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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短篇小说集 正文 四叔的身份

所属书籍: 阎连科短篇小说集

    不屑说,你准定看到了那些事,那是临冬季节,太阳带着暖人的好意,悬在满是白云的天顶上。街面的人们,背着采买的东西和日光,朝四面八方的家里赶路,脚步一色儿急匆匆,脸上贴着心满意足的神情。就在这当儿,你蹲在路边和人闲聊,或是在路边的饭棚下喝着羊双肠的味汤。你看到一个人,五十几岁,背着一个柴捆似的行李卷,脸上糊了一层尘埃,倦怠和劳累风尘仆仆。他走近了,你从他那灼灼的目光里,看到了他虽累却十分精神。当你和他对视时,你又看到了那精神是一种焦渴。这时候,你目光一转,看到了一个女人,站在羊汤锅前,剪了短发,围了腰布,麻利地接过顾客递来的钱往腰布兜里一塞,拿起一个大白碗,放上味精、香菜、麻油、葱花,然后舀上一碗羊汤,从锅口上的热气里把碗递出去,回手时又接了另一个人的钱。她很忙。你看见他在她身后站一会儿,放下行李,上前轻轻拉了一下她的后衣襟,朝周围扫一眼。她没扭头,打了一下他的手。有客叫她舀汤了。他略一迟疑,又连拉她好几下,还轻轻咳一声。她火了,把汤递出去,用勺把敲了他一下手脖儿,依然没扭头,像是怕你看出什么来。

    这时他急了:是我呀!他说。她一怔,旋过身,脸上亮出了笑:是你呀……他又说:你乱打。她就说:你嘴呢?不说话,当着人面拉扯个啥!他笑了笑。她去给他舀了一碗羊肠汤,把他搁置在一张油腻腻的凳子上,让他喝着问:不去了?他说:不去了。挣了多少?一月八十多。人家咋就一百多?我是头呀,得拿平均数。少出力没?领头的少出力了谁还干?她一听,先默了一会儿,像是在脸上酝酿了一场风暴那样。慢慢脸就黑了下来,手在腰布上擦了擦,又把腰布摔在自己的大腿上:一个镇上的人谁也傻不过你!她绷着脸儿道,人家当头一月都挣几百上千的,你反倒比别人少拿几十块,你疯了魔了?说呀!疯了魔了?他没想到她有那么大的火,碗在嘴边僵着,双眼小心地从碗沿上穿出去,瞅着她的脸说:家具够买了……她翻他一眼:我问你疯还是魔了!他依然笑笑,木讷着:我比别人多个身份……啥身份……?!他笑着不说。那笑很勉强,他脸上像尘埃一样浮着,仿佛手一摸就能抹掉似的。她盯着他那笑,想一阵,好像想起了他说的身份是啥:恶心!她骂一声,从他嘴边夺掉大白碗,往锅台上一掷,汤溅了出来。然后,她风样转过身子,去经营生意了。他痴痴冻着原来的姿态,一动不动,脸上的灰尘成了塑像的泥色,眼里的焦渴缓解了,渴望没有了,显得迷惘而不安。整个人丝毫没了原来的兴致,沮丧得如被拴起来的绵羊一般。这人就是我四叔。我四叔这时候显得那么可怜,一下像老了许多。他坐着,看那女人半天,见她不回头瞟自己一眼,就无力地站起来,把行李往墙边提了提,慢慢提起一对空水桶,往饭棚下的缸里挑了几担水,默默出了棚子,在羊汤锅前站一会,朝前走去了。你去哪?那女人问,眼瞪得很大,翻着白色。我四叔吓了一跳,说去支书家坐一会儿。女人又问干啥,我四叔说不干啥,就慢慢去了。太阳还在原处悬着,像凝着不动。你跟在我四叔身后,你就能见到村支书。支书家新盖的楼房,两层、青绿色,像机关办公楼样坐落在日光里。院落很大,红砖院墙。院墙上一盆一盆的四月花,开得红红白白,又浓又烈,仿佛花展似的排着队。靠楼下有方日光,日光里放了一把藤椅。支书坐在那藤椅上,脚下落着《参考消息》。我四叔走进来,到支书面前咳了一下,不见支书反应,就靠着一棵桐树蹲下不动了。过一阵,又过一阵。我说四叔,你咋不说话。四叔瞪着我,说你没看见支书正睡觉。我说你有事一说可回了,累了大半年……他说年轻人懂啥,能打搅支书嘛?