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你是个受欢迎的人吗?原因呢?”
答应周五会来“探监”的何宇穹失约了,任小名在校门口等了他一个多小时,周末住校的同学都早早回家了,她也没等到他来,很是失落,明明好不容易不用隔着栏杆说话了,好不容易不用上晚自习早点放学了,他说好了要来的。
闷闷不乐回到家,她妈她弟和袁叔叔已经围坐在一张桌上吃晚饭,她就像个误闯别人家的不受欢迎的客人。袁叔叔看她回来,连忙说,“回来啦?我说要等你回来一起吃饭的。”
“没事,”她妈看他要起身给任小名盛饭,就顺手拦住,“她自己盛。”
任小名一声不吭地盛了饭,在桌角坐下。袁叔叔特意把离她远的那盘鸡翅换到她面前,“多吃点,住校吃得没有家里好,多补补身体才能考好成绩。”
任小飞倒是不客气,伸手就拿了一个放任小名碗里,又拿了一个放自己碗里。
“今天回来得比上周末晚。”她妈说。
任小名低头啃鸡翅。
“以后该早点回家早点回家,别在学校磨磨蹭蹭的。”她妈又说。
任小名胡乱点点头。
“我周日就回学校。”她说,“我物理作业有题不会,找同学问。”
“你同学周日也提前回学校?”她妈问。
“实验班好多同学,周末都不回家,不像我们。”任小名说,“他们嫌浪费时间,都留在学校自习。”这倒是真话,柏庶跟她说的。
“看来育才就是不一样,现在知道用功了。”她妈说。
任小名当然没有周末也去自习的觉悟,周日她根本就没有回学校,直接坐车去找何宇穹。她知道何宇穹家住在哪,敲了门没人,她想了想,就沿着他家出来的那条小街溜达一圈,看到网吧就进去扫一眼,然后在第三家网吧找到了何宇穹。他正跟他同学一起打不知道什么枪战游戏,呼来喊去的,任小名在他身后站了半天他都没看见,还是他旁边的男生先看到了,然后就笑着打趣他,“哟,女朋友来找了,不带你玩了。”
“你没去找我。”两个人沿街走着,任小名有些委屈地说,“我前天等了你好长时间,天都黑了才回家。”
何宇穹欲言又止了好一阵,实在不想回答,只能强行打岔,“……你饿不饿?”他问。
他平时除了帮他妈摆摊和去网吧打游戏没什么事可干,去看任小名算是他一个星期里唯一有点盼头的事,自然不会随便爽约。那周他晚上放学出来,远远看到校门外站着一个很眼熟的人,走近定睛一看,竟然是任小名她妈。
何宇穹一下就心虚起来,掉头就想溜,但她妈早就看见他了,走过来拦住他,问,“你是何宇穹吧?”
也没等他回答是不是,她就说,“我记得你长什么样,不用躲。”
何宇穹只好乖乖点头。
“你去育才找过任小名好几次?”她妈问。
这都能知道?何宇穹还没来得及琢磨她是怎么知道的,任小名回家会不会挨揍,她妈没给他辩驳的机会,说,“以前你们还小,不懂事,我以为上了高中就好了,就没说你们什么。但是今天我必须要跟你说清楚。”
她把何宇穹从头到脚审视了两遍,冷冷地说,“你以后不要再来找任小名。小孩子家,好好读书,比什么都强,别早恋。你们都还没成年,没资格恋。”
“我没……”何宇穹想辩解一下,但又觉得实在理屈词穷。
“你不用解释,你们小孩的心思,大人都看得一清二楚的。”她说,“任小名想读育才,她没够公费线我自费也要让她读,是为了她有个好的前途,不是为了让她早恋的。她以后会考好的大学,有好的工作,找好的对象,不是……”
后半句她忍了忍,没说出口。十六七岁的毛头小伙子,自尊心强得很,她倒也没必要去刺激他。
