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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短篇小说集 正文 黑猪毛白猪毛

所属书籍: 阎连科短篇小说集

    春天本该是春天的味道,如花的草的,蓝蓝浅浅的,悠忽地飘散。或者,绿绿的,浓浓的,郁香扑鼻,似着深巷里的酒呢。可是,落日时分,吴家坡人却闻到一股血腥味,红红淋淋,腥浓着,从梁道上飘散下来,紫褐色,一团一团,像一片春日绿林里夹裹着几棵秋季的柿树哩。谁说,你们闻,啥味儿?把夜饭端到村口饭场吃着的人们,便都在半空凝住手中的饭碗,抬起头,吸着鼻子,也就一股脑儿,闻到了那股血味。

    ——李屠户家里又杀猪了。

    静一阵,有人这样说了一句,人们就又开始吃着喝着。谁都知道,明儿是三月底,本月的最后一个集日,屠户家里当然是要杀猪赶集呢。不过,往常的集日,李屠户都是起早宰杀,日出上路,当天到镇上卖售新鲜。为啥今儿要在黄昏宰杀?为啥今儿的血腥味要比往日刺鼻?村人们都没有去过多思想。仲春到了,小麦从冬眠中睡醒过来,哗哗啦啦长着,草呢,也相跟着疯生疯长。要锄地,要施肥,田头有水的还要灌浇,各家都忙得如蚂蚁搬家,谁能过多地顾上谁哩。

    饭场是在村头。李屠户家住在梁上,住在梁上大道的旁边,旁边是一个丁字路口。既然已经弃田从商,终归与梁道靠近好些;虽然是屠宰生意,也要图求一个运输便利。图求邻村有了红白喜事,寻上门来让替宰一头一条,也都有着许多便利。为着便利,为着兴隆,李屠户也就从村落搬到梁上去了。盖了两层瓦楼,围了一所砖院,楼下屠宰,兼卖一些杂货、吃食、炒菜;楼上住人,又辟出两间做了客房。路过的行人,腿脚累了,不想走了,便坐在楼下吃些杂碎下酒,喝得摇摇摆摆上楼。来天日出,酒醒了,乏困去了,付了店钱、饭钱上路。

    别看那两间客房简陋,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十五瓦的灯泡,停电了是半根蜡烛,可县委书记还在那房里睡过一夜。有人说,是车抛锚了,书记不得不在那儿屈宿一觉。可李屠户说,说那话的人是在放屁,也不想想,司机敢让书记的车抛锚吗?说县委赵书记之所以要在他那儿屈尊一夜,就是为了到百姓家里问问致富景况,和他李屠户扯拉扯拉。无论如何,县委赵书记是在那儿睡了一夜。这一睡,李家的生意竞相跟着旺盛起来。两间客房的东屋,桌、床、被褥、脸盆、拖鞋,都是赵书记用过的纪念物,妥善擦洗保存,仍给客人用着,于是,那间客房从每夜十元的价格涨到了十五元。行人也都长有犯贱之心,价格涨了,因为县委书记住过,也都偏要到那屋里去睡。有跑长途运输的司机,竟连三赶四,踩着油门不松,也就是为了去那东屋睡上一觉。当然,李屠户家里的杂碎肉香,杜康酒里又不兑水,也是吴家坡人有目共睹的实情。现今,李屠户家生发出啥惊天的事情,村人们也都不会惊乍,连县委书记都果真在那儿睡过,那还会有啥事情在那梁道边上不会发生哩。集日到了,把本该下夜更时屠宰的猪挪移到头天黄昏起刀,让春日夕阳里有一股血腥味,这又算啥稀罕事呢?杀了,宰了,把两扇猪肉展在屠案上,淋上清水,用塑料薄膜盖上,来日去卖又有谁能看出它不是新鲜的猪肉呢?

    人们依然在饭场上吃饭,依然扯西拉东。有人饭碗空了,起身回去盛着;有人不想回去,就差儿娃回去一趟。儿娃哩,又刚刚端着饭碗从家里出来,便对父母哼哼哈哈,他们便一脸挂了不悦,骂着儿娃的不孝,说养你长大,连让回家盛碗汤饭你都懒得起动,早知这样,倒不如不生你好。做儿娃的觉得委屈,因为并没说不去,只是因了犹豫,父母就当众破口骂了,于是便顶撞起来,说谁让你生我了?谁让你生我了?父亲或母亲被问得哑言,就从坐着的屁股下面抽出鞋来,一下掷了过去,弄得饭场上飘满鞋灰,许多人赶快把饭碗护在胸下。就在这饭场上闹得尘土飞扬的时候,饭场外有了一声断喝,叫着说吵啥哩?有啥好吵哩?父母让你们儿娃回家盛一碗汤饭错了吗?