这时候,太阳依旧没动,树影却转了过来,把支书头顶的太阳遮去了。我四叔站起来,看看天,骂了一句太阳。支书睁开眼睛,狠狠踩了一脚阴凉,像要把淡黑的阴凉,像要把淡黑的阴凉踩碎那样,还把脚在阴凉上拧一下。我四叔这当儿慌忙上前把藤椅朝太阳地里搬了搬,放好,又摇摇,见藤椅不稳,就捡起一块瓦片垫在椅腿下,说声中了,这暖和。支书抬起头,眯了一会儿眼,骂着:奶奶,不睡了,一块太阳也晃来晃去!然后,支书把自己堆在椅子上,问我四叔:有事?我四叔憨憨地笑笑,从口袋取出八毛钱,说把这交给你。支书也斜斜那钱一会儿,突然把身子坐直些,惊呼道:啊呀!你八个月没交?我四叔歉疚地笑笑,说外出了八个月,就没顾上交,今天才回来。支书说,得了呀,八个月,六个月就算自动退出了,你竟八个月!支书说得很严重,把我的四叔给吓住了。你说以前支书没说过六个月就退呀。支书说这是明文规定,还用说你傻了,好半天不吭声,伸着那四张两角票,怔得满脸后悔,脑门上五条皱纹如被扫落在地的蛛网那样缠到了一声。你说:支书,我真的……不知道,知道的话……打死我也一月送一回。支书说,连这都不知道,还像啥话呀!来了,你把手朝前伸了伸,求支书接着。支书说县上有人正在村里蹲点检查清理基层这种事,不敢接。最后你猛地叹口气,双手抱着脑袋,哀求说自己按时交了一辈子,没想到老了错走这一步。你那副样子,春鸡一样可怜,那么瘦,脸上变着灰黄两种餐色,一阵一阵,来回交替着。太阳依然不动,树影却又转了半圈。支书把椅子移了移,可怜你了,也叹了一口气,说八毛钱你先拿回去,待他去给县上的人通融通融再说。没及你千恩万谢,支书却又张了口:你和羊肉汤啥时办喜事?支书把那女人叫羊肉汤,我四叔听了脸上冷不丁儿起了一层白,瞟支书一眼,忙把头勾下,看着支书的椅子腿,他说:还没定日子……支书笑了笑,让他去和那女人商量商量,把卖羊肉汤那块地皮让出来,村委会想在那开个大饭铺。说村里是富了群众,穷了政府,连盖小学房子的钱也没有。我四叔默了一会儿为难地说:试试吧。支书说:考虑到你的身份,才让你去做她的工作。说到身份,我四叔又沉默了好半天,眼里生出一种茫然没有着落的光,就从支书家出来了。这时候,太阳还在天的正顶。白云一丝一丝地淡化开,渐渐退去。街面上的行人依然背着采买来的东西,匆匆地朝着家里赶路。这条街其实是条柏油公路,刀一样有力地把村子切开来。车站、商店、铺子都在这路上。短短五百米,这是村子的繁华处。五天一逢集,四乡来的人都在这五百米上买买卖卖。她家正在中间二百五十米的点上,是五百米街的最中心。羊肉汤棚子在她正门前。那小小一方地皮,是一块天赐宝地,无论经营什么,都会赚钱的。我四叔从支书家回来,一脸难色。他不知道该不该向这女人说起地皮的事。离开村支书,他就在心里骂了一句:奶奶的!他知道她是不会让出地皮的。地皮虽是国家的,可她给国家交了地皮钱,有土地证,还有营业红皮执照。实际上我四叔也不想替支书做工作,可想到自己的身份时,他就心动了,也就答应了。要是没有那身份,他是不会这样的。这一刻,我四叔站在羊汤锅前的人群中,感到像站在一个密集的林子里,没有风,没有日光,高大的林子挤压得他透不过来气。望着忙碌流汗的那张女人脸,他觉得有些热,身上仿佛被一种厚实的什么东西裹严了。内里的身体被裹得又小又弱,几乎没有了,只余一个很大的硬壳子架在他身上。我怎么就答应了支书呢?我四叔后悔了,他想,我这人怎就这样软,他支书说把我退了就把我退了吗?一辈子了,比他支书还早几十年,如今知书有支书的身份还不是靠我当初介绍了他!这么想着,我四叔就抬脚走进饭棚里,不给那女人说啥儿,到锅台上、饭桌上收起喝过的汤碗,哗哗地洗起来。那女人回过头看看我四叔。忙着活儿问:回来了?和支书说些啥?我四叔一听这问话,手在水桶里僵一下,又骂了一句他奶奶。咋了?女人问。