任小名以后会有好的生活,而不是因为跟他这种混小子早恋然后断送前程,她妈给他留了半分面子没说出口的后半句,何宇穹听得清清楚楚。他低着头,满脸通红,一句话都没再说。
“记住了啊。”临走,任小名她妈转过身来又叮嘱了他一句,“要是被我发现你还去找她,我打断她的腿。”
任小名坐了很久车,确实有些饿了,天气又冷,两人街边随便找了一家面馆吃面。虽然在填肚子,也并不影响她继续追问,“你不说我就当你是跟你哥们儿打游戏去了,所以才不去找我。”她一边嗦面一边口齿不清地唠叨,“你们那破学校,再天天打游戏,我跟你讲哦,连三本都考不上。你是不知道育才的一本率有多高,听说后进班的考不上一本的,都给劝退了,要么就让人家转学了。一本去年的分数线是多少来着?你看看你们学校,有多少……”她自顾自地说着,突然意识到这样说何宇穹可能不太高兴,就立刻打住了。
她说的当然没错,每一句都是育才的学生能说出来的话,又能怪她什么呢?何宇穹心里想。只是以后真的不能去找她了,她妈真的打她,不是说着玩儿的。
“……你不高兴啦?”任小名觉得自己可能说话不好听,小心地问,“我只是不希望你打太多游戏。不管怎么说,考个好学校,比什么都重要,你说对吧?”
“对。”何宇穹点点头,努力让自己摆出一个正常的笑容。“那我以后不打游戏了,向你学习。我那天听我们班同学说,数学不好的可以每周末去老师家补课,我也想去。”
“贵吗?你妈会给你钱吗?”任小名问。
“……会吧。”何宇穹就是随口胡诌,顺着说下去,反正他的重点也不在此。“但是就要占用放学后的时间。我可能……不能总去找你了。”
“啊……”任小名立刻蔫下来,但并没觉得何宇穹在瞎说。“我本来也想跟实验班的一起周末自习。你也要补课。见一面怎么这么难啊。”她沮丧地放下筷子,面也吃不下去了。
周一她回了学校,班主任在早自习间隙时说起了快分文理的事,又点评了一下最近的月考成绩。她们班主任是教物理的,快退休的一位老太太,平日非常严厉,任小名从进育才起物理成绩就没好过,一直挺怕她。
“……育才的教学严格,也是为了你们好,将来你会感激老师和家长的。上个星期实验班的事,你们多少也听说了,就不要再传了,专心学习。”班主任像是若有似无地往任小名这边看了一眼,继续说,“咱们班同学也一样,某些小地方来的孩子,要时刻谨记着你们跟别人的差距,成绩都上不来,就别搞有的没的了,家长巴巴地到学校来求我看着,不让孩子早恋,我看着有什么用?你自己不争气,育才也帮不了你,家长砸锅卖铁给你供出来的前途不是让你用来挥霍的。有那个时间,别的同学已经在分数上把你挤下去了。”
任小名有些奇怪,小声问别人,“实验班什么事?我怎么不知道?”旁边同学事不关己地摇了摇头,表示不知情。周围的同学都面无表情地盯着老师讲话,手里拿着笔放在卷子上,等着老师说完的下一秒他们就继续埋头苦读。
下一次周末回家时,她妈一见她进门就问,“你上周日晚上才回学校,干什么去了?”
任小名一惊。她妈对她的反应甚是了然,没等她狡辩就说,“别问我为什么知道,你老娘什么都知道。你们那班主任,眼睛长在头顶上,瞧不起成绩差的孩子,要不是我低声下气去求她看着你,这育才你就真的白念了。”
任小名这才恍然大悟,突然想到了什么,难以置信地问,“你找过我们班主任?那你是不是也去找过……何宇穹了?”
她妈瞪了她一眼,“不然呢?等他天天跑你学校去缠着你?”
“他没有缠着我!”任小名的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你凭什么瞒着我去找他?你跟他说什么了?”