    饭场上哐地一下安静了。做儿娃的感着理屈,不再说啥了。

    村人们目沿着断喝,都朝村口通往梁道的方向望过去,原来是屠户李星从梁上回村了。

    刘根宝从饭场上回到家里,就像从宽展自由的田野进了考场,怯怯的,有些不安。爹已经吃过饭了,正在院里抽烟,明明灭灭,在暮黑中闪烁着光色。娘正在灶房洗整,锅碗相撞的声音淹在洗涮的水里,听起来清脆潮润。根宝一脚踏进灶房,把还有半碗饭的瓷碗推在灶台角上,想说啥,却只是望了望娘,便又勾着头从灶房走了出来。

    他蹲在了爹的面前。

    爹说,有事?

    他说,没啥事。

    爹说,有事你就说吧。

    他说,爹,我想去蹲监。

    做爹的愣了一下。从猛一吸亮的烟光中,能看见老人的脸上有些僵硬,表情哩,像一块原本柔和的杂色面,忽然变成了生硬的石头面。他把烟袋从嘴里拔下,盯着儿子,像盯着素昧平生来问路的陌生人一样。

    爹说,根宝,你说啥?

    儿子根宝就又瞅了一眼父亲。因着夜色,看不清父亲这时脸上的惊异有多厚多重,多少斤两,只是看见有一团漆黑,像树桩样竖在那儿,僵在那儿。因为看不清楚,他也就索性不再看了,脱掉一只鞋子,坐在父亲面前,两只胳膊架在膝上,双手相互抠着,像剥着啥豆子,没有立马回答爹的问话。

    爹又问,你刚才说啥呀,根宝?

    根宝说,爹,我想和你打个商量,如果你和娘同意,我想替人去住几天监狱。

    爹吼着说,妈的,疯了?

    根宝把头勾得更为低些,说,爹,我这不是和你商量嘛。

    爹顿一会儿,又问,替谁?

    根宝说,替镇长。

    爹抬起了头,替谁呀?

    根宝说,替镇长。

    爹笑了,冷讥道,镇长用你去替?

    根宝说,刚刚在饭场,李屠户说了,说今儿落日时候,镇长开着小车从梁上走过,撞死了一个年轻人哩,张寨村的,二十余岁。说镇长撞死了人镇长应该负责呢,可镇长是镇长,谁能让镇长负责哦,于是哟,就得有人去县交通队替镇长认个错,说人是我撞的,是我在李屠户家酒喝多了,开着拖拉机出门撞上的。后边的事,就啥甭管了,镇长都有安排哩。说事情的尾末已经搞清,就是赔张寨的死人家里一些钱。钱当然是由镇长支出的。然后,然后哩,就是谁说是谁撞死了人,谁就到公安局的班房里宿上十天半个月。

    月亮已经升了上来。吴家坡在月光中静得如没有村落一样,能清晰地听见村街上走动的脚步声,踢里踢踏,由西往东,渐次地远了。消失着到了李屠户家那儿了。娘好像把根宝说的缘缘由由全都听得十分明了了,她没有立马接话,不知从哪儿端出一小筐花生,端过一张凳子,把凳子放在男人和儿娃中间,把那一筐花生放在凳子上边。而后她就随地坐在花生筐前,望望儿娃,又瞅瞅男人,长长地叹了口气,走进了他们父子深深的沉默内。

    说起来,根宝已经二十九岁,二十九岁还没有找到媳妇成家,这在吴家坡也仅是刘家一户。缘由呢,不光是因为家穷,现如今不是哩,是在极早的年月里,各家都已盖起了瓦屋,只他们刘家还住着草房院落;再者,还因为根宝的怯弱老实,连自家田里的庄稼被牲畜啃了,举起了铁锨,联想到牲畜也有着主人,竟就不敢落将下去,只能将铁锨缓慢地收回。这样的人,窝囊哩,谁肯嫁哟。照说,早先时候,有过几门亲事,女方都是到家里看看,二话不说,也就一一荒芜掉了,无花无果。待转眼到了今日的年龄,没想到竟连二婚的女人也难碰到。半年前,有亲戚介绍了一个寡妇过来见面,先不说对方长得丑俊,也才二十六岁,竟带着两个孩娃。根宝原是不同意这门婚配,可亲戚却说,同不同意,见了面再说。于是也就见了,想不到她一见面劈头便问,你就弟兄一个?

    他说,我是独子。

    她说,同姓家族村里多吗?

    他说,村里就我们一家刘姓。

    她说,有没有亲戚是村里乡里干部?

