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生决定去找老董,让他算一算自个儿命里运里,事到如今,遭遇了什么烦心事,使他到了不想活的地步。跟所有人一样,正经解不下来的事,只能找胡说了。去找老董的时候,他没有让门市部卖烟酒的老孟跟着,也没让老婆胡小凤跟着。按说,找人算事,有人跟着也没什么妨碍,去医院和精神病院,胡小凤就跟着他。但自有了去看老董的念头,李延生就想一个人去找老董;如果老董能算出他的心事,他不想旁边有人。
老董家住延津县城东街蚱蜢胡同。老董是个盲人,按说不好找老婆,但他凭着算命、摸骨、传话和直播,每月的进项,比李延生这样的卖酱油醋和酱菜的职工的工资还多好几倍,便不愁没女人想嫁给他。当然,不瞎不瘸的人还是不愿嫁给老董,嫁给老董的女人叫老蒯,一只眼睛瞎,一只眼睛不瞎,是个半瞎。半瞎比起全瞎,老蒯还算下嫁。后来,老蒯给老董生了一女一男,女儿和儿子都不瞎。李延生是第一次找老董算事,也是第一次到老董家来。进了老董家,先碰到老董的女儿,看上去七八岁了,拿根棍子,在院子里撵鸡玩;看到李延生,她停下脚步,愣着眼睛问:
“干吗?”
“找你爹问个事。”
“事先挂号了吗?”
原来到老董这里问事,像在医院看病一样,得事先挂号,李延生:“事先不知道,没有挂号。”“那不行,今天先挂号,改天再来。”
“我的事情很急呀。”
“想加塞问事,得交加急费。”
李延生不禁笑了。突然想起,这是一个多月来,自个儿第一次笑。又觉得,自进了老董的家门,就觉得这个地方亲切,便知道来找老董找对了,便对这孩子说:“你说交加急费,我交加急费就是了。”
接着看到,老董家堂屋屋檐下,已经排着十来个人,有蹲有站,还有一个坐在树桩上,望着天发呆,便知道这孩子此言不虚,也知道等着听老董“胡说”的人还真不少。又想,看来正经解不下的事情有很多呀,不止自己一个人有烦闷的心事。李延生走过去,自觉排在这些人的后边。
太阳从东方移到正南,排在李延生前边的人一个个进屋,一个个从屋里出来离去,李延生身后又排了四五个人,终于轮到李延生进屋了。待进屋,看到屋子正中墙上,挂着一位天师的画像。李延生听说,老董供奉的天师姓赵,大概这就是赵天师了。赵天师身穿红色法衣,手举钢鞭,骑在一头麒麟上。画像上方写着四个字:“太虚幻境”。画像前的八仙桌上,摆着香炉,里面燃着三炷香。老董坐在八仙桌旁,一男人站在老董面前,抖着手说:“这事怨我,那件事也怨我吗?”老董的老婆老蒯,看李延生掀帘子进来,忙上前把他拦住,指指那人,小声说:
“再等会儿,他又加问了一件事。”
李延生会意,忙又退出屋子,在屋檐下等候。留心屋内,听到屋里那人的说话声,老董的说话声。突然那人哭了,老董说,别哭别哭,哭也没用。一时三刻,那人从屋里出来,红着眼睛,听到老蒯在屋里喊“下一个”,李延生知道是喊自己,又掀开门帘进了屋。李延生坐到老董面前的凳子上。老董:
“请客人报上大名。”
李延生:“老董,我是延生,在东街副食品门市部卖酱油醋和酱菜的延生。”
老董:“延生,啊,想起来了,过去你唱过戏,演过《白蛇传》里的许仙,我去听过。”
原来老董过去还听过他的戏。又想老董瞎了,无法看戏,所以说“听”。李延生:“那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
“找我什么事?”
“心里装了些烦心事,快疯了,不知闹腾的是啥,想请你给算一算。找到病根,才能解开这疙瘩呀。”
这时老蒯止住李延生,把赵天师画像前香炉里的三炷残香拔掉,又重新燃起三炷香,插到香炉里。李延生明白,拔掉的三炷残香属于上一个算命的人,现在换了人,要重新开始。老蒯把香燃上,老董起身,走到香炉前,嘴里念念有词,对着墙上的赵天师拜了三拜;跪下,又拜了三拜;站起,又拜了三拜;然后坐下,对李延生说:
“报上你的生辰八字。”
李延生报上他的生辰八字,老董开始掐着指头算。算过,愣着眼在那里想。想过,又掐指算。如此又往复两次,突然拍了一下桌子:
“好嘛。”
李延生愣了一下:“啥意思?”
“你心里装的不是烦心事,是装了一个人。”
李延生吓得从凳子上跳起来:“装了一个人?什么人?”
“当然是死了的人。”
李延生又吓了一跳,原来身体里装了一个死人。他嘴有些结巴:“凭什么?”
“不凭什么,你被一个死了的人附了体。你心里烦恼,不是你烦恼,是你身体里那个人烦恼。”李延生愣在那里,半天问:“这个人谁?”