“我能跟他说什么?我是你妈,又不是他妈,跟他有什么好说的。”她妈今天看起来并不想接她的暴脾气,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走进厨房,“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你以后都给我少想。好好念书,别到时候考不上大学回家跟我哭。”
“你跟他说什么了?”任小名跟进厨房,还是死揪着这个问题不放。
“没完了是吧?不用你干活你皮痒了?”她妈白了她一眼,“去叫小飞出来吃饭。”
任小名想到那天何宇穹为难的样子,也不敢想她妈到底说了什么伤他自尊心的话,越想越生气,忍不住呛道,“你没有资格说他!见不见他我都会好好学习,你凭什么管我?”
“凭什么?凭我是你妈!”她妈端起盘子推开她往餐桌上端,“凭你念书的钱是我出的!我没资格说他,我还没资格说你?”
任小名不占理,自然哑口无言。良久,她只能弱弱地反驳,“我……我知道念育才不容易,我会努力的。你就不能相信我吗?”
“不能。”她妈回答得干脆。
“你不是不能相信我,你就是看不上何宇穹。”任小名说,“你就是嫌他妈是个摆摊的,嫌他家里穷。你想让我像你一样,将来找有钱的人结婚,就像你在那么多个来过家里的叔叔中,选了袁叔叔一样。”
她妈把盘子往桌上一放,反手就打,“兔崽子,我让你阴阳怪气!”
任小名正在躲,门响了,袁叔叔进了屋,她妈只得尴尬地收回手,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去叫任小飞出来吃晚饭。
任小名在餐桌前坐下,看着她妈和袁叔叔有说有笑地吃晚饭,心里百味杂陈,连任小飞往她碗里放了一块排骨都没有注意。
想来想去,她觉得这些烦恼只能去跟柏庶倾诉,虽然柏庶肯定没有这样的烦恼,但只有跟她说,自己才不会觉得被看轻被笑话。
柏庶课间没在教室,任小名站在走廊里准备等她一会儿,就听到她们班两个女生路过,说着什么“这要是高三,高考就完蛋了”之类的话,被从教室出来的老师听见了,严厉喝止。“不是说了吗?那件事到此为止,谁再嚼舌头?”两个女生吓得噤声,缩了缩脖子溜走了。
任小名想起她们班主任说的话,实验班出什么事了?她想着一会要问问柏庶,但都快上课了,她又着急去厕所,就只好先走了打算午休时再来。
她拐进走廊尽头的女厕所,进了隔间,刚把门关上,就看到自己面对的隔间门背面,用红笔杂乱地写着长串长串的话,都是漫无边际的辱骂。但即使漫无边际,她还是可以分辨得出她熟悉的字眼。
比如,柏庶的名字。
早上任小名被手机震动吵醒,拿起一看是梁宜的六个未接来电。她疑惑地打回去,梁宜在那边火急火燎地问,“你干嘛呢?赶紧起来看!”
“……看什么?”任小名迷糊着问。
“看刘卓第发的澄清!”梁宜说,“澄的哪门子清啊?”
任小名坐起来,挂掉电话,点开梁宜发给她的链接。昨天刘卓第的讲座宣传下面,有个自称他们院学生的账号发了一个视频片段,拍得不清楚,但能看得出正是那天他和任小名在楼道里吵架的样子,声音放大听也能分辨得出。有在活动上见过她的读者立刻指出视频里的人就是刘卓第的妻子,也有更多人关心起他们争吵的内容,质疑他到底是不是名不副实才不配位。
不过很快,引起学生和路人大范围讨论的便不仅仅是这条视频,而是没几分钟后刘卓第那边发出的针对这个所谓“爆料”的澄清。
澄清声明先是照例一系列无意因自己的私事影响占用公共资源的套话,然后坦诚地承认视频里放出来和他争吵的人确实是他的妻子。“关注我的读者朋友应该都知道,我和我太太识于微时,一起携手走到今天,其中同甘共苦的风风雨雨自不必为外人道。她一直全心全意支持我的学术事业,甚至为此放弃了国外优渥的工作随我回国,我一直很感激。她家里条件不太好,母亲一个人把她和弟弟抚养长大,她是个孝顺的女儿,一直在接济家里,照拂有精神疾病的弟弟,有时她心情不好,讲话难免偏激,是我平日里疏忽了她的感受,对她和她的家人照顾不周,她才会口不择言,没有想到会被拍到,被大家误会,请多担待。我很爱她,也会尽我所能去保护她和家人,但这些都是我们的家事,大家不必浪费精力和时间去关注,还是希望大家能和读者朋友一样,关注我的学术和创作,再次真诚地向大家道歉。”
下面的热转评论已经清晰地划出了重点,“都是两口子吵架说的气话,别再瞎质疑刘老师的学术水平了,人家世界名校博士毕业的还怕你们质疑?”
