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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短篇小说集 正文 活之传说

所属书籍: 阎连科短篇小说集

    一

    在耙耧山脉之北,有一村落共有三姓:杜、蓝和司马,所以叫三姓村。其中司马为村中大姓,世代掌管村中事务。自五百年前始,村中人多活不过四十岁,约在三十五岁左右,大都得一种喉病,不可食咽,多则半年,少则三个月即死。有人说短命是因了饮水,便开始挖一条水渠,从数十里外引水。为了修渠,三姓村男人十余年开挖不止,变卖了村中所有的嫁妆、棺材和各家几乎全部的财产,终于将一条数十里长的水渠挖通,引来清水之源,然那村人依然短寿,依然活不过四十岁……

    ——摘引自河南省某县《县志》

    二

    灵隐渠挖至冬季时候,天都日日的霜白。冬寒如落叶般降下,山脉上凝下厚极的酷冷。新挖的九里渠道,有六里山石,三里坡地。坡地均是黄土,用刨锨挖也就是了,然从山脉上开石挖渠、钎打眼、锤砸钎、炸药炸石,却是危极。姓杜的一个抢锤,把蓝家扶钎的手给砸了,指头碎了三根八节,鲜血淋淋地顺着钢钎流进炮眼。蓝家的小伙端起自己的伤手,说,我的娘呀,我那八节指头哪儿去了?低头一看,白骨红肉,藕断丝连地挂在一块石上,抓起来往伤口上对对。抡锤的说,那掉了还能对上?掉指头的想想也是,把那指头用树叶包起来放在了口袋里。问你包那干啥?说好歹也是我的肉呀。抡锤的笑笑,说留着生蛆。掉指头的又把那一包指头取出来看看,一扔走了。问你去哪儿,他举起那少了三个指头的左手,血像伸在半空的三根皮管一样流着。我去找司马蓝,他忍着疼,脸上荡了一层惨白的笑,说我不能干活了,今冬我回三姓村里搂着老婆过了,你们在这挖渠吧。

    抡锤的杜姓人,望着从渠岸的碎石乱渣上麻雀一样跳走的蓝家小伙,锤子从手里滑了下来,想又他妈回村了一个,我咋就会砸掉他指头呢?要是他砸掉我三个指头该多好。

    工地上的人是越来越少。到第一场霜降后,除了放炮炸死了三个,断胳膊少腿回村里五个,壮劳力一下缺了四成有一。入夜时,村人们睡在就近村落打麦场的场房屋里,原本很挤的麦场地铺忽然松活下来。人们在火烘烘的一层麦秸上躺着,司马蓝的小弟司马鹿从门外进来说,哥,我嫂竹翠病了。

    司马蓝从地铺上折起,却说,死了才好。

    鹿说,躺在床上不会动哩。

    蓝说,她死了我就和四十结婚过。

    鹿说,可嫂病了,娘就没人侍奉了。

    司马蓝再也没有说啥,看着刚从村里收粮回来的小弟司马鹿走进屋里,拉开被子钻进被窝,问娘的身体咋样?司马鹿说喉咙里的疙瘩像一个红皮鸡蛋,至多再活三个月或者半年。司马蓝就起身走到墙里,摇醉了睡熟的五弟司马虎说,虎,你明儿回村把娘背到工地,娘快死了哩。司马虎坐起揉着眼说,四哥,我真的干不动工地上的活了,叫我回家侍奉一冬娘吧。

    司马蓝朝司马虎的屁股上踢了一脚。

    “我叫你回家把咱娘背来!”

    就都睡了。深秋浅冬的寒气在霜白的夜里,呈出青冰的颜色流进场房屋里,和着麦场地铺上腾起火黄色的燥热,在三姓村人睡熟后的被上、脸上,尤其是呼着干裂气息的鼻前,土匪们的乡战一样厮打得不可开交。第二天起床,所有三姓村人的鼻子,都流了殷红灿烂的鲜血,都用自己的袖子擦了,说这麦秸有火,不能睡哩,司马蓝说,还是天热,下场大雪也就好了。擦着鼻血,洗了脸,吃了玉蜀黍生儿煮的红薯汤饭。菜是红白萝卜生,放了盐,还放了许多筷头儿香油,一个个吃得肚圆,就到四里外的灵隐渠土地去了。