    他摇了一下头。

    她便生着风声,一下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愤愤地说,那你让我跑十几里路来和你见面干啥?媒人没和你说我原来的男人是因为和人争水浇地,争人家不过,被人打了一顿,回家上吊死了?没说我不图钱不图财,就图嫁个有势力的男人,不说欺负别人,至少也不受人欺负。女人这样说着,就转身从根宝家里出来,走出屋门,到院落里左右看看,又猛地回身盯着根宝,说今天正好是集日,我跑十二三里路来和你谋婚,来让你看我,耽误我整整一天工夫。这一天工夫,我到镇上卖菜卖瓜,卖啥都能挣上七八十块钱。可是今儿,是你把我误了。我不要你赔我七八十块钱,可你总得赔我五十块钱吧?

    根宝怔着问,你说啥?

    女人说,你误我一天工夫,该赔我五十块钱哩。

    根宝低声咬牙说,你咋能这样不要脸哩?

    女人说,我是不要脸,要么你打我一顿我走,要么你赔我五十块钱我走;你要不打我赔我,我就在这院里叫唤,说你一见我就摸我拉我。

    没有奈何,根宝只好反身回屋取了一张五十元的钞票,塞到她的手里说,走吧你,以后你再也别从我们吴家坡的村头走过。

    女人接过了那钱,看看说,你要敢动手打我一个耳光,我就嫁给你。

    根宝说,走呀,钱给你了,你走呀。

    女人说,你要敢对我又踢又打,我把我的两个娃儿送给别人嫁给你。

    根宝说,你有病哩,你神经有病了,去县医院看看病嘛。

    女人把那五十块钱朝根宝面前一扔,就走了。走了几步又回头说,没有腰骨的男人,谁嫁给你,谁一辈子保准受人欺负不尽呢。

    实在说,没人欺负根宝一家人,可就是因为他家单门独院,没有家族,没有亲戚,竟就让根宝娶不上一门媳妇来。二十九岁了,一转眼就是三十岁,就是人的一半生命了。将近三十岁还没有成家立业,这不光让根宝在村里做人抬不起头,也让父母深怀着一层内疚哩,永远觉得对不住儿娃呢。

    根宝爹又吸了一袋烟,再装上,没有点,放在脚边,不知为啥就抓了一把花生剥起来。他剥着花生,却不吃,借着月色,看看面前勾头坐在鞋上的儿娃,像一团包袱软软地浮在地上;看看那说要翻盖却总也缺钱翻盖的草屋,矮矮的,塌塌的,房坡上还有两个欲塌欲陷的深草坑,在月色里像被人打开的墓穴。还有那没有门窗的灶房,灶房门口破了的水缸,这些都被月光照得亮白清楚。身边的那个猪圈,泥墙,框门,石槽,倒是结实完整,可不知因了啥呢,总不能养成猪。喂猪猪死,养羊羊灭,后来把它做了鸡圈,鸡们倒都生长得壮实,可是,可是呢,母鸡们都是三天、五天才生一个鸡蛋,哪怕是夏天的生蛋旺季,也没有一只鸡两天生上一个蛋的,更不消说如别户人家一样,一天一蛋,甚或一只鸡一天生两蛋或两天生三蛋。这就是刘家的日子。根宝爹像看透了这样的日子一样,把目光从月光中抽了回来,吃了手里的花生,说跑油了,不香。老伴说吃吧,这也是宝他舅今儿路过梁上捎来的。根宝爹就又抓了一把花生,在手里剥得哗哩哗啦,说都吃呀,根宝。

    根宝说,我不吃。

    爹说,你咋知道替镇长顶罪至多是到监狱住上十天半个月?

    根宝说,李屠户说的。

    爹问,李屠户听谁说的?

    根宝说,他啥不知道?镇长就是在他门前撞死了人,县委书记都在他家睡过哩。

    娘问,替人家住监,住完了咋办?

    爹说,歇歇嘴吧,女人家哩。住完了咋办?你想咋办就咋办。谁让他是镇长,谁让他让我们孩娃去顶监。

    然后,爹就回过头来,望着儿娃说,根宝,你真的想去就去吧,去跟李屠户说一声,说你愿意替镇长去蹲监。说记住,李屠户叫李星,你就叫他李星叔,千万别当面还屠户、屠户地叫。

    这时候,月亮升到当头了,院落里愈发明亮着,连地上爬着的蛐蛐欢叫时张扬的翅膀都闪着银白白的光。根宝从地上站起出门时,娘从后边抓了一把花生追上他,说你吃着去吧,没跑油,还香哩。根宝把娘的手推到一边,说我不吃,也就出门去了,和出行上路一样,没有回头。可没有回头,他听见身后剥花生的声音,在月色里像谁在水里淘洗啥一般,淋淋哗哗,脆亮亮的,还是有几分让人留恋的亲切呢。

