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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短篇小说集 正文 去服一次兵役吧

所属书籍: 阎连科短篇小说集

    世界不同,景观不同,人也就不同了。军营不是乡村的房舍和院落。新盖的瓦屋、楼房,还散发着硫黄的气味。街道上懒散的鸡狗,早晨时离开窝屋,不到黄昏可以不回家里。村头和马路边上的小卖部、小酒店,都起了很洋味、极都市的名字,一天到晚都有闲聊和喝酒的村人。或者,一天到晚,压根儿就没有闲人购物和打酒的行人,但他们依旧开着店门,营生着生意。营生着生意的时候,也没误了别的什么。男人没有误了抽烟、下棋,女人没有误了说闲、扫地和站在门口看来往的行人和热闹。都市就不一样了。都市永远在有秩序地忙乱着。早上七点以后,下午五点半或六点以后,大街上车水马龙,自行车的铃声丁零当啷,白茫茫地响满了整个世界。堵塞的汽车的喇叭声,尖刺厉厉地从自行车的铃涛中穿过去,像鞭子样抽打着都市的繁忙与紊乱。那样子,你看街上的任何一个人,都像是赶着去中南海或者白宫开一个紧急会议,仿佛地球离开他们就要停止转动了,木星火星也要相撞了。可公园里,或公路三角地的一片树林里的老年人,他们守护着被改革开放带来的西方文明挤剩下的一片绿地,提着鸟,唱着戏,练着功,宛若世界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那一份悠闲自然,你走遍乡村,都难找到同例。比较而言,军营就大不一样了,既不同于都市,更不同于乡村。军营是完全被秩序锁定的一方院落,它的一切都在时间人为的规定之中,都在秩序的程式之中,只允许繁忙,不允许紊乱;只允许规律,不允许碎麻一般的无头和无绪。营房、设施、路道、睡眠、饭食乃至语言和思想,一切都要求程式和规律。形式主义在这里得到了极度的膨胀,形式又沃土肥水般滋养了一种必需的铁律。所有的营房,无论是平房或楼房,都一律东西走向,坐南朝北,或南北走向,坐西向东。你在一个营院内,几乎找不到既有东西走向又有南北走向的建构。一个连队的厨房若是在连部某一位置,另一个连队的厨房肯定也在连部的那一位置。宿舍的门前空地上,一律都是单杠、双杠和木马,这些设施,就算是成百上千,它们的形状、尺寸决然都是一样,如同只有一个。双杠的进端,被摸得锃光发亮,而退端则如被风吹雨淋久了的木头样呈着浅淡的枯腐。单杠两端红锈斑斑,中间的手抓之处,却永远地闪着白光。木马全都倾斜在沙坑外的米半那儿。厕所都是在靠营院围墙处和连部同一经纬的直线上。床铺的摆放、枪支的靠架、水壶的吊挂、凳子搁在哪儿、毛巾叠成的形状、牙刷在牙缸中竖着是毛儿向上还是把儿向上,乃至一个士兵发放的针线包儿是放在枕头的左上角还是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的哪个位置上,这都是千篇一律的,一成不变的。单调的统一是一个营院最起码的底色。因此,统一的单调也就有了独特的韵味。路边的树,冬天来时都要涂上浓厚的石灰水,石灰水在树身上的高度一律都是一米或者一点二米高。房后晒衣物的铁丝都是六号的豌豆丝。哨兵在你看到时总是那样的笔直端庄,与地面呈直角九十度,而走在营院内或营院外的队列,总是那样齐整着,使你感到他们更多的时候仅仅是为了齐整而齐整,较少的时候是为了某种精神和价值而齐整。总而言之,一切都是秩序化了的,规律化了的,秩序和规律成为军营最基本的规范与概貌,也成为士兵们生活的基本原则和处世准则。

