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放在心里,反复琢磨了十数天。
如今李家武家尚未有分晓,李家就已经内斗连连,纵然李隆基待我再好,他能在区区十七岁就能有如此算计,又何谈之后。我承认自己有私心,怕父王亲妹日后涉险,也怕他真不顾手足情义……
窗外春日正好,甚至都有了些闷热。
夏至在我旁边冲茶,我盯了她许久,才道:“夏至,年前永惠高烧不退,我去白马寺烧香也算是显了灵,不如趁着这几日天气好,去还个愿吧?”她替我添了杯,道:“需要先告知老王爷和王妃吗?”我笑:“不用,自己去轻便些。”
我说完,静看了她会儿,才轻声道:“我想见寿春郡王,你可方便传话?”她神色未变,把茶壶放在手侧:“不是很方便,需要几日安排。”我点头,没再说什么。
这件事过了三日,才算定下。
车一路出府,才行了不久就被拦下来,夏至下去问过后,回到车上脸色极不快:“是洛阳令在清道,说是今日宴客,凡过往车辆均要避让。”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如今洛阳令是何人,倒是冬阳接了话:“张昌宗的胞弟,张昌仪。”
我恍然:“原来是他,那就等一等吧。”
自狄公辞世后,二张势焰更胜往昔,连李显一脉都退避三舍,更何况是李隆基兄弟几个。李成器大胜突厥的功劳,也尽数被打压下来,倒不如他一个面首的胞弟威风。
想到此处,我便随意挑起车帘,扫了一眼。正看到数匹马飞奔而来,毫不顾忌路旁百姓。
真是祸国殃民。
我正要放下车帘,忽听见嘶鸣阵阵,有匹马不知怎地受了惊,前蹄高扬,连着踢翻了三四个百姓,眼看就要踏向一个小童,却不知怎地忽然人仰马翻,摔出了数丈。
我正是惊愕,就看见烟尘中,有个人扶起被撞的小童。看着身形姿态分外眼熟,待他转过身才恍然,原来是姚元崇。那一路疾驰的人都下了马,忙不迭扶起被摔的人,一面替他探看伤势,一面大喊着谁人如此大胆。
“夫人,那不是姚大人吗?”冬阳也凑过来看,声音还颇有些紧张。我点头:“正是你一直推崇的姚大人。”冬阳不好意思笑笑:“夫人怎么还记得当年比剑的事呢?”我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吴兴姚氏的剑法出众,有幸看过,又怎会说忘就忘了。”
她应了声,随口道:“不过说起来那日,倒是寿春郡王让奴婢开眼了。”
我笑了笑,没再答话。
这几句的功夫,张昌仪已经摇晃着爬起来,挥手让人拿下姚元崇。
冬阳见此状,又开始紧张,我看她神色不禁取笑:“怕什么,姚元崇如今官运正盛,狄公辞世前力推此人为相,怕是不日就要高升了,一个洛阳令还不敢拿他如何的。”
冬阳点点头,继续偷看。
我倒是没再继续看下去,拿起书卷,只等着路通了好出城。岂料,才翻过一页,冬阳又啊了声,忙回头道:“夫人,姚大人要闯大祸了……”我疑惑看她,她说不出话,一个劲儿指车外。
车帘再被掀开时,我才明白是什么让她吓成这样。
不过一会儿功夫,那正气凌然的姚大人就已经横剑,直架在了张昌仪的脖颈旁,看着神情,似是要为民除害的架势。我倒吸口气,忙扔下书,下了马车。
府里车夫猛地见我露面,吓了一跳,低声道:“夫人快进去吧,怕是要见血了。”就是要见血才跑下来的,我来不及解释,提起裙子就叫了句姚大人,姚元崇手顿了顿,看向这处,认了会儿才道:“夫人。”
好在他还认得我。
此时围观的人都已经退出十数步,张昌仪的随从也不敢妄动,只虎视眈眈地看着,听见我这处出声,立刻都灼灼看过来,凶神恶煞甚为骇人。
我定了定神,从人群中穿过,恭敬行礼道:“姚大人,洛阳城中人多马多,这种事情一日总有个几次,大人何须为此动气?”他微蹙眉,想要说什么,我立刻又道:“说起来此事也怪郡王,非要邀洛阳令入府饮酒,张大人这才骑的急了些。”刻意说重了洛阳令三字,唯恐他不明白,说完,便伸手按住了剑锋。
手指才碰上,就觉刺痛,真是柄利剑。
好在没有见血,没见血万事好说。
那剑锋下的张昌仪早已面色煞白,这才约莫猜出自己得罪了谁。
“张大人,”我笑着看他,“受惊了。”
他呆呆看我,我又笑:“妾是临淄郡王府里的,大人若没有印象,可听过永惠郡主?那妾的胞妹。”无论如何,我终是武家人,他听到总会有所顾忌。
果不出所料,他怔怔地看我,支吾片刻才道:“永安郡主?”
