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大姐替二姐看上了一户好人家。这户人家住镇上一道街,那男人三个月前结过婚,两个半月前死了媳妇。媳妇是出门遇上车祸的,人死了,留下满屋家当。且一个镇上的人都知道,这个男人跑衣裳生意,家里钱多得如秋天树叶,黄黄爽爽,到处都是,枕头下边有,箱子角里有,穿衣镜后边有,床下边地上扔得有,老鼠洞里说不定也会有……
有钱,就是没女人。
大姐决定把二姐引去见一见。
这是一个好天气,日头高悬着,地上四处黄。赶集人一早从梁脊走过去,脚步声敲打在家里的门窗上。娘先起了床,到大姐屋里说,去镇上你还去不去?看你为你妹的事儿一点不上心!大姐从床上翻身坐起来,到院里斜眼看看天,走入对面厢房屋,晃醒还睡在床上的二姐说,陪我去镇上赶个集,今儿县剧团还在镇上唱。
二姐说:“我今儿腾不开身。”
大姐说:“你陪我一趟,我让我对象给你买双羊皮鞋。”
二姐说:“真的腾不开身。”
大姐坐到二姐床边笑了笑。我知道你要陪那高中生去给他娘看瘫病,高中生刚来过,说不让你去了,他和他兄弟一道去。
二姐从床上折起身。
“真说不让我去了?”
大姐正着脸。
“不信你问咱娘去。”
二姐开始穿农裳。
“我陪你去你给我买个打火机。”
大姐睁大眼。
“干啥儿用?”
二姐弯腰去穿鞋。
“他爹六十岁了,吸一辈子烟都是用火镰。”
大姐把自己竖在妹面前。
“谁爹?”
二姐乜了姐一眼。
“看你凶的……我对象的爹!”
大姐忽然又笑了。
“走吧,别说打火机,买个火车也不难。”
二姐陪大姐去镇上,姊妹俩洗过脸,吃过饭,踩着日光上了路。梁脊土道上,乡下人从四面八方来,朝着一个方向拥,挑的挑,提的提,一路上都流动着急匆匆。男人们大都原汁原汤,多半穿黑、穿灰色,不修脸面不换衣,只那些年轻小伙子,两手闲着,换一身学生蓝装,在路上对着姑娘指手又画脚。大姐二姐是详详细细梳了头,详详细细换了衣,并肩朝着镇上去,步子细碎又细碎,在梁上说说东,扯扯西。秋天的薄香薄凉从姐们鼻下流过去,山雀在头顶树上啁啾成一团麻。远处田地里,玉蜀黍已长到半人高,绿绿翠翠一大片。这风景叫人心里极熨帖,熨帖了大姐就和二姐要说知己话。你到底看上了高中生的哪一点?大姐说,是我打死都不会嫁给高中生。我不知道看上了哪一点,二姐说,和他在一起,身上就轻快,反正就想和他在一块儿。大姐嘴角挂上笑,说你是井里蛤蟆没见过大天下。二姐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姐妹俩这般说着,笑笑闹闹到镇上,大姐把二姐领到煤站大门口,让二姐稍等一阵子,自个儿进去找自个儿对象了。
大姐让她对象去给那死过媳妇的男人说一声,说二姐今儿要到他家去。她对象从会计室里走出来,和大姐并上肩,大姐朝前走几步,猛地立下脚,惊着叫一声,说啊呀,完啦!她对象忙也跟着立住脚,问说啥儿完了,大姐一脸懊悔的灰颜色,说我来赶集上下换了一套衣。换就换了嘛,对象说,出门有谁不换衣裳呀。娘让我给她扯个布衫儿,我自己也想买几样小东西,大姐说,可钱包还在那套衣兜里。
大姐对象便默着不说话。
大姐过来扯起对象的手,说,算啦,啥儿也不买啦,走,妹还在门口等着哩。
大姐的对象少个手指头,大姐一扯起他的那只手,他断指的地方就痒痒,脸也跟着热起来,仿佛自己少了手指便对不住大姐了,于是就把断指从大姐的手中挣出来。
“得多少钱?”