    活儿干至暮黑,落日呼的一声将去时,司马虎从三姓村背着他的母亲来了。那时候工地上还没收工,人们把炮崩后的碎石一块一块用钎撬下,再抬到渠岸上。从山上滚下的石头,轧着落日仿佛从玻璃上滚过一样,脆裂声鞭炮样满山遍野。司马鹿在崖上撒尿,一弯红的细水,虹样弓在那儿。打钎的,砸石的,和那些用锨把碎石往渠外撂着的,叮叮当当,弄出来单调尖利的、白粼粼的响声,穿过碎石的尘灰,朝山下漫荡而去。能看见那声响中夹裹了极多铁和石头撞击时溅出的火星。司马蓝用绳子把自己系在工地前的一段石崖上,如猴一样在崖壁上跳着,用一根竹竿去捣那些想要落下还没有落下的活石,预防明天挖渠到了那儿,石头落下把人命砸在石下。半年前死一人就是这么样死的。一个斗大的悬石下来,命就像一张纸样四分五裂了。那人被大伙从石下拽出时,头从脖上掉了,像西瓜烂了一样。他说司马蓝哥,我怕活不成了吧?司马蓝说我岳父的棺材不卖了,留着你用吧。那人就死了。就用全村唯一留下的一口棺材埋掉了。村里人都说,他倒福气不浅,还能用上棺材,早知这样还不如把我砸死。之后,渠每往前修下一段,司马蓝就把自己系在绳上,猴在崖壁,把下一段的悬石一律捣下来。这天的落日时分,他在捣悬石时候,看见很远的地方,司马虎背着他的母亲回了。司马虎就像一条走累的牛样,踢踢踏踏,把路上的草踩得哎哟哎哟。他的母亲在牛的背上,头像一个起皱的卵石,光秃秃的没有头发。司马蓝有些惊讶,他看见他母亲的头发全都脱了,发亮的脑壳在落日中闪着绿光。且那光的亮处,还有金色的暗红。他有些吃惊。他想他的母亲才三十八岁。他想这虽是一个该死的年龄,可头发怎么就脱了呢?怎么就会有绿光?

    他从崖上攀爬下来。

    “鹿,咱娘来啦。”

    他们弟兄朝娘走去,看见娘时他们都猛地立下来,距离还有丈余。翻过一道梁子,那条沟峡谷样瘦小,路像一条草绳悬在山壁上,白光恰恰擦着石壁吱吱嚓嚓过来。静得漫无边际,日光在石壁上照着就像火在人的脸上映着。司马蓝、司马鹿立着不动,一任日光在脸上僵硬。他们看见他们母亲的头耷在司马虎的右肩,果真如一个因虫蛀而蒂落的瓜子,头发被疥疮食尽了,只有稀稀几根环在脖子。而那些糜烂的疮疤,都已经生锈,腥臭如这沟里的清新一样在飘逸扩散。豆大的金色苍蝇,密密麻麻饺子样排在娘的头上。那深暗的绿光,正是这金苍蝇在落日中的颜色。

    司马蓝说:“虎,娘死了吗?”

    司马虎说:“活着哩,你们谁来背一会娘?”

    司马蓝说:“鹿背吧。”

    司马鹿过去背娘时,司马蓝用手在娘的头上舞了一下,那密密麻麻的金苍蝇轰一声飞将开来,像一窝蜜蜂一样炸了。弟兄三个的周围,星星点点飞满了亮闪闪的光影,嗡嗡声把那边修渠的响声压得喘不过气来。苍蝇们飞了,娘头上的脓便开始哗哗啦啦漫浸,腥气愈加的浓烈。这浓烈油锅般吸引着苍蝇,它们一个个都想回去,就又在娘的头上盘旋。司马蓝越发快地舞着自己的手臂,碰在他胳膊上的苍蝇宛若飞到窗玻璃上的鸟,晕头晕脑掉下来!在娘的脖子和在地上的秋草间弹扎个不停。司马鹿很快地把娘从五哥司马虎肩上换下来。苍蝇们立马知晓了它们即将失去什么,更加疯狂地往那一头疥疮上飞落。司马蓝急了,脱掉自己的一只鞋子,用鞋底掴打耳光样在苍蝇团上飞舞,每掴打一次,都有十余只金苍蝇嘭嘭地撞在鞋底上,噼噼啦啦,风雨中的落果般掉下,地上一片金色。

    司马虎用脚尖在地面的苍蝇背上拧着。

    司马鹿背着娘一动不动,让司马蓝在娘的头上挥打。

    司马蓝打得累了,叫:“快背着走呀,愣着干啥!”