老董招呼李延生近前,开始给李延生摸骨。老董摸了李延生的胳膊、大腿、胸前胸后,又摸脖子和脑袋。李延生问:
“摸出来是谁了吗?”
“这人藏得深,摸不出来。”
“男的女的能摸出来吗?”
老董又重新把李延生上上下下摸了一遍,“女的。”
李延生又吓了一跳:“女的,谁呀?不会是花二娘吧?”
老董:“这些天,她在你肚子里,逼你讲过笑话吗?”
李延生摇摇头:“那倒没有。”
老董:“跟笑话无关,就不是花二娘,另有其人。”
“那是谁呢?”
“摸不出来。”
“能有办法知道她是谁吗?”
“有。”
“啥办法?”
“传话。”
“那就传话。”
这时老蒯插话:“丑话说到头里,算命是算命的钱,传话是传话的钱。”
李延生:“这是自然。这道理我懂。”
老董起身,又走到香炉前,嘴里念念有词,对着墙上的赵天师拜了三拜;跪下,又拜了三拜;站起,又拜了三拜;然后坐下冥想。冥想半天,睁开眼睛,对李延生说:“传话失败了。”
“为啥?”
“这女的就低头哭,不说自个儿是谁。”
“那咋办呢?还有办法吗?”
“有,可以直播。一直播,她就没处躲了,就看清她的面目了。”
“那就直播。”
这时老蒯又插话:“事先说好,传话是传话的钱,直播是直播的钱。”
李延生:“放心,我身上带的钱够。”
接着李延生发现,老董给人传话,和给人直播,还有穿戴上的区别;传话,老董只穿家常衣服,平日是什么装束,传话还是什么装束;到了直播,老董还得换上跟墙上赵天师一样的法衣,戴上跟赵天师一样的帽子——老蒯从里间把红色的法衣和黑色的平顶道士帽端出,老董抖抖身子,穿上法衣,戴上帽子。老蒯又端来一盆清水,老董洗了洗手,又洗了洗脸,移步到赵天师像前,重新跪拜了三通;咳嗽两声,清清嗓子,开始念李延生听不懂的咒语;念过咒语,开始原地转圈,正转三圈,倒转三圈,又拉开架势在屋子里走碎步,走着走着,突然老董就不是老董了,成了一个女人。看着这女人转圈的步态和扭动的身子,老董还没说话,李延生脱口而出:
“我知道这人是谁了。”
老董倒问:“我是谁呀?”
“你是樱桃。”
樱桃,是李延生在风雷豫剧团时的同事,当年他在《白蛇传》中演许仙,樱桃在剧中演白蛇,两人在戏中是夫妻;戏中,樱桃走的,就是这样的步态,边唱,边扭动身体;因为扮的是蛇,腰肢扭动起来便要像蛇;在一起唱了八年戏,这步态和扭动太熟悉了;后来,樱桃嫁给了演法海的陈长杰;后来,因为一把韭菜,樱桃跟陈长杰吵架,赌气上吊死了。算起来,樱桃也死了三年了。让李延生想不通的是,当初樱桃上吊与他毫不相干,三年过去,阴阳相隔,樱桃与他更是毫不相干,为啥一个月前,她突然跳到他的身子里了?于是问:
“樱桃,你找我有啥事呀?”
老董也就是樱桃:“让你给一个人捎句话。”
说完这话,等于事情问清楚了,老董收住直播,停在原地,老蒯帮他脱下法衣,摘下道士帽,李延生发现老董出了一头汗,浑身像蒸笼一样。老董边用毛巾擦脸边说:“直播也是很累人的。”又说,“一般我不愿意直播。”
李延生忙把话切入正题:“樱桃说要捎句话,给什么人捎话?”
这时老董又成了老董,老董把擦湿的毛巾递给老蒯,坐回太师椅上,开始掐指在那里算。算了半天,说:“算出来了,南方一个人。”
“南方,南方哪里?”
老董又掐指算,算了半天:“不近,千里之外。”
李延生愣在那里:“千里之外?千里之外,我不认识人呀。”
“那我就不知道了,卦上是这么说的。”
这时李延生突然想起,千里之外的南方,有个武汉,武汉有一个人,与樱桃有关系,与李延生也有关系,那就是樱桃生前的丈夫陈长杰。一个月之前,陈长杰曾邀请李延生去武汉参加他的第二次婚礼。李延生把这段缘由告诉老董。老董点头:
“这就是了。”
李延生:“可我近期不去武汉,无法给樱桃捎话呀。”
“但你过去肯定说过去武汉的话,让她听见了,她便缠上了你。”
李延生又想起,一个月前,他是说过去武汉的话,想去武汉参加陈长杰的婚礼,因为路费和份子钱的事,被胡小凤阻住了。李延生:“一个月前我是说过去武汉不假,可我说这话的时候,樱桃咋能听见?”
