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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三秋 正文 第10章 樱桃(八)

所属书籍: 一日三秋

    第二天一早,李延生离开延津,去了武汉。去看朋友,不能空着手,李延生想起当年陈长杰在延津时,两人常一块儿去吃猪蹄,上路之前,先去“天蓬元帅”,花了五块钱,买了十只猪蹄。

    李延生以为他离开延津,樱桃把她要捎给陈长杰的话告诉他,他带着话上路,樱桃就离开他的身体,留在了延津,待他上了从延津去新乡的长途汽车,樱桃并没有告诉他那句话,还待在他的身体里。李延生:

    “樱桃,车快开了,赶紧告诉我那句话,你下去吧。”

    樱桃:“我送你到新乡,到新乡再告诉你。”

    “你以为这是唱《断桥》呢,因为一把伞,两人送来送去。”

    像“奈何,奈何?”“咋办,咋办?”一样,《断桥》也是《白蛇传》中的一个片段,白娘子刚从仙界下凡,来到西湖边,赶上下雨,许仙让她趁伞;因为这把伞,两人送来送去,产生了缠绵和缱绻。

    樱桃:“因为一把伞送,因为一句话更得送了。”

    “到了新乡,你咋回来呢?百十里呢。”

    “你别管,我自有办法。”

    说话间,车就开了。李延生也只得由她。待到了新乡火车站,李延生买了去武汉的火车票,离开车还有俩钟头,李延生坐在火车站广场的台阶上:

    “樱桃,说那句话吧,一会儿我就上火车了。”

    樱桃:“那句话不用说了,我跟你去武汉。”

    李延生愣在那里:“樱桃,你不能说话不算话呀,说是往武汉捎句话,咋变成捎个人了?”“光捎话不管用,我得见到陈长杰。”

    “你想见陈长杰,你自个儿去武汉不就得了,为啥非拉上我?”

    “不附到你身上,我到不了武汉呀。”

    李延生这才明白了樱桃的用意。原来她捎话是假,捎人是真,从根上起,一直在骗他。他想跟樱桃翻脸,又想,反正要去武汉,捎句话,和捎个人,对他倒没大的差别,只是身体里多装两天人而已;她在身体里不吃不喝,倒也多不出任何花费;如果两人翻脸,樱桃撒起泼来,长期赖在他身体里不出来,反倒因小失大;于是不再跟樱桃争执;只是一张火车票,要坐两个人;看着是一个人,其实是两个人;跟人说,人不会信,会说他疯了;事情有些荒唐,但实际情况就是这样;如是别人遇到这事说给他,他不会信;现在他把同样的事说给别人,别人也不会信;茫茫人海中,谁能猜透身边这人,怀揣的是啥呢?他叹了口气:

    “樱桃,你心眼比我多。”

    樱桃倒不好意思:“我这也是无奈呀。”

    又说,“不是走投无路,谁愿意赖在别人身上呀。”

    李延生:“我不明白,你见了陈长杰,到底想说啥呀?”

    “你别管。”

    “你要不说,我就不去了,你不能把我一直蒙在鼓里;稀里糊涂地跟你去武汉,那我不成傻×了?我不去,你也去不成。”

    樱桃这时哭了:“一言难尽。”

    李延生:“别哭别哭,有话慢慢说。”

    樱桃:“三年前我是上吊死的,不算好死,吊死鬼不能入祖坟,陈长杰把我葬在了县城南关的乱坟岗上。三年来倒也无事,但半年前,有个被枪毙的强奸杀人犯,也葬在了乱坟岗上,他知道我以前唱过戏,一到晚上,就让我扮成白娘子,他扮成许仙,唱过戏,就逼我跟他做那事,我不从,他就打我,说我们是夫妻,我说戏里的事,哪能当真,他非要假戏真做;后来我也想通了,我死都死了,生前戏里被压到塔下,生活中又上吊了,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但他上了我之后,得寸进尺,又让别人上,他来收钱;我不同意,他就打我;我是活不下去了,或者,我是死不下去了,我得找到陈长杰,让他给我迁坟。”

    李延生愣在那里,这才明白了樱桃的处境,也明白樱桃让他捎话的原因。先叹了口气:“原来如此,原来你这么不容易。”但又说,“就是迁坟,你在延津找个亲戚不就行了,何必舍近求远,非要找陈长杰?”

    樱桃:“当初是他把我埋在那儿的,最后一锨土,留下了印记;解铃还须系铃人,非把最后一锨土掀开,我才能迁坟;你们阳间讲因果,阴间更讲因果,因果不符,起不了作用,最后压到我身上那锨土是陈长杰撒的,迁我还得是陈长杰呀;就像戏里法海把我压到了塔下,揭开塔上的封条,也得是法海一样;如果换人把我迁走,等于身体迁走了,魂儿还留在那儿,身魂分离,还不如天天从了强奸犯呢。所以,迁坟必须陈长杰来做,别人无法帮忙。”又说,“再说,那个强奸杀人犯在假戏真做,在戏里,陈长杰不是法海吗?法海会降妖,能镇住那个厉鬼,把他扣在镇妖塔下边,还有一层意思是在这里。”

    李延生又明白了樱桃的意思,不由得在心里感叹,原来事情这么复杂。李延生又不解:

    “就算是让陈长杰迁坟和镇鬼,我把话捎到不就行了,你为啥还非要跟着去呢?”

    “怕陈长杰不听你的话呀。我去了,他要不管这事,我就跟他闹,他非跟我回延津一趟不可。”李延生又明白了樱桃的意思,说是让李延生把她带到武汉,谁知还有她把陈长杰带回延津的事。李延生接着说:

    “既然这样,到了武汉,见到陈长杰,有什么你跟他说,剩下的事情我就不管了。”

    “那是自然,这回我说话算话。”

    李延生突然想起樱桃的死因,又问樱桃:

    “咱是闲聊啊樱桃,我想问句闲话。”

    “啥闲话?”