    李屠户家里忙哟。院落里扯加了两个二百瓦的灯泡,把清明清明的月亮挤逼得没了踪迹。不知远处的一家矿上要贺庆啥,冷不丁,来人让他连夜赶杀几头肥猪,加之明儿正集日,又不能怠慢了在集市上总去他的挂架上割肉的老主顾,于是,李屠户除了原来的屠案,又摘下门板,新架了一副屠板。自己宰,还又从外村找了两个小伙子帮衬着。每帮他宰一头猪,他给人家十块工时费。

    院落里满是集合着的人,有矿上的工人,有村里看热闹的孩娃,还有连夜把生猪拉到李屠户家等着他过秤买猪的邻村庄户。根宝从村里出来,一听到屠案上红血淋淋的尖叫,身上抖了一下,像冷一样,可他很快就把自己控制住了,不再抖了。说到底,是杀猪,又不是杀人。踏进李屠户家那两扇能开进汽车的院落大门时,已经有两扇猪肉挂在了棚架下,赤背的李屠户正舀着清水往肉上浇洗,一瓢一瓢,泼上去,淋下来,红艳艳的血水流过一片水泥地,从一条水沟流到李家房后了。一世界都是生血的腥鲜味。帮衬的那两个小伙子,一个在院落角上正烧着一口大锅的开水烫猪毛,一个正在一个屠架上用一个铁片刮着剩猪毛。猪毛味有些腥臭,像火烤了兽皮一样怪诞难闻。李屠户家一年四季都有这样的味。根宝不知道为啥在这样的气味里,县委书记会在这儿住一夜。可县委书记是真的住了一夜哩。迎面楼上二楼靠南的两间客房,东屋门口清清白白挂了一个招牌,上写着:县委赵书记曾在此住宿。借着灯光,根宝看那招牌时,他看见西客房的门口也新挂了一个招牌,上写着:县里马县长曾在此住宿。根宝有些糊涂,他不知道县长何时也在此住过,可他想那是一定住过的,没住过李屠户不会挂那么一个招牌。

    看看招牌,根宝从人缝挤到了李屠户的身后,他等李屠户把一扇猪肉淋净了,轻声叫了一声李叔。

    李屠户没有回头,他用手抹掉肩上的血水珠,用胳膊擦掉额门上的汗,到另一扇红血猪肉下边,又一瓢瓢舀水浇起来。虽然没有回头,他却听到了有人叫他。他舀着清水说,是根宝吧?

    根宝说,唉,是我,李叔。

    李屠户把一瓢水泼到那扇猪肚里面。

    是想替镇长顶一下罪吧?多好的机会,别人烧香都求不到。

    血水溅到了根宝脸上,他朝后退了一步。

    跟我爹商量过了,我愿意。

    李屠户又舀一瓢清水浇上去。

    不是你愿意就能去了的。先到屋里等着吧。

    到了李屠户家平常客人吃饭的那一间餐厅里,根宝才看见那儿已经坐了三个村人了。一个是村西的吴柱子,四十来岁,媳妇领着孩娃和人私奔了,就在邻村一个村干部的弟弟家窝藏着,死活不回来,他就只好独自过着日子了;另一个是村南的赵瘸子,日子原本鼓鼓胀胀不错哩,可烧的砖窑塌了,人便瘸了,日子也就塌陷了,眼下还欠着信用社一大笔贷款的债。还有一个,是村里的李庆,在镇上有生意,家里还买有一辆嘎斯汽车跑运输。根宝知道柱子、瘸子是想和自己一样,图求去替镇长住几天监,一个想请镇长帮着把自家媳妇要回来;另一个,寄望帮了镇长,也许信用社的贷款便不消再还了。他不知道李庆谋图三二四五啥哩,竟也端端地和瘸子、柱子围在那一张饭桌前。于是,待根宝走进来,他们都望着根宝时,根宝把目光落在了小他一岁的李庆身上。

    李庆像抢了别人的东西一样,不好意思地把头勾下去,说我弟今年就师范毕业了,想请镇长安排他回到镇上教书哩。

    柱子冷了一眼李庆说,你好了还想好。

    李庆把头勾得更低了,脸红得如门外地上的血。

    这当儿,瘸子也乜着李庆的脸,说,你走吧,让我们和根宝争这机会还差不多。

    李庆没有走,又抬起头讪讪地笑了笑。

    根宝坐在了那张空凳上。这是一张四方桌,先前都叫八仙桌,现在学着城里人的腔调就都叫它餐桌了。屋子也叫餐厅了。餐厅也就十几平方米大,摆了粮、面、油和七七八八的一些杂货物,在外面空着的地方摆了这张餐桌。因为不是掏钱吃餐饭,桌上有个铝茶壶,但没有人会来给他们倒上水。桌子的上方是灯泡,苍蝇和小蛾在灯泡周围舞蹈着,舞累了,蛾子竟敢落在灯泡上歇脚,而苍蝇就只敢落在他们身上和那油腻的桌面上喘着粗气。

