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疯狂,“你跟我走。”踢打胡球。
他硬要把胡球拖出门当人质,胡球无论如何不就范,她躺到地下,镇静地说:“你可以即刻射杀我,我死在自己家中,好过被你拖走失踪。”然后三个月后才寻获腐尸。
那人跳脚,不住殴打胡球,又扑向直子,胡妈挣扎痛哭。
警车号角越来越近。
那人怱怱打开窗户要跳出逃走,就在这时,忽然有一团毛球穿窗而入,紧紧咬住他颈肩,是那只小狗!牠回来报仇。
那人嚎叫,要大力扯脱小狗,但牠异常固执,坚决不放,那人鲜血淋漓。
直子忍无可忍,扑向那人,要同归于尽。
说时迟那时快,警察已经围拢。
他们扑倒凶徒,把他按在地上,夺去鎗枝。
直子抱住胡太太痛哭,“是我不好,是我连累胡家。”
胡球一声不响,一拐一拐走近凶徒,举脚便踢。
“小姐,小姐。”被警察拦住。
胡妈松绑,四肢无力。
胡球把小狗自凶徒颈项扯脱,紧抱胸前,那小狗犹自瞪眼胡胡露齿,人狗全是血迹。
救护车抵埗,邻居全出来看视。
胡球伤得最惨,额角缝五针,左臂脱骹,浑身瘀青。
直子溃不成军,内疚得只会缩在一角。
向明赶到医院,他穿着便服,沉着与医生谈话。
“那人恁地歹毒。”
“幸亏全是外伤。”
“猜测凶徒服用过亢奋剂,正在检验。”
他蹲下同胡球说:“你做得正确,你很勇敢,否则警方迄今寻人。”
胡球听到勇敢二字,蓦然想起刚才那幕有多惊险,双手忽然簌簌颤抖,按都按不住。
接着,警员前来问话。
原来,胡球是最镇定一个,女佣获救后第一件事便要辞工,胡太经过注射,昏睡过去,直子握着胡球双手,仍然哭泣。
警员问胡球:“你父亲呢,可要知会他?”
胡球低声答:“他在伦敦公干,这件事是意外,无可预测。”
向明在一旁静静听耳内。
终于,问话完毕,警员离去,他坐到直子面前,沉声这样说:“直子,这件事,不是你的错,纯属不幸。你要是坚持内疚,辞职回乡,匿藏逃避,那么,他终于还是胜利了。但是,你也可以鼓起勇气,如常生活,绝不低头。”
直子忽然止泪。
“你看胡球多强壮。”
可怜的胡球,一听向氏再次称赞,双手又颤抖不已。
啊,倘若被凶徒拖出扯到僻静处,后果不堪设想。
向氏说得对,人生有数不尽难关,要不咬紧牙关,拼力过渡;要不从此销声匿迹。在一些比较幸运者眼中,拼命奋斗可能只与麻木厚颜一线之隔,但fightorflight,sinkorswim,视乎一个人的性格。
土井直子独自飘洋过海,寻求前程,性本勇猛,应当可以再次站起。
果然,她抬头说:“我明白了,那人已经被捕,我决定返回公寓休息,下周一上班。”
向明松一口气,轻轻告辞。
胡球很是宽心,握着直子手,闭目养神。
向先生讲的话,字字珠玑。
胡球最迟出院,共住了五天,同学都来探望,景唐站一角,脸红红,不好意思接近床边。
回到家,第一件事是请小狗吃火腿,抱怀中,同牠说:“你是我英雄。”
胡先生回来,气得炸肺,立刻联络律师,采取行动,又坚持搬家,要洗脱妻女阴影,闹好几天,却没有下文。
胡太坚拒搬家,一旦示弱,歹徒就胜利了。
而女佣惊魂甫定,也改变主意,加薪后继续留任。
那凶徒来自东欧,已认罪,企图绑架及伤人罪判刑五年,出狱后将实时递解出境。
事情好似有个了结,但是一整年,胡球一听到什么细微声响,都会自梦中惊醒。而她耳聪目明,真是一根针掉地上都听得到。
本来内向的她更加沉默,看事更加清晰。
这时,她已知道父亲时时往伦敦是为着什么。
有一个人在那个城市。
而且,那人逐渐嚣张,电话电讯时时传到胡家。
一日,直子告诉胡球:“我将随向先生到伦敦办事,可要带什么:皇室珠宝、女皇签名?”
“本市什么都有,谢谢你。”
隔一会,她说:“这个地址,麻烦你差人去探一探。”
“噫,肯宁顿,SE1。”
“正是,看看是什么人住该处。”
“容易,我立刻找人去打探。”
“直子,谢谢你。”
“为胡家,水,水里去;火,火里去。”
直子在侦察部办公,当然有相熟的人。
照片拍摄传回,她也怔住。
直子认得胡先生,但,照片中那俗艳少妇是什么人,还有,他抱着的幼儿又是谁。
那圆脸幼婴像足胡先生,穿着全身淡蓝,分明是个男孩,胡先生带笑意眼神尽显钟爱。
直子吓出一身冷汗。
这件事可如何汇报。
这个中介不好做,直子尽失游客心情。
她找到数据:那间位于肯宁顿区公寓时值约一百二十万英镑,买主一次过付款,屋主名卞京。
这一边胡太太每晚都做梦,心神极端不安。
“妈,是噩梦吗?”
