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门镇芦子关位于延州西北,紧邻朔方,再往北便是茫茫大漠。尽管此地距洛阳尚有一千五百余里,却是塞外草原距两京最近之所在。
前些时日,薛楚玉辞别了柳夫人,带随从一路离开长安,本说要回绛州龙门老家休息散心。哪知到了龙门后,他又借故与旧友同去塞上打猎,背上弓刀,穿上胡服,一路快马向西北而去,经过延州、罢交,直抵边塞重镇——塞门。
这几年大唐国策对胡人胡商极为包容,镇上胡汉杂居,其乐融融。眼下塞上寒冬尚未过去,许多塞外放羊的牧人弃了毡帐,住进了镇上的瓦房,等待着寒冬过去,春风吹绿水草之时,再赶着牛羊出城。
是日天寒,街上百姓无论胡汉,皆是头戴毡帽,身穿胡服,毕竟比起宽袍大袖的华夏霓裳,还是胡服的御寒效果更为出众。
薛楚玉行至一处客栈前,翘起毡帽,看看匾额上所书,正是自己要找的地方,便翻身而下,将马交给门口的牵马小厮,而后信步走进客栈,点了份羊肉汤饼和炙小羊腿,径自吃了起来。
赶路良久,说不饿是假的,盘干碗净后,薛楚玉示意小二结账。未几,店小二便将一张窄笺字条合着找回的铜板双手递给了薛楚玉。薛楚玉接过字条,挥挥手示意那些铜板算作赏钱,而后佯装无事步履匆匆地走出了客栈,骑马出了小镇。
待到无人之处,薛楚玉悄悄展开那字条,偷眼一看,按照上面所述驰马入镇外的白杨林中。
几名胡商正坐在炭火堆旁取暖,背后停着几辆大车,上面放着好大的几个酒坛,为首之人身材魁梧,面上一道刀疤,正是史元年。
见薛楚玉如约而至,史元年咧嘴一笑,乜斜他一眼,满脸戏谑:“薛小郎君果然言出必行。事不宜迟,我们这便去拜访你爹的旧部罢。”
薛楚玉本还想再问几句,哪知那史元年两步上前,一把搂住他的颈子,俯首在他耳畔道:“别指望那些守关的酒囊饭袋里能有我的对手,如果你敢不听从,或有任何奇怪举动,明日无非便是大漠上多出一具无名尸体罢了!”
虽然早就知道对方并非善类,但闻听史元年此语,薛楚玉还是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自那日因“诬告长兄”而被痛打板子,薛楚玉心口的气一直顺不下来,他发誓不惜一切代价,定要报复薛讷。
因此,当他再度应约来到观音寺,见那所谓“擎云会”的会长时,对方表示有个能够在天皇天后面前让他力压薛讷出风头的机会时,他便立刻应承下来。
于是那会主向他面授机宜,告诉他有一批西域贡品需要紧急运往洛阳,来给天后祝寿。但为了不提前走漏风声,须得在朝廷的批文下达之前先行入关。
驻守塞门的将领,恰好是薛仁贵的旧部,故而只要薛楚玉能够出面,令他们对入关的贡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便让薛楚玉带队将贡品一直运送至御前,届时天皇天后见到贡品龙颜大悦,直接给他封爵亦不在话下,他从此便无需再看他长兄的脸色行事。
面对如此可疑的说法,薛楚玉非但没有质问,反而顺水推舟,嬉皮笑脸地应承下来。在他看来,无论此人是何目的皆不要紧,若想真正压薛讷一头,不妨就势捅个大篓子,先让薛讷收拾不住,自己再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现,营救二圣,力挽狂澜,从而将薛讷踩在脚下,在天皇天后面前出尽风头。
但当他真正来到此处,却发现情况远比他想象中复杂得多。但是眼下还不是示弱的时候,薛楚玉自诩将门出身,见过许多大场面,微微心惊仍强装淡定,随史元年和那些满载酒坛的胡商一道,向不远处的芦子关下行去。
守卫芦子关的将领姓严,约莫四十岁上下,是薛仁贵的同乡,当初同薛仁贵一道参军加入李世民部下,几场仗下来,作为薛仁贵的裨将,其后因身受重伤,不能再横刀立马,故而被安排至芦子关把手关隘。这些年北方大定,此地安乐,往来多是商旅,故而平时在此守关无需担心与敌军短兵相接,士卒的操练也懒散得多,甚至会与常来往的胡汉商人勾结一处,帮对方少算一些行商报税之品,令对方可得更高的利差,自己亦可中饱私囊。
见到这满载酒坛的车队,那将领方要呵斥将其拦下,薛楚玉快快上前两步,摘下毡帽,对那严姓将领笑揖道:“严将军,是我,楚玉啊。”
见来人是薛楚玉,那将领喜出望外道:“怎么是薛小郎君来了?难不成薛小郎君也开始做起西域买卖了吗?”
