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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短篇小说集 正文 农民军人

所属书籍: 阎连科短篇小说集

    一

    一场争夺土地的乡村战争蘑菇样勃勃地生发了。充满生机的多年挑衅已经过去,成熟了的战争高潮如期而至。

    说起缘由并非惊天动地。前马家峪村和后马家峪村在村子那边的一道梁下,同有四季浓烟的砖窑,做砖制瓦用的同是一个含沙的土包,然相随岁月的漫延,土包日见小了。前马家峪人便发现后马家峪人时常到土包的这边来拉属于前马家峪的沙土,于是,前马家峪人拔了后马家峪人一个车轮的气针。

    后马家峪人打了前马家峪人一个耳光。

    前马家峪人便断了后马家峪人一根肋骨。

    后马家峪就捎来口信,要么前马家峪村废了砖窑,把那一个含沙的土包让出去,要么一村人给后马家峪跪下来。否则,两天之内,血洗前马家峪。

    一场殊死的乡战迫在眉睫了。后马家峪比前马家峪多三十一户,一百二十七口人,不消说前马家峪要人头落地了。

    在这人头落地之时,前马家峪想起了一个人。

    想起了昨夜的梦样,想起了十六年前,从军队扛着行李回来种地的马林。

    十六年前马林是团长。

    村人们朝团长家里拥去了。

    团长也朝村人走过来。

    那时候村人正沐浴着黄昏的秋阳,在村街上吃着夜饭,三十八岁的团长就挑着他二十年军旅的行囊走进村,落日和疲惫在他脸上呈出一种焦黄褐红色。他站在村人的惘然里,迟疑着说我回来了。回来种地了。村人们便木木呆呆,把饭碗僵在手里,筷子硬在嘴边,仿佛有人在落日里说太阳出来了样,无论如何不敢相信面前站的是做了团长的马林。不敢相信他说他不再走了,后半辈子就在村里种地了。要知道,他是前马家峪村的一个象征,是前马家峪人的一个楷模。之所以前马家峪的后代年年都死死活活地要报名参军,正是因为他马林不想种地就当了兵去,一当了团长,媳妇讨到了省都,连孩娃上学也是有公务员接送。一个放牛的孩娃就终于成了人王。那时候的一个夏末,县长和书记路经耙耧山脉,还特意在村头下了吉普,对着前马家峪村指指划划一阵,说这就是前马家峪呀。这就是生了马林的那个村呀。仿佛前马家峪村出养了马林是假伪似的。村人们围着县长、书记和吉普车,脸上露出被谦逊覆盖了的自豪,说这真的是马家峪呀,马林真的是我们村的呀。县长说你们知道吧,马林领着他的团,在云南那边和越南人打了一年多的仗,还打过了边界到越南河内知道吧?村人们就都瞪大了眼,面面相觑着,似乎在相互询问马林给哪位村人来过信。村人们知道马林和谁也没通过信。他是孤儿,他在外面已功成名就,他不屑和谁有书信来往了。再说他就是真的写了信,村里也少有能力回信的人。村人以为不知道马林和他的团在中越边境上血雨腥风着,这过错完全是村人们,于是脸上的自豪悄然无影了,暗含的傲笑也荡然无存了,在县长、书记和吉普车的周围,马家峪人像掰过穗的一片玉米棵样萎枯了。

    县委书记说,出一个马林不易,全县人的光荣,你们村有什么困难尽管说。

    人们的眼睛将信将疑地又亮了。

    说吧,县长问,有什么困难?

    村人笑一笑,说有平价化肥没?

    书记说,有,要多少?