“又不是被猛兽追逐或是堕入万丈迷津。像昨夜,梦见自己十五六岁,放暑假在娘家,午睡醒来,手中还握着珍爱的漫画水浒传。”
“唷,我还未出世。”
“我要到廿四岁才嫁人。”
“你还会嫁给爸,我还会是我?”
胡妈答:“你当然还是你。”
“哟,真险。”
“十五岁生日,想如何庆祝。”
“我俩都不喜热闹,一碗鸡汤面就好。”
“准你独自外出,不过晚上九时前一定回家。”
胡球对景唐说:“可以看七点半那场电影。”
“我陪你。”
“说说而已,戏院人杂空气混浊,听说发现臭虫。”
景唐无奈。
“我记得你今年毕业。”
“已投考各国公立大学,但学费生活费用仍然惊人,实在不想动用外婆些许老人贮蓄金,几年来赚得一些补习费恐怕只够一张飞机票。”
胡球忽然说:“就在本市半工读,有了基础,才往外国进修,你可以陪伴外婆,我也有个说话的人。”
景唐微笑,“我向往外国文化习俗,好想见识。”
“男子有的是时间。”
“胡球你说的话总叫人宽心。”
“直子也那样称赞。”
“直子,是那个不停哭泣的女子吧。”
“她已经抹干泪水,升了级,生活得很好。”
景唐只好陪笑。
直子出差返回,收到有关肯宁顿第二批照片,发觉那叫卞京的女子又告怀孕,一脸自得,双手搁腹上,看大小,彷佛已进入第二期。
直子不得不约胡球出来面谈。
这还是个未成年少女,说话要极之小心。
胡球有点紧张,“有答案了。”
直子点点头,出示那些胜过千字的照片。
胡球凝视沉默。
“你一早已经知道这件事吧。”
胡球点点头,“最近他一去整月,好像不在乎我们,他不再专注工作。剔除其他可能性,像爱上大英博物馆或钟情阴暗雨天,甚至打算进伦敦大学重修文学之类,剩下只有一个结论:家父已抛弃我们。”
直子觉得背脊凉飕飕。
她一向盼望结婚,原来二十年后是这个样子。
“胡太太也一早得悉吧。”
“比我更早知,依母亲性格,应提出分手,但她像保护腹中胎儿般保护我,尽可能多留一会,等到我成年才行动。”
“她一片苦心可有成效。”
“有,今年自问可以应付,去年或前年则不行。”
“男人真奇怪,胡先生在澳门一家茶厅偶遇这女子,她在店里当掌柜,极速就变成情侣关系,并且决定送到伦敦包养,一并连她母亲与兄弟也照顾在内,与廿年家庭疏离。”
胡球点头,“不可思议,他与家母是同学,亲友以为他们会白头偕老。”
“胡球你家就要破碎,你还如此镇静,实在了不起。”
“假如搥胸顿足哭闹有用,我也会嘶声竭力干一场,此刻只能冷静:家母一直有工作与独力收入,搬个小一点房子,一样过活,算是不幸中大幸。”
“说到房子,胡球,我疑心一件事,依令尊在银行收入,年薪约百余万,两边家庭开销,以及一次过付款赠送公寓,已经超出收入多倍。”
“啊。”胡球吸气。
“这里头,有些古怪,假如胡太太要分手,宜早办手续,勿拖延,以免牵涉在内。”
“你是指——”
“我在向先生办公室超过五年,常常听他们说:追踪金钱来源,定可知悉线索。还有,你也一直认为,事件中除去不可能,剩下即是事实。”
胡球说:“今夜我就与家母商量。”
“对不起,胡球,我没有好消息。”
胡球沉默一会,忽然说:“你看这胖胖小儿多可爱,已有一岁样子,快会走路。”
“据说,腹中那个也是男孩。”
“怎样知道?”
“保母们在公园闲谈,被人听到。”
胡球点头。
“球球,父母离异是极之寻常悲剧,你非得节哀顺变,你做你自己的事,靠自家双腿站立,不得迁怒诿过于任何人,抱怨申诉任何事。”
胡球用手搓脸,“什么时候我们变得如此老辣麻木。”
气氛忽然悲哀。
隔了一个晚上,胡球才与母亲摊牌。
她说:“这样含羞过日子,没有意思,人到底有人的尊严。”
“女儿,你说得对。”
“他们第二个孩子将要出世。”
“我已请邓永超律师草拟分居书,对不起球球,捱不到你成年。”
“我早已成年。”
但这是自夸,想到生父猥琐劣行,打心里憎厌恨恶害怕,胡球忽觉恶心,胃部绞动,呕吐得一地都是。
母亲与女佣连忙收拾。
胡球跑到浴室,坐莲蓬下淋足廿分钟,皮肤泡得发红起皱。
在男性世界,认为只要双方成年,彼此情愿,没什么大不了,社会可以容忍。但是,已婚,有子女,为着私欲,不惜伤害身边最亲密的人,这样自私自纵性格,多么可怕。这种人,永远不会爱人,他不觉世上还有其他人等比他更重要。
胡球身上有百分之五十因子来自一个这样的人!