    应该具体地谈谈士兵。我们已经谈到了士兵。士兵是营院的主人,是军队的主体,是舞台上不可少的主角或配角。冬天降临了。征兵工作一年一度重复着开始了。乡村的街道上,马路边的树身上,小车站的广告牌子上,商店、饭店的门口上,都倾斜地贴了红色的标语。去年这样的标语上的内容是:一人参军,全家光荣。今年的内容依然是一人参军,全家光荣,或者别的什么,但百分之百是往年的重复。穷僻的地方,武装部的工作人员,坐在办公室里,等着村委会的民兵营长领着适龄青年,也提一点儿烟酒和土特产什么的到办公室来向他们点头报名。富庶之乡——比如广东、温州和其他一些沿海地区,武装干部则要怀里揣着香烟和国家的《兵役法》,到农民家里敬烟求情,希望他们的孩子能参军服役,保家卫国(据说南方已经开始有家庭出资请北方的打工的青年替孩子参军服役了)。但这样的地区并不算十分宽广,征兵工作比起计划生育的难度,显然容易了许多。城市的征兵,几乎还没有遇到什么难题,因为有一条城市青年退伍后法定安排工作的规定,就使这项工作不仅容易,而且备受欢迎,充满诱惑和魅力。兵源来自四面八方,天南海北,但动机大多不外乎如此两种,即:乡村青年渴望通过服役逃离土地,获得他人生的锦绣前程;都市青年渴望服役后有一个选择职业的机会,获得一份稳定的收入。当然,也还有让孩子参军去,见见世面,开开眼界,明白一下世界究竟多大,方的还是圆的;或让孩子入伍,出门吃几年饱饭,再长一段个头;再或孩子在家难以管教,某种违法的事件,使他的名字已经在公安部门记录在案,希望到部队的熔炉里,使孩子获得某种教益和找到人生坐标。就这样,隐藏着千奇百怪、五花八门又大致相同的目的,通过目测、体检、政审,最后换上肥大的军装,坐着汽车、火车、轮船或飞机等现代的交通工具,中途在某几个兵站吃上几顿或几天的米饭、馒头、大锅菜,在某个寒冷的夜里,被等在车站的军用卡车拉进了他将为之服役三年的军营里。

    从此,这里开始了又一批士兵全新的人生。第一件事是你刚到军营,就接到司务长发给你两个月的津贴。第二件事是老班长半盲目地给你分了上下两层的木质床铺,把你们都集合到床铺下边,拿着名单,点一个名字后忽然说,我点名时你们答到——便点个名字,看上一眼,再问,你为什么当兵?有九个新兵他就问了九句。八个,他就问了八句。八个或九个,回答的都是一句话:保家卫国哩。因此班长很满意,说觉悟都很高,文化水平也很高。第三件事情也就开始了:整内务,叠被子。叠被子是一件艰难而又复杂的工作,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如同砖样,是对任何一个新兵的一次过分夸张的严峻考验。如果你叠得又快又好,你就给班长留下了极好的第一印象,有可能在排长、连长、指导员对这年新兵白纸样的头脑里为你画上最新、最美的图画。也许,你也就因此当上了副班长(主抓内务和卫生)也未可知。当副班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班长是从班副开始的,排长是从班长当起的,副连长是从正排开始的。就是说,将军的第一个台阶,也同样是副班或班长。因此,新兵们都要在叠被子上下足功夫,费尽心机。军用棉被的棉花都是国家的一级棉,见到阳光便哗哗啦啦蓬松而又柔软。为了叠好被子,一般新兵在星期天不仅不晒被子,还要在被子的表面洒上一层水,以便叠时使被子能出现墙角样的棱角来。有的新兵,为了迎接(应付)明天的内务检查,头天夜里便把被子叠好,棱角边沿处喷上温水,用木板夹出笔直的线条,再用三角板量量被角是否都是直角,合乎标准了,这夜他就不打开被子睡觉,和衣在床上寒冷一夜。第二天,首长领着检查团来了,到这铺床前站下,这儿摸摸,那儿看看,望着被子和别的内务卫生审视一番,最后讲评时这个连队就可能受到表扬了。营里把营里的流动红旗放到了该连。该连把该连的流动红旗插到了该排。排里又把该排的流动红旗插到了该班。班长虽然把红旗插在自己的床头,但还是要在班务会上对那位一夜未睡的新兵极隆重地表扬一番。倘若你因一夜未睡有了感冒,班长也会把病号饭端到你的床头。

