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既已大白,刑部官员便以诬陷朝廷命官的罪名将刘玉逮捕。刑部员外郎彦军向柳夫人与薛讷致歉后,率众离开了薛府。天色已晚,薛讷亲自送李媛嫒回府后,着急赶往街市上去找樊宁,可当他赶到分别的路口时,却未见到樊宁的身影。
眼见快到宵禁之时,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薛讷只觉牵肠挂肚,心里乱糟糟的,生怕樊宁出什么意外。但他越是挂心,就越难推断出樊宁人在何处,站在马路之中,不知当往何处去。
难道被巡逻的武侯认出了?以樊宁的身手,从前未有变装尚且不会被发现,如今有画皮仙的助力,又怎可能暴露呢?难道被熟人叫走了?可樊宁此时是易容的状态,加之通缉令在身,即便遇到熟人也会装作不认识才对。薛讷思来想去,只剩一种可能性渐渐浮出脑海:难道樊宁为了帮他解脱嫌疑,自己去武侯铺自首了?
正当此时,有人从后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薛讷猛地一下清醒过来,怔怔地转过身,只见来人是李弘的贴身侍卫张顺。张顺后撤一步,笑着插手礼道:“殿下说薛御史定能逢凶化吉,看来果然如殿下所料,薛御史已然处理得当了。”
“怎的还惊动了殿下”,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薛讷未料此事这么快就传到了李弘耳中,还特意派张顺来慰问,感激又愧疚,“只是家中丑事,令殿下挂心了。”
“既然薛御史无事,便跟我去一趟东市罢”,张顺说着,推着薛讷快步走。
薛讷惦记着樊宁,转头对张顺道:“张兄等下,那个,去东市是为何?可是殿下相召?若无什么要紧的,薛某可否明日一早再去?”
张顺继续推着薛讷往前走,一步也不停:“殿下说了,他找薛郎的事,想必便是薛郎心急的事,还说让你只管跟我去就是了。”
“找我的事,便是我所心急的事?”薛讷默念这一句话,心下微有所动。李弘虽有时看似浪**不羁,实则是这天下最可靠的人,既然这么说,便不会有差池,薛讷不再犹疑,跟着张顺大步向东市赶去。
方才樊宁下定决心自首,以换取薛讷的平安,蹿上了东市几家酒肆的房顶,打算伺机生事。谁知李弘正在东麟阁三楼吃酒,眼尖看到了屋顶上的人,便立即让张顺去将她带了下来。
樊宁差点与张顺交手,看到他的东宫鱼符后,恍然明白了什么,警醒地跟着他进了东麟阁三楼的包厢,只见早上方见过那花里花哨的浪**子正坐在房中,满桌佳肴,酒香四溢,即便刚吃过臊子面,樊宁还是忍不住吞了吞口水,装傻问道:“你是谁?为何要叫住我?”
“你说我是谁,我便是谁”,李弘浅浅一笑,拿起一旁的茶壶,给她倒了一盏茶水,浓浓的奶香味和着葱姜末的香气,与茶香混合着,直冲味蕾,正是时下最流行的喝法。
樊宁惦记着薛讷,又不好驳李弘的颜面,举盏一饮而尽,插手急道:“求阁下救救我家主官……”
“慎言吗?他怎么了?”
