱情赐予你们的勇敢。
她草草写完誓词,对着镜子又审视了一下自己,转身下楼。从房间走到教堂草坪只需要三分钟,她一步一步地数着,一边回想着视频里她妈有些遗憾又唯唯诺诺的话,不由得哑然失笑。
她妈得知她这么仓促办婚礼,第一反应竟然是以为她还在为小时候的事赌气。
如果她不愿意,她大可以现在就潇洒地打包行李跑路,反正登山靴合脚得很,她想跑多快就跑多快,想跑多远就跑多远,在这个宛如世界尽头的小岛上,没有人认识她,也没有人嘲笑她是一个懦弱的逃兵。赶不上的船她可以搭下一班,误了的飞机也可以改签下一班。她如今可以为自己每一个慎重或不慎重的决定负责,也可以承担每一个因为说走就走说停就停导致的变数,她早已过了需要探求爱情能否赐予她勇敢的年纪,小时候因为赌气而付出的代价也都在后来慢慢消磨的岁月里如数偿还,她早就不气了。
但人总是亲自撞了南墙才开始考虑要不要回头,青春期的时候,别人的话那是绝对不可能作数的,尤其是自己的亲妈。
十七岁的任小名,可没有柏庶那般决心和胆识,只有任性鲁莽的一腔孤勇,还自以为是孤身奋战的斗士。她妈打得她越狠,她越觉得她妈既狭隘又势利,恶毒地想要拆散她跟何宇穹这一对苦命鸳鸯。何况她那次真的没有去找何宇穹,但无论她怎么辩解,换来的只是挨打。
那天她妈一直打到袁叔叔喝酒回来,他喝醉了,一进屋就去洗手间吐,她妈这才扔了擀面杖跑过去帮袁叔叔收拾,留下任小名瘫在沙发上喘粗气。
听到客厅里没声了,她弟才蹑手蹑脚从里屋出来。
“你吃饭了吗?”他趴在沙发靠背上问。
任小名浑身疼,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觉得呢。”
“……你偷偷约会都不吃饭的吗?”她弟问。
“我没有去约会!”任小名咬牙切齿地回答。
她妈这回打的是真狠,晚上家人都睡下之后,她还觉得胳膊和后腰火辣辣地疼,侧着睡也疼,仰着睡也疼。她趴在沙发上,想起今天从学校带回来的那张分文理志愿表还需要家长签字的,但她被打了一顿完全忘到脑后去了,不免悲从中来,心灰意冷地叹了一口气。
生活好难啊,她想。恨不得明天就摇身一变成为独立自主的大人。但转念又一想,即使是柏庶那么厉害的女孩,要想说到做到,也要等到十八岁成人的那一天,便又觉得没那么绝望了。
见到任小名来找他,何宇穹惊喜了一瞬间,继而意识到她会挨揍,便紧张地问,“你妈不会发现吧?”
任小名撸起袖子给他看淤青,“已经把提前量都打出来了。”
何宇穹不忍心看就连忙把她袖子拉回去,“冷,别冻着。”
柏庶的事,任小名答应帮她保密,就连何宇穹也不会告诉,她便也懒得解释为什么她没来找他却还是会挨打。
“为什么你们不现在分文理,要明年再分?”