    屋外又有了一阵猪叫声,粗粝而骇人,像山外火车道上的汽笛叫,只是比那汽笛短促些,也比那汽笛混杂些。夹杂有猪的喘息和人的乱哄哄的声音。这样过了一阵,便突然安静了。不消说是利刃从猪的脖下捅进脏腑了。剩下的就是李屠户指挥着说把这头抬去煺毛、把那头挂起来开膛的指令声,还有人们这头肥、那头瘦的议论声。屋子里有些热。忙着挣钱的李屠户,顾不上进来指着哪个人说令一句,喂,你去替镇长顶个罪;再指着剩下的,说你们三个就算了那样的话。也许,李屠户并不知该把这样一件好事留给谁,所以他才只顾杀猪,不管屋里的根宝、柱子、瘸子和李庆。屠户的媳妇和孩娃们都在楼上看电视,从电视机中传来的武打声像从房顶落下的砖头和瓦片。根宝抬头朝天花板上看了看,其余三个人也都跟着抬头看了看。

    李庆说,半夜了。

    柱子说,着急了你先走。

    李庆说,我不急,等到天亮我也等。

    瘸子看看李庆,又扭头盯着根宝,说,兄弟,其实你犯不上和我们一样,没成家,又有文化,真替镇长蹲了监,名声坏了,以后还咋成家哩?

    根宝想说啥,可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话,正急时,李庆倒替他回答了。李庆说,真替上镇长了,也就成家了。根宝有些感激地望了望李庆,李庆又朝他点了一下头。因为李庆和屠户是本家,他在李屠户家里便显得自由些,这里转转,那里看看,还到楼上看了一会儿电视,回来时还顺脚到李屠户那儿催了一下他李叔,说让李叔赶快定一下由谁明儿去顶替镇长的罪。可等他兜了一大圈回来时,他却进门说,李叔忙,他让我们四个自个儿选定一个去替镇长的人。自个儿选?选谁呢?当然无法选,谁也不会同意谁。于是哩,四个人就又相互望一望,看谁脸上都没有退让的意思,就各自把头扭到一边去了。

    时间如牛蹄一样一踢一踏走过去。夜已经深得如一眼干枯无底的井。他们就这么干干坐熬着,直到楼上的电视不响了,李屠户一连杀了五头猪,柱子和瘸子们都趴在桌子沿边睡一觉,根宝以为李屠户压根儿把他们几个忘记了,他想去问李屠户一声到底让不让他去顶镇长的罪,叫了他就去,不叫了他也死心回家睡觉时,忽然有人嘭嘭嘭地敲响了餐厅的门。

    他们都惊醒过来把目光旋到门口上。

    叫醒他们的不是李屠户,而是帮李屠户杀猪的一个小伙子。他是用杀猪的刀把敲的门,刀刃上的鲜猪血被震得如软豆腐一样掉在门口脚地上。看几个人都醒了,他把手里备好的四个纸团扔到了桌子上,说下夜一时了,李叔说让你们别等了,这是四个阄儿,其中有一个阄儿里包了一根黑猪毛,另外三个都是白猪毛,你们谁抓了黑猪毛谁就去做镇长的恩人,谁抓住了白猪毛你们谁就没有当镇长恩人的命。然后,说完了,他就站在灯光下,看着那四个阄儿,也看着那四个人。

    忽然间这四个人都没有瞌睡了。原来谁去替镇长顶罪做恩人那么大的一件事情都包在那四个阄儿里。阄儿纸是一个一分为四的烟盒纸,红红花花的,有些喜庆吉祥色,可毕竟四个里边有三个包的都是白猪毛。把目光收回来盯在桌面的四个阄儿上,他们各自把眼睁得又亮又大,可就是没人先自起手去抓一个阄儿。

    小伙子说,抓吧,抓完就睡了。你们还有抓阄儿的命,我和李叔商量了一夜想去蹲蹲监,李叔说我不是吴家坡的人,不光不让去,还连阄儿都不让我抓哩。

    李庆望着小伙子说,你这不是讥弄我们几个吧?