    “三年前,你到底是咋死的?”

    “这话不闲呀,一个人咋死的,能说成是闲话吗?”

    李延生忙说:“是我用词不当,是我用词不当,我就是想问问,是像人们说的,因为一把韭菜吗?”

    樱桃叹息一声:“说是因为韭菜,也是因为韭菜,说不是因为韭菜,也不是因为韭菜。那天与陈长杰因为韭菜吵架是真,陈长杰摔门走了,我越想越气,倒在床上哭,哭着哭着,一不小心睡着了,正好碰到路过的花二娘,让我给她讲笑话。也是活该我倒霉,花二娘找笑话,一般是在晚上,谁让我大白天睡着了呢?我睡前刚刚哭过,哪里能把笑话说好?于是我说,花二娘,我嘴不会说,你让我唱吧。花二娘说,知道你过去唱过戏,你想唱就唱。我便从《白蛇传》里《断桥》开始,一直唱到‘奈何,奈何?’‘咋办,咋办?’唱着唱着,唱出了这条蛇的委屈和伤心,没想到这条蛇的委屈和伤心,勾起了花二娘的委屈和伤心,我哭了,花二娘也哭了。唱腔一落,花二娘翻了脸,我是来找笑话的,你却让我哭,是何居心?背我去喝胡辣汤吧。我这才想起花二娘来梦里的目的,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便说,二娘,不消您动身,我先走一步吧,拿根绳子上了吊。”

    李延生愣在那里,原来樱桃的死因,除了因为韭菜,还因为笑话;李延生犯病时,胡小凤问过他,是不是因为花二娘到他梦里找笑话,李延生说没有;谁知,花二娘没来李延生梦里,当年去了樱桃梦里;自己犯病是因为樱桃,樱桃的死又因为花二娘和笑话;事情如此牵扯颠倒,李延生不禁摇头感慨。但又说:

    “既然你的死跟花二娘有关,现在有厉鬼欺负你,你把这事告诉花二娘,让她老人家替你除了恶鬼不就成了。”

    樱桃叹息:“花二娘只到人间的梦里去,哪里会到鬼的梦中来呢?”

    又说,“花二娘到梦里是去寻笑话的,哪个鬼不是一肚子苦水呢?”

    又说,“厉鬼欺负我的事,说给花二娘,能把花二娘逗笑吗?”

    李延生点点头,不再说话。这时樱桃说:

    “说过这些糟心事,我也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李延生一愣:“啥意思?”

    “一个多月前,延津北关口卖羊汤的吴大嘴,也被笑话压死了,知道不?”

    “知道呀,他的丧宴,我还参加了。”李延生又说,“人死,算什么好消息?”

    “我说的不是生前的事,是死后的事。”樱桃又说,“因为生前都是被笑话压死的,他来到这边,我们便有些同病相怜,上个月赶鬼节的时候,我在集上碰到他,这个好消息,就是他告诉我的。”

    “什么好消息?”

    “本来,被笑话压死的人,跟其他死的人不同,因其无趣,难以超生。但吴大嘴说,他一个多月前来到阴间,在阎罗殿过堂的时候,阎罗说,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最近,一个阴间的资深族长给他打招呼,替无趣的鬼们说了一些好话,阎罗他老人家也是与鬼为善,便出台一项新政,被笑话压死的人,如能改过自新,刻苦上进,一口气给他老人家说出五十个笑话,这人就可以转生。”

    李延生一激灵:“这是好事呀。这个族长是谁呀?”

    樱桃:“吴大嘴没顾上问。”又说,“但是,这五十个笑话,不是一般的笑话,必须是一句话能把人逗笑的笑话。”

    李延生愣在那里:“这倒难了。”

    樱桃:“如今在阴间,那些被笑话压死的鬼都疯了,都在苦练笑话呢。连在阳间那么古板的吴大嘴,短短一个多月,已经和生前是两个人,变得油嘴滑舌了。”又说,“我这次到武汉去,除了让陈长杰回延津帮我迁坟和镇住厉鬼,还想让他教我说笑话。当初他跟我谈恋爱时,往往一句话就把我逗笑了,一句话就把我逗笑了。我不会说笑话,可他会呀;等他教够我五十个一句话的笑话,我记在心里,回头说给阎罗,如果阎罗笑了,我也就能转生了,我们又能阳间相见了。”

    李延生又愣在那里,原来樱桃去武汉,还裹着这一件事情,为了五十个一句话的笑话。这一层层的事情,都是事先无法预料的,李延生不禁又摇头感叹。樱桃:

    “延生,看在我们过去在舞台上那么多年,你能帮我想几个一句话能把人逗笑的笑话吗?”一是李延生在生活中是个不会说笑话的人,也从来没有说过笑话,二是怕答应樱桃,从此樱桃因为笑话的事又缠上他,忙说:

    “樱桃,当年咱们在剧团的时候,你也知道,我笨嘴拙舌,正经话还说不利落,哪里会说笑话?”

    又说,“而且要求又这么高,一句话得把人说笑。”

    又说,“我想帮你,可没这个实力呀。”

    樱桃倒也没强求,只是叹息一声。这时汽笛一声长鸣,火车进站了。李延生带着樱桃进站,边上火车边想,这次去武汉,不管是因为韭菜,还是因为花二娘,还是因为迁坟和镇住厉鬼,还是因为阎罗和笑话,说起来是樱桃的事,因樱桃在他身体里,等于到头来压到了他身上;这本身倒是个笑话;不禁摇头感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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