    新兵的生活严谨而幼稚,荒唐且可笑。为了进步,为了得到表扬,要争着抢着打扫卫生。为了在起床号没响之前就从床上爬起来抢到工具,你在头天夜里得把扫帚、铁锨、水桶藏在只有你能找到的地方。为了讨好班长得到班长的笑容和赞许,你会自觉主动地给班长洗衣服;在班长没有起床前,把牙膏挤到班长的牙刷上;班长从训练场上走回来,把凳子放在班长的屁股下。班长并不一定喜欢你这样的做法,也许会当众严肃地批评你,但当没人时,你和班长单独相处时,班长会问你家是哪里的,家里还有什么人,新兵训练结束分兵时你想往哪里去。一个远离家乡和父母的新兵,听到这样的问候,一般都会在心中热潮涌动,把家里的一切——该说的和不该说的全都告诉了他的班长。他感到班长对他的亲近是有别于其他的。他不知道班长这样的问话一般是对每个新兵都要讲说的,就像班长当新兵时他的班长给每个新兵慷慨馈赠的安慰一个样。单纯如盛夏的浓荫样笼罩着新兵们,使他们软豆腐般水嫩的心灵逐日地向外渗落着青春的水液。每个士兵都睁大渴望进步的双眼,唯恐不积极,觉悟的枪弹射不中前程的标靶。训练队列时,为了向左或向右看齐,可以在帽檐儿的两侧系上两根发丝样的细线,头一扭,正好以其余光和下几个士兵帽檐儿上的细线垂成一排。练匍匐和射击,可以在冰天雪地爬上四个小时,让肝脾心胃都结成冰块,手上冻裂的血口和黄河、长江一道儿并肩齐流。检查卫生时像孩子样把自己的手脸洗净、头发和指甲剪短之后,再到厕所冲净便池,在墙缝燃上自己掏钱买的有香味的彩色细香,检查团没有到来之前,想拉想尿时,他们宁可憋死也不踏进厕所污染自己的劳动成果。集体荣誉和个人命运在这儿得到了完美结合。漫长而复杂多变的人生道路,在这儿变得简单而直接,高尚而功利。这时候,一个月或几个月的新兵训练结束了。他们下连了。朝着新的岗位忐忐忑忑走去了。

    兵营的建构永远都是大同小异,一样的营房,一样的马路,一样的操场和枪支,一样的训练和任务,一样的思维和话语。每个连队都有荣誉室,每个营都有荣誉室,每个团都有团史展览馆。这些挂满锦旗和镜框的地方,墙壁洁白无瑕,解放战争、抗日战争,甚至是红军时期留下的旗帜已经褪色破损。旗边的丝穗一如老人的牙齿开始脱落,旗底的鲜红染上了岁月的深暗,旗面上繁体的黄布剪字,字迹幼稚而又庄重。摆在桌上用镜罩盖了的老式步枪、钢盔帽、子弹壳、破水壶、旧党证、竖体排版的老报纸和哪位英雄错字满篇的日记本,遥远而又神秘,使新兵感到自豪而又不可企及。但建国以后,尤其是他们记事之后,那些因训练成绩突出,荣记二等功、三等功的英雄,那些同街头暴徒英勇搏斗而保送到军校读书的学员照片和说明文字,那些因某次抗洪抢险或抗震救灾表现突出而被破格提干的英雄,却使他们感到近在眼前,可触可及,羡慕不已。于是,在周末的黄昏,落日还高高地悬在天空,营院里到处是夕阳的艳红,新兵们开始了同乡的集合。他们提了啤酒,拿了从小卖部采购的成袋花生和瓜子,还有哪一位从家乡寄来的土特产,偷偷来到操场一角,席地而坐,漫谈独有的人生感悟。在操场一端是庞大的阅兵台,那阅兵台上曾演出过无数幕英雄、鲜花与掌声的热血剧目,激荡过成千上万士兵的热血心肠和铮铮铁骨。阅兵台对面,是一排战术训练的障碍物。大操场的另外两侧,是极富召唤力的巨大的铁牌红漆标语,一边写着:训练精兵,保卫祖国;另一边写着: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整个操场透着军营与战争、战争与和平的协调联系及彼此的内在关系。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他们开始感悟了,为连队曾有过的赫赫战功骄傲了,为自己的前程寻找了通道也设下陷阱了。他们讨论了许多话题,明白了一个道理,即,荣誉都是从牺牲开始的,将军都是从班长起步的。那些关于爱情、关于故乡、关于儿女情长的个人私事比起他们明白的道理,显得那样微不足道,不值一提。他们的内心被热血鼓荡着,青春如春雨草发样焕发了新鲜的色彩和气味。熄灯号响了之后,他们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大操场,分手时那个买啤酒、小吃的会对另外一个战友说,别忘了,下周该你去买东西了。