    小伙子说,有半点讥弄,我就是你们四个的孙娃。说我想去镇政府那儿租几间房子做门市,可死活轮不到咱乡下人的手,你说我要能替镇长去住半月监,我在镇上还有啥生意做不成?我还用见了收税的像孙子一样四处乱跑吗?说你们快抓呀,你们一抓完我就去杀猪了。

    李庆无言了,便首先从桌上捏了一个纸阄儿。

    于是都捏了。

    根宝把桌上最后剩的一个捏到了手。他准备打开时,因为手有些抖,出了一手汗,也就打开得慢了些,所以还未及他把阄儿全打开,便听到柱子扑哧一声笑了笑,说我这儿是根黑猪毛,合该我媳妇、孩娃还回到我家里。说完他就把阄儿纸摆到桌子的正中间,大家一看,果真是根黑猪毛,一寸长,发着光,麦芒一样尖尖刺刺地躺在阄儿纸里,而且从那根黑猪毛上发出一丝腥臭淡淡的膻味。

    小伙子立在门口说,好事有主了,你去当镇长的恩人,大家都回家睡去吧。

    瘸子看看手里的一根白猪毛,说他妈的,还不如早点回家睡觉哩。就把阄儿和猪毛扔掉了。

    李庆看了一眼桌上的黑猪毛,没说话就先自离开走掉了,出门时他朝门框上狠狠地踢了一脚。

    于是都走了。根宝从李屠户家走出来,又回身望了一眼写着县长、书记在此宿过的招牌,想去和李屠户打声招呼,可看他正忙着在取一头猪的五花内脏,且又是背对着院门这边,便不言声儿从李屠户家大门出来了。

    外边梁道上有凉爽爽的风。远处田里麦苗的青气一下迎面飘过来,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身上连一点瞌睡也没了。

    回到家里时,爹娘居然都不在。根宝一进院子里,可又闻到了一院油馍味。再一看屋里正间的一张凳子上,放着一个蓝包袱。他先到屋里把那包袱打开来,果然竟和他心里猜想的一模一样,是娘为他明儿出门去做镇长的恩人准备的衣物、行李啥的,裤子、衬衣、鞋袜,怕他半月回不来,连夏天的汗衫和短裤都替他准备到包裹里边了。而且,包裹里还有一双千层底儿布鞋和三双新从哪儿买的解放鞋。他不知道娘为啥要给他准备那么多的鞋,不要说他已经不能去替镇长顶罪了,就是命中有喜真去了,十天、二十天也就回来了,哪能用上那么多的鞋子哩。

    夜已深得没有底了,除了从梁上李屠户家间或传来的猪叫声,村子里连月光游移的声响都没了。包裹里新鞋老衣那半腐的肥皂香味和鞋底上的粮面糨糊的甘气,在屋子里散散淡淡地飘。根宝在那包裹前站了一会儿,又从屋里出来,到灶房的案前立着不动了。娘已经把他出门前的干粮全都备好了。油烙馍,葱花和香油的味道像流水一样,从案桌上哗哗淌到地上。每个油馍都烙得和鏊子一样大,然后十字儿切开,一圆变四块,统共十二块油烙馍叠在案面桌的正中央。

    望着油烙馍,根宝竟哭了。

    从灶房出来,他又立在院落里,朝柱子家住的村西那儿久远地瞭望着,便看见睡了的吴家坡村,一片新房瓦屋,在月光中一律是蓝莹莹的光,只有他家这方院落,沉湮在高大的瓦屋下,像一大片旺草地上的一簇干死的草。根宝的心里有些哀,他把目光收回来,刚好看见东邻的嫂子半夜三更中,竟风风火火地卷进了大门里,说根宝兄弟呀,我在那边听到你这边的响动了。说急死人了呢,你爹你娘都在我家里,说合着你命好,我表妹离婚了,今儿来看我,一听说你要去替镇长蹲监狱,再一说你还没结婚,她就同意了。说我俩在你家等你到半夜,你没回来,我们走了你就回来了。说你爹、你娘把她送回到我家和我表妹有说不完的话。说你赶快到我家和我表妹见见吧,人长得那个水嫩和没结过婚的闺女一模一样。说走呀根宝,还不赶快去?你愣着干啥哩?

    东邻的嫂子是四十里外的镇上人,细苗灵巧,人儿好看,因为看上她男人会做生意就屈驾从镇上嫁到了吴家坡。她读过书,会说话,能把不好看的衣裳穿出样子来。她知道她有吴家坡人没有的好资质,所以对谁说话都没有商量的味儿,都像小学的老师教着学生孩娃那样。月亮已经走移到了山梁那边,朦胧像灰布一样罩在院落里。根宝看不清邻居嫂子的脸,只看见她一连声地说着时,舞动的双手像风中摇摆着的杨柳枝。这时候,这个深夜的当儿里,她说完了就拉着他的手要往她的家里去,他便感到她手上的细软温热像棉花一样裹着他的手指头。他闻到了她头发上的女人味,像在酷冷的冬天忽然飘来了一股夏天的麦香味,身上燥热的激动一下都马队般奔到了他头上。他听到他满头满脑都是嗡啦嗡啦响,努力朝后挣脱着嫂子的手,想对她说我不能去替镇长蹲狱了,那个阄儿让柱子抓到了,可说出口的话却是,嫂子,你别拉我哩。

    嫂子说,咋了?你不愿意娶我表妹?