让任小名震惊并哭笑不得的并不只是这些。刘卓第的声明从头到尾没有说他的太太半个字不好,但从这能够辨认的只言片语中,大家已经勾勒出了一个成功男人背后的女人的附加身份。
“又是一个只顾事业忽略了妻子感受的成功人士。”
“又是一个灵魂永远不能独立的怨妇。”
“虽然刘老师已经是一个主张平权的高知,他的妻子还是不能摆脱放弃一切成为别人附庸的命运,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家里还有个精神病的弟弟?又是个典型的扶弟魔?”
“虽然他老婆也挺值得同情,但是被原生家庭吸血还不够吗?还要吸老公的血给家里人?那就不得不说一声活该了。”
“这已经是名人的老婆了肯定不用亲自做饭洗衣带孩子,还不知足?”
“看样子说不定他老婆精神也有问题。想拿他的钱给自己家人,拿不到就无理取闹,还污蔑。米虫都是这么养成的。”
“估计是。刘老师还得发声明说对她家人照顾不周,还要多周啊?!难怪昨天热搜都在讨论为什么娶妻不娶扶弟魔。”
……
“你看了没有啊?”梁宜又把电话打过来,“哎,这些人都是什么脑回路,就算爆出这么一段视频,第一反应也应该是他学术不端涉嫌抄袭吧?就这么澄清了?”
“……可能那些评论被删了吧。我往下翻也能翻到,不太多。”任小名说。
“你淡定点啊,”梁宜说,“别生气啊,咱们走法律途径,白纸黑字板上钉钉,他以后否认不了的。我这两天看看能不能查出来到底视频是谁拍的。你那硬盘是怎么回事?还能不能找到备份?我看视频不全,被剪过了,你俩那天还说什么了?”
“……我不记得了。”任小名说,“吵架谁能记得?互骂神经病这种话以前也不是没骂过。每次他都说我,跟我妈,我弟,一个样,一家人都是疯子。”
他们俩回国后没在国内办婚礼,只把双方家长请到北京来一起吃了个饭,是刘卓第建议的,任小名求之不得,本来她也不想办婚礼。
刘卓第说他爸妈以前都在大学教书,因为身体不好退休得早,他赚了钱之后,给他们在老家那边买了房子,平时不过来,也不怎么过问他的事,特别通情达理,一切由他做主,让任小名不用过于担心。不说还罢,一说任小名就更担心,生怕她妈说不对做不对在人家书香门第面前出洋相,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妈不要乱穿衣服乱说话。她妈念在自家女儿找个体面女婿不容易,也算乖乖照做。任小名跟她视频,看她把为了见亲家特意买的好几身衣服在镜头前试来试去,兴奋地问穿哪身,不知为何心酸起来。
“妈,”她问,“我不回老家办婚礼,你是不是挺失望的?”
她妈愣了一瞬,背过身去拿衣服,一边拾掇一边说,“哪有?你们年轻人现在想法不一样了,你们爱怎么来,就怎么来。我呀,能看着我姑娘嫁人就行,管别人怎么想。”
任小名没吭声。她妈当年嫁给她爸,就没有过婚礼,唯一的一张结婚照她妈离婚之后就给扔了。当她的面没说过,但她弟偷偷告诉过她,妈跟他念叨过好几次。“小时候她就没穿过什么漂亮衣服,心里面可怨我了。等她结婚的时候,得穿最好看的婚纱。”她妈说。
她想起小时候那些故意当着她的面揶揄讽刺的邻居,笑嘻嘻地问她,“希不希望妈妈结婚呀?”