对于任小名的问题,何宇穹口拙词穷,不知如何解释,毕竟他语文学得不好,不记得老师讲过“何不食肉糜”的典故。
“分不分有什么区别,反正能正儿八经考上大学的也不多。”他小声叨咕,但还是被任小名听了清楚,她站下脚步,很严肃地看着他。
虽然那时的她还没有仔细地考虑过,大学对于何宇穹来说,对于柏庶来说,和对于自己来说,究竟有着怎样的区别,对他们各自的未来能有怎样蝴蝶效应一般的影响,但她还是坚信自己的认知,“不能这么说。”她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大学一定要考。就算不是为了你自己,是为了你妈妈,也一定要考。”
何宇穹看到她这么严肃,本来想说的话也说不出口了。他家邻居的儿子前几年辍了学去打工,最近回来,攒了几万块钱给他家盘了一个店面。他羡慕得很,如果他妈也能有一个固定的店面,也不用风里来雨里去地摆摊了,还可以做点别的生意,或许还能买辆车,不用忍着腰伤每次搬几大编织袋的货回来。但这些话,他不知道要怎么跟任小名说出口。她眼里的期待是育才给的,是他不忍心浇灭的希望。任小名敏锐地觉察出他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没有问。
放寒假前的最后一个周日,任小名整理了好多习题和卷子,想着趁放假前带给何宇穹,这样他假期就可以多学一点,她怕下周之后放了假她要回家,就没有借口偷偷来找他了。何宇穹没在家,他妈妈看到任小名来很开心,拉着她的手,有点不好意思但又急切地跟她说,能不能劝一劝何宇穹。任小名才得知他有了辍学去打工的念头。
“他懂事,怕我辛苦。”何妈妈说,“我辛苦是为了什么,还是为了他念书啊,他要是不念了,那我辛苦这些年有什么用?”何妈妈说着就抹眼泪,长着老茧的手攥得任小名的手生疼,“他听你的话,也羡慕你学习好,你多劝劝他。”
何宇穹回来,任小名要赶在晚上回学校,他就送她去车站。一路上她阴着脸不说话,何宇穹也没空去想她为什么生气,他脑子里想着要怎样把自己决定辍学的事告诉她。两个人走到车站,车还要很久才来,但任小名忍不住了,故意说,“我刚才给你的卷子,你记得做啊。”
何宇穹咬了咬嘴唇,点了头。
任小名这下才真的生气了。“何宇穹,我讨厌别人骗我。”她说,“虽然我从小就喜欢撒谎,但那都是对我妈。我跟你没有撒过谎,我讨厌你对我撒谎。”
她盯着他,问,“你妈都跟我说了。你是不是真的不打算念书了?”
何宇穹吓了一跳,倒是省了他笨嘴拙舌跟她解释的麻烦。“……嗯。”他吭哧着回答。
“你为什么要这样啊?你妈那么辛苦,她就盼着你念书有好前途,你那么心疼你妈,为什么不替她想想?”
“我就是替她想啊!”何宇穹也有点急了,脸涨得通红,“她要不是一心想让我多念几年书,需要这么辛苦给我攒学费吗?我要是早点去赚钱,她就能早点治病,不用干活了,还辛苦什么啊?”
“怎么就跟你说不明白呢?”任小名也急了,“你现在不念了,你就是一个初中学历!你去打什么工啊?你成年了吗?”
“我明年就成年了!”何宇穹大声说。
“成年了你能找什么工作啊?就算你真的不想考大学,至少有高中毕业证你再去找工作啊!”任小名跳着脚跟他嚷。
“你管我找什么工作,能赚钱不就行,我妈都管不了我!”何宇穹也嚷起来。
车来了,任小名不想上,两个人都梗着脖子犟在原地。车走了,他们还在吵。
“你如果明天辍学了,那我们以后再也不要见面了。”任小名放狠话。
何宇穹咬着牙沉默。
任小名以为他会服软,会哄她,但他半天没说话。既然这种狠话没有用,那就换另一种。“那好吧。”任小名说,“那我跟你一起走。”
“什么?”何宇穹以为自己听错了,愕然看着她。
“你不是要去打工吗?我也不念了。反正我妈的钱都用来给我弟弟看病了,我也没有念大学的学费。要打工就一起去打工吧。”任小名一把扯下身上背的书包,书包里除了给何宇穹整理的那些习题和卷子,还有她自己的书本和寒假作业。
她打开书包,把里面的书本拿出来就撕。何宇穹拦着她,她一把把他推开,泄愤一样地继续撕,撕到最后只剩一张期末考试的成绩单,本来是要拿回去给家长签字的,她考得不好,全年级排六百多名,跟她考进来的时候排名相比不仅没进步还退步了,还没想好要怎么回家给她妈签字。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冷冻僵了,还是气得哆嗦,她拿着成绩单的手一直抖。