    他说,我是去蹲监,又不是啥好事。

    嫂子说,你是去替镇长蹲监哩。

    他说,这一蹲可不一定真的是十天、二十天,人都轧死了,说不定要蹲半年、一年哩。

    嫂子立在朦胧的夜里就笑了,说你看见包袱里那三双解放鞋了吧?那是我表妹连夜到邻村供销点里给你买的哩,她说蹲监狱的人都得去烧砖,说到机砖厂劳改特别费鞋子,说一去劳改最少是一年。

    他说,那要劳改两三年哩?

    嫂子说,我表妹是个重情的人,因为她男人进城里总是找小姐,是因为男人对她不忠她才离的婚。说我表妹不怕男人蹲监狱,就怕男人们有钱进城住宾馆,洗澡堂。

    他说,嫂子,既然是这样,你就对我说,我到你家见了人家先说啥?

    嫂子说,你把你娘烙的葱花油馍拿几块,说半夜了,你是过去给她送点儿夜饭。

    然后,嫂子就走了。走得轻快,像草地里跳着的羊。根宝在院里看着东邻的嫂子走出大门,又回头吩咐他说,你快些,再磨蹭一会儿天便亮了呢。随后,她就融进夜色里了。

    根宝没有照嫂子说的那样回身进灶房去拿油烙馍。他在原地站一会儿,想一阵,便跟着嫂子的脚步出门了。他没有去东邻嫂子家,而是往右一转朝村西走去了。他去了住在村西的柱子家。柱子家也是一个瓦房院,连门楼都是砖瓦结构的,高高大大,一看便知是一户殷实人家哩。虽然是殷实人家,可媳妇还是跟着外人私奔了。那男人不光是木匠,还是一个村支书的亲弟哩。根宝到柱子家门前时,惊起了好几响胡同里的狗吠声,待他把脚步止在瓦房的门楼下,狗吠也便无声无息了。隔着门缝,他看见柱子家正房还有电灯光。自然哩,他还没有睡。明儿吃过早饭就要跟着李屠户到镇上面见镇长了。见了镇长就该乘车去县里面见公安了。然后,就会被拘留起来住进监狱等着审判了,就要很多日子不能回家了。柱子不消说得连夜把他蹲监的行李准备准备哩。

    根宝轻轻地敲了几下柱子家的门。

    门是榆木板,碰上去的指关节就如敲在了石面上。在月落以后的黑色里,那干硬硬的响声如小石子一样飞在村街的房檐下。声音响进去,没有从柱子家响出回应来,只有狗吠在村里回荡着。

    根宝又用力敲了几下门。

    柱子回应了,谁?

    根宝说,是我,柱子哥。

    柱子问,根宝呀,有啥事?

    根宝说,你开一下门,我有话跟你说。

    柱子从屋里出来开门了。他到大门前先拉亮了门楼下的灯,然后哗地一下把双扇大门打开了。

    门一开,根宝就扑通一下跪在柱子面前。

    柱子忙朝后退一步,说,根宝,你要干啥?你这是干啥?

    根宝说,柱子哥,你让我去替镇长蹲监吧,你好歹成过一次家,知道做男人是啥滋味哩,可我根宝立马就是三十岁,还不知道当男人到底啥味。你让我去替镇长蹲监狱,镇长肯定得问我家里有啥困难事,我对他说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他把你媳妇和孩娃送回家里来好不好?

    柱子盯着灯光下的根宝不说话。

    根宝便朝柱子磕了一个头,说,柱子哥,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柱子说,我让你去了,你会替我在镇长面前说话吗?

    根宝说,我要不先把你的难处说出来,不让镇长把你媳妇和孩娃讨回来,我根宝就是你柱子哥的重孙子。

    柱子说,那你起来吧。

    根宝便又向柱子连磕了三个响头才起来。

    匆匆忙忙一夜过去了。

    来日早升的日头在仲春里光辉得四野流金,山脉间的田地、岭梁、树木和村落都在日光中透发着亮色。吴家坡在这个春日早晨醒来时,谁都知道根宝家里有了喜事。根宝要去替镇长住狱了。包裹已经捆起来,被褥也都叠好用绳子系了哩,油烙的白面葱花饼也装进了干粮袋子里。

