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
秋风杀人。
京城的软香红土,犹如一幅长卷被泼上灯油,一夕间焚成了死灰。
昔日的八街九陌正兵荒马乱,行人扯着包袱从城南涌到城北,一路模糊地喊着消息:“跑不了啦,那边也起火了……”
喧嚣之声传不进那一方死气沉沉的禁城。
宫墙之内,所有妃嫔宫女被如赶牲口般聚集到了一处偏殿内,噤若寒蝉地挤作一团。有崩溃的宫女哭求几声,当即被拖出去就地处决了。
只有千挑万选出的大内侍卫依旧如平日般岿然不动地值着岗,麻木的脸上透着一股以身殉国的义烈之气,却又混杂着说不出的迷茫。几名年少的侍卫不时回过头,望一眼那传出阵阵乐声的飞宸殿。
皇帝周景邑端坐在龙椅上,面前放着一桌酒菜。御膳房的厨子早没了心思,手抖放多了盐,吃了两口便搁了牙箸。他面前的戏班战战兢兢地奏着乐,中有一女伶倒是镇定,身段曼妙地唱道:“等闲间把一个照人儿昏善,那般形现,那般软绵……”
她唱腔缠绵,仿佛还带着脂粉幽香。周景邑眯着眼喝了一口酒。皇帝十分年轻,长着大凉天家特有的阴鸷俊脸。
一旁伺候的小太监本就吓破了胆,此时神思恍惚,斟酒时竟溅出了几滴,骇得腿一软跪到了地上,“砰砰”地磕头。待要开口求饶,出口的却是一句:“求陛下为社稷考虑,先出城暂避,他日再从长计议——”
周景邑道:“闭嘴。”
乐声立止。太监头子上前一脚踹开那小太监,呵斥道:“滚出去领板子。”自己替皇帝斟满了酒。
周景邑道:“唱得不错。”
那女伶闻声一礼,不卑不亢道:“陛下杀了那么多穿越者,对婢子倒是挺宽容的。”
她一脸不怕死,皇帝却也没有发火的意思,平平道:“因为你们的戏好听。再来一段快活些的。”
女伶躬身道:“那便唱《小宴》。”言毕也不顾众人反应,兀自换成了男腔:“稳稳的宫廷宴安,扰扰的边廷造反,冬冬的颦鼓喧,腾腾的烽火黫……”
太监头子惊怒道:“放肆!”
周景邑惫懒道:“罢了,临到头了,一个戏子也敢抗旨。”
“当不得萧萧飒飒西风送晚,黯黯的一轮落日冷长安……”戏班子早已停了奏乐,只有女伶唱得旁若无人,声音中仿佛带了金铁之鸣。
周景邑忽然喝了声彩。
他的喊声在空荡的殿中颠沛流离,仿佛要盖过周围的颓丧之气,维持一种不可名状的体面风流。
飞宸殿里仅剩的太监宫女面面相觑,也跟着叫起好来。
一曲终了,女伶行了个礼,低着头不说话。
周景邑喝完了一壶酒,道:“走罢。出了这宫墙,能走出多远,就看你们的造化。”
戏班子慌忙跪地谢恩,忙不迭地朝外奔去。女伶头也不回地向前走,方才那个出来领板子的小太监贿赂了侍卫,一瘸一拐地超过她,消失在了偏门之外。
宫外,宝马香车跌跌撞撞,贩夫走卒作鸟兽散,大凉王朝最后一缕残照归于西山。
明昌二十一年秋,拓荒组围困京城。
【楼主】
京城外五里,武林盟营中,入夜后灯火千帐。
楼主在沙盘上插了一只小旗。
楼主道:“拓荒组打了这么久,终于打到京城了。京师陷落已成定局,没有军备支持,御林军不足为虑,最多撑三日。”
林开摸着下巴笑道:“不容易,这中间你也立了不少功,拓荒组该感谢你的计策。”
楼主道:“一般啦,知己知彼而已。以我对朝廷的了解,他们能逃的早逃了,该叛的也叛了。到现在还留在京城里的,都是打算背水一战留个好名的死脑筋。”
林开垂下眼道:“他们最后一战,我们差不多……也该收网了。”
朝廷跟拓荒组你死我活的这几年,武林盟也没有闲着。
武林盟数代经营,现任盟主林开是志不在武学的野心家,召集天下英雄,又有楼主这个穿越者和他在京中时建立的势力,积淀远比空降的拓荒组深厚。
自从左云起从拓荒组偷来那本穿越大全,武林盟便建起工厂生产大量的现代兵器,一边韬光养晦积累实力,一边在朝廷与拓荒组之间两头倒卖。他们表面上与拓荒组结为同盟,私下却以和平的第三方自居,策反了不少拓荒组笼络的世族。
林开瞧了一眼插满了各色小旗的巨大沙盘,道:“北府军是豫王周容讫的人,跟着豫王支持拓荒组,这个估计反不了。但南边的博望军将士多是绿林出身,已经归我们了。”
拓荒组由一票穿越者统领,本身已很难得到大凉人的信任。加之武林盟有意添油加醋地宣传,他们将非穿越者打为二等公民之心更是路人皆知,十分不得人心。不少势力在一番权衡后,都倒向了武林盟。
“还剩一个东边伏波军……你家云起不是带人去探陈将军口风了么?”林开道。
楼主嗤笑到:“被他招待了一顿饭,送去的礼收下了,什么表态都没给。墙头草罢了,谁能展示出实力他自然会倒向谁。不过他倒是点出了一个好问题。出师终需有名,拓荒组拥立豫王,我们总也得亮个旗号。”
林开道:“旗号还不容易整么。”
楼主一愣道:“咋整?”