我没答话,再看姚元崇,他倒也没再坚持,抽回剑道:“原来是张大人,唐突了。”
他也算机灵,明白自己虽不怕姚元崇,却也暂时惹不起他,只整了整衣衫,对他躬身道:“原来是姚大人,误会误会,我兄弟素来仰慕姚大人,今日一见倒也别有……意境,”他讪讪笑,接着道,“身为男儿就当如姚大人,有怒极挥剑的意气,改日张某定会到府上拜会——”
既已是误会,两人自然都推就着寒暄了几句,张昌仪这才上马而去。
我看他远去的背影,对姚元崇抱歉一笑:“姚大人,抱歉。”他摇头一笑,道:“是姚某该说多谢才是,若不是夫人点破,怕将是一场大祸。”我这才觉得手指痛意上涌,又怕让他见了再说什么抱歉的话,忙将手收回袖中,轻声道:“狄公之后,李姓皇族就要仰仗大人了,所谓十年一剑,终归会有大人出剑那一日,但绝非是在这小小洛阳城中。”
他眼中讶然一闪而逝,随即是渐了然的笑意。
不知怎地,我总觉这笑似曾相识,像极了过世的狄公。
因路上的耽搁,到白马寺已近午时。
上香还愿后,夏至借口让我小憩,将我带入事先安排的独院。院子很清静,大半被树影遮了,正中还有口极深的井,我在井边看了两眼,幽深幽深的,有些骇人,正收回视线时,身后已走近了人。
“郡王,”我看着脚下的影子,了然转身。他的视线落在我手上:“伤得深吗?”我摇头,笑道:“就是不小心割了个口子。”他只是笑,过了会儿才叹道:“姚元崇是习武之人,手上的兵刃何其锋利,你竟真就敢徒手去挡。”
我抬头看他,诧异道:“郡王也看到了?”他颔首,道:“没想到你比我抢先了一步。”我不解:“郡王既是看到了,为何不现身?”他的脸面,总比我要好用不少。他倒似不在意,只道:“姚元崇面有贵相,若能记下今日事,日后或许能在危难时帮到你。”
我一时恍惚,过了会儿才笑笑道:“多谢大哥。”
这是我初次这么叫他,他似乎早料到一样,面色平静如常,只笑着转言道:“你如此急着找我,又避开隆基,可是碰到什么难事,需要我做什么?”
我见他直接问,就没再犹豫,从我姨娘和当年首富邹家的关系,一直讲到十几日前见了邹家亲眷,还有王元宝所托之事。他始终静听着,直到我停下来,才道:“此事要办起来并不难,你为何要瞒着隆基?”
我苦笑看他:“算是我为日后的武家,留条后路。”他沉吟片刻,才道:“以他待你的心思,日后定不会为难你的家人。”我直视他,认真道:“人心难测,海水难量。”
他亦是看我,漆黑幽深的眼睛中,望不到半分情绪,过了很久才开口道:“若是我插手,你不怕我纳他为己用?”我笑:“纵是人心难测,也总有要搏一搏的时候,那么多年来,除了父王,我只敢尽信你。”
他沉默不语。
我又道:“而且此事我来求你,也是将脉门交在你手上,若是我日后以此为难李隆基,你可以断我后路来帮他。”
他仍旧不说话,我渐有些摸不准他的意思,只能静候着。
不知是不是寺庙的缘故,那些飞鸟竟不怕人,就在我二人不远处落下,三两只凑在一起啄食。我侧头看着,忽然有些羡慕这些飞禽走兽的自在。
他终究是叹了口气:“我只怕他日后知道,才真会对你起疑心。”
他所说的,也是我所想到的,我虽未有害他的心思,却仍是存了防他的念头。
“救人容易,若是想要掌控商路,你即便有心也难尽力,”他静看着我,道,“我会帮你救人,也会助你与恒安王重整邹家商路。倘父王有幸登上皇位,在那之前,隆基若察觉此事,你只管推脱干净,在那之后,隆基若有为难你家人时,即便我无力相助,你也会有所倚仗。”
他就如此说着,到最后,真正入耳的却是那句‘即便我无力相助’。
我一时发不出声,只觉心酸上涌,这么多年走过来,皇权咫尺的是非他早已清楚,虽不及我坦然说出人心难测,竟也是做好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