“方才李媛嫒来找薛御史,说法曹在薛府发现了包庇钦犯的铁证……”
樊宁既愧疚又焦急,已快压不住情绪,然而李弘的第一反应却是李媛嫒在与樊宁争风吃醋,但他很快否认了这个想法,以手撑额仔细忖了忖,轻笑回道:“不要紧的,你是关心则乱罢了,慎言怎会因为这点小事便被人陷害,不出半个时辰,他一定可以转危为安,且等着看就是了。”
樊宁不明白为何李弘这般笃定薛讷会没事,僵着身子保持着插手的姿态,半晌没动。
“坐罢”,李弘起身去门外吩咐了张顺,让他去薛府看看,而后用骨扇指指长桌那一头的空座,对樊宁道,“还没用饭罢?想吃什么,只管点来。”
有了李弘这般笃定的态度,樊宁心下安定了几分,上前屈身坐下,这才反应过来,她这大唐第一通缉犯竟是在与当朝太子对话。她偷眼看看李弘,估摸他仍是微服私巡,拿的还是早上在平康坊里浪**公子的话本,樊宁暗想这般敲竹杠的机会人生能有几回,立即点了几个好菜,打算边吃边等薛讷。
李弘暗暗打量着樊宁,虽看不清她的长相,却能看出她骨骼清秀,身量修长,眸光清亮如水。若说红莲是清水芙蕖,傲雪寒梅,自有一段浩渺仙气,樊宁就像三月天里盛放的洛阳牡丹,透着一股蛊惑人心的魔力。这样的气韵似曾相识,他却一时想不清在何处见过,待掌柜亲自上罢菜,李弘笑问道:“宁兄与慎言认识多久了?”
听李弘如是问,樊宁忽而惊醒两分,手中筷著一顿,心想这不会是传说中的断头饭罢?堂堂当朝太子,竟打探起他们的私隐来,绝非好兆头,打哈哈道:“估摸应当比李兄早一点。”
“是吗?我与薛兄可是八年前便认识了啊,彼时我们还是黄毛小儿呢”,李弘故意逗樊宁道。
“我和我家主官认识的时候,他还穿开裆裤呢”,不知为何,看着面前的李弘,樊宁便也不怕自己的身份被拆穿,反而安心地与其斗嘴。
“那你今年……”李弘话未问出口,便见薛讷与张顺推门走了进来,看到坐在桌案前正吃得香的樊宁,薛讷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冲李弘插手道:“多谢李兄……”
李弘不好再问,站起身,上下打量一番薛讷:“我就知道,那不长眼的薛楚玉绝对伤你不到,时辰不早,‘物’归原主,快些回去罢。”
樊宁早已来到了薛讷面前,看到他毫发无损,小脸儿上乐开了花,隔着面皮都能感受到她的欢快:“没事了?”
“已经没事了,我们回去罢”,薛讷又对着李弘一礼,在李弘意味深长的笑容里带着樊宁离开了东麟阁。
清风吹破窗棂,李弘转身看着窗外的朗月,心情万般复杂。除了这弘文馆别院大案以外,宫中更是有一宗十六年前的密案,好似与李淳风有瓜葛,更与他收养的孩子有所关联,只是不知究竟事关樊宁还是红莲,抑或与她两个皆不相干。
李弘想起父皇李治因此大悲大怒,甚至犯了头风病,便觉得心急如焚,若是樊宁还好,若真牵扯到红莲,岂非罪过吗?李弘如是想着,俊俏的面庞映着东麟阁外高悬的灯笼,忽明忽暗,他的心境亦是这般阴晴不定,满是说不出的烦躁。
已到宵禁时间,每走三两步,便会有武侯前来盘问,薛讷拿着东宫的印信,向武侯一次次解释后方被放行。其后薛讷从大门进了薛府,樊宁依旧翻墙而入,不必说,经过今日这么一闹,薛府反而暂时成了最安全的所在。即便如此,樊宁还是将平时就万般轻缓的动作再放轻了许多,坐在榻边慢慢揭去脸上的易容。
薛讷见她痛得浑身打颤,忙打来一盆温水,让她用净布敷面后,亲自上手细心地帮她揭去贴皮。今日贴得时间太久,樊宁的小脸儿上一片红一片白的,已出现了溃烂,看得薛讷异常心疼:“姑娘家谁不爱惜自己的脸啊,你也太不小心了,不知多久能恢复。”
“算了,我又不是什么金枝玉叶”,樊宁垂着长睫,小手抓着衣摆,忍着不让自己叫出声,“眼下保命的时候,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反正我又不好看,牺牲了面皮保住性命,很值得啊。”
“谁说你不好看”,薛讷专注地收拾樊宁的小脸儿,不善言辞的薄唇不慎吐露了心事,“在我看来你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姑娘,比旁人好看多了……”
“哈?”樊宁顾不得痛,噗嗤笑出了声,一把拉住薛讷的手,玩赖似地逗他道,“你觉得我全天下最好看?也是了,你长这么大,除了我这所谓的‘红衣夜叉’,也就认识李媛嫒那个真夜叉罢,我比她还是好看不少的。”
薛讷果然被揶揄得说不出话来,樊宁兀自偷笑,三两下将剩下的易容全部揭掉,疼得她龇牙咧嘴的,小拳攥得凸白。薛讷看着她花猫似的小脸儿,说不出的心疼,想起今早李弘的提醒,薛讷鼓起勇气,想借着方才的话头表明心迹,磕巴道:“其,其实……”
“郎君,夫人有事找你!”