    这一叫,司马鹿背着娘旋即沿着小路在沟里跑起来。猛地一跑,苍蝇们就被甩了下来,当它们明白疥疮已经去了,要追时便被司马蓝的鞋底和司马虎挥起来的双拳拦在了这条沟的半途。

    三

    娘说:“我怕活不过去冬天了。”

    蓝说:“没事。”

    娘说:“你让我死到家里去吧。”

    蓝说:“回家谁侍奉你?竹翠?”

    娘说:“你得回去看看竹翠,你是她的男人。”

    蓝说:“娘,她对你好吗?”

    娘说:“好。她是一个孝顺媳妇。”

    蓝说:“你就说她不好,说她不好我就离了她,离了她我就能和四十结婚了。”

    娘说:“蓝,你三个哥都死了,你其实就是老大。你是老大你不能做对不起人的事。”

    蓝说:“你不能就说她不孝顺不好吗?”

    娘说:“呸!不是东西你。你把我送回家里去。”

    司马蓝从娘的身边站了起来。

    娘说:“你把我背到竹翠身边去,死了我也和她死一块。”

    司马蓝说:“在家里你死了谁埋你?”

    娘说:“在这死了你能给我弄一副棺材呀?”

    司马蓝说:“不能。水渠工地上买炸药都没钱。”

    娘说:“我在哪死了都一样。”

    司马蓝说:“在这我能用席卷了你,没有席我买一捆苇子给你编一个棺材,漂亮哩,比真的棺材都金贵。”

    说完这些,司马蓝就领着人们上工地去了。

    四

    日子快得有声一响,噼里隆隆一道闪样,立冬的节日就降在了灵隐渠的工地上。那一天落了雪花,风寒得冰凌刺刺,满山遍野的白色在地面上结了寒冰。又往前伸了二里的水渠,在山上硬直直地凹下去,三姓村人就团在那渠头上,一寸一寸地让水渠蚯蚓样往前面点点滴滴地拱,哈出的热气在半空中团团地弥漫成一个白色的海。

    司马鹿从渠的那头走来了。他把刚淬过火的几根铁钎往地上一丢,走到司马蓝的面前说,娘快死了,哥,连水都喝喝吐吐了。司马蓝正在崖上抡锤,他把锤凝在雪空里,说不会吧,我昨儿看娘喉咙的肿块小了呢。司马鹿说她是咱娘她快死了我能骗了你?说你要还是我哥还是娘的孩娃你回去看看她,她一声声地叫你的名字哩。

    司马蓝丢下大锤离开工地。

    到场房屋山墙下的一间小屋里,他用筷子压着娘的舌头,划一根火柴伸到娘的嘴边,把目光往深处探了探,拔出筷子,扔掉火柴棒儿,说你想吃啥你就说吧娘。

    娘把目光搭在司马蓝的目光上,说我真的不能熬过这个冬天呃。司马蓝说你头上的疥疮不是轻了吗?连头发都又长出了一层儿,我再用草药给你洗洗吧?娘在架起的木床上翻了一个身,咔咔坐起来,把瘦骨嶙峋的后背倚在坯墙上。

    “外边下雪了?”

    “都立冬几天了。”

    “你不是说给我编一个苇席棺材吗?”