“要买……乱乱杂杂总得几十块。”
“那就先从公款里抽上五十块?”
“这样总归是不好。”
“月底把我工资扣下就算了。”
“我还想给你扯条裤子哩。”
“我就算了吧……”
大姐的对象又回身到屋里,从抽屉里数出五十块钱来。大姐接了钱,挎着她对象的胳膊走。煤站很多买煤人,大姐脸上没有红,倒是她对象不好意思了。这人多,对象说,人眼都盯着咱们俩。大姐把她对象的胳膊放过了。放过了大姐就对她对象说,我就是要人知道我是真心喜欢你,我就怕人说咱俩不般配。
大姐的对象脸红了,他又掏出三十块钱递给大姐说:
“拿去。”
“够了。”
“宽备窄用。”
“咱以后还要过日子。”
“替我给老二买双皮鞋啥儿的。”
大姐又接了她对象三十块。
到煤站大门口,大姐的对象和二姐说了几句家常话,就独自往一道街上走去了。大姐领着二姐去街上逛商店,逛小摊,在人群中挤来拥去,还给二姐买了两根儿从县城运到镇上的奶冰棒。一根儿五毛,两根儿一块钱。二姐吃完了,说这冰棒就要一块呀。大姐说,是牛奶做的哪能不要一块钱。早知道一块钱,还不如去谁家找一碗井水喝,二姐说,吃一碗羊肉泡馍也才八毛钱。大姐没说话,在二姐身上拧一把,就去饭店给二姐买了一碗羊肉泡馍。吃完了,大姐领二姐到了自由市场。自由市场是专卖衣裳的,那衣裳是洛阳人从广州买过来,又卖给镇上的小衣贩,花色、款式、布料,都是城里人几年前不消再穿的,挂到这镇上,却显得处处都是新。新得使自由市场都如水洗一般净,人人脸上都有一层红颜色。
大姐挑了一件鲜红的针织衣,穿上去立在二姐面前说:
“好看吧?”
“好看。”
“好看就买了。”
大姐付了五十块钱,把衣裳叠起来。
二姐说:“姐呀,你从哪儿来的钱?”
大姐说:“傻妹子,还能从哪儿来,对象给的嘛!”
二姐说:“你对象好像家里开银行。”
大姐说:“谁让你要找那高中生,活该你受穷。”
二姐就不再说啥儿,眼看着面前人群波来浪去。这时候,日头热起来,晒在正头顶,如烤着一炉火。二姐额上渗出一层汗。大姐说你不会擦把汗?二姐就用手在额上草草抹一把。大姐把自己的手巾递给二姐说,你对象连个手巾也没给你买?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家穷,二姐把手巾还给大姐说,有了钱看你张狂的。大姐笑了笑,拉着二姐的手。
“走,到毛线市场看一看。”
二姐把手从大姐手中挣出来。
“你不是说要给我买双羊皮鞋。”
大姐隔着衣服捏捏兜里钱。
“你不是说要我给你买个打火机。”
二姐撇撇嘴,说打火机能值几个钱,眼下打火机、皮鞋我全都不要了,我也想买一件和你的一样的针织衣。你真傻,大姐说,针织衣才五十块钱一件,想要衣裳你就花上百儿八十的,好好买一件。
“你出钱?”