她就恨恨地回答,“不希望。”
“那你什么时候结婚呀?你结婚了,弟弟怎么办?你带着他不?”
她妈就会冲上来骂骂咧咧把她拽走。“别在这编排我姑娘。”
弟弟的事,她很早就跟刘卓第提过。“愿意和你结婚是真心的,不能不管我家人也是真心的。”她坦诚地说。他们就像以前一样达成一致,你的家人你负责,我的家人我负责,不会因为家人影响到对方,也不会因为对方影响到家人。但话说得轻巧,两家人总不可能完全不来往,即使只是见个面吃个饭,都够她紧张的了。她跟刘卓第商量,弟弟的事能不能不跟他爸妈说,她怕老一辈人会在意这些。刘卓第也答应了,说告诉父母她家里有弟弟,在老家生活,不常联系就好。
“这件好不好?这条裙子长一点。”她妈把手里的裙子往镜头前面摆。
“好。”任小名有点心不在焉地回答。
“哎,你穿什么啊?见公婆,要穿得体面一点,你拿来我看看。”她妈问。
“……懒得拿。你见过的,就那件白色的衣服,米色裤子。”任小名说。
“穿什么裤子啊?女孩子家穿裙子才好看,淑女一点,你有没有裙子啊?找条裙子穿。”她妈连忙说。
任小名哭笑不得。“妈,我什么时候穿过裙子?什么时候淑女过?”
“怎么没有?小飞那天给我看你照片,跟刘卓第在一块的,穿个裙子,多淑女啊。”她妈说。
“……反正我平时爱穿什么就穿什么。”任小名说,“……也不知道从小谁给我穿那些破衣服,现在倒嫌弃我不淑女了。”
网不太好,她妈那边卡了,估计没听到她这句抱怨,画面静止在她妈拿着裙子对镜头摆姿势的样子。
见到刘卓第的父母时,任小名瞬间觉得自己输了,他爸妈气质儒雅,风度翩翩,礼数周全,她总算明白刘卓第这一脉相承的家风是缘何而来,相比之下,她妈就像是难得进城虽然精心打扮却还难免露怯的穷亲戚,试图给自家姑娘撑场面却只能丢脸。
好在刘卓第爸妈涵养足够,席间一直和任小名她妈热情又不失礼节地聊天,看出来任小名有些局促,还不断催促刘卓第给她夹菜。
“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是真的不容易。你看,小名这么好的女孩子,多让你省心。”刘妈妈跟任小名她妈说。
“省心,省心。跟我儿子比,姑娘特别省心。”任小名她妈点头称是,任小名在桌子底下踢了她妈一脚。
她妈暗戳戳横她一眼,小声说,“别把我裙子弄脏了,挺贵呢。”
任小名只得继续摆出笑脸不动声色地吃饭。
“弟弟怎么没一起来呢?”刘爸爸不明情况,随口问道,“是不是工作忙?”