    根宝要做镇长的恩人了。

    他喝了一碗蜀黍片儿汤,吃了咸菜和油馍,提着行李出门上路时,看见大门外有许多的村人。李庆、瘸子、柱子、东邻的哥嫂,还有嫂的表妹。昨儿他们连夜订了婚配,她说你去十天半月肯定回不来,说你就是去住一年、两年我都会等你。然后,她就又一早跟在表姐身后来送他。村人们大都还不知道她是他的媳妇了,只把她当作跟着表姐来看热闹的人。爹在他身后提着铺盖卷,像儿娃出门做大事一样,满脸的喜庆和自豪。他把烟袋丢到家里了,特意吸了带着过滤嘴儿的纸香烟,可又不是真的吸,仅就是燃了让一丝青烟在他嘴前袅袅地升起来。娘手里提的是根宝的干粮袋,一出门看见东邻嫂的表妹子,她便一脸粲然地朝人家走过去。根宝没有听见娘和人家说了啥,只看见两个人说了两句话,嫂的表妹竟从娘的手里要过干粮袋提在手里边,又如过桥时搀扶老人一样扶住了娘。在这送行的人群里,她就像一朵盛开在夏时草坡上的花,因为也是镇上的人,家里和镇政府仅隔着一堵墙,儿娃时端着饭碗还常跑到镇政府的院落里,加之她和她表姐的见识是一般多,穿戴、言说、行止和吴家坡人有着无数的差别与异样,所以她搀扶着娘的胳膊时,看见的人便心中清明了,眼里更加有了一种惊羡的光。门前的人群原本也就十几个,可待根宝一家走出来,站在那儿和人们说了几句话,转眼间人就是一片了。有的人正要下地去,听说根宝要去做镇长恩人了,也就慌忙过来道着喜,送送行,说根宝兄弟,奔着前程了,千万别忘了你哥啊。根宝就把目光从自己那香熟发光的对象身上收回来,笑着说奔啥前程哩,是去替人家蹲监呢。那人就又说,替谁呀?是替镇长哩,你是镇长的救命恩人呢,还以为你哥我不知道你有多大前程嘛。

    根宝就只笑不说了。

    根宝就这么在送行的人群中慢慢行走着。前面是人,后边也是人,说笑和脚步的声音如秋风落叶般响。爹在他的身后,有人去他手里要那行李提,他说不用不用却又松了手。而后从裤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拆开来,一根接一根地朝着人们递。人家不接了他便朝人家的嘴里塞。根宝很想朝柱子走近些,柱子和李庆、瘸子他们好像没昨夜命运相争的事一样,一团和气地挤在路边上,可人群围得紧,又都要争着和他说话,他就只能隔着人群和柱子他们招着手,点着头,表白着自己的歉意和感激。村里是许多年月都没有这样送行的喜庆繁闹了,就是偶尔哪年谁家的孩娃参军入伍也没有这么张扬过,排场过,可今儿的根宝竟获着了这份排场和张扬。他心满意足地朝村口走动着,到饭场那儿立下来,扬着手,连声说着都回吧,回去吧,我是去蹲监,又不是去当兵。然而无论他如何地解释着说,人们还是不肯立住去送他的脚。

    人们都簇拥着他往梁上李屠户家门前走去。

    李屠户已经在梁上的日光里朝着这边人群招了手。招了手,根宝脚下的步子就快了。可根宝的脚步越快,李屠户却越发地招着手,似乎还把双手做喇叭状,大声地唤了啥,因为远,没能听清楚,人们就猜他是让根宝快一些。

    根宝便提着行李小步跑起来,他不想让李屠户在梁上等的时间太久。然而在他丢开人群朝着梁上跑去时,李屠户身边那个昨夜帮他屠宰的小伙子却从梁上跑下来。两个人相向地跑,近了时,小伙子就立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可着嗓子叫唤着,说刘根宝,李叔不让你再来了,说镇长一早从镇上捎来了话,说不用人去替他顶罪了。

    根宝淡了脚步站下了,像电线杆一样栽在路中央,望着那个小伙子,唤着,问道,你说啥?天呀你说啥?

    小伙子大声说,不用你去了,说镇长轧死人的那家父母通情达理呢,压根儿没有怪镇长,也不去告镇长,人家还不要镇长赔啥钱,说只要镇长答应把死人的弟弟认作镇长的干儿就完啦——

    这一回,小伙子说的根宝全都听清了。他立在那儿脚跟有些软,努力把一身的力气全都用到脚脖上,使自己不至于突然瘫下去。然后把目光投到山梁上,他看见李屠户在梁道边上正支派着几个人往一辆车上装着鲜猪肉,背对着他,舞之又蹈之,肩膀和门板一样宽,有力得没法说。

    紧随着他,村里送行的人们也都说说笑笑跟近了,像一个人拉着一辆大车爬到了半坡上。根宝很想让李屠户或者跑来唤话的小伙儿把说过的话,朝着村人们再清清白白地述说一遍,他就又慢慢朝着梁道走了过去。

    日头又升高了些,艳红艳红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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