何宇穹上前抢下来,按下她的手。
“不念就不念!”明明闹着要辍学去打工的是何宇穹,任小名却莫名地情绪决堤,不知是因为这半年以来的自卑和厌学,还是因为对何宇穹的恨铁不成钢,亦或是在柏庶衬托下自己的无能和软弱,她崩溃大哭起来。
她拖着何宇穹从车站往回走。何宇穹不走,说,“你还得等下一趟车回学校。”
“不回了。不是不念了吗?”任小名哭着说,“走吧。我陪你打工去。反正我妈知道我来找你,回去还是会挨揍。我不想再挨揍了,本来育才也不是我这样的人该念的。”
“你别这样。”何宇穹看她的样子,愈发慌张起来。“你是育才的好学生,不能因为我耍小脾气,你妈要是知道你这么说,该以为……”
“以为什么?”任小名瞪着他,“以为你拐骗未成年少女?以为我跟你私奔了?反正你如果不念书了去打工,我们再也见不了面。你如果不想见不了面,那我就只能跟你走了,管别人说我们是私奔还是什么。走吧。”
“……走去哪里?”何宇穹问。
“能走去哪里就去哪里。”任小名回答。她把那张成绩单从何宇穹手里抢过来,撕碎了扔在寒风里,像是决绝地放弃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十七岁的冬夜里,错过了回学校的最后一班车,这样的挫折就足以让两个孩子手足无措。何宇穹看任小名是来真的,终于松口认错,说他保证不辍学了,听话把高中读完。
“如果你再跟我撒谎,我们以后就真的再也不要见面了。”任小名盯着他的眼睛让他保证。
“我保证。”何宇穹说,“那你也得保证以后不能再这样耍脾气。”
“我没有耍脾气。”任小名重申,“你要辍学才是耍脾气。”
“好好好,是我错了。”何宇穹服软,“以后我再也不说这样的话。”
“那你回家也要跟你妈这么说。”任小名说。
“你怎么回去?太晚了,车已经没了。”何宇穹问。
他们两个人身上的钱加在一起才勉强够在路边拦一辆出租车回学校,等了好久才拦到,何宇穹不放心她自己回去,执意要陪她。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下车的时候,任小名一眼看到有人从校门口出来,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她妈和她班主任,还有几个警察模样的人。她一下子脚就软了,何宇穹还没反应过来,她就扯着他往路边没有路灯的地方钻。
谁知道学校门口这条路最近在翻修,黑灯瞎火的她没看清脚下,一脚踩到了路基的斜坡上,重心不稳,何宇穹没看清也没拉住,她一下子就摔了下去。原本校门口的她妈和班主任也没注意到这边的车和人,直到清晰地传来任小名的一声惨叫。
后来任小名才知道,舍管老师点名的时候第一时间发现她没到,打电话给她妈,她妈连夜跑到学校去,却不知道去哪里找她,情急之下就报了警。
那晚任小名成了宿舍楼里继失火事件之后的第二个瞩目焦点,所有的同学包括班主任和宿管老师都听说她因为家里不让早恋和小混混男友私奔了,家长找到学校来,她情急之下要跟男友殉情自杀,摔断了腿,最后是警察押送回来的。活脱脱一出罗密欧与朱丽叶的苦情大戏,经过一传十十传百的添油加醋,发展出了她自己都不敢听不敢信的诸多版本。
当然那都是后话了。任小名那一跤摔得她站不起来,被送到医院检查是小腿骨裂,打了石膏需要回家静养。检查和治疗的全程都是她妈陪在旁边,任小名面如菜色,不敢看她妈表情,也不敢问话,渴了不敢要水喝,连疼都不敢叫出声来。
那个寒假她难得地赢了弟弟,短暂地成为了家里最金贵的那个人,整天像寄生虫一样躺在她的沙发上,吃饭喝水给端到面前,连上厕所都有人扶,还好家里小,没人扶她单脚蹦两步也出不了什么大问题。
她弟也听话,家里没大人的时候她叫他拿这拿那,基本上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但她并不放心,死活不让他做饭。于是到了该做饭的时候,她就叫他过来把她扶到厨房,再搬一把椅子,靠在椅背边上单脚站着做饭,不让他靠近,也不让他碰刀碰火碰炉灶。
他就无聊地坐在她的沙发上翻看她课本,无意间看到了柏庶的那个小本子,拿起来一翻,注意到了里面有趣的玄机,飞快地翻起页来,一遍遍地看着本子里画的那棵树从一棵矮小的树苗逐渐长高,然后枝繁叶茂。
任小名在厨房里瞄到他在翻,连忙叫道,“哎,你别乱动,那是我朋友的东西!”