林开一指京城的方向,笑道:“等拓荒组攻进去,咱们也凑个热闹,进宫去摸个人出来。”
【焦姣然】
焦姣然掀开拓荒组主帐的门帘走了进去,铁甲披了一身秋夜的肃杀凉气。这几年的军旅之气没能磨出她两分凶相,倒让她更和气了,和气得如同上门调解家庭矛盾的社区代表。
这个穿越者的女头目便用为夫妻劝架的神情道:“殿下,今夜起西风,我们想放毒烟。”
周容讫负手站在灯下,不知望着什么,闻言勾唇笑了一下,道:“屠城?”
焦姣然亲切道:“迟恐生变。里面的人不反抗了,北府军攻城也快一些。”
周容讫用与皇帝如出一辙的狭长双目打量着她,缓缓道:“你还真不担心史书如何写。”
焦姣然亲切道:“我们从现代世界来,明白一个道理:谁胜了,谁就是写史书的人。”她似乎准备好了再劝两句,但周容讫漠然道:“那就去罢。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焦姣然抿唇笑了笑,道:“是。还有一事,殿下可要提前试试新衣?”
“什么新衣?”
焦姣然拍了拍手,命人呈上了一件簇新的龙袍。龙袍被捧到灯下,金色的绣线暗光流转。焦姣然鼻翼抽动了一下,眼中一丝病态的痴迷一闪而逝,如同拨错了弦的颤音。
周容讫身体未动,道:“放那儿罢。”
焦姣然错愕道:“殿下很快就要荣登大宝,万一尺寸不合——”
“有这个时间,不如去琢磨攻城的伎俩。”
焦姣然顿了顿,似乎已经习惯他的不留情面,微笑道:“说得也是。如今看来,一旦收拾了前朝,我们还有一个大敌要除。”
周容讫漫不经心道:“嗯,武林盟。”
“他们之前一直暗中发展势力,如今打着同盟的旗号兵临城下,其心却已昭然若揭。”焦姣然咬了咬牙,语气忽转阴狠,“总算轮到他们的死期了……”
周容讫瞧她一眼,她却仿佛突然间回过神来,躬身道,“当然还是全凭殿下统筹安排。殿下早些休息,等我们的捷报便是。”
焦姣然回到自己的帐篷,已经有几个人等在里面了。
其中一个人问到:“他没穿上?”
焦姣然摇头。
那人也摇头道:“我真是头一次见到龙袍当前都不穿的人。看来他是真打算杀了皇帝就撂挑子了。”
另一人道:“以前豫王需要我们的技术,我们需要兵权,尚能合作。等到皇帝一死,他甩手不干,那些兵马却不会再听我们的,到时又是一场恶斗。”
拓荒组把大凉当荒地开垦,气焰太盛,如今为了笼统大凉人,只能靠身为皇族的周容讫镇场子。但周容讫势力藏得极深,为人又颇带煞气,早让人忌惮不已。
又一人道:“不如将他软禁起来。一直关到听话为止……”
焦姣然目光一转,忽然和善道:“说什么糊涂话,怎能这样对待恩人。没有殿下,哪还有我们的今天?”
那几名心腹一愣,纷纷应声附和。
焦姣然叹息道:“还是好好劝劝他罢。我们牺牲良多,如今总算要苦尽甘来,万莫在此时离心离德了。”当下各人回去准备。
待人走远,焦姣然抬起头来,平静道:“有人往豫王的主帐走去么?”
帐篷外的黑夜中传来暗卫的声音:“有一人。”
焦姣然也不问是谁,顺口道:“杀了。”话音刚落,有物破空而去,远远传来一记闷哼,接着是重物倒地声。
夜色渐沉。
【左云起】
左云起吓了一跳,道:“什么叫偷太子?”
楼主道:“就是进宫去,把太子扛回来。”
“……”
左云起道“你别说话,我捋一捋。周景邑只有太子一个儿子……皇帝死了就是太子继位……太子死了,就轮到皇弟豫王了?所以拓荒组是一定会杀了太子的。林盟主想偷出太子,想必不是良心发现做好事,是打算扶植太子上位做个小傀儡皇帝么”
楼主赞许道:“别瞎说,就是做好事报个国。”
“……”
左云起道:“我懂了。所以你们希望我去干这个活?”
楼主点头道:“我们名义上与拓荒组是联军,但他们对我们必然诸多防备,不方便行事。因此就需要你这样的易容用毒双高手。我们在拓荒组和宫中都安插了人手。攻城战中,拓荒组里的内应会趁乱灭了他们的一个小头目。你扮作拓荒组小头目进宫,宫中的内应听见暗号,就会现身带你去找太子。”
左云起道:“找到太子之后呢?”
楼主道:“迷晕他身边的人,为太子易容,把他带出宫。只要出了宫门,我们派进城的兵力足够保你们回来。”
左云起道:“然后趁着拓荒组刚打完一场恶战补给不济,拥立太子将他们作为叛党歼灭?”
楼主赞许道:“别瞎说,一切只为救太子。武林盟这些年忍辱负重多么不易啊。”
“……”
楼主道:“还有什么问题么?”
左云起道:“没有。我去准备易容工具和迷药。”
他转了个身,楼主顶盯着少年劲瘦的背影看了几秒,出声道,“我倒有个问题。”
左云起脚下一顿,回头道:“什么?”
楼主罕见地犹豫了一下,慢吞吞道:“我听说左道带着旁门一直为拓荒组效力。这一次他也在军中。”
左云起道:“我知道。”
“他曾放话说将你视做师门叛徒,再见到你就要下杀手……你……你若是不想去,我就让林盟主另选一个人。”
左云起低下头,又抬起来,道:“谁能比我更强?还是我去胜算大些。”他见楼主一反常态地面现踌躇,微微露出个笑容续道,“放心罢,我们父子间,总要有个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