任小名连忙抢答,“他不喜欢凑热闹,嫌北京人太多,就喜欢在家里待着,安安静静的。”
“哦,那挺好的,”刘妈妈说,“你们家的两个孩子,脾气性格都好,温和。”
任小名她妈立刻笑着附和,“是是是,脾气好,性格好,我们家孩子虽然没什么大志向,但都挺乖的,都是老实本分的好孩子。”
刘妈妈也笑,“不像我们家刘卓第,从小什么都想争,什么都想要。”
刘卓第就在一边笑,“为什么不争,”他拉过任小名的手,“不争怎么能找来这么好一个老婆。”
任小名就也只好略显尴尬地笑。
一顿饭食不知味,但至少平安度过,任小名去洗手间的时候抽空看了一眼手机,看到她弟发来两条信息。
“姐,新婚快乐。”他说,“你说你在国外结过婚了,就不办婚礼了,我觉着挺可惜的,没看到你穿婚纱什么样。”
任小名看着这两条信息,在洗手台前站了许久。觉得自己矫情,但又禁不住地有些委屈,不知道是为了不能来又不能提的她弟委屈,还是为了没看到女儿风风光光出嫁的她妈委屈,抑或是为了漂亮婚纱委屈。那一瞬间,她很想回去跟刘卓第的爸妈坦然说出事实,反正婚都结了,二老就算看不起她的家庭,她也认了。
但等她从洗手间出去,坐回饭桌上,她的勇气果然又消失得一干二净。刘妈妈拉着她的手一直夸她,夸得她整个人都飘起来,她妈也很给她面子,从来在人前不爱给她好脸色,今天竟然全程一脸慈母笑,笑得她都怀疑她妈是不是为了这顿饭去做医美了,效果还挺持久,脸都笑僵了。
真和睦啊,和睦得不真实。她想。
后来刘卓第爸妈真的很少过问他们小两口的生活,但也可以理解,毕竟儿子功成名就,他们生活优裕,什么都不惦记,而且竟然也难得地不催生,让她愈发觉得自己幸运。只不过有次刘卓第偶然想起,说那次之后任小名她妈私下里有问过他,他们俩有几套房子,写的谁名字。
“她问你?”任小名一惊,“她怎么没跟我说?”
“跟你说了你当然不让她问了,她才问我的。”刘卓第说。
“那你跟她说了?”任小名问。
“说了啊,又没什么,我说房子是咱俩名也是事实啊。不过别的我就没说了。”刘卓第自己另有一个公寓,是他自己的名字。
任小名觉得有些丢脸,转头打电话质问她妈,她妈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态度。“我当然要问了,还好他算有良心。我姑娘嫁的人,我怎么不能问?”
任小名哭笑不得,“怎么,他要是没写我名呢?难不成你还要杀过来惩罚他?你这半辈子都没为你姑娘我出过头,我还就不信了。”
没想到她妈没跟她怼,沉默了一会儿,说,“没写……我也没什么办法,你老娘半辈子也没攒下什么钱,等我死了,一个破房子,一个拖油瓶弟弟,我知道你嫌弃,不盯着你嫁个好人,我忍心吗?”
任小名原本还觉得有点感动,结果她妈话锋一转,问,“将来你俩万一离婚了,房子归你一半不?”
“……妈,你能盼我点好吗?”她说,“没有人结婚是奔着离婚去的,即使将来真的离了,我没有花过钱的房子,我也不会要的。”
她妈骂她傻。她和刘卓第还因此吵了一架,刘卓第说她作,自己好心没好报,写了她的名她不仅不领情还觉得他在她妈面前邀功了。“你要在我爸妈面前留面子,我就没说你弟有病。你要让你妈看见你嫁得好,我房本就写你名字。我这够厚道吧?我还没怕将来咱俩离了你要跟我抢呢,你生哪门子气?”
没想到现在她真的决定要抢了,只不过抢的并不是房本上的名字。好像从小到大,她真正在乎的人和事,都要么是别人不在乎的,要么是别人以为她会不在乎的。
她点开聊天页面给她弟发信息。“别看网上瞎说那些,我会处理好,别让妈看见。”她知道她弟总看她和刘卓第的消息,她妈也基本是从她弟那里知道的。
“已经看到了。”她弟回复道。
午休的时候任小名没有去吃饭,一下课就去柏庶她们班,果然又没见到她。任小名转头去了厕所,进了她之前看到的隔间,从口袋里拿出一支黑色笔,使劲把红色的字涂掉。但笔划过细了,再怎么涂还是浮皮潦草,还差点把笔尖戳坏。她涂得心烦气躁,忍不住用脚踹了一下隔间门。
“任小名?”
她听到熟悉的声音,推开门,就看到柏庶站在门口。
“这是怎么回事?”任小名指着那些字,问。
柏庶没回答她,“别涂了。”她拿过任小名那支已经快没水了的笔,顺手扔进垃圾桶,拉着任小名往外走。
“谁写的?你们班同学写的?”任小名问,“有病吧?你招谁惹谁了?”