她痛哭,她不要像他。
胡妈站房门外听女儿哀哀痛哭。
女佣不忍,“什么事。”
“别理她,人生那么长,总有不如意之事。”
“球球与直子小姐谈得来,请直子小姐劝助。”
胡妈摇头,抬头,长长叹气。
专办离婚官司的邓律师留了时间见她们母女。
她特地上门与胡太研究细节,看过资料,轻轻“哈”一声,“证据确凿,万无一失,告诉我,胡太太,这幢房子属谁名下。”
语气老练冷静,彷佛桌上摆着猪肉,准备大力剁下,看能分到多少。
事到如今,那样做也是不得已。
胡太出示屋契、证券,以及贮蓄户口。
“立刻成立小型基金,转名给胡球——”
胡球跳起,厉声说:“我不要我不要。”
胡母沉声:“坐下,球球。”
胡球泪流满面,这叫抄家。
邓律师轻描淡写,“这十多年我一共办理千多宗官司,所见男人,没有最贱,只有更贱,胡先生只算普通。”
胡球打冷颤。
胡妈低头不语。
“胡太太,第一件要做的事:请你恢复本名,也许你不大记得,在放弃自家身份全心投入胡家之前,你也有姓有名。”
胡太面如死灰,“我叫颜启真。”
“我回办公室实时草拟文件替你速递寄出给胡氏,你等消息即可。他如找代表与你谈判,勿发一言,我会替你处理,这是一笔颇可观的赡养费,不可退让。”
“有一半属于他——”
“不,全部在你名下,你有工作,你可降低生活条件独立,你有志气,但胡球才十五岁,未来的生活及教育费用非同小可,此刻只有你为她着想。”
颜女士完全醒悟,“明白。”
胡球忍着沉痛,走到露台,佯装看风景。
只听见两个中年妇女低声商量:“把他所有留下的财物尽速整理收藏。”
“这——”
“胡先生倘若有半分替你着想,你不必下此着。”
邓律师离去之后,颜女士整理卧室小夹万,打开,发觉里头有十多枚名贵镶宝石手表与袖口钮等饰物,衣帽间里迭着一箱箱高价葡萄酒。
胡先生竟拥有如此众多与收入不符的身外物,所见不过冰山一角。
他并非商人,他只是一间银行的贷款部主管,这些财物,来自何处。
颜女士忽然明白。
少年女儿成为她苦海明灯,若不是胡球灵心洞悉机关,加速行动,她迄今还在拖延。
第二早邓律师又来,“已替你联络中介售屋,另外替你找一间宽裕公寓。”
胡球脱口问:“那爸回来,到什么地方住?”
律师又是“哈”一声,“真是个孩子,胡先生会怕没地方住。”
胡球没话说,胡爸已经好些日子未返,连电话也无,可能在伦敦,也可能在世界其他角落。
也许,卞京女士不止在肯宁顿有寓所。
人的心一灰,也就不在乎。
房子三天内就照定价出售,买主是极年轻漂亮女子,非常瘦,长发清秀,只略瞄一下,便立刻拍板。
中介笑,“手快才有。”
女子见到胡球,一怔,细细凝视,轻轻说:“世上竟有如此好看少女,本市叫人惊艳之处,层出不穷。”
这样口气,当然不是本地人。
女子又顺口问一句:“为何把这样好房子出售。”
中介连忙代答:“女儿出国留学,屋主顺带移民。”
交代过去。
那美女轻轻说:“呵,变迁。”
胡球母女也去看房子。
邓律师照顾周到,新居一样大露台,宽卧室。
颜女士迟疑,“这么贵,不如暂租住。”
邓律师斩钉截铁:“贵卖贵买,一定要自置。”
颜女士说:“邓律师金玉良言。”
“放心,也不是免费的。”
大家只好笑。
一个家,苦苦经营廿载,要拆散,只需三五天。
这下胡家胡宅已经不存在,胡妻恢复本姓,通讯号码全部更换。
胡氏如果要找人,大概只好到天文馆或学校,两处都是公众地方。
颜女士这样说:“他来找我们干什么,他先走,不是我们。”
邓律师带来一段录像,胡氏瞪着眼破口大骂,胡球看着那张扯得歪曲丑陋面孔,不认得他是生父,一句也没听进耳朵。
颜女士不动声色,像是看着宇宙远处的英仙座。
母女都不明白,一个人怎会变成这样,他为着什么?
胡球最后听见他这样说:“做人,有话不可说尽,有风不可驶尽。”
这是在说她们母女,抑或是他自己?
邓律师说:“他尚未签字,我与他对话,他怪我是罪魁祸首,怂恿无知妇女离婚霸家产,像我这种律师,简直是女巫,应当活活烧死。”
胡球没想到男人也那么会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