    又开始了周一至周六(后来是周五)的单调、重复的训练生活。早上在规定的时间内按时起床、洗漱、上厕所、集合、出操、练队列,或进行五公里越野的体能训练。几点几分收操之后,十分钟的整理内务。刚刚叠好被子坐在床沿歇息一下,屁股还未坐稳,开饭的号声响了。饭后是十五分钟的休整,写家信的开了个头,上厕所的刚刚蹲下,汇报思想的还没进入正式话题,集合号再次响在了军营的上空。事实上,号声是对士兵一日生活最大的限制、规范和解放,它洪亮的黄铜色的声音,一经响起,一切自我便必须停止。反过来,它一经响起,一切的集体性活动便宣告结束,使士兵们重又回到有限的、规则的自我中(可惜许多军官这时候总爱拖延,像老师在放学后不让学生下课一样)。上午(或全天)是政治指导员的教育课。指导员为备课挖空心思,战士们永远觉得枯燥无味。然课后指导员征求意见,问课讲得如何?老兵们说好呢;新兵也就说,好呢,让人感动哩。新兵们成熟了,新兵们会讲全部的军营术语了。这标志着某一方面他们作为军人的成熟和练达。可事实上,端端地坐着听人口若悬河地讲政策和政治,人生与奉献,集体与个人,民族与国家,军队和百姓,一整日下来,新鲜感稍纵即逝,如女朋友吹了样使人打不起精神来。好在外训的时间多于室内的教育课。上午、下午或是全天,到靶场瞄靶,到野外找点,到山坡上进行班战术或排战术训练,再或一连数日半月,离开营房进行徒步拉练,苦是不消说的,汗流浃背,腰酸腿疼,身上流血,脚上打泡,这都和吃饭需要筷子样必不可少。可这符合了青春的某种释放性要求,反而比坐受教育使人愉快。抬头可以望到蓝天,伸手可以抓到草木,渴了还可以得到军民关系的安抚。另一点,到哪儿都有和自己穿着、行动、目的不一样的人们,他们是士兵疲劳的消解剂。都市的姑娘不到夏天就穿上了裙子,浓妆艳抹,露着诱人的腿肚儿和颌下胸上那部分天堂区域;村姑们虽然没有都市姑娘的那份妖魅之力,但她们明净淳朴的眸子里,也没有都市姑娘那份空洞的傲慢。她们望着士兵们的军装和队列,眼里永远透着一种亲近和神秘,你去和她搭讪时,她总是有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儿。总之,在野外的主动式训练要比在课堂里的被动式接受教育令人舒畅得多。野外的时间如流云样美丽而又快捷,坐在那儿听报纸、学文件,时间如老牛拉破车样缓慢而不可入目。