四叔说:支书要把我清出来……女人把上眼皮朝上卷一下,盯着我四叔看了好一阵,对付了几个买汤的客,回来正正经经问我四叔:他凭啥?四叔用手背擦了一把跳在脸上的油水珠:说我八个月才交一次费……我也真是昏了头,明知道六个月就要开除的,谁知一忘就八个月。那女人不吭声,两个人都坐在小凳上,脸对着脸,像有很大一件事情压在心里边。她拿怨怼的眼睛看着他,像一个生气的婆娘盯着不听话的孙娃那样子,手没处搁,就放在膝盖上,又显得很慈祥,很可怜那孙娃儿似的。到末了,她说你没求求支书呀?他说求了,支书也答应帮忙了,可支书说得把这地皮让出来,给村委会开饭铺。这女人听了,立马脸就白起来,嘴唇哆嗦几下,渐渐由红变青。她把额门前的头发用油手扔到耳后,向我四叔:你咋说?我四叔看这女人要火了,舔舔嘴唇,慢慢道:我说给你说说看……不行!这女人从凳上站起来了,话音很高,把喝羊汤的人都给吓了一跳。这地皮是钱路,她说,啥有钱当事?人在世上,除了命,就数钱重要,他支书给我跪下,我也不会把这地皮让给他!我四叔听了,想了一会儿,从内衣兜里抠出一支烟,到汤锅下的红火上燃着,闷头吸了几口,不敢看似的瞟着那女人,说:不让……怕支书就要……退我;让了,也算一功顶一错……那女人鼻子哼了一下:你怕退?我四叔这时候猛然像变了态度,勇武起来:怕啥!可他到底是我四叔,话一出口,就又补了一句:不过……一辈子了,不能失了身份,说我老了变节了。女人想了想,像是拿定了主意,朝我四叔面前站了站,解开腰布在空中摔一摔,然后说:你就让他把你清出来,还能没饭吃!没有身份了你就啥也不管了,支书、村长、连乡里县里的干部说你你也不听他们的,一退出来咱就合伙过,我做你吃,只在饭棚下洗洗碗、挑挑水,天塌下来不碍你的事……去,去给支书说,说我不让地皮,他不替你帮忙就把你退出来,在那里边图啥呀!我四叔没有动。吸完烟,又接一支。他不知道她说得对不对。可他知道她是说不让地皮就是不让的。他从凳子上站起来,怔一会儿。她逼着说你去呀。我四叔说再想想,这事轻易别论定。她就说你不听我的听谁的?是支书替你想了还是我替你想了?我四叔在饭棚下站不住,最后斜她一眼,就又出了饭棚。太阳还在天顶上,一点儿没偏西,它像永久钉死在天顶的一个黄灿灿的金球那样不动了。街上的人依然是来来去去,背着采买的东西朝着四面八方的家里走。我四叔在人群里,显得矮小精瘦。这时候他的精神你都看到了,脸色灰迷迷的,路走得很缓慢,背微微地弓起来。你可以猜得他那一刻心里多矛盾,好像他自己遇到了生死抉择一样。怎么会这样,他想,一点小事就把我退出来,县上有人来检查也该讲些情面的,好歹我一辈子也都是小心小胆地谨慎着,没犯过一丝一毫错。解放初我每说一句话漏嘴的;大跃进时炼钢铁是我第一个带头把锅勺砸了送进火炉里;文革时我忆苦思甜报告作了几百场,让我怎么诉苦我就怎么诉;后来分责任地,山坡的薄地没人要,我一言不发就给责任了;眼下做生意,全村人都挣钱红红眼,剩下十几户只能出力的老实汉子,家里吃盐都没钱,又是我带他们外出挖土方才算脱了贫。可我八个月忘交费就要清退我,怎么就能狠下心?我四叔想不开,他把头勾下来想着走着,就像在寻找一件细小的什么玩意儿。八个月前,支书、村长家里吃水都是他从老远一担一担送去的,给那女人挑水也没有给支书家挑得应时儿,没误过支书媳妇一次烧饭洗衣的事,就因这外出了八个月,没挑水支书就要这样吗?是不是?他想,支书不是这种人。那为啥?真的是因为我八个月里没交费?我四叔不知道原因在哪里,就像一架顶重要的机器不转了,不知毛病出在哪似的,一时急得心急火燎。他抬头看看天,太阳还原封不动地凝在老地方。到了支书家门口。也许支书不会把我消掉吧,这一点小事。他这样安慰自己一句,就慢慢进去。后边的事情你都看到了。支书还躺在藤椅上。那一方太阳不知怎样转的,又回到楼下门口前,支书就还在那方太阳里,《人民日报》盖着脸,《参考消息》落在脚下边。