门外忽传来婢女的轻呼声,薛讷赶忙应声,示意樊宁躲好,起身出了园子,向母亲的佛堂走去。
柳夫人正在抄经,头也不抬地示意薛讷落座。薛讷知道母亲的习惯,从香屉里取出一块檀香,放在金兽小炉里,须臾就有幽微的香气从炉中渗出。
柳夫人抄罢经文,放下鸡距笔,抬眼望着薛讷,声色不显地问道:“樊宁人在何处?”
薛讷一怔,回起话来忍不住有些磕巴:“方,方才母亲也看见了,刘玉做的是伪证……”
“我知道刘玉做的是伪证,我也知道,是楚玉鬼迷心窍,陷害兄长。但我是你娘,怎会不知你的性子?旁人或许会趋利避害,但你不会;旁人或许会躲着那樊宁,而你只会一头扎进去出不来……旁的时候也罢了,如今是什么样的关口了,你这般做可是会害死你爹,害死我们全家,你懂不懂?”
薛讷半晌不应,蹙着长眉不知在思量什么。柳夫人自觉话有些说得重了,这孩子虽不爱说话,但从小到大还是十分听话贴心的,她强压着性子,又道:“娘不会逼迫你去刑部检举,但你万不可私下与她相见……你爹眼下虽然风光,但拥兵自重又远在辽东,朝廷里多少人眼热生气,一个闹不好,我们全家或是身首异处,或是流放充军,其中利害你到底明不明白?”
今日查看了终南山里那些僧人的尸体后,薛讷隐隐觉得这个案子并非偷盗《推背图》那般简单,或许还牵绊着长安的太平甚至大唐的国祚。但这些话,薛讷不会轻易宣之于口,只道:“母亲与樊宁认识十年了,当真认为她会做那十恶不赦的事吗?”
柳夫人只觉薛讷的问题满是呆气,凝眉嗔道:“为娘觉得她并非十恶不赦,武侯便能不再缉拿她吗?为娘说你并非包庇,难道刑部大理寺就能不治你的罪吗?”
薛讷垂眼看着柳夫人桌案上的佛经,嘴角泛起了苦笑,方才在法曹面前,母亲维护他,为他说话,他心里温暖又感动,如今看来她多半是为了薛家不受牵连,又有多少是出于对他这个儿子的疼惜呢。
时移世易,母亲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抱着他,给他讲忠义信达的民妇了,她有了太多需要维护的人和事,与他背道而驰,诸多分歧亦是难免。薛讷不想强辩,更不擅撒谎,只道:“我不会将薛府牵扯进来的……”
“你这孩子,你如何保证啊?你身为此案的监察御史,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你知道吗?”