    但是,无论如何,时间就是这样过去了,昨天是今天的预演,今天是明天的重复。夏天在春天后边扬鞭催马,秋天又在夏天后边西风劲吹。终于,又一个冬天到来了,又一批新兵来到军营了,又一批服役三年的老兵和新兵与中年兵(第二年兵)告别了。下士变成了中士,中士成了上等兵,还有的列兵就直接成了班长、副班长。表现突出的入了党,杰出的代表在第二年三四月间复习功课,七月初参加全军统考,到九月就考上军校,离开军营了。他们再回到这个军营时,就不再是士兵,而成了指挥士兵的人。他们的命运从此改变了,找对象不再找农村姑娘了。找过了农村姑娘的,要么怀着良心的不安,千方百计和那姑娘吹了去,要么怀着永不与人言说的遗憾,加倍地工作,把下一个目标定在将来混到副营让老婆孩子的随军上。而最普遍大众的,还是那些绝大部分没有考上军校,没有当上班长,又没有立功入党的中士们。他们在新的一年里惶惶不安,神不守舍,一边怪罪自己才不如人,时运不佳,又一边全身心地投入教育和训练,尽管那些训练成绩他都是良好或优秀,教育考核也都在九十分以上,可他还是要主动、自觉地去自己身上找差距。他发现了一个使人泄气的问题,在他周围的人中,进步神速、前途光明的人,的确许多方面比他更为出类拔萃些,且是大多数。这使他不能抱怨部队的上空也有阴云了,意识到天晴的日子总比雨天多。他减少或彻底不再到周末时赶场样参加老乡集会了。他把他的精力、才智乃至狡猾都用在神圣而又庸常的工作上,开始既注意个人与组织、与领导的关系,又非常能把每一块好钢都用在教育、训练的两块刀刃上。打靶回来他走在最后,把别人不愿背的靶牌扛在肩膀上;走队列时他主动去帮助纠正某个新兵的违规动作;周末闲下来又扛着工具,从连、营首长的窗下走过去,到地里翻地浇水了。有一天,清理厕所常年淤积的大便池,别人都捂着鼻子时,他便卷了裤腿跳进粪便池里边了。因此,他开始引人注目了,或者,像他这样的中士太多,他只是集体引人注目的一部分。前者,在又一个年终总结时,不是入党,至少也受到了连嘉奖,而后者,最好的结果是连长或指导员在军人大会上,进行了隆重的表扬,指明了他今后的努力方向。被指出努力方向是很尴尬的一件事。他确认这一年他的表现很不错,坚信那些入党、立功的人的表现虽不差,却并不一定比他表现好。于是他躺在床上闹意见,泡病号,以装病向组织上软示威。可指导员是塑造士兵灵魂的工程师,做这类人的思想工作轻车熟路,经验丰富。新时期,新形势,指导员并不会像他的父母样把病号饭端到他床前。指导员派通信员把他叫到自己的屋子里,门一关,给他倒了一杯水,很生气地说喝吧你,我没有想到你这样不争气,这样经不起考验,我正准备把你列入党员培养对象呢,计划你入党的事情呢,可你现在装病躺在床铺上,让别的干部、党员、战士怎样看你呀。指导员给他谈了很多话,最后门一开,他便后悔不迭地从那间政治工作的谈话室里出来了,在指导员的桌上、床上、窗台上,到处都留下了他向指导员信誓旦旦、铮铮保证的话。他不知道,这时候指导员已经给他下了难以更改而又颇为准确的评语:患得患失,难有什么进步,不是培养的对象呢。但他为了这次谈话,还是兢兢业业工作了又一年。