你看见支书听到脚步声,把脸上的《人民日报》扯下来,在我四叔脸上瞟一眼,坐直身子,笑着问:说好了?我四叔站在支书面前,张张嘴,没能说出话,直到支书又重复着问一句,他才结结巴巴,一脸愧疚地答:她……不同意。不同意!支书屁股在藤椅上轻轻挪一下。我四叔脸憋得青白,半天没能说出一句话。后来我和我四叔说起那一段,问他为啥不敢吭,是不是被吓得。他说他谁也不怕,就觉得有点对不起谁,有点恨我日后那四婶,没想到老了老了她又让他办了一件没成色的事。我问他是怎样从支书家出来的,他说支书骂了一句不像话,问了一句钱重要还是身份重要。他答不出来,就昏懵了,不知如何从支书家出来。我就对他说:那一刻支书好半天没出声,末了从椅子上站起来,骂你了那样一句话。你浑身一震。盯着支书,嘴角发抖。你看着支书那张白了的脸,就像半夜突然看见一个闯到你家的生人一样儿,一时慌了手脚,嘴里只是叫着支书……她,女人家……你坐下说;她,女人家……你看支书不理你,自顾自地在楼下来回走,说了几遍,就知趣地不吭了,两手垂着,极可笑。过一会,你看支书就那么转着不吭,你急了,就说:我走了,支书……那八毛钱……支书站下来,截铁似地道:不收!支书这么口气硬,你听了,知道没了指望,可你还是要问:就这一点小事就……?这下支书真火了:小事,还小嘛!八个月不交,县上正在蹲点检查呐,你也是活了一辈子,最后让钱昏了头,碰到赚钱的机会,就不顾身份了,八个月,半年还多,还有一点样子嘛!你没话说了,又在支书家站一会儿,就慢慢退了出去。步子走得好细碎,一点一点朝前挪,那神情完完全全是丢了一件极为贵重的物品的人的神情儿。那么沮丧,那么灰心,朝我日后的四婶那儿走,就像一步步朝着深渊迈。你的心里好闷呵!就像你所拥有的一件奇宝,你在身上闪光发亮了半辈子,照着你走的路,做的活,说的话,使你大半生的日子虽是一人,却丝毫也不感到孤苦、单调和没有意义。相反的,你因为有了它,却活得有滋有味,实实在在。可眼下,那东西就要失去了。其实已经失去了。这就如你身上的一条大骨要被人抽去了,疼是一时的,问题是你余生就再也难以直腰了。你好苦痛啊,把脸绷得紧紧的,皱纹都给拉直了。到那女人的饭棚只有几十步的路,你一下磨蹭了大半晌。太阳还挂在天顶的那一点,灿灿黄光和煦地洒下来……我那日后的四婶还在接钱、勺汤,腥膻的羊肉味,香喷喷地弥漫了半条街道。你过来在不远处看着她。她的脸被热气蒸的红嫩红嫩,羊油把那又大又圆的方脸滋养的丰润光滑,就像胖女娃儿脸蛋上涂了红粉那样儿。她年轻了,五十多的人,不看额门和眼角,像有三十几岁。你大她八岁,这一刻,你忽然忘了支书家的事,却猛然想到你的年龄。这使你立即就感到一种悲哀和自怜,不自觉地摸一下自己的脸,心虚和后怕慑住了你的心。这时候,她看见了你,叫:过来。你就听话地老猫般弓着身子过去了。她擦了脸上汪洋的汗,对你说:我去换件衣服,你先卖着。说罢,她就扭着身子进到了棚后的瓦屋里。你看着她那扭得很厉害的肉嘟嘟腰肢,心里动一下,脸上也就随之出了汗,忙回过身来卖汤了。汤锅下煤火烈烈的,烧出一股呼呼的风声,大口深腰锅里的羊骨头在锅里蹦蹦跳跳,一层黄油在沸水尖上起起落落。锅前站了两队等着喝汤的赶集人。这是独家生意,一条街就此一家羊汤买卖,几毛钱就是一海碗,赶集人都是自带着干粮来,到这吃羊汤泡馍。你学着她的样子,一手接钱,一手拿碗,先在碗里放下佐料,然后把碗放在锅口边,满满勺上一大碗,让羊汤四溢着递给顾客们。说起来也只多勺了几口汤,可满的没法端。那顾客就一个个笑嘻嘻的,决定下次赶集还到这儿喝汤了。就这么,一下一下,你把接来的钱放在锅台上,一会锅台上堆起了扣碗似的一堆儿。你想把这钱放进抽屉里,可你拉开抽屉时,呆住了。那抽屉里满满都是钱,五块票、两块票、角票,有新的、有旧的、有烂的、有揉皱成团儿的,还有一张新的五十元的大票子。