“严将军说笑了。不日便是天后诞辰,我阿爷特命人从西域选了几样稀罕物作为贡品,只不过军中多有想要借此机会攀附天后之人,到东都一路关卡又多,怕有眼线将消息走漏,便不能给天后惊喜了。严将军乃是家父从小相识的玩伴,感情自然非同一般,故而特意嘱咐楚玉打此入关……天寒地冻,兄弟们皆辛苦,楚玉特意从长安带来了琥珀佳酿,不成敬意,姑且给严将军与兄弟们驱驱寒罢。”
那将领听说美酒是送给自己的,立马乐开了花,招呼一众守关士兵前来将酒坛从车上一一扛下,此时正值饭点,士兵们便起着哄直接将酒开了,倒入近百个水碗中,围着火堆炙羊肉畅饮起来。
酒过三巡,趁薛楚玉与严姓将领周旋的功夫,史元年走上城楼,朝关外的草原发出如同大雁鸣叫般的声音。太阳虽已落山,仍有天光残留在穹庐,只见茫茫地平线尽头,一群早已蛰伏良久的骑兵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如压顶黑云般乌压压一片。而这厢守关的唐军竟一个个直挺挺地昏倒在地,令薛楚玉瞠目结舌,一阵恶寒后,本能般地干呕起来。
原来,这酒并非寻常的酒,其中混入了大量隐而后发的迷药。守军将士们久居边关,几乎从未喝到如此高档的酒,故而一个个都喝了不下三碗。而一旦超过三碗的量,迷药在体内积聚便会发作,令人睡死过去,直到第二天大亮。
薛楚玉微微庆幸自己早留心眼,一直劝酒,几乎未饮,但也不过眨眼的功夫,他心底的小庆幸便被强大的恐惧感悉数取代。看着边关迫近的草原骑兵,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创下大祸,方欲作色,却见史元年大笑着从城楼上走下来;而薛楚玉身边的那些“胡商”顷刻变了脸色,摘下毡帽,敞开皮袄,露出腰间明晃晃的刀剑来。
“你若不想死,便给老子老实点!”史元年冲薛楚玉大喝道。
话音刚落,薛楚玉就感觉脑后被钝器猛地一砸,脑中“嗡”的一声,登时栽倒在地。那几个“胡商”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大麻袋来,将他装了进去,直接抛在了马背上。史元年骑上马,领着入关的大队胡兵,高声诵起了《推背图》里的谶语:
“旌节满我目,山川跼我足。破关客乍来,陡令中原哭!”
打从开凿了大运河,洛阳春夏的雨水较往年丰泽了许多,今年更是自打开春便细雨不断,少见晴日,直将这中原腹地妆点如氤氲江南。
是日一早,龙虎军的车驾便驶来薛府门前,接薛讷与樊宁至广化寺。为了出行方便,樊宁穿了薛讷请人新为她裁的衣裳,是眼下最为时兴的闺阁女子改良胡服,虽仍是男装款式,用料、刺绣、色泽却与男装截然不同,乃是嫩桃抽芽的浅碧,绣着点点细碎的花蕊,衬着樊宁娇俏的小脸儿,说不尽的俏丽美好。而薛讷今日为了勘察现场,未着宽大的官服,而是穿着窄袖襕衫,平添几分少年人英挺精神。
甫一上车,薛讷就揉揉眼,靠在车厢上满面困意,惹来樊宁娇笑调侃道:“前几日百般央求我多传授武学于你,今日早起才练了半个时辰便人困马乏的,难怪师父说你根本不是这块材料。”
“李师父哪里说我不是这块材料,他是说我不是你的对手,”薛讷忆起小时候,唇边勾出一抹浅笑,“我方学武的时候,你已经很厉害了,加之我小时候身子单薄,确实难以与你匹敌。如今长成了,倒是觉得比小时候进益得多。只是练得有些猛,身子难免有些酸疼……”
话音未落,樊宁便一把擒住了薛讷的肩,用力一掰,惹得薛讷“嘶”的一声,连忙躲开。
樊宁叉着柳腰,一蹙黛眉,不悦道:“我好心帮你疏通筋骨,缓解疲劳,你怎的还不领情?”
见樊宁不高兴,薛讷不敢再躲,眼一闭心一横,任由樊宁敲打。好一阵疾风暴雨后,薛讷拉过樊宁的小手,悦耳的声音哄道:“你怕是拍疼了,快歇歇……今日跟我一道前去,多少还是有些紧张的罢?”