“我知道。”任小飞抬头说,“是那天来找你的那个漂亮的姐姐。”
“你怎么知道?”任小名奇道,“你也不知道她名字,”说完想了一下,“本子上也没写名字啊。”
“……我又不知道她名字。”任小飞把本子放回原处,“好像你有别的朋友似的。”
任小名冲他挥了一下锅铲,“揍你啊。”
任小飞起身过来,靠在厨房门口,看任小名忙活。
“姐,你那天,不是真的想……那什么吧?”他问。
“那什么?”任小名看了他一眼。
“……私奔啊。”他说。
任小名咬咬牙,忍住了用锅铲敲他的念头,“……你猜。”
“我猜不是。”他很认真地猜道。
“……我谢谢你啊。”任小名哭笑不得,赶他去餐桌前坐着。
“我没太见过那人,但是我猜你不会跟他私奔。”吃饭的时候,任小飞仿佛不怕他姐揍他一样,不顾她的白眼,非要继续这个话题。
“是吗?你真聪明。要是咱妈像你这么聪明该多好,我也不至于成今天这样。”任小名说。
“你不是一直想走吗,想离开咱们家。”任小飞一边慢吞吞地咀嚼,一边一本正经地说,“我倒是不想你走,你走了,我和妈都会想你,但是你如果要走的话,也不会是这样的。”
任小名抬头看了他一眼。
“你这么好看又聪明,还是育才的好学生,随随便便就跟人私奔了,那多丢脸啊。”他说。
任小名立刻瞪他,他改口道,“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支持你,姐。”他认真地说,“我也说不好,反正就……我希望你风风光光的,很牛气的那种。咱妈虽然打你,但她也是为你好。她也不想你私奔,我也不想,我想你能考上好大学,去做你想做的事。”
“今天太阳从哪边出来的?”任小名忍不住伸手去摸他脑门,“发烧了说胡话呢?”
他把她手拨开。“我说真的。”
任小名愣了片刻,低下头给他夹了一筷子菜。
“我知道。”她小声说,“我没想跟谁私奔,也私奔不了。我连打车回学校的钱都没有,我能去哪儿。我只是想拽着我喜欢的人一起。将来不管去哪儿,能一起走,总比自己走,要更敢一点。”
“没关系的。”她弟听了这话,有些出乎她意料地说,“你看那棵树,也不是非得跟别的树长一块,自个长自个的呗。”
任小名被他逗笑了,“你倒是懂。你是不是喜欢那个来过咱们家的漂亮姐姐?”