你知道这是她一天卖的账。你怔一下,把锅上的钱往抽屉一塞,像贼一样忙把抽屉合上,眼就望着那滚沸的羊汤不动了。五天一集,每集都是一抽屉的钱,她这样已经卖了整三年。你算不出来她卖了多少钱,挣了多少钱,心里只是感到恐慌和兴奋。想到要真的和她结个老婚时,她的钱就也是了你的钱,日后你将和她先前一样,每逢集日看着那卖上一抽屉的乱钱时,你忽然莫名其妙地心跳了,慌乱了,垂着的手像在支书家时一样抖起来……后边的事情我四叔全记得。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后边出了什么事。我四叔对我说:我好一会儿想着钱的事,被钱给弄懵了。过了大半天,不知想到了哪,记起来她进屋还没出来呢,就又卖了几碗羊汤,进屋去叫她。天太热了,她正用一盆温水擦身子。这是两间屋,正间放了羊肉、羊骨,有菜,大葱、蒜头一类,里屋放了她的床,一个小门上挂了个花的布帘。我进去,撩开布帘她正拿着衣服穿,上半身一丝不挂,一堆雪似的摆在屋中间。那一堆雪还像是堆在日光下,照人的眼。我见了,眼一下就给刺昏了,想赶忙退回去,腿却软得一丝儿气力也没有,连把手里的帘放下的气力也没了。她看见有人撩帘子,先是惊一下,把衣裳捂在胸口上。再一见是我,就把衣裳从胸口拿下来:说你出去,不想想自己多大年龄啦!然后不很慌张地把衣裳在胸前抖一下,穿到身上。看我还站着不动,就端起那盆擦身水。你干啥?不出去我可泼水啦!她瞪着我说,出不出?我不知想到了哪,没动弹,却说:支书……把我,清退啦!退了好,她说,退了你今夜就住这屋里也没人管住啦!听了这话,我品了一下味,就放下帘子朝她走过去。她慌了,把水盆往地上一放,又问你要干啥?疯了呀!我不吭,几步就到了她面前……我四叔是成婚的第二年就死了媳妇的,几十年再也没有和女人们接触过。他和那现在已经成了我四婶的女人一前一后从屋里出来时,他们脸上溢光流彩漫着红晕,目光灼灼有神,又年轻,又快活。这时候,太阳还悬在原处没有动,却比先前更是灿烂了。远处的山脉,在日光下格外的翠黛诱人。赶集的人,背着大包小包采买的东西,回家的步子无比的坚实有力。饭棚下喝汤的人少了,只有两个在锅前叫了几声人哩人哩?就走了。我四叔婶到桌前拉开抽屉,整着里边的乱钱,一张一张,一叠儿一叠儿。我四叔在锅前亮开嗓子叫了几声谁还喝羊汤——谁还喝羊汤——就铲来稀煤压火了。这当儿,又过来几个喝汤的,我四叔给勺了递过去,猛然看见支书正站在那几个人身后望着他,他就叫:支书。支书走近些——你在卖?我四叔笑了笑——哎。支书木了一会儿脸——把你那八毛钱给我吧,我给县上的人说了,他们还想树你为带领贫困户致富的模范党员哩。我四叔没有一丝犹豫对支书笑了笑——我不行,六个月不交就要开除哩,我已经八个月。支书很硬地把手伸出来——把钱给我,你啥也不用管。我四叔只是笑,不去口袋取那八毛账——八个月……我不配,你别为我作难了支书。支书把胳膊伸得更长些——这有啥作难,给我就是了!我四叔一锨一锨铲着煤,极认真地盖着火——我不配不配,说不配就不配!支书生气了——你咋啦?我四叔脸上还是挂着笑——我不配!——那就真的把你清退了!——我真的不配,八不月,闹着玩的?退掉吧……支书盯着我四叔。我四叔盖好火,又笑着去帮我四婶数着账。支书哼了一声就走了。你也见了,我四叔目送着支书,直到支书进了院落门。他收回目光时,又笑了,还笑出了声。这时咱们都抬头看了看天。一直凝着不动的太阳突然偏西,就要落山了。街上赶集的人明显减少了,卖东西的人都在收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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