“我相信你,”樊宁心头涌动两分惆怅,望着薛讷的目光却依旧清亮笃信,“无论如何,我们知道了彼此的心意,此一生也不算白活了。不过……你确定公主遗骸就在那棺椁里吗?昨天我们跟狄法曹一直在后山转悠,你晚上又在看陶沐誊抄的案卷。若是公主遗骸真不在那棺椁中,又要如何证明我不是安定公主,如何还天后清白?”
“待会子你便知道了,”薛讷抬手一捏樊宁的小鼻子,避而不答,似是在刻意卖关子,他撩开车帘望向长街,只见行人稀少,偶有过路,不是怀揣着艾草,便是篮子里拎着活鸡,薛讷不觉纳闷,问驾车的马夫道,“敢问城中是否出现了时疫?”
“正是,前日里各坊陆续通报,称有人发病,故而今日城里休市,这路上也比寻常好走了许多。”
薛讷觉察那马夫居然戴了顶胡风毡帽,笑问道:“嚯,你这帽子倒是好看,何处买的?”
马夫有些不好意思,挠脸回道:“前几日南市买的,今年冬天冷,故而胡帽流行,几日前恰逢南市胡装店让利,全洛阳人都跑来抢购,下官亦购了一顶。这毡帽又大又厚,遮风挡雨颇为暖和,寻常都得五十个开元通宝一顶,那日竟只要一半,简直太划算了。”
薛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若说在这春寒料峭之日,胡毡帽的确是极为暖和的,却也十分容易遮挡人的面貌。加之突然间开始出现在洛阳各坊的时疫,不得不令人起了忧心。难道是史元年在背后暗中布局?那他此举的目的究竟又是什么呢?
车行出城,至西山脚下,广化寺的山门便出现在眼前。薛讷与樊宁舍车拾阶而上,进寺后便直奔安定公主归葬的坟冢。狄仁杰已先到一步,正撅着屁股查看着地面的土质。
薛讷立即走上前,与狄仁杰见礼道:“狄法曹果然勤谨,一大早便来查看。”
狄仁杰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觑眼笑道:“十日之期既至,二圣已在来此处的路上,薛明府倒不着急,好似项上人头是别人的似的。”
“昨日随狄法曹走了那一遭,自然已有了猜想,一切只能等天皇天后圣驾降临时,赌上一把,有狄法曹相陪,薛某还有何遗憾呢?”
狄仁杰上下打量薛讷几眼,捋着山羊胡笑道:“看不出,薛明府竟是好赌之人?狄某昨日既答应了薛明府,自然会按照约定,向天皇天后报禀。狄某不过区区一州法曹,大不了便是回老家撅着屁股种田,薛明府却是不同了,将那匪夷所思的说辞说与二圣,难道不怕二圣震怒,牵连令尊吗?”
“薛某相信这世上并无神鬼,如若此案唯剩下那一种可能,那么即便再难以相信,也一定是事实。薛某不才,但也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若真有负二圣所托,定言出必行,交出项上人头,不会连累父母亲族。”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樊宁在旁听得一头雾水,“一会子二圣就到了!”
“司刑太常伯李乾佑、司刑少常伯袁公瑜与刑部主事高敏到!”院门口负责通传的御史朗声道。
听闻有人来了,薛讷、樊宁与狄仁杰忙站到一旁给划定的接驾位上。李乾佑见到薛讷与狄仁杰,眼神中带着几分鄙夷,而他身后的袁公瑜则向二人投来安慰与期待的目光。
众人的位置乃是御史按照品级依次划定,高敏是正六品上,薛讷则是正七品上,两人刚好毗邻。薛讷搓手不住,似是十分紧张,自言自语道:“知其白,守其黑,为,为天下式……为天下式……”
“‘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虚极。’薛明府这是怎么了?莫不会是紧张了罢?怎的背个《道德经》,竟也磕磕巴巴的?”
“实不相瞒,”薛讷腼腆一笑,回道,“薛某一紧张便会背书,《三字经》、《道德经》有什么便背什么,今日许是太紧张,竟连这也想不起来了。毕竟此案重大……不知高主事这几日有何进展,有无找到樊宁便是安定公主的更多证据?”
“铁证如山,还需要高某再证明什么呢?”
“一本不知所谓的密册,编者已然过世,能证明什么呢?”薛讷依旧谦虚笑着,说出的话却铿然带刺,“只怕是有人妄自揣度了天皇的忌讳,自行设计了这场戏罢?”