    一家一袋两袋就够。

    县长和书记上了吉普车说,到县城拉去吧,你们是马林那个村的,化肥、种子、农药全都给你们计划内的最低价。

    化肥还没有用完,都还整袋竖在各家的门后,可转眼之间,做了团长的马林却落叶样从部队舍妻舍子地回了马家峪。从村人们僵冻的目光中走过去,马林又回到了他那三间祖上遗下的老宅房。开始他的乡土生活了。就像出门做了一趟生意,或如到镇上赶了一场庙会,再或是去亲戚家里住闲数日。总之,他就那么回了,唯一的变化,除了忽然感到他有些苍老,三十八岁如四十余岁,头发上挂下丝丝霜白之外,他说话的声音、走路的步调,都如他当兵走时一样。只有细微地留神,才能粗浅地看出,他在村街上的脚步,像在城里的马路上一样,不像村人们那样把脚高高抬起,又落下那么自如。遇到路面格外地凸凹时候,他虽也像村人一样把脚高抬低落,却又分明含了部队上正步走的刚硬呆板。他就是迈着那半刚半呆的脚步,从人们的目光中走进了那三间瓦屋。前马家峪村敞开胸怀接纳了他,甚至连问他为何官至了团长,却又一夜间成了农民究竟是因了什么都没有。那当儿,南线的战争还未到尾声。收音机里和乡村广播以及人们的私语里,还时常有砰啪轰隆的枪炮之声。正是这样,人们不消问他啥儿,便明了他为何从战场上的一团之长成了耙耧山脉的一介草民似的。相当一段时间,任他把那老宅的院门紧紧关着,谁也不去惊扰一下,最多是从那门前走过瞥上一眼,问门还关着?说还是关着。说没听见他在院里走动?说一点声音都没有。也就一如既往地沉默进猜测的遐想中算了。

    一个猜测就是一个人从出生到了成年的年龄。

    也就在猜测中把他忘了。无论他是从战场上逃了回来,还是打了不该打的败仗,被从团长降到农民不得不返故土。还是像传说的那样,全团阵亡,只有他做团长的一个活着,皮毛未损,滴血未流。无论如何,前马家峪村没有了那值得骄傲的团长,没有了村落的象征,所拥有的,只是日后时常穿一件旧军裤或旧军用上衣的农民,从他们身边荷锄扛锨地走过去,擦肩而过时,问下地了?答下地了。问锄麦哩?答锄麦去。

    也就如此罢了。

    岁月在平常中日日月月地失着,时至今日,到前马家峪村和后马家峪村的战争一触即发时,势单力薄的前马家峪人,谁都想起了沉默在村西老宅中的马林,毕竟他是个军人,毕竟他是个团长,毕竟他领着一个团在那场南线战争中打出过国界,见到的战尸比乡村坟墓多出许多。再毕竟,十六年人们没有问过他一句为什么在战场上由一团之长变成了一个士兵,最后又成了一位农民。何样的宽厚,都不如这不闻不问,见面后只字不提更为仁慈,都不如村人的这种忘记更为至深的感人。眼下,村人们急需他了,需要他知恩还报了。

    二

    村人们七涛八浪地朝着马林家的老宅拥过去,便被一种莫名的惊奇慑呆在了那老宅里。

    老宅在村西半里有余遗落着,像上几辈的村人有意盖在村外简陋的庙。院墙上的泥皮已经剥落得零零碎碎,大门上的黑漆也已风雨出柳木灰白的本色。门是虚虚地掩了,人们叫了几声,回应杳无音讯,于是也就推门进去。院落里没有日常人家的鸡猪,没有守家护院的猫狗。厨房下码的一垛劈柴,全是两尺长短,一堵墙样立着。偌大一院横竖成行,队列一样立正的桐树,都是碗样粗细,树下涂了三尺高的白色石灰水,根部也全都围了一个圆环土埂,以便给树木浇水使用,且那土埂光光洁洁,一看便知是用铁锨或锅铲经过了精心拍打。院落地上,虽是黄土地面,却掺了一半沙子,平得如微毛的镜面。正值初冬季节,树叶还有飘零,可那院里却是干净,不见一叶一枝。村人立在院落中央,愕然悄无声息地扑面而来,其中有位服过役的退伍兵不免惊叫一声,说天呀,和我当兵时的营房一模一样。奇异之中,有人又叫了两声马林,便推开了那三间空荡无人的上房,也就愈发地感到不可思议。他已经回村达十六年之久,可他床上的褪色绿被,仍然叠得如砖样四方四正,棱角尺子样硬得打眼。白色床单拉得没有一丝褶皱,床下的三双鞋子,都并齐排列。脸盆放在鞋边。毛巾叠成长条搭在盆沿。牙缸和肥皂盒同在盆子中心。牙刷是毛儿向上,同牙膏一个方向倒在右侧。床头的桌上,除了他从部队带回的几本红皮条令书籍,还有一套翻卷了边的《三国演义》和一套《三国志》,它们被依墙而立,像摆在一格书架上一样。桌子的上方,挂了三个落满灰尘的工作计划的硬皮夹儿,和他做连长、营长、团长时办公室不差相几。桌侧的床里墙上,一行儿拉开,挂了他不同年龄的六张放大照片,每张照片上,都有立功的证章,照片下,有立功证书。就在这六张照片的中间,挂了字迹模糊的军属牌子,军属牌里的左边,是一张复印的叫马明明的大学入学通知书,右边镶了一张被挖去一人的三口之家的全家福,剩余的两个,一个是身穿军装的团长马林,另一个便是站在他身后扶着他肩膀微笑的儿子马明明。那被挖去的一个,不消说是他那在省都讨下的妻子。