    她说,我过了三十八岁了,在三姓村也算高寿了,若不是竹翠生了个死孩娃,我就真的做了奶。做了奶那该是多好的事情,可我寿限到了,就要死去了。她说,这整整一年人死了没有用棺材埋了吧?说我死了,你能用席子给我编一个棺材,不是用席子卷了,是方方正正编一个棺材,那我这辈子就算没有白养你,没有白养虎和鹿,活三十八岁死了也值啦。

    司马蓝立在娘的床前,他眼上的泪咚的一声砸在床沿上,床板上的灰立刻荡满了一屋子。

    他说娘,我现在就开始给你编棺材。

    司马蓝没有回工地。司马蓝从娘脖子的一小团头发上拔出一根灰白色的簪,说这是银的吧?他娘点了一下头,说这是家里最值钱的东西了,说她外婆在她娘出嫁时从头上拔下给了娘,说她娘在她嫁到三姓村时从娘头上拔下给了她,说这簪子最少能换两块棺材板,换一捆苇子显然亏了多。司马蓝没有再说啥,他握着那根银簪从屋里走出来,径直往东边的小马寨村走过去。

    小马寨村不消说的多半人家都姓马,他们住的麦场屋就是小马寨的房。小马寨的西南有几亩臭水塘,年年都有一茬苇子分到各家去,所以家家的房后、房前或厕所的一角都有几捆苇子靠在那。司马蓝从村头走进去,看第一家的大门锁上了,便走了第二家。

    “你家的苇子卖不卖?”

    “卖呀,你买?”

    “我用这银簪给你换。”

    和司马蓝说话的是一位年轻媳妇,正在院里用水淘粮食:一半麦和一半豆。他说你们这儿可真富呀,平常吃饭还吃细面呵。那媳妇朝他笑了笑,接过簪子朝门外走出去,一指长的工夫就又走回来,说你这簪子是真的银,换几捆苇子你亏了。

    他说:“我只要一捆苇子,一捆就够了。”

    她说:“那你不是更亏了?”

    他说:“我再要你一篮麦,工地上的人三个月没有闻过白面气儿了。”

    女人望着地上淘洗了一半的麦,默了一会儿抬起头,过去把大门闩上了。从大门那儿转回身子走来时,司马蓝看见她脸上忽然腾起沉甸甸的一层红,说我知道你是那儿挖渠的工头儿,我在村里见过你,说我家里地多土薄呢,这麦是请人犁地时让人家吃的啊,给你了我怎么请人犁地呀?说着,她把目光滚烫烫地一股一股浇到司马蓝的脸上去,问你有几个月没有回过家了吧?

    他说:“我快一年都没回过村里了。”

    她说:“你结过婚了吧?我看你像成了家的人。”说罢,她不等他答话儿,扯着他胳膊就往屋里拉,说我不能把粮食给了你,可我又想要你这银簪子,说我把我身子给你吧大兄弟,我把我身子给你一回你就没有什么亏吃了。这样说着,她扯他进了屋里,又把屋门关上了,然后就去解自己的衣服扣儿,慌慌张张,有一个扣子掉下了,弯腰去拾扣子时,她看见司马蓝站在窗光里,一动不动,两只手缩成卷儿,目光火旺旺烧得一个屋子彤彤的红。

    她说:“你不愿意和我那样,大兄弟?”

    他伸开手,转身把两手汗往土坯墙上抹了抹。

    她说:“我看着老了些,其实我才三十一。我男人前年死了,去你们三姓村那儿帮人家做了几口棺材,几套嫁妆,回来说是喉咙疼,疼了一冬就死了。”

    司马蓝手上的汗忽然落下了,有一股凉气风剌剌地往他手心里钻。

    她说:“真的,我前几天才过了三十一。你看我是不是比三十一大得多?”这样问着,她把扣子装进口袋,又重新解扣儿。再次去解扣儿时,她不慌不忙了,手也不抖了,边解扣儿边问司马蓝,说你多大了大兄弟?

    司马蓝说:“我刚二十一。”

    她忽然又把解扣的手停下了,把簪子递到他面前,说你才二十一,我以为你有三十岁了呢。说你满脸灰土我看不清你的脸。说你拿着簪子换一家去吧你,你才二十一我不能害了你,我比你整整大十岁。大的实在多了我不能害了你。司马蓝不接她递来的簪。司马蓝听着她说这些话时,把目光硬剌剌地扎在她脸上。他看见她眉间有颗黑痣,他把目光一下灌在黑痣上,那黑痣的诱人一下使他身上的血,山洪一样从下往上一块提,头里轰隆隆一声血红淋淋的巨响,他扑上去就把她抱上床去了。

    她说:“我比你大十岁,你不后悔吗?”