    进步在相比之下也许慢了些,但有一点是令人安慰的,他成老兵了。他们是名副其实的老兵了。更新一年的士兵,来自河南、山东、湖北或是陕、甘、宁,新兵们自觉不自觉地开始为他们端了洗脸水、倒了洗脚水,像他们做新兵时一个样。这种安慰是从那样一件事情开始的,同样训练一天回来,部队解散后你上了一趟厕所,回到宿舍发现你的洗脸盆里有半盆温开水,毛巾方方正正叠着漂在水面上。你不知这水是从哪儿倒来的,是谁倒上的,正疑惑不解时,刚分到班里的一名新兵憨厚、乞求地朝你笑了笑,你突然想到两三年前自己的模样了。你意识到自己是一名名副其实的老兵了。对新兵说了一声谢谢,从此你就开始享受老兵的生活情趣了,为新兵的生活指点江山了。星期天时洗衣服,新兵把你的衣服端走洗去了。写信时没信封,新兵把他买的信封给你了。吃过饭新兵要去给你洗碗,有干部在场时你坚决不让,还板着面孔批评他,可干部不在场时你就让他去洗了。这样的生活虽有某种遗憾,但也有一种惬意补充着。还有一方面,周末操场上老兵的集会不知什么时候重又开始了,吃的零食一般不再去小卖部购买了,有老乡在食堂做炊事员的悄悄从食堂拿出来,没有做炊事员的老乡,便顺手牵羊或用一根长竹竿,头上系着铁丝钩,从窗口伸进去,咸鸭蛋、猪头肉、四川涪陵榨菜,或是连队自己做的泡蒜头,腌的雪里蕻,都是竹竿与铁丝及老兵生活的战利品。如果连队杀了一头猪,煮熟后还可以把二三斤重的肉从窗里叼出来。这些事情不在于毁灭军纪的偷,不在于军营恶作剧,而在于军营生活的一种娱乐和味道。集会的内容也不再是抱怨连队的事情公不公,不再询问家乡的情况怎么样,不再替谁的对象聚散闲操心,大家共同关心的一个问题是,将来退伍以后干什么,城市兵大大咧咧说,我不怕,反正民政部门得给我安排工作吧。农村的拍着胸脯道,做什么生意他妈的还挣不了几个钱。然而聚会散了之后,躺在熄灯号吹过的床铺上,望着被淹没在漆黑中的天花板,谁都无论如何睡不着觉儿了,都为他今后真正的人生担忧了,为迷惘的前程不能入寝了。看到有的战友上军校,有的战友记了功,有的成为预备党员了,自己不免有些失落和伤感。宿舍外月光如水,游动哨的脚步由远至近,又由近至了远。营房外工厂的隆隆声和更远处火车的汽笛声,从来没有像今夜这么响,没有像意识到自己是一名老兵时这样刺过耳。日间里他还依然地同新兵们一样训练,一样生活,一样出操和下课,做出站好最后一班岗的模样儿,可他从内心深处开始忧虑和平军营这单调平庸的生活了。他开始真正地关心国家大事,关心国际形势,开始把《参考消息》藏在枕头下面研究和琢磨——一句话,荣誉成为呐喊在他们心里膨胀了。他们开始渴望战争了,渴望战争中的荣誉了。他从来没有像成为老兵以后那样对战争怀着一种亲近和渴求。对战争的幻想成为他抵抗日常平庸的武器。他希望在战争中冲锋陷阵,建功立业。希望通过战争获取价值,从而有一天回到这座军营指挥一支部队,有一天身为军官而荣归故里。《参考消息》上总是平平淡淡,国际风云没有什么变幻,于是,他希望国内有什么突发事件,如地震抢险或者抗洪保堤。他在一种心灵的渴求中生存着,他被和平军营的生活折磨着,从冬天到了春天,又从春天到了初夏。《解放军报》和军区(或兵种)的小报上,凡有因抢险立功的报道他都要一字不落地读一遍,凡因与歹徒搏斗立功、提干的消息和通讯他都读两遍。一次,上级组织与歹徒搏斗的英模报告团来这座军营作报告,他们在台下坐着听人家演说时,每个人的双手上都急出了汗。会后指导员让每个人都写一份心得交上去,老兵们有三分之二都只写了一句话或是两句话——向他们学习,可机会在哪儿?——不是我们不想成为英雄哟,是老天不让我们成为英雄呀。

    盛夏开始了,每晚新闻后的天气预报节目里,不断预报南方省份的大雨和暴雨,预报北方省份哪条河域洪水大泛滥,当地军民已投入进了抗洪抢险的战斗里。于是,他们开始摩拳擦掌了,跃跃欲试了。在训练场上他们不断地抬头望天。睡到半夜会突然起床翘首天空。其他省份多已进入梅雨季节。长江大堤上的险情如雨后春笋。全国的大报、小报、电台、电视台,每天都在报道军民联手抗洪的先进事迹。可他们这儿,日出日落,星月光辉。九月底下了三天中雨,他们数十或上百名老兵自发地集合起来,跑步到二十里外的一个小水库上抗洪抢险,没想到那守水库的人却说,抗鸟儿洪呀,上游已经半年大旱,水库里的水还不够城里人吃上一个月呢。他们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到营院后接到了上级的紧急命令,要求部队进入战备状态,随时准备到黄河、海河、淮河、黑河、白河、伊河或长江、嫩江、黑龙江、松花江和雅鲁藏布江去执行抢险任务。他们激动不已,疯狂不止,每日每夜都在亢奋之中。背包每天早上起床都打好在床头上。水壶、铁镐和军用圆锹都靠在床边上。铁丝、绳索、麻袋在仓库中都已分给各连,各连也已分给各排,只待一声令下,就往火车或汽车上扛装了。心弦绷了起来。手心总是出汗。嗓子眼里发紧,总有一种大唤大叫的欲望。平日里走在路上,不是朝树上踹上一脚,就是把路边的石头踢向天空。这样等了一周,半月,一个月,两个月。时间如刀子样从他们的脖子上拉过去,最后终于,全国、全军的抗洪工作结束了。