    屋子里有些冷凉,从窗户和门框里渗进的光亮,像薄冰样透着青白。人们觉得这屋里到处都充满着令人冷惊的故事,故事的枝叶茂如森林,凉荫一片。男人们走进屋里,是为了迫在眉睫的乡土战争,孩娃们是为了听说他是一位团长的吃惊,女人们除了乡战,还冷丁之间想起了十六年来,似乎村人很少踏过这所宅院,他也极少到村里走门串户,各家种各家的田地,各家注意各家的物品,日子井水河水,互不相干,只有今天噼叭走来的乡村战争,才使女人们有了对他探寻的机会。几个人从屋里走出去,又几个人从院里走进来,大家如参观样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莫名的啧啧声,从屋里淋落到院子里,雨水样洒下一片,却没有人真正开口说话。

    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把屋门院门重新掩上,立在大门外的街面,彼此的目光,相互撞得叮当作响,沉默却是暗黑黑的漫无边际。最后看日已平南,近了午饭时候,就有人说找他去,不在家里就在田里。

    几个男人就往村后田里去了。

    三

    小麦正要越冬,绿色中有黄有黑。黄的瘦弱,黑的肥沃。从村中穿街而过,在村后看山脉上的田地,就如看一块煮染不均的布匹。马林的田地,在村后最远的一道沟里。他回村那年,田地早已分到各户。说你真的回村种地?他说真的回村种地。

    就说,你该到县上要份工作,按级别你和县长平级。

    他苦笑一下,说随便给我一块地吧。

    说,你不能白干半辈子革命。

    说,啥儿都没种地自在。

    说,现在国民党的军官都统战着照顾呢。

    说,我啥都经过了,该种地了。

    说,村里没有地了。

    说,二分三分都行。

    说,村后沟里有几分,是家家不愿要的。

    说,是地有土就行。

    他就去种了那片满是礓石的瘦土。十余年间,调整过两次土地。一次他进城不在,也就没有给他换地。另一次说给你的地调换一下?他说不用,那地我种熟了。就像一个士兵分的虽是一支破枪,可习熟了不愿再换新的一样。

    岁月是真的往前走了,耙耧人也学习了城里人无事不相往来的习惯。人们只见他从村里扛着家什走去走回,没有人顾上去他的田里看过,就连到了农忙,也是各忙各家春种,各顾各家秋收。今天,人们是不得不去马林那片瘦地了。去那片瘦地时,村人走了几里路远,腿脚有些麻的当儿,就觉得有许多对不住他的地方,想也许早该给他调一块能够浇水的好地近地哩,他已毕竟五十余岁。