    她说:“我家轻易不来人,你尽管放宽心。”

    她说:“我男人死了一年了。你说说你叫啥儿不行吗?”

    她说:“你咋不说话?看你把我当成了仇人似的,把我的眉毛都咬掉了,不行了我还把簪子还给你。”

    她说:“我看你压根儿不像没有结过婚的人。”

    她说话的声音细微水润,有甜滋滋的汗味在她的话音里。从窗里透过的光亮竹裂一样噼噼。床腿的吱咔声急促而又嘶哑。他的汗水落在她的脸上,叮叮当当顺着她的额门往下流,把她的那颗眉痣洗得如一粒黑星星。空气中有雾浓浓的腥鲜味,喘息声竹棒子一样把那腥鲜打得断断续续,日光从窗里迈着剧烈的快步走进来,时间就像鹰一样飞走了。

    他说:“你嫁哪儿都行,千万别改嫁到三姓村,三姓村没有人能活过四十岁。”

    他说:“不过,这灵隐渠一修通,我们村和你们一样,都能活七老八十了。”

    他说:“你眉心这颗黑痣真好看。”

    他说:“以后我想你了能空手来看你吗?”

    他说:“那我就把这一捆大的苇子扛走了。”

    她把他送到大门外,又送到村头上,看着他拐过一个弯儿,回身要走时,他又扛着苇子走回来,站到她面前,说我想你了能空手来看你吗?我半夜里来,不会叫人发现呢。

    她说,你别这样盯着我,让人撞见了不好哩。

    他说,我走了,过几天我再来看你。就背着那捆苇子走去了。零星的黑色芦花从苇捆上飞起来,从日光中升到天空去。而那些枯腐的白色气息,则从苇捆中抖落下来,哗哗哗地流荡在他的身后。

    五

    棺材席就在娘的床上编。那一天下了雨夹雪,工地上石头如鱼一样滑,村人都歇了,司马家弟兄就把苇子破开来,洒上水,在场边石磙下碾来又碾去,苇条儿就和细白的面条一样了。有一股奶白的甜味从那苇条儿间散出来,娘的一间小屋便都有了如小米饭一样黄爽爽的苇子味。到了天黑,棺材底儿已经编成了,人字形,二尺宽,六尺长,把一个木条方框往棺材底片上一放,再往苇条上喷了几十口温开水,便把那苇条一根根柔韧地竖起来,一口席棺就显出了模样儿,如木匠已经把棺材底合成架在了两根条凳上摆放着一样儿。

    司马蓝编席棺的时候,他娘一直坐在床头望着他,说棺头窄了吧,他就在棺头上加两根苇条儿,说棺尾过宽了,他就在棺尾去掉两根苇条儿,编席的吱嚓声,音乐一样流动在屋子里,雨夹雪的声音被这乐声堵在门外了。她盯着儿子起起落落的手,看着那苇条儿在儿子手里软得如白色的绸布条,编出的棺材底儿又绵密,又匀称,人字套人字,人字背人字,横行、竖行、斜行,都如线拉了一样直,脸上不自觉地就有了一层浅亮幸福的光。

    她说:“蓝,这棺材几天能编成?”

    司马蓝说:“最多三天。”

    她说:“三天我总可以活,我命好,我能看着我的棺材编起来,比别人死前没有见到自己的棺材咋样儿有福得多。”

    司马蓝忙着编织的手忽然不动了。他抬起头,看见冬天里母亲脸上粉淡的红光,回光返照的念头锤子一样在他心里哐咚咚一声砸下来。穿过母亲脸上鲜活生生的光亮,司马蓝看见了她眼中逼近的死色,如唤人救火的脚步一样跑过来,他说,娘,你活着是在等着这副棺材吗?