柏庶只是拽着她的手,两个人出了教学楼,往操场走。
通往操场的路两边种着梧桐,任小名觉得这是学校里最美的一个地方。深秋过后,梧桐落叶铺满了一地,她偶尔从教室窗外望出去,就看到清洁阿姨用巨大的扫帚把落叶扫成厚厚的一堆,沙沙的声音听起来极其治愈,跟身边同学翻书写字的沙沙声天壤之别,好几次课间她听得差点睡过去,打上课铃都没听见。
“好可惜啊。”任小名说,“育才这么大,这么美,也没有那样的地方。”
她这样一说,柏庶便立刻懂了。
任小名抬头看着路尽头的操场。育才的条件不知比她们从前的中学好了多少,红绿鲜明的漂亮操场,新修的体育馆,高级的多媒体教室,都让她长了不少见识。但她还是想念以前五楼尽头的那个老旧活动室,想着她们毕业了之后,还会不会有其他的同学在那里和周老师一起天南海北地畅想神奇的世界。
“等放寒假的时候,我们找个时间一起回去看周老师吧?”柏庶说,“好久都没跟她聊天了。”
“嗯。”
操场上空无一人,正是午间太阳最好的时候,两个人在一排双杠下面坐下。地面被晒得暖乎乎的,仰面躺着,阳光就把双杠的影子投在视野里,像是一级一级通往天空的阶梯,看着看着就头晕目眩,只得闭上眼。
“那些写在厕所门上的话,是怎么回事?”任小名问。
“……其实,我也不知道,”柏庶的回答倒在她意料之外,“我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她眯起眼望着天,仿佛在说一件和她毫不相干的事情。
柏庶中考的时候物理考了满分,进了育才之后,就听从老师建议和其他几个同学一起进了物理奥赛班,得了奖高考可以加分,每周四下午的自习课,他们都会在奥赛教室单独补课。
奥赛老师最看好的一个男生也是柏庶她们班的,叫赵子谦,清北苗子状元备选,参加物理奥赛无非是为了多一道加分保险。每周四上完课,大家都各自回班级,常常只剩下柏庶和他两个人在那里继续讨论题目。原本没什么人注意这件事情,但柏庶她们宿舍有个叫李笑的女生跟这个赵子谦是发小,小学初中都是同学,青梅竹马的那种,李笑成绩其实也很好,只是没那么突出,班主任建议她学文。李笑看到柏庶跟赵子谦走得近,就各种不高兴,不止一次在宿舍里阴阳怪气地说柏庶,仿佛只有她才能跟她的竹马清北金榜题名双宿双飞,宿舍里其他人跟他俩都是一个初中的,也站在李笑那边,厕所里那些字就是李笑她们写的。“宿舍楼厕所也有,你下次注意一下就看到了。”她轻描淡写地说,仿佛那些恶毒的语言骂的不是她。
光是学生之间掐架互骂也不会怎样,但惊动了老师之后,赵子谦和李笑的家长都听说了,非常重视,特意到学校来警告自家孩子专心学习不要胡闹。赵子谦的家长对他极严厉,一骂他他就怂了,毫不犹豫地当着家长和老师的面承认,全都是柏庶每次非要拉着他留下“一起做题”。“我想走来着,她故意说有题要问我,不让我走。”他十分委屈地看看他爸妈,又看看老师,“都是因为她。”
任小名觉得难以置信,“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她疑惑地问。柏庶明明天生受欢迎,天生懂得怎样才招周围的人喜欢,为什么她周围的人不仅不喜欢她了,还要污蔑她?
赵子谦的家长不依不饶,说柏庶行为不端,影响他们儿子学习。原话当然也不是“行为不端”,不过是一些比行为不端更不端的形容罢了。老师拗不过,于是请来了柏庶的父母。
柏庶的父母听了事情经过,二话没说就给对方家长道了歉,态度诚恳,措词谦卑,“我们女儿给你们添麻烦了,给学校和老师添麻烦了,替她跟你们道歉。物理奥赛她就不参加了。我们回去一定好好教育,不会再给你们添麻烦。”
任小名听得一头雾水。柏庶的叙述在她看来不合情理也毫无逻辑。“你爸妈都没问你怎么回事,为什么就替你道歉?那你自己辩解了吗?他们凭什么不让你参加奥赛?”