    可是,越过一道山梁,下到沟腰时候,村人就如走进了他的屋里一样怔着。在山腰上看那沟底,原来那几分无形的砂礓薄地,已经无影无踪,留在沟底的地块比原来大出两倍,远远望,那田地活脱一把手枪形态,有着一个直角,斜边上是大方小方组成,最长的地块,十丈有余,正如手枪的枪管。谁都没有想到,那小麦墨黑一片,又旺又密,比村里的沃土还好在枪柄那儿,小麦地里好像泛着水光。村人吸着黏稠水湿的腥鲜越过沟去,站到那田地边上,惊奇越发浓烈,在身上冷冷热热裹了一层。小麦地里果然有水。一条水渠像白绸带子样藏在山腰的草下,流过来金金银银地在麦地摊着。马林不在田里,他浇地的铁锨却倒在田头。人们在那静等清候,思索着那水从哪儿流来,看那地边都是大小的礓石砌成,而田地的土间,却不见有半礓一瓦,全是油茶的肥色,不免议论一阵,感叹一阵,说料不到最差的地让不是农民的人整了出来最好的庄稼,让一个团长种了出来。说到隔着山梁看见村里炊烟旺至天空,还不见马林回来,便有人说你们等着,我顺渠找找,那人就逆水去了。

    留下的村人就默坐在昏黄的日暖里,望着一股细水往田里浸去。当流水把枪柄上的一块麦田湿完时候,水便有了积蓄,村人忽然看见一个稀齿木梳似的东西插在麦畦中间,走近望去,原来是一根根柔韧的荆条,被握成依次大出两指圈儿的几个半圆插在那儿,最小的如半个馍儿,最大的如半个筛子,一个套着一个,仿佛一个城门套着一个城门。精心细看,顺水而下的枝枝棒棒,除了挡在田畦的水口,其余都从水面上漂流下去准准确确地从最小的城门穿越而过。觉得奇异,端详许久那相套的城门,忽然灵醒那不是城门,而是打靶用的靶环。小圈为之十环,再大为之九环,依次下去,直至一环为止。看别的田畦,也都插有这样的靶环,于是拾起水面的草棒,又发现那草棒都是手指粗的柳枝,一端用刀子削出了箭头的形状。再看田畦的流水口处,每一个畦口,都用两块尺长的石片砌出一个寸宽的狭缝,渠水到那缝前稍一停顿,便从石缝急速流进田里,那箭似的柳枝,便从石缝射了过去,直从十环穿过。

    人们目瞪口呆。

    太阳快捷地向西走去。蹲在田头发愣的村人,看见这畦麦田水将满时,自动从马林留下的一个田埂豁口向另一畦麦田流去。于是,就动起手来,把渠水改到枪管上的长畦麦田,待渠水流过长畦的靶环,把捡来的柳枝从狭窄的畦口放过,那箭头柳枝都挡在寸高的麦棵上,偶有游到靶下,不是横在那儿,就是从靶外走过。然而,耐着性子等待,待水蓄下一层,那箭头柳枝就都顺直着朝靶环走游,随着水势的涨高,都能从九环、十环穿过去了。

    不再说啥,想村里有这样的团长,还怕他后马家峪不成。便都逆渠而上,去找马林,可翻过山坡,没有看见马林,却看见先行去找团长的那个村人顺着水渠走了回来。

    ──找到马林没有?

    ──你们猜这水是从哪儿流来的?

    ──找到马林没有?

    ──从四五里外的一条荒沟。我怎么看那儿的水势都比这儿低,可马林用肉眼能测出两条山梁外的水势来。村人一边说着,一边盯着脚下潺哗哗的流水,浅红的不可思议像布样蒙在脸上。到了人们近前,他还浸泡在不敢相信之中,说修这五里水渠,马林用了整三年,三年才把渠修通,可村里人却一丁点儿不知哩。

    人们就盯着他咣咣当当的嘴。

    ──你见到马林了?

    ──他在渠头把另一眼泉水往渠里引着哪。

    ──村里的事给他说了?

    ──人家说死了都不会参与乡战。说年轻时一天不停打了两年仗,一看见人血心慌呢。

    ──说死不管吗?