    娘说,棺材哪一天编成,你娘就哪一天到了限,你抓点儿紧孩娃,娘实在是等得难耐了。司马蓝说我总得把活儿做好,我不能毛毛草草呀。他说,你看,和你一说话,把人字编成十字了。说天呀,我怎么回事,这棺材底上怎么有这么多的十字呢?然后,迅速地把那有了形状的棺材全都拆去了,又把苇条捆起来,喷上热水,润了许多,才又重新开始编起来。

    这一天司马蓝至天黑就编出半个菜板样一块儿,每编一根,他都要把苇条翻了又翻,紧了又紧,还不时地要出门看看天,尿一泡,事情多得满世界。就这样过了半个月,时间在他手中的苇条间一滴一滴水一样漏过去,那个棺材底儿还不到一半儿。他娘每一次从床上翻过身子看那席棺时,脸上的焦急就把红润挤掉一片儿,说我怕等不及了蓝,说不定我今夜就要死了蓝,你不能把棺材编得快些吗?

    司马蓝说,你一定要等着我把棺材编起来,娘,这棺材三姓村人上数几代死了用的柏木都没有我编的好,结实得和牛皮一样儿。日子就一天一天过去了。叮咚一日,叮咚一日,过了头九,过了二九,到三九末时棺材底儿才编成,才又编出一块棺材板的模样儿。

    灵隐渠的工地上,也还依旧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寒冷青剌剌地灌在水渠里,人们在渠上干活,每个人的手都冻裂成夏日里燥热干旱的田,盼日光如旱田盼雨一样。可到了大雪封山,世界缩到了厚白的下面,委实不能干活了,司马蓝还不让村人们回到场房屋去歇息一天。

    “真的不能干了,石头都冻成死的了。”

    “回到场房屋歇着,你说我有空去不去给我娘编棺材?”

    “那就让村人轮流回家歇几天。”

    “回?怕回去搂着媳妇谁也不会再来修渠了。”

    就这么一天天耗下去。老人实在催得急了,司马蓝就让司马虎或司马鹿编上一阵子,然后他走进去说编得粗糙重又拆下来。再让兄弟们去编时,司马鹿说我编你拆你自己去编就是了。司马蓝便一脚踢在司马鹿的屁股上,说,娘咋就生你这个不孝之子呢!

    司马鹿说:“娘能熬过这个冬天吗?”

    司马蓝说:“多活一天是一天。”

    司马鹿说:“活着也是受罪,倒不如死了好。”

    司马蓝说:“要是你眼看着灵隐渠快通水了,你还怕受罪活着吗?”

    司马鹿便默然下来了。

    这一天司马虎去续编娘的苇席棺,娘在床头坐着催他时,他把左棺板全都编成了十字席,眼看一面棺板就要编起来,他娘脸上的红光复又亮亮闪闪了,司马蓝从外面走进来,看了看娘的脸,抓起五弟就是两耳光,青紫色立马从司马虎脸上菜叶一样落下来。他说你看看你看看,你把一扇棺板都编成十字花,席缝儿比筷子还要粗,你能对得起娘这一辈子的苦命吗?司马虎看看那席,猛地朝娘跪下来,说娘啊,你的五孩娃对不起你呀,就把那一扇棺板又拆了。

    三个半月没有编成那副苇席棺。

    冬天像断源的河水一样枯竭了,春天在一夜之间,带着神秘的噼啪之声来到了山脉里。有人听见了一声翠青色的布谷鸟叫,抬起头,飞来的柳絮便飘落在了他的眼睛里。

    春天就这样有声有色地来到了。司马家给娘编的苇席棺已经有了底,有了档,有了棺侧板,仅缺的是棺盖了。灵隐渠也从小马寨的村南四里修到村北三里半。春天正是开山挖渠的好光阴,那席就越发编得慢起来。然而老人看着那席棺终是一根苇条一根苇条地大起来,脸上红润的光亮是无可阻挡地厚起来,时常有涂了漆一样的颜色突然间在她的脸上浮动着,那时候她脸色彤红灿烂,眼白却死鱼眼一样在瞳孔周围紧脚急步地扩散着。

    不消说,她看见她的最后日子了。

    她央求村人们,说我是你们的婶,我是你们的嫂,我喉咙疼得呼气就像有蛇从那儿爬过去,求你们动动手帮我把那棺盖编起来吧,别让我活着受罪了。

    村人们爬在窗台上,或者扒着门框朝那间土屋里望着说,婶,你能活过四十的,你能赶上喝灵隐渠的水,再有十五里就修到村里了。说你想想,全村几辈人都得喉咙病,有谁病了一年多还活在世上呢?有谁的病到了后期还能熬过酷烈烈的冬天?听了这话,老人在床上动一下,眼里有层青丽的亮光在小屋闪晃一阵子,说春天到了吗?