看柏庶一脸平静,她更气了,“你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骚扰……不是,勾引……也不是,唉,你真的非要扯着那个赵子谦不放了?为什么啊?”
一连串问题问出来,柏庶看了任小名一眼,皱了皱眉头,思考了一会儿。那神情任小名以前在她脸上见到过,她问她跟何宇穹不能念一个高中了怎么办的时候,柏庶脸上就是这么一副既有些困惑又在努力思考的样子。
“如果我说……我真的就是问他物理题。”她说,“你信吗?”
“我信啊。”任小名说。她相信是因为她知道物理和地理是柏庶以前最喜欢的科目,周老师还常常打趣,说柏庶不去问物理老师和地理老师,总拿稀奇古怪的问题来为难她一个语文老师。但如果柏庶真的只是简单的同学间讨论题目,为什么会被他们歪曲成别的样子?
“……所以,我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柏庶说,“不过,有一个问题我可以解释。”
“什么?”任小名的耐心已经快被她消耗完了,虽然她根本就不认识赵子谦也不认识李笑,但欺负柏庶的人,她恨不得让那些厕所门上的诅咒全都报应在他们身上才解气。偏偏柏庶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就好像被骂被冤枉被孤立的不是她一样。
“我爸妈不希望我参加物理奥赛。”柏庶淡淡地说,“事实上,他们连高考都不希望我参加。”
“什么?”任小名一骨碌翻身坐起来,瞪大眼睛喊出了声。
但午休结束的铃声偏偏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两个人只得起身回去。任小名还想再问几句,但柏庶却面无表情地摆了摆手,就回班级了。
一整个下午任小名都在胡思乱想中度过,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柏庶为什么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的柏庶愿意和同学交流,愿意在老师面前表现,愿意释放善意和友好,但现在她总觉得柏庶对什么事都不在意,不在意老师和同学曲解她,也不在意被攻击被孤立,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晚上查寝前的时间,任小名在水房刷牙,想着柏庶说的那些同宿舍女生讽刺她的话,柏庶虽然不在意,但是她在意,她认识的柏庶是那么自信骄傲神采飞扬的小女孩,凭什么来了这里就要受别人欺负。
正想着,门外叽叽喳喳走进几个女生,都端着洗脸刷牙的东西,一边说笑一边在水池前一字排开,开始洗漱。任小名默默地端起脸盆走到一旁,换了最远的一个水龙头洗脸。
“哎,其实学文也挺好的。学理的话,在年级能考二三十名,但是学文的话,就能考前几了,北大都有戏。”
“也不一定啊,文科也不好搞,你就算数学好,别的科不还是要背吗。”
“不就是死记硬背吗?那还不容易?”
“你说得轻巧,人家李笑比你成绩好呢,都没说一定要学文。是吧李笑?”
任小名用毛巾擦干脸上的水,看了那个叫李笑的女生一眼。女生剪着利落的短发,戴着厚眼镜,脸上是一副不苟言笑的神情。
“理科还有奥赛加分呢,文科有什么?什么都没有。”李笑说。
“也是哦。”
“哎,你昨天把涂改液灌她洗面奶里面,她发现了吗?”
“能不发现吗?”
“她什么都没说?”
“没说。”
“有病吧。”
几个女生又三言两语地聊了一会,任小名端起脸盆离开了水房。
李笑洗漱完走进隔壁的厕所隔间,关上门,整个水房里就响起了她的尖叫声。
“怎么了?!有老鼠吗?!怎么回事?!”女生们大呼小叫地冲过去,看到李笑咬牙切齿地指着厕所门。门上那些骂人的话都原封未动,只是不知道谁把柏庶的名字涂掉了,然后用更粗更醒目的红色记号笔全写上了李笑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