    ──死了都不管。

    ──日他祖宗,忘了前马家峪是他家吧。

    大家就都不言不语了,黑汪汪一片在日光里沉默着。

    四

    日落时分,从后马家峪来了一个人,是前马家峪的亲家,说明天上午,后马家峪决定扒掉前马家峪的砖窑,到时让亲家一定不要去砖场争斗,后马家峪家家都备好了武器,并嘱亲家千万不要走漏了这则消息,不然他一家就得死在后马家峪的棍棒下面。

    来人悄然入村,又悄然离去。然他人一起脚,消息就在村里轰然炸开,冰雹样砸落到了家家户户。男人们束手无策,在街上扎成堆儿,一个个把纸烟、旱烟吸得满世界浓烟滚滚。孩娃们正做的游戏戛然停了,惊在原地看大人的忙乱,像看灵棚下送葬前的装殓。女人们则满脸凝白,不回家生火烧饭,只是在门口站着,既不照看孩娃,也不敢惊扰男人。前马家峪村在灾难下面煮沸了。脚步声如雨滴样响在落日里。年轻气盛的小伙们到处寻找尖利的桑叉、多年不用的火炮和磨刀的石头,他们嘴里骂骂咧咧,喃喃呢呢,看见那些担惊受怕的村人,就一脸睥睨神色,然见到村里主事的长辈,又要小心地问道,有啥儿主意?主事的人摇摇头,从这家出来,又朝那家走去。

    一个村落在血淋淋的煎熬中。

    太阳褐声吱吱地落山了。

    麻雀在树上无声无息。突然响起的浑浊的牛叫,像洪水样从村落上空卷过去。之后村落便彻底地静下来,登窝时落下的鸡毛,叮叮当当砸在鸡窝下。村人都从家里或门口朝十字街的亮处去。有人手持砍刀,上树把门前柳树、槐树胳膊粗的直枝砍下来,就着树身把丈余长的树枝的小头砍成箭头儿;有人把锈刀顶在裤腰上,拿磨石在刀上擦来擦去,将口水吐在刀上当磨水。满村落都是霍霍声和心惊胆战的叹气声。

    年长的人盯着年轻人,

    ──不要命了?

    年轻人瞟一眼老年人,

    ──也不能坐着等死呀。

    都不言不语了。

    世界沉默下来。最后一抹夕阳如一巾纱绸样不见了。黄昏前的死静在村里弥漫着。人们的目光在半空交错相望,碰到一起便又柔弱无奈地缩回去,像布条样无光无彩地搭在自己的脚前。这时一个老人走进人群里,望望女人,望望孩子,又望望村里主事的壮年男人们。

    问:没去请马林?忘了他是团长呀?

    说:请了几次哩,村长刚从他家走出来。

    问:咋儿说?

    答:请不动。

    说:出个主意也行嘛。

    说:人家说宁可把人家赶出村也不掺进这乡仗里。

    老人就把目光从人群中扫过去,用手指了几个人,说你、你,还有你,都跟我到他家,问他马林是不是姓马的人,要不管不问就不要上马家峪的老坟了。

    被指的人年龄最小的是今年六十四周岁的老村长,他们一行五个跟着老人又往马林家里走去了,颤颤巍巍的脚步,像一队摇摆在寂静水面的老船,飘飘荡荡,风一吹就要散架或者搁浅一样儿。人们的目光被他们牵涉着,仿佛忽然间水熄了的火重又燃起来,每个人的眼睛都温热红亮了,直望着他们走进胡同的最深处。

    时间慢得如老牛归槽样。

    有人跟在老人身后往村西走过去。

    又有人走过去。

    就都过去了。没大踏步地走,都小心翼翼,轻抬慢落,把脚步声弄得如柳絮杨花。耐不住性儿的孩娃脚步走快了,大人就在他的脑壳上打一下,那孩娃就立刻把脚步慢下来。一村人来到马林家门前,黑茫茫一片混淆在夜色里,盯着那所孤庙的老宅院。大门依然是关着。那三间上房的灯光,明明亮亮,有声有色地铺在院落里。

    月亮出来了,寂静越发浓重得如雾一般,缓老慢移的时间,树根似的扎在马林家门口。有人咳嗽了,接下就响起一片雨淋的咳嗽声。咳嗽过后,人们像做了错事样,忙都不安地盯在那两扇大门上。

    村长从马林家走出来。

    人们立马将目光探过去。

    ──咋样儿?

    村长盯着自家的儿媳妇。

    ──你去给你马林叔烧顿饭。烧六个人的饭,啥好烧啥儿。

    儿媳往前走几步,

    ──在哪烧,

    ──回咱家,烧好端过来。

    儿媳往村里走去了。

    村人们把村长围起来,

    ──说动了吗?