    雨季没了。

    冬季来了。

    又一次的新兵入伍、老兵退役工作开始了。如俗话所说,军营如铁兵如水,他们都被宣布退伍了。要精简整编,要撤掉这支部队,或要把这支部队移交到哪儿。据传,连这座营院也要交到地方做某某仓库或某某大公司的家属宿舍了。原先有人想超期服役一年的计划落空了。想转个志愿兵的念头也不能产生了。大家怀着毫无理由的怨恨公然地从食堂拿了下酒的荤菜和素菜,到小卖部把啤酒成捆、成件地提到操场边。三令五申不能喝白酒,可老兵的刷牙缸子里都有一股清凌凌的白酒味。喝完了,把酒瓶摔碎在马路边,摔碎在训练场和阅兵台。喝醉了,痛哭流涕一阵,到阅兵台演一出模仿首长阅兵的戏,到战术场演一场战争中两军对垒的儿童剧。本来是在内心里深藏着计划和阴谋,要在宣布退伍那一天,在摘交领章、帽徽的大会上,要大肆发泄一场的,可摘了领章、帽徽后,在军歌和送战友的音乐声中,却都热泪盈眶了。计划在连队的会餐宴上要借酒大闹的,可连长、指导员和连队全体干部站成一排,向老兵们集体敬礼后,又集体鞠了一躬,说战友们,弟兄们,三年相处,没有打仗,也同样都在一条战壕等待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部队是你们成年后的故乡,军营是你们人生中的又一个家,我们做干部的,是你们的父母兄弟,希望你们这辈子别忘了军营,别忘了连队,别忘了战友们的三年情谊。

    便都抱头痛哭了。

    说还能相见吗?

    穿着军装的说,能,你们做生意时就往部队这边跑。

    脱了军装的说,能,有一天真打仗了,说不定我们就又穿军装了,我们就又到一条战壕了。

    退伍了。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就走了。

    也就走了呢。平平淡淡来,又平平淡淡去。

    各自回家了。去也空空,回也空空呢。

    乡村的退伍兵到了村头才发现,他的家乡并无多大变化,还是那样的房舍,还是那样的街道,街道上还是跑着那几只鸡狗。甚至,连午时老牛的叫声,都还是呈着泥黄的颜色迟缓地在田野上流动着。唯一变化的,仅是他自己,走时唇上微毛茸茸,回来后胡子三天不刮,便黑碴旺旺,收过的豆地一样。他知道,他该成家了,该结婚生子了,该养儿育女承担起生活的重担了。都市的退伍兵,回到都市以后,看马路又宽了些,高楼又多了两座,下岗的工人在街上摆摊为抢占地皮纷争不止。别的街道、商场、人流、汽车、广告牌、霓虹灯、公园、树木、十字街、立交桥,都还和入伍前大同小异,没有质的变化。在没安排工作以前,他在家里等着四门不出,父母兄嫂买好礼品让他为自己的下一步工作出门走走送送,他不耐烦地把那些礼品甩在床上,说安排什么工作都行,今天上班明天下岗也行,就是不安排也行。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变成了这样,谁也不敢问他为什么会是这样。在家待了一些日子,实在闲得难耐,他自己给自己找了一个活儿,到公司给人家当临时保安去了,或到饭店给人家端盘洗碗了,再或就在街上的哪儿摆个小摊卖起水果了。他们长大了。他们真正地开始自己独立的人生了。原来退伍前都买了通讯录,城市乡村,天南海北的战友,彼此都留了地址和电话,说好到家后要马上联系的,可谁也没有给谁写过信,谁也很少接到过谁的电话。然而,他们见到他们自己亲属、朋友比他们小几岁的子女过分娇气幼稚时,他们都会劝诫他们的亲属、朋友说,让他去服一次兵役吧,那儿是让人长大的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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