“当然我出钱。”
这么一说,大姐便拉着二姐朝一道街上走。我对象有个要好的,大姐说,他专做服装生意,别人都从洛阳买了回来卖,他直接跑到广州买回来卖。大姐说道他家衣裳颜色鲜,质地好,价钱小,想要啥儿挑啥儿。二姐就被大姐牵着手,串胡同,走巷子,绕过猪牛羊市,到了服装贩子家。
贩子家住的是几个月前盖的两层楼。院墙用红砖砌起来,不叫院墙叫围墙,整个家里不见土。院中央栽了一棵桂花树,恰好时至八月中旬,满院流荡着桂花香,人一入院吸上一鼻子,心里就轻轻飘飘了。大姐和二姐一到大门口,很知礼地敲敲门,贩子忙迭迭地一开门,那香味就刺进姐们鼻里了。
“好香啊……我们想来你家里买件针织衫。”
贩子瞟瞟我二姐,脸上泛出一层猪血红,说我大姐你是谁的对象吧。大姐笑了笑,说是。贩子的双手便立马没处搁,一手扶在门框上,一手去脸上捏捏鼻尖,摸摸额门。我和你对象从耍尿泥起就是好朋友,贩子说,别说买不买,看上哪件拿走就是了。这么大方着,贩子领我姐们踩上楼梯,到了二楼。
二楼没人住,满墙壁都是挂的从南方运过来的样品衣。原来这贩子并不上街卖衣裳,而是从广州、上海那儿倒过来,再成批卖给小衣贩。姐们到楼上,大姐先自倒吸一口气,站在门口不动了。二姐站在大姐背后,身子怯怯的,她望见大姐的脖子后面成了粉红色。贩子立在楼梯口,一直盯着二姐看,不停地用手去鼻尖擦汗珠。
“挑吧,”贩子说,“想要哪件都行。”
大姐转身问二姐:“你想要哪一件?”
二姐低下头:“哪一件也不想要。”
大姐说:“咋的了?”
二姐说:“我想走。”
大姐说你挑上一件嘛。真的哪件也不想要,二姐说,走吧姐。大姐便看着妹妹疑一阵,说没见过你这人,便领着妹妹下了楼。到院里,贩子茫然着,问大姐说不进屋喝点儿水?大姐问二姐,喝不喝?二姐说我不渴。大姐说我进去喝一口,便和贩子一道走进了一楼屋。一楼屋是经过收拾的,东西极规整。家当不消说,是和城里人的一模样,沙发、彩电啥儿的,还有组合柜、写字台。大姐一入屋,最使她看上眼的,是组合柜的一面镜子下,扔了一个圆梳子,梳齿儿全都钉在一个皮球上,每根齿儿都金金亮亮。梳把是木的,刻有龙和凤。
大姐的目光死盯在那把梳子上。
贩子说:“想要你拿去,广州这东西多得很。”
大姐没回头:“得几十块钱一把吧?”
贩子说:“一块多钱就买到了。”
大姐松口气,软软地转过身子来,说我对象给说了吧,外边站的就是我妹子。我知道,贩子说,我对你妹子没意见,就看她的了。大姐说她才十八,不懂事儿。
贩子把身边的一张椅子动了动。
“日后我会对她好,要啥儿我都给她买。”
大姐把用胳膊夹着的针织衫儿提在手上。
“没想到她连一件衣裳也没看上眼。”
贩子从口袋取出一个红纸包。
“到街上让她看上哪件买哪件。”
大姐瞟了一眼贩子手中的红包儿。
“眼下衣裳贵死了,漫天要价。”
贩子把红纸包儿递过去。
“这五百块钱,算见面礼吧。”
大姐不伸手,看着贩子的脸。
“这不好……还不知我妹子啥儿态度。”
贩子把钱朝前再递递。
“你妹子不同意,我也不会再叫你还钱。”
大姐立马把脸板起来。
“我们是为了人,不是为了钱!”
贩子把手朝后缩了一点儿。
“钱是……一点心意。”
大姐迟疑着把钱接过来。
“我妹子不要我再还给你。”
贩子朝外瞟几眼。
“仰仗你开导开导她。”
大姐把钱装进衣兜里。
“试试看吧,我想能成。”
二姐在院里,等不上大姐便独自出来了。她在一道街上闲转好一阵,大姐猛地站到她身后,说妹子呀,我进屋喝点水你也不等我。二姐回过身,在那人家里我害怕,二姐说,他看我就像要把我吃了。大姐笑了笑,说妹子真有福,说他看上你啦想娶你。二姐咧咧嘴,说他看上我我也得看上他,别以为他有钱。如此,二人不再说啥儿,相跟着一前一后走,便在镇上闲逛街,到了一家皮鞋店门口,二姐猛地立住,牵着大姐的手。
“给我买一双皮鞋,姐。”
大姐掏出一把碎钱数了数。
“不够啦,给高中生他爹买个打火机吧。”
二位姐姐就去买了一个打火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