    说杨树柳树都白絮飘舞了。

    她把目光从门框一寸一挪地望出去,便有一层浅嫩的色泽把她的目光染成淡淡的绿亮了。至午时,她的儿子司马鹿从灵隐渠的工地回来扛锤子和绳时,走下山脚就站着不走了。

    他看见她娘竟扶着墙壁站到了小屋外。

    司马鹿没有朝娘这儿继续走过来,他突然调转身子,朝山坡上的修渠工地跑过去,把脚下的绿色踢得一团一团顺着山坡朝着山下滚,边跑边撕着嗓子唤:

    “哥——哥——娘从屋里出来了——娘从屋里出来了——”

    六

    司马蓝的娘终于熬转过来了,她喉咙的肿块由青紫变为血红,鸡蛋大小缩成了半颗快熟的枣。她是第一个度过这喉病灾难的人,从喝几口稀面水汤,熬到了能把半碗面条吃下去。

    这是三姓村的祥兆。

    喜悦雨样把三姓村人滋润了,生长出来的希望青枝绿叶地笼罩了三姓村。初春时为了把棺盖编得慢一些,为了躲开娘死鱼眼一样的目光的催逼,司马蓝把小窄席一样的棺盖从娘的屋里挪出来,在打麦场的一角编。可那棺盖一日一日虽慢却终于过半时,娘说,不急编了蓝,我喉咙不疼了,夜里睡着痒。司马蓝用筷子伸进娘的喉咙里,压住舌根,对着日光看了看。

    他对着天空惊叫说:“天呀,娘,你的病十成好了八九。”这叫声把山沟中的雾都震得哆嗦,云彩一块块反片一样落下来。

    仲春时,那屋里的席棺被放到墙边了。屋外的席盖儿被荒在麦场上,连刮风下雨也没人去动过,苇条梢儿干裂成烈日下的麦秸色。

    人们似乎都已忘了席棺的事,就如忘了一场梦。

    然而,这一天司马蓝的母亲在麦场上坐着晒暖时,从小马寨村来了一个人,一个女人。她头发绾在脑后,用一个白亮的簪子插着,提了一个篮子,篮里放了一海碗用白面蒸的槐花,说是来送给这儿领人挖渠的人。她说他说好要常去看她的,可他一冬没有去过她的家,说以为他走了,其实他还在这儿,就蒸一碗白面槐花来这找找他。

    司马蓝的母亲说:“他是我孩娃,他叫司马蓝,他忙得白天黑夜都颠倒过来,连编完这一片席儿的工夫都没有。”她们就坐在麦场边的那片席前说着话,女人说这编席的功夫好深呵,又绵密,又匀称,说她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能把席子编得这么好。说着她就拿起身边的苇条儿,顺手一根一条的续编着,结果没多久她就把那一条窄席编完了,把席边、席角包得毫无缝隙,手艺一点也不比司马蓝的差。

    她说:“我们家人老几辈都是靠编席过日子。”

    至日落时分,她做完了这一些,从篮里取出那碗白面槐花蒸菜,交给司马蓝的母亲就走了。她走了,交代司马蓝的母亲说,一定让他去看看我,我等他一冬了。春天都来了,他连个影儿都没有。说完她走时,司马蓝的母亲盯着她脑后的银簪儿,目光直得如这季节柳树杨树新生的枝条子。槐花蒸菜的云白色香味在她身边雾蒙蒙地弥漫着,把春天的气息都挤得无踪无迹了。

    暮黑时,司马蓝、司马虎、司马鹿和三姓村人从工地上走回来,看见麦场上那一片席儿完整无缺时,丢掉家什,跑到那间小屋,叫着娘——娘——娘的回答浅黑黑的无声无息。

    她安安然然躺在床上死去了。窗台上放了那碗白面蒸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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