    村长说,

    ──村里的老人全都跪下了,还能咋样呢。

    村人把村长围得更紧些,

    ──他有啥儿法?

    村长不说了。村长径直从人群穿过去,踢得脚下的月光一弹一动,有铮铮的琴弦声。他快步回到村中央,当当当当地把钟敲得声嘶力竭,待那钟声一落,就扯着他酱红色的嗓子唤──男人女人都听着──前马家峪灾难当头了──今夜各家备好家伙儿──明儿老人娃儿留在村,上至六十、下至十六的男女都到砖窑上──谁要不听马林指挥回来把谁家地收了──死了的是烈属,伤残的村里把他当成残废军人养──要是有胆小不前的,回来村里把他家上三辈的祖坟扒开来,把他祖宗的骨头晒在村头上──

    村长的唤声在前马家峪的上空天塌地陷地荡动着,全村老少的血液便在那唤声中狂奔起来了。

    五

    一夜的不安。

    一夜间村里的磨石没闲过,砍刀没闲过。星光月光在村里一夜瑟瑟地颤抖着。天不亮时,一夜未睡的女人就下了厨房,拿出最好的手艺,做了最好的饭食,对男人说吃吧,到时候你可要多长一个心,不要往最前冲。男人洗着脸,啪一下把毛巾摔在脸盆里,女人就心慌意乱地站到边上了。

    一场血肉乡战就要开始啦。

    太阳刚出山,男人们就吃了早饭,扛着桑叉、扁担、铁锨、火枪和铡刀、砍刀、旧矛集合到了村中央的大钟下。一片人头。一片武器。急促的呼吸声哐哐当当落在地面。所有男人的脸上都绷着青紫,脖子的筋脉和铁丝一样硬。女人们站在人群外,她们抬了几副担架,脸上的神色慌慌白白,嘴唇和手指都在微微地抖。老人们扯着、抱着孙子或孙女,站在女人们的身后边,或坐在谁家房檐下的石头上,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儿子或儿媳,仿佛一走神儿子或儿媳会人头落地样。

    空气哆哆嗦嗦响。

    太阳升至村头血汪汪地浇下来。

    昨夜议好马林一敲钟,村人就集合,眼下不等马林敲钟村人就人头攒动了。村长点了名,比预计的人数还多出十余个。查了一遍武器,把年轻人中的短棒换成刀,又把人们编了队。退伍军人和力壮的汉子在最前,中年男人在中间,女人们在最后,就等团长马林调遣了。