“呵,”高敏轻轻一笑,上下打量薛讷两眼,“天皇的避讳,岂是凡人可以轻易揣度?薛明府绵里藏针,便是针对高某也没用,还是好好想想待会子如何认罪,以求得天皇宽宥罢。”
薛讷眼中闪过一丝不经意的狡黠笑意,他点点头,拱手一抱拳,不再与高敏争辩。
未几,门外御史高声道:“本寺住持圆空法师与诸位道长比丘沙门到!”
在众人目光注视下,一个身着红色袈裟的老僧携一众高僧约莫十余人一道走入院中,只见那圆空法师个头不足七尺,须发尽白,眼窝深陷,看起来倒是十足有得道高僧之感,在他身后的,则是几个卷着袖口手持铁铲的年轻僧众。
眼见时辰将至,方才还在闲话攀谈的几位官员此时皆闭了口,翘首以待,随着一声“天皇天后驾到!太子驾到!”众人立刻原地跪倒,叩首接驾。在一众宫廷侍卫和御史婢女的簇拥下,李弘搀扶着李治,与武则天一道踱入院中。今天的李治不似十日前那般精神,想必又开始犯头风。被李弘搀扶着坐在牌位偏右的长椅上后,李治摆手道:“众位爱卿平身吧。”
众人领旨站起,垂首立在旁侧。李治的目光扫罢众人,最终落在了武后身上,他轻拍自己身侧的空位,示意她坐在自己身旁。
不必说,此事尚无定论,天皇即便对天后有怀疑,也不会令她太难堪。武则天屈身一礼,当仁不让地坐在了李治身侧,两人交换罢神色,她轻启朱唇道:“十日前,有人以安定公主之事再生波澜,称十六年前,本宫令公主假死,以陷害蟒氏,真正的公主被密局阁丞李淳风收养。陛下命刑部彻查,本宫则从长安与并州召来薛慎言与狄怀英,如今十日之期已至,此案是否业已破获?”
狄仁杰上前两步,再拜道:“回禀二圣,臣与薛明府经过十日勘查,已穷尽所有手段探查坟茔外围,已有一些收获。但最为关键的,还在这土层之下的安定公主的棺椁之中。故而臣与薛明府请求陛下开挖坟茔并开棺验证,臣与薛明府则在旁密切观察。待开棺之后,一切便可见分晓。”
“薛卿,你也是如此意见吗?”武则天又问薛讷道。
薛讷朝武则天恭敬一礼道:“臣附议。请天皇天后准许。”
武则天看向李治。李治点了点头,虚弱的面庞上挤出一丝笑道:“安定之事,牵涉甚广。朕虽爱女心切,但亦不愿令朝堂因安定之事再起波澜。故而今日我与众人召众卿来此,便是要让诸卿见证,令此事尘埃落定……法师,开挖罢。”
圆空法师双手合十,对李治深深一礼,随即对那几名手持铁铲的年轻僧人点了点头。年轻僧众们即刻围上前,准备铲土,其他僧众便与圆空法师一道,立在坟茔旁诵经,企望不要惊动可能存在的公主亡魂。
樊宁远远看着这一切,神情恍惚,她心里十分清楚,若开启的棺中真无公主遗骸,那么她是安定公主之事便十有八九被坐实。一旦此事被坐实,天后必遭连累,甚至整个朝廷皆会发生异动,而她亦会身陷宫廷牢笼,不知能否再与李淳风和薛讷相见,更不知他们是否会因此事获罪。
时光如雨,点点滴滴淌过,不知过了多久,安定公主坟茔处已被挖出个一人深的竖井,一名僧人手中的铁锹突然触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发出“锵”地一响。几名僧人立即加快了速度,将附近的浮土扒开后,露出了一只巨大的石棺。
圆空法师即刻转身,向二圣请示,李治扶额颔首道:“开棺。”
两名僧人矫健地跳下竖井,只见那棺椁以铁链捆绑,侧面还挂着石锁,由于经年累月埋在土中,已经锈蚀不堪。一名僧人接过旁侧递来的手斧,奋力一挥,只听铁石铿鸣,铁链脆断。地面上复跃下两名僧人,四个人来到棺椁四角,大喝一声一齐咬牙用力,终于将棺盖顶了起来。
众人皆迫不及待地凑上前去,李治亦撑着虚弱的身子,在李弘的搀扶下走上前,他强摄心神,努力将混沌一片的双目聚焦,往下看去,只见那即将朽坏的棺中竟然真的空空如也,并没有任何遗骸在其中。
目睹这一切的李弘心头大震,还未反应过来,便见李治一踉跄,他忙上前将他扶住,急道:“父皇!父皇当心身子……”
李治顾不得身体的不适,转身望向武则天,神情异常复杂,有震惊,有伤怀,有慰藉,有愤怒,种种聚积混在一处,令他心口起伏不住,最终只道:“媚娘……你还有何话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