任小飞吓得连忙低头扒饭。
柏庶的那棵树,从小树苗直到长大,有鸟儿来筑过巢,有蒲公英跳过舞,但大多数数不清的单调画面,只是多了一根枝,落了两片叶,或者刮过一阵风,下过一场雨。
可能真像她弟说的,自个长自个的,也挺好。
就像那棵生长在海岸线上的树,它在那个本不属于它的环境里落地生根,不也一样在悬崖峭壁的缝隙里给自己长出了一条活路。
在后来的很多个时候,她还是会不自觉地退缩,畏手畏脚地想当个逃兵。即使是在那个宛如世界尽头的小岛上,在没有人认识她的教堂里,从阁楼房间走到婚礼草坪的那三分钟里,她也动摇过,但心情并没有那么沉重,最后也不过是在心里跟自己愉快地握手达成协议,这又是一次愿意为今天的冲动负责的尝试而已。
她踩着自己的登山靴轻快地跳过草坪前暴风雨留下的泥泞和水坑,把水溅到了白色裙子上也不在意。从旁边的鲜花里随手拣出几支,扎在一起,拿在手里当做手捧花,她就这样走到刘卓第面前。牧师问他们是否准备好了,两个人都觉得这句话用在他们身上并不太适合,忍不住笑出了声。
回想起来,她其实对这个仓促而简陋的小仪式还算满意。仪式结束之后,他们两人打算去海边的高崖上再拍几张照片,挂在天边的彩虹早已黯淡,天空阴云密布,只有远处层云笼罩的海平面上能看到从云层中隐隐穿透的几线天光。任小名走得近了点,把相机架到三脚架上,想拍长曝光,结果她忘了扣安全扣,刚刚走开两步,风陡然刮得紧了起来,礁石突兀,三脚架没架稳,一下子被风吹倒,相机不偏不倚地顺着陡坡滚了几下,掉进了大海。
那相机里有他们整个旅途中的所有记录,还有刚刚婚礼上服务生帮他们拍的所有照片和视频,就也跟着一起掉进了海里。因为有相机,两人都没怎么用手机拍照,谁能想到相机阴差阳错地殒命,最后只剩下手机里寥寥无几的照片,比如那天相机没电了她随手拍下的那棵树,还有下楼之前她给她妈发的那张对镜自拍。
后来她跟她妈解释,说相机掉海里了,什么照片都没了,她妈还不相信,问她到底有没有办婚礼,是不是又随口撒谎骗她,她真是百口莫辩。直到她回国,给她妈看了那张她手写的誓词卡片,当时收拾行李时顺手塞进包里,没想到成了仅有的她真的办过婚礼的证据。
刘卓第的誓词说的什么,她记不得了。她的誓词很简单,只有一句话。“我愿意跋山涉水而来,我愿意站在这里,是因为我愿意相信,在这一刻,你和我同样勇敢。”
再临时再仓促的誓言,在许下的那一刻也动人。虽说还没熬过漫长岁月便化作鸡飞狗跳两相厌,但她倒也不曾后悔。后来她再没有任何一次忘扣相机的安全扣,设备检查得很仔细,连没电的时候都很少遇到,但那一次的旅途和婚礼却实打实地在记忆的存储卡中丢失了,在跟她妈和她弟解释的时候她自己都觉得好笑。
她很想问刘卓第,当时他的誓词说的是什么,因为她真的不记得了。但刘卓第大抵也会说不记得,他很聪明,该记得的从来不忘,比如他的那些充满仪式感的强迫症和他著作等身荣誉加持的身份,而不该记得的从来想不起来,比如那身份里到底有几分属于他,几分不属于他。或许他还很庆幸丢失了那场婚礼的全部影像资料,毕竟他后来曾经言之凿凿地告诉任小名,希望她以后不要再出镜。
再出镜便只是以他妻子的身份。
只有她妈一直耿耿于怀没有看到她穿婚纱的样子,总说她办了个假的婚礼。“你肯定是赌气。”后来她妈又说过好几次,“你还是记恨我呢。那年冬天,我陪你打完石膏从医院回家,你一路上那个眼神哦,可不像是看亲妈,就跟看仇人一样,恨我拆散你们小情侣了。你现在好了,找了这么好的一个对象,故意气我,给我来这出。”她妈唠唠叨叨地说。
她妈在“这么好的一个对象”眼中,也不过是她用来“吸血”的,房本上写了她名字便要全家蓬荜生辉感恩戴德的,精神病一样的娘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