    村西马林家门前安静得只有麻雀在自自在在飞,落下的羽毛在日色中闪着银白的光。

    人们开始把目光朝村西望去。

    村长说马团长一来我们就出发。

    有人去唤马林了。

    村长说马林十几年前在南边一天不歇地打了六百多天仗,越南国的人说马林是神马林。

    去唤马林的人由走变跑,脚步如鼓点样敲在村街上。

    村长说有一次马林围了敌人两个营,一个不留地把敌人打死在一条沟里,血流成河,死尸堆起来就像整个耙耧山的麦秸垛。

    鼓点由重变轻,消失在村西的空旷里。

    村长说,由马林指挥,大家一点不用怕。

    鼓点又隐隐传过来,由轻变重,像敲在村人的耳膜上。

    村长说,不仅是为了砖窑上的土,重要的是为了前马家峪人的面子,是为了官话说的前马家峪村的尊严。说这一次我们前马家峪若要忍了,日后一辈一辈都要受后马家峪欺负哩。

    鼓点砰砰的一声打住。

    目光全都扫过去。

    唤马林的人回来说,马林不在。马林家没人。我日他奶奶他家大门屋门全锁了。我从门缝一看那三间上房落了两把锁。

    空气吱地凝住了。

    日光的碎片像城里塌楼的玻璃样从挂钟的老树枝间掉下来。

    一世界惊白的脸。

    女人们朝男人中间挤过来。抱着孙子、孙女的老人在人群中叹着气。村长从敲钟的石头上走下来,脸色蜡黄说,门锁了?不会吧,全都是咬着牙齿说好的呀。那人说说好又咋样?你以为马林真的是英雄?村人们说就是啊,是英雄他怎么从团长变成农民了?是英雄他怎么打了三年仗身上连个伤疤都没有?是英雄他省会的媳妇会领着孩子又嫁给别人吗?村长又派人去马林家看了看,还在那门口马林叔——马林——唤了几嗓子,在那门上踹几脚,回来说啥他妈团长,房前屋后连个人影都没有。这一下人群彻底炸开了,人头如没窝的蜂样在晃动。白花花的吵闹水花一样飞溅着。刀枪棍棒碰来碰去,在日光中落下一地铜铁声。有只鸡挤在人们的脚下刨食儿,一个人飞起一脚,那只母鸡便射到挂钟的树身上,留下一滴血死掉了。

    这当儿,昨夜朝马林跪下的八十岁老人挤过来,把他怀里抱的半岁的重孙如放一块石头样放地上,指着去看了马林家大门的两个人,说你、你,现在扛着家什去坟地把马林爹娘的坟挖开,别的村人都跟着我去砖窑上。

    人们轰隆一下安静了。

    连正哭的孩娃也被这突来的安静吓得张大嘴无声无息了。

    老人厉声说:刨坟去呀,你,你!

    那两个人扛着铁锨头先一步往坟地走过去,脚步如炮声一样儿。

    其余的村人跟着八十岁老人朝砖场拥过去。

    越过山梁,前马家峪人在老人的身后,如马队样在沟底的砖窑场上停下来。几十米外后马家峪的砖场上空无一人。砖窑后做坯用含沙的土包上,孤零零地坐着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娃,他端着下颏,盯着气势逼人的前马家峪人,就像窑里烧出的神情专注的陶瓷娃。前马家峪人小心地登上沙土包,看见那孩娃屁股坐着狼藉了一堆一片的铁锨头、土枪、铁矛、砍刀、铡刀和扁担,不消说那是后马家峪人的家什和武器。村人把那孩娃和家什、武器围起来,用脚踩着那些火枪、铡刀问,你们村的人呢?

    孩娃半惊半恐地看着那问话的嘴。

    村人吼,问你哪,你们后马家峪的人去哪了。

    孩娃结结巴巴说,村里人呀?村里人让我在这看守着,别的都去医院啦。说村里人太阳一出都来这砖窑了,正去扒你们砖窑时,从你们村来了一个人,穿了一身新军装,柱子样立在这土包上,拦住去路说,想扒砖窑也可以,先把我团长砍死在这儿。说着他拿手拍拍胸,喊着说你们谁来砍?谁来动手砍?不就是为这土包前马家峪人让你们流了血,来砍我一刀这血账就还了。

    那孩娃说着扭头瞅了瞅前马家峪的人,用舌头舔舔喷出嘴的口水,接着眼睛就有些亮起来,再说话也不结巴了,惊恐从他脸上消失了,红亮亮的日光在他脸上照出了一层金灿灿的兴奋来。他说你们前马家峪那人厉害哩,把我们一村人拦在这土包上,说谁来砍我一刀哪?我们村就有个人说,有种你自己砍你一刀呀。他就脱了军装,单穿个印有红字的白褂儿,一个肩上和胳膊上露出好几个枪眼儿。我们村里人说,那是他十几年前打仗留下的枪眼儿。说一看他的褂子就知道他打过仗。他脱了军装,光身赤臂地朝我们村人走过来,从一个屠户手里接过一把刀,咔嚓一下就把他有枪眼的胳膊砍了一下,他用另一只手捂紧那碗大的血口问,前马家峪和后马家峪上五代不是一个祖先,上八代总该是一个祖先吧?祭的是一个祖坟吧?一个马字能分开写成两个马字吗?说着他朝后退几步,站到土包的正中间,望着我们村的人,又问烧砖瓦就是争的这个土包吧?不等村人答话,他把他捏紧的手一松,那被砍了一刀胳膊里的血就哗哗地流出来,他就用那血在土上画了一条线。

    前马家峪的村人低下头,果然看见脚下的枯草、沙土上有条红界线,从山包的正中划过去,在冬日中闪着殷红的光。

    土包被一分为二了。

    血腥气红豆浆样浓。

    六

    乡土战争和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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