“无风不起浪,你细想去,这里头肯定也有缘由。”
李延生又突然想起,他天天卖酱油醋和酱菜的门市部,墙上贴着一张当年风雷豫剧团演出《白蛇传》的海报。海报上的剧照,拍的是“奈何,奈何?”“咋办,咋办?”一段。这海报,还是李延生、樱桃和陈长杰在风雷豫剧团唱戏的时候,卖花椒大料酱豆腐的小白买来贴上去的。当年小白也爱看戏。李延生去副食品门市部卖酱油醋和酱菜的头一天,看到这张海报,还摇头感叹一番:戏唱得好好的,没想到落到卖酱油醋和酱菜的地步。后来小白随军,跟丈夫去了甘肃,这张海报,就一直留在副食品门市部墙上,渐渐海报褪了颜色,落满灰尘,一角已经耷拉下来,也没人管。接着又想起,一个月前,陈长杰邀请李延生去武汉参加他婚礼的来信,寄到了副食品门市部;李延生当时在门市部拆开信封,拿出信纸,读起这信;读罢信,还随口与卖烟酒的老孟聊了几句;怕是李延生读的这信,说的这些话,被墙上的樱桃听见了。没想到小白早年遗下的一张剧照,成了樱桃的藏身处和显灵处。李延生:
“老董,不说去武汉的事,你能现在帮我把樱桃从我身上驱出去吗?”
“过来,我再摸摸。”
李延生近前,老董又在李延生身上摸了一遍。摸完摇摇头:“不能。”
“为啥?”
“驱出去不难,但过一个时辰,她还会附到你身上,她这回的执念很重啊,你不捎话,她就一而再再而三地缠你。”老董又说,“如果你找别人作法,他一定帮你把樱桃驱出去;驱出去,等樱桃再附到你身上,他再帮你驱;驱一回,你不得交一回钱?但我不是这样的为人,我不能骗你。”又说,“不骗你不只为了你,我算出了我的下辈子,我下辈子不瞎,我得为来世积德。”
李延生点点头,表示听明白了。老蒯在旁边插话:
“看来,武汉你是死活得去了。”
李延生:“说去武汉,是一个月前的事了,当时没去;事过一个月,再去武汉,我也没有由头了呀。”
老董:“这事不归我管。”
“可我不明白,我跟樱桃左不沾亲,右不带故,她捎话,咋死活缠上我了?”
“怎么左不沾亲,右不带故?当年你在《白蛇传》里演许仙,她演白蛇,你们是夫妻呀。”“那是在戏里,戏里,我不是我呀;戏里,都是假的呀。”
“不管是真是假,总有一段姻缘,藏在那里。”
李延生突然又想起什么,问老董:“老董,樱桃要捎的,到底是一句什么话呀?”
“这我不敢瞎说,剩下是你和樱桃的事了。”
老蒯这时阻住李延生和老董的对话:“问事到此结束。”示意李延生起身。李延生只好起身,与老蒯结账。老蒯收过钱,对着院子里喊:“下一个。”
李延生刚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什么,停住脚步,对进门的那人说:“大哥,你再等等,我还没问完。”等那人退出屋,李延生又回来对老董说:
“老董,再问一句闲话。”
老董还没说话,老蒯皱眉:“你额外加的项目可不少哇。”
老董倒是止住老蒯:“当年,这是延津的角儿,和一般人不一样。”
李延生:“樱桃让我给陈长杰捎话,是不是跟她的死有关系呀?当年,是陈长杰把她逼死的。”老董又招呼李延生近前,给李延生摸骨。摸了半天,摇摇头:“这个也摸不出来,她藏得太深了。”
既然摸不出来,李延生只好出门。一场话问下来,加急费加上直播费,共二十五块八,相当于李延生在门市部卖十几天酱油醋和酱菜的工资。贵是贵了点,但总算弄明白他为什么闹心。走出老董家门,又突然明白,找老董,是藏在他身体里的樱桃的主意;只有找到老董,才能找到樱桃;又明白,李延生来老董家,不想让老孟和胡小凤跟着,也是樱桃的主意。这时他又自言自语:
“樱桃,事到如今,你到底要我捎什么话呀?”
没想到经过老董的直播,李延生体内的樱桃附了魂,活了;在老董家没活,离开老董家倒活了;大概这是老董没想到的;樱桃在李延生体内说:
“等上路你就知道了。”
“不就是一句话吗?不用上路,我写信告诉陈长杰不就行了?”
“不行,这话必须当面说。”
“当面说,和信里说,有啥区别哩?”
“区别大了,事情说到当面,当时他就得有个态度,写信告诉他,等回音,就得等回信,得多长时间呀。”樱桃又说,“好多事,当面说无法推辞,写信说能找理由推托。一个多月前,陈长杰让你去武汉参加他的婚礼,如果是当面说,你无法说你崴了脚,写信,你就可以说瞎话呀。”
想想,樱桃说的也有道理,李延生:“如果我答应去武汉,你啥时候从我身体里出来呀?”“你一上路,我就出来。”
李延生叹了口气。看来,这趟武汉是非去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