“只要薛楚玉不去闹事,我保证会尽快查明凶嫌,洗清樊宁的冤屈,非但不会波及薛府,还能令父亲脸上颇有荣光”,薛讷徐徐说着,语调平和谦然,却有着令人信服的力量,“慎言不求贤达,可以将世袭爵位让给薛楚玉……这样,他便不会日日惹祸上身,危及薛府。但求母亲给我两月余时间,我一定……不会令天下人失望。”
樊宁洗漱罢,左等右等薛讷不来,隐隐有些犯困。但她只要合上眼,就会想起那些惨死的僧人,登时惊醒,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好像小时候也是这样,白日里跟薛讷去道观外探险,总是她胆大走在前面,入夜回来后,她却莫名怕了起来,总要等薛讷一起,方能睡得安稳。真不知他是如何化解了薛楚玉的诬告,让她还能安心地待在这里,樊宁隐隐发觉薛讷跟小时候不大一样了,似是比从前更可靠,更聪慧,让她感觉有些陌生。
正胡思乱想着之际,薛讷回来了,手里还握着个小小的白瓷瓶,看到樊宁正躺着,他上前将瓷瓶放在了她的枕边:“芦荟水,我去药房拿的,你把脸擦一擦罢。”
樊宁撑起身子,打开药瓶,芦荟的清香扑面而来,她小猫似的嗅了嗅,倒在手心里,轻轻拍在脸上,只觉得清清凉凉十分舒适,脸上的红肿胀痛皆好了许多。
“你饿了吧?方才没吃两口,就被我带回家了,我方才去庖厨看了,没什么吃的了,只剩下这些点心小饼……”
“你吃罢,我去东麟阁之前,跟高主事在东市吃了臊子汤饼”,樊宁只顾着擦伤,未留神薛讷瞬间变了好几个颜色,“否则我方才哪有气力跟太子周旋那么半晌。”
少年的心事不知闷在心里多少年,从萌芽长成了擎天巨木,顶在心口处,如块垒般难受。多少个午夜梦回,他都想将这一腔深情宣之于口,不论她心里有他与否,至少让她明白他的心意。但现在,薛讷却否决了这个念想,樊宁已经无家可归了,若是她心里没有他,如何还能在薛府待下去?自己的心意与她的安危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明日我要去一趟法门寺,好不容易有了僧众的线索,万万不能断了,那日你曾与他们打过照面,还能想起什么,统统告诉我罢。”
樊宁放下小瓶子,正色道:“我正要与你说呢,那日我去的时候,正好赶上他们出来,那群僧众穿的都是玄色的僧袍。虽说法门寺是我大唐国寺,但玄色高贵,佛教又主张节俭苦行,故而他们每个人的衣袍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撕毁。”
“你能记得,他们衣衫上大致的撕毁方位吗?”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突破口,薛讷既紧张又兴奋一把捏住了樊宁的肩。
“依稀记得,每个人的位置都不大相同,明天我跟你一起去法门寺罢。”
不知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跟樊宁一起外出过,薛讷心情蓦地好了起来,却还是有些迟疑:“明日不急,等东市开门,我先去给你买些脂粉敷在脸上,再贴易容便会好多了……”
樊宁嘻嘻笑着,打趣道:“没想到我们慎言还懂这个?对了,方才你是怎么化解薛楚玉的陷害的,我方才一直担心,怕你破不了他的局……”
“他的陷害很低级,左不过是拿了伪证,想说明我与你有瓜葛。我猜到是刘玉使了银钱去观星观拿了你的衣物,料想他身上肯定会沾染有你的气息。等我身上的茶包果皮将你的气味吸得差不多,我就佯装是终于想明白了,立刻请法曹放狗……”
樊宁知道薛讷嗅觉超凡,尤其是在断案时,简直比狗还灵,好奇问道:“我身上是什么味道啊?在道观时我总帮师父添灯,是不是有油烟的味道?”
樊宁身上的气息很轻,甜甜的,像是化在唇边的饴糖,从小到大只要靠近她,薛讷就会觉得莫名的心安,唇角勾起浅笑,在任何困境中都会觉得餍足。但他绝不会将这些话告诉樊宁,只道:“横,横竖不臭就是了……”
樊宁“嘁”了一声,不再理会薛讷,倒头就睡,很快沉入了梦乡。薛讷则坐在案前,埋头细细梳理着线索。
弘文馆别院纵火案的真凶必定在那日出入别院的人群之中,先前他怀疑的沈七与张三等人渐渐排除了嫌疑,正一筹莫展之际,这群僧众出现在了视野范围内。谜一样的死亡时间,悲惨的死状,愈是隐瞒,就愈是令薛讷想要探究真相,他几乎可以断定,此案绝非简单抢夺《推背图》,那么